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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初生的敌意”游于艺—序吕艺诗集《星的渡船》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为什么我说吕艺诗中有一种“初生的敌意”?里尔克所谓“敌意”在我看来,无非是两层含义:语言学意义上的紧张感、精神层面的批判性。这是一个少女诗人用以表达她对这个世界的敌意的唯一工具,也是平衡她与这个世界的紧张关系的一种好手段。因其诗歌实践时间不长,所以我用“初生的敌意”来阐述她。这样的急速转折在吕艺的诗中,有许多处。

陈先发

说实话,写这个序我有些忐忑。一个年仅二十的女诗人,身上不可测的东西太多了。某种恒定尚在形成之中,我今天对她的某些界定,很可能到明天就成了误判。后来我转念想到:谁又能说误读与误判不是阐释诗歌的要义之一呢?一首好诗的多义性有时恰恰建立在误读的基础上。关于诗歌,我近来一直在思考两个观点。一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安魂曲》中的诗句:“正因为在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永存着古老的敌意。”这句诗大有可深究之处。里尔克究竟何指呢?是指一个诗人面临语言之力无法揭示生活之本质时“写作的焦虑”?还是指一个诗人须将世界作为对立面才能真正建立某种价值导向?类似的表达在许多诗人那里也都存在。我自己也有“要为敌,就与整个世界为敌”的短句(引自《前世》,2004年6月),足见这种古老的敌意中,有着诗人与思想者普遍性的焦灼。人之为人,首先面对的一个难题即是与他的时代的紧张关系,不仅是诗人,任何一个平常人也须找到平衡这种紧张关系的手段,而这正是写作的基础。二是先贤孔子的一句话:“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句话,其实把为文之道、写诗之道讲得够清楚了。庄子也曾有游心一说。不偏离人本之道的游艺,事实上是诗的根本,也是心灵寻求安顿之所一种最简单明了的说法。看了吕艺的诗多天,在思考这两句时,我觉得忽然有了一个介入她的好切口。

为什么我说吕艺诗中有一种“初生的敌意”?里尔克所谓“敌意”在我看来,无非是两层含义:语言学意义上的紧张感、精神层面的批判性。这种紧张感在她的诗中俯拾皆是。比如:“病,是恐惧也是安慰。//……把全身的器官//都做上记号”(《药》);“你介意闭上眼睛,//坠入这片人工湖吗?//镜片通透的厚度//作为表意的呈堂证供。”(《雉》);“他咽下了极细针管里的催泪剂。”(《因》);“格言的熔炉,莫衷一是的投币。//允许争议,附上毁约的座右铭。”(《谁惹哭了雨》)。浓重的情绪被具有天分的句子携带着冲出,给人一种绷紧的感受。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面庞稚嫩的小女孩的诗句。她宣称体内的病症是一种“安慰”的同时,似乎也发现了缓解这种病症的良药,即语言的创新力与发现力。这是一个少女诗人用以表达她对这个世界的敌意的唯一工具,也是平衡她与这个世界的紧张关系的一种好手段。我在吕艺身上看到了一个好诗人的潜力:她的句子有着与她的年龄并不十分相称的多解性。她的语言指向不单一,存在着多义的触角,且节奏铿锵有力,有种难得的力道。“座右铭”在“毁约”,且配之以“熔炉”的意象,怀疑的情绪被进一步强化,对立的意味喷涌而出。虽然这些还谈不上有多么强悍的精神层面的“批判性”。但显然,她有批判力初具个人化的、较稳固的语言能力基础。因其诗歌实践时间不长,所以我用“初生的敌意”来阐述她。

吕艺在一首名为《安静》的诗中写道:“安静,干咽下一包咖啡粉末……浮光,倒立在罐头下垂虚胖的小腹上。//固状物,低糖。//笔记本私藏的厚重脂肪,//那里分享着因人而异的秘方”。这个片段,我琢磨良久,其间有很好的语感和张力,甚至我对这些句子的喜欢超过许多成熟诗人的文本。但事实上我不能精准地去阐释它,因它包含了许多即时的个人隐秘经验在内——阐释本身是一种诗性的削减,也并无必要——可句中的紧张感,我还是强烈地感受到了。我从未见过吕艺,为她的诗集作序,一方面因为作为中介的朋友情面难却,更重要的是,随手一翻她的诗稿,一些句子就牢牢地抓住了我。我感受到了一种土壤的气息,这种土壤为一些特立独行的诗人而存在,它是罕见的——虽然,我所读到吕艺的诗歌并不尽善,许多诗从技艺角度有不少可供挑剔之处:比如:局部的生硬、细节的短缺等等,准确地说,我看到了一个正如她自己所言“有病症”的、正在快速形成的好诗人。另一首名为《消息》的诗中,她写道:“不可久留的香气,封在蜡里。//解剖真相的刀具,把骨肉分离”。这一类句子,也充分展示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的语言才能。这种才能一直存在于他的体内——有时候,一个诗人在写作初期并不能非常纯熟地驾驭这种体内的天分——正因如此,部分诗作里有杂质与局部的语言经验的不足——但不妨碍我看好她写作的前景,最根本的原因是诗有别才,而“别才在斯”!

