写下这个题目，颇感犹豫，心想恐不免得罪一些人，最后还是写了，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前些年，夏衍老人在一篇文章里谈到作家的修养，说是鲁迅、郭沫若一代比他这一代强多了，他这一代又强于下一代。夏公当时所谈修养，主要指旧学根基，对文化传统的认识和理解，如果泛言之，也可以说是文化修养。他所说的自然是事实。
如就夏公所指延伸下去，恐怕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如就作家的范围推而广之，及于所谓文化艺术圈的文化人，那就更要严重得多。极而言之，有些现象表明：已经不是文化修养高低深浅的问题，而是无文化的表征。
中央电视台不久前播放电视连续剧《康熙大帝》，是一个极为诱人的题目。康熙其人，可谓千古一帝，雄才大略，帝王中无出其右者；文治武功，均臻上乘。更难得的是，好学深思，博闻多识，天文地理皆所通解，且懂梵文，在历代帝王中恐怕只他一人。将其一生，衍为电视剧，实在是好事。现在所写，只是从登基到亲政，剧情环绕擒诛鳌拜，加以评论，为时尚早，也不准备去作评论。只是看到一个细节，大感费解。熊赐履为康熙讲书，手上拿着一本线装书，书题四字：《程朱理学》。稍有常识者皆知，程朱理学是对宋代理学笼统的称谓，由宋至清以至到现在，还没有一本著作叫《程朱理学》的，竟然出之于熊赐履的手中，导演之不谙学术已经到了无文化的程度。这在今天，本无足异，所谓历史剧早已搞得混乱不堪；所异者，片头上有一串历史顾问大名排列，亦谓之无文化无知识乎，我不愿作如是想。至于剧中演员之读别字错字，记忆所及，随手举二：“官吏之贤否”，“虚与委蛇”，“否”与“蛇”皆就本音读，居然在拍片时未加指正。
这里只不过就新近所见举此一例，似乎可概其余。想到三十多年前，看一位著名的刀马旦演员的戏，倒也演得很好，堪称佳角。一次同桌吃饭，当时正值困难时期，她坐上桌子，开口以地道京白曰：“呵，今儿个有吃有喝呀！”一下冲破了我对她演出的好感。正所谓开口便俗也。
这位演员诚然文化不高，要在一个气质问题。江南名武生盖叫天识字不多，他在舞台上塑造的武松、林冲、黄天霸、史文恭，个个是英雄，下得台来，举手抬足，言语待人，皆无俗气。他把他所演人物从台上带到了台下。
四大名旦梅程荀尚，个个皆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梅荀两位都能书善画，他们热衷从学人身上学习上进的志趣可嘉，如梅兰芳之于齐如山，程砚秋之于罗瘿公，终身师事。其学进，其艺乃高。周信芳藏书甚富，喜读书，亦是艺林佳话。粤剧泰斗马师曾能把关汉卿演得那样如真如绘，当也脱离不了他的修养。
演员如此，其他文化人更不用说。文化文化，以文化人，先在于化己。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五日
（原载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香港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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