我一直觉得当代汉诗的一大软肋在于诗人之“思之不足”,对日常生活中诗性空间的开拓不足,许多诗人不能摆脱某种写作的模式化,不能将日常经验处理妥当,其从生活中“俯拾皆是”的能力严重不足。我这样说,并非指吕艺已具备了这种“俯拾皆是”的能力——她开始露出的个人状态意味着她建立个性化的语言谱系尚有太长的路要走——但这种能力已在我前面的叙述中已被证明“拱出了头”。她写病中吞服胶囊的感受:“吞下胶囊,不用水送服。//讨一份视死如归的欢心。”吞胶囊是个多么日常的动作,后面接上的一句叫人惊心。不是一般写作者都有这样决绝的成分。多么好,一下子刻入脑中:讨一份视死如归的欢心!对日常生活流水账的处理中,往往存着一柄“双刃剑”:把握得好,峰回路转;把握得不好,则特别易于流俗。这样的急速转折在吕艺的诗中,有许多处。我尊重她的个性化的处理方法。但同时我亦有担忧,在日常生活的符号的平面上滑行,倘不能有深刻的个人经验集成,无疑是写作的灾难,对当下符号处理的不深化肯定会招致其因简单记录而速朽的一面。好在,我对吕艺寄予某种期待,她一定会创出某种醒目的个人语言经验。我向来重视语言特质在诗歌整体评价中的地位,一个诗人的语言质地——不管在自己的方式中它是否已趋成熟——具有难以替代的地位。有不少诗人,具有思的力度与整体结构能力,但语言方式的特异性不够,缺少那种在人群一眼即可辨出的个性,这是一件可惜的事。致力于个体语言方式的锻炼,事实上是一个诗人身份确立的基础。显然,吕艺距这种特异语言方式仍有距离——我不想过度拔高一个正在急速成长期的诗人——但她的许多句子有难得的弹性空间,这一点殊为难得。如《逆光》的句子:“正如蜻蜓,低到缺氧的安详”等等,张力尽显,有很大的阐释空间。个人方式的独特性也初出锋芒。再如《根雕》中:“破译是歧义的原配”。这些局部都有不同凡响之处,思辨的力量加之经过了淬火的句式,干净有力,是一种相当好的走向。卡佛在谈自己的诗时,曾说:每一个标点符号放对了位置,都会形成某种力量。从我选的这几个局部,我觉得无论是符码本身还是内在的空间,都难以挑剔——虽然我觉得那几首诗整体上可成为她的代表作。从一个诗人个人写作史的角度看,吕艺的爆发期乃至相对的成熟期已经不远。另外,我发现,她似受北岛特有句式的影响较大,某种程度上显出了同一性,更关键的是,情绪的压抑与焠炼显得不够,少了那种静水细流的回旋,以“爆发”为主要状态的写作,事实上是我一直存有疑虑的,吕艺还相当程度地停留在这种状态里面,好在她的生理年龄并未超出青春期。我之所以一开始就抬出孔子的“游于艺”说,也是因为我觉得吕艺诗歌中尚欠那种“游”而“刃有余”的轻松。而这,正潜存着她无限成长的空间。

我对诗人的选择是苛刻的,我并不爱谈论热闹而我却看不出其特异之处的诗人。我曾表明我的诗学立场,一是诗哲学,二是本土性在当代。在具体语言实践中,我重视细节的表现力。倘从我的观察,我觉得对吕艺来说,如果再多一些那种“一面墙上几枚钉子”一般的细节与细节的打击力,那将是一件让我欣喜的事情。她的用词,我时而觉得难避空泛之嫌,正因为少了那种惊人的细节的切入。正是细而硬的钉子给了墙面的无限。这些钉子一定得是从生活的鸡毛蒜皮中,经过慧眼带着泥、带着血被拔出来的,这对自古以来中国文人的抒怀诗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校正。诗人之间,也永存着某种珍贵的敌意。我希望素昧平生的吕艺是个有写作雄心的人,所以我不避讳地说出她的缺陷或说是我们写作观点中潜在的冲突,好在,她或许深深明白,正是这种冲突本身,才是一个个性化诗人恰应面对的磨砺。

我向来不喜写序写评,也深畏阐释本身。但愿上述这段话不全是泛泛之谈,也以此见证,共待一个好诗人来到纸端。

2011年7月于合肥,黑池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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