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可见到这样的情况，有的高血压患者，明知自己不能喝酒，但还是一日三餐不离美酒；有的糖尿病患者，明知自己不能吃甜食，但还是糯米浆板、猪油汤团来者不拒；有的明知整日泡在麻将里危害健康，但还是兴致盎然、欲罢不能……明知自己的种种生活习惯是不健康的，仍不思悔改，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不在少数。
要是你去过医院神经内科病区，你会惊醒。那里的病房人满为患，走廊上也摆起了“长蛇阵”，那些患中风的病人更是可怜，有的有脑不好使，有的有口不能言，有的有手不能动，有的有脚不能走，有的神志不清，吞咽困难，有的甚至大小便失禁，生不如死，且每日还要支付昂贵的医药费、保姆费……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出眼泪。在生与死的边缘，他们往往才明白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和不幸啊！到了那时，他们才沉痛地忏悔。可惜迟了，也许老天压根儿就没有给他们改过的机会。
2006年8月1日，我父亲中风了，被送到市里的一家大医院检查后，发现是脑血管梗阻，两天后住进了神经内科病区。开始时他的病情并不重，只是左手和左脚无力而已。当时，父亲和我都认为，这次也像以往几次住院那样，要不了几天就能出院了。过去的几次住院，他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果然，这次住院后的第三四天，他竟奇迹般地能够独立行走了。
在经受了一次生与死的搏斗后，他对陪伴在身边的亲人，终于表达出了忏悔：“出院以后，我不抽烟了！”要知道，父亲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香烟对于年老的他来说，更是精神“伴侣”。父亲在晚年患上了糖尿病，不但糖不能吃了，而且饭也要少吃，含糖分的水果不能常吃，连过年时的猪油汤圆也不能尝了，他的生活极其枯燥。尤其是四年前母亲离他而去，他的生活失去了依托，烟成了他的“依靠”。我们做子女的也知道，吸烟对他的健康不利，但也不忍心让他失去那个“伴侣”。如果硬是让他戒烟，说不定还会使他陷入抑郁。因此，为了他的健康，我们在平时只是劝他少抽一些而已。其实，他也没有烟瘾，平日也抽得不多。不料今年盛夏，连续的高温天气闷得他透不过气来，烟比平日抽得多了，脑血栓来了。他做出“我不抽烟了”的决定是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后，这是他最真切的悔悟，他在生死抉择中下了多大的决心啊！
他还说：“回去以后，要像医生说的那样，多喝水。”可是在发病前，家人曾苦口婆心地劝说他要多喝水，他却不屑一顾，甚至固执地说：“要我多喝水，还不如要我的老命！”当初，我对他的这些话很不理解。后来了解到他得了糖尿病，每天晚上频繁地小便常常折磨得他睡不好觉。尤其是老年男性，他们几乎都有前列腺肿大的病，每次小便都十分困难。
这次，他还悄悄地对身边的长子说：“回去以后，你给我订一瓶牛奶。”要知道，在这之前，他与牛奶“势不两立”。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过去挤牛奶是手工操作的，奶牛常常趁人不备把脚伸到奶桶中，很不卫生。再说，四年前母亲离他而去，他一直固执地认为是牛奶夺去了她的性命（事实上母亲死于胆总管结石的急性发作）。在晚年，要改变一个固执老人的“信念”，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但是，父亲终于醒悟了，他知道自己那种刚愎自用的秉性才是造成他重病的罪魁祸首。
他怀着对生的强烈的欲望，做出了一生中最真挚的忏悔。但是，老天却似乎没有赏脸。
以后几天，父亲病情突然加重，十天后竟神志不清，吞咽困难，全身瘫痪。磁共振检查显示，父亲右脑主血管有四处出现了新的脑血栓急性梗死。就在这时，病区的主任医师把我们家属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患脑梗死的病人，五个中有四个会致残，剩下一个出院后过不了七天、十天，又要来住院。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又何必送父亲来住院呢？我们一听，心都凉了。父亲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被医生“耍”了。要知道，我父亲原来极崇拜医生，尤其是现在这家医院的医生。因为在他的眼里，这家医院的医生救过我母亲的命，又使他这个患有重症糖尿病的病人，十年来安然无恙，还使他有了有钱也能买命那样的错觉。其实，大家都知道天下并没有神医，也没有灵丹妙药；医生的作用正如世界卫生组织所说的，只占百分之八，且也不能恢复到得病前的那个状态；要是碰到“名医”（挂名的医生），那就“瞎眼”了。有钱虽能买药，但是药能治病，也能夺去人的性命啊！其实，在当代，对脑血管梗阻的病人来说，平时只要积极预防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且也花不了几个钱。在医治无望的情况下，昔日医生的崇拜者——父亲终于要求出院，8月12日早上，我们无奈为父亲办了出院手续。
父亲出院以后，虽经中医和我们家人全力救治，但是无力回天。父亲感到自己将要离开人世，总是睁开大眼四处搜索着。他对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留恋向往啊！
从过去那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日子中过来，如今过上了衣食无忧、生活有保障的小康生活，所以他留恋。
子女们都已成家立业，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对他又是那样百般孝顺，让出楼房让他居住，又为他装上了名牌空调，餐餐为他送上可口的饭菜，所以他留恋。
可爱的孩子从他身边走过，如花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地“爷爷”“阿太”叫个不停……那亲热劲儿，让他乐开了花，所以他留恋。
城市的公交车驶到了家门口，村里的梁山伯庙如今成了国内外情侣朝拜的圣地，所以他留恋。
社会长治久安，害怕半夜鸡叫和“和平军”深夜闯进村里抓壮丁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所以他留恋。
电话轻轻一拨，远在他乡的儿子和媳妇犹如在身边；打开电视，他心仪的主持人和演员可以由他尽情地欣赏，所以他留恋。
作为庄稼人，他还时刻留恋着红彤彤的太阳，看着太阳从家门口的小河边升起，在远处的青山间滑落。冬天，在自家门口，他拥着暖暖的太阳，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他留恋着凉风，在盛夏的季节，他坐在大弄堂里，凉风伴着他憩息。他留恋着大雪，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他会情不自禁地说：“明年又将是一个丰收年。”
他更向往着，2008年在自家门口举办奥运会，让小日本看看过去的“东亚病夫”，而今站立起来的中国人扬眉吐气……
父亲是一个对生活执着追求的人，四年前母亲先他而去，他悲痛欲绝，但凭着对生活的执着追求，摆脱了“三年危险期”。
从突然中风到去世，只经历了短短的三个星期，一个向来健康、声如洪钟的老人，就这样再也没能站立起来。8月23日早晨，父亲终于合上双眼，离开生活了八十四个春秋的家，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世界。
父亲离开人世后，我似乎随着父亲的亡灵，去到了枯寂的世界里。那里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只有一个个孤影。这些孤影不吃不喝，彼此相见，如同陌路。一向性格开朗的父亲在一块大石头上只是默默地静坐着，好像是在反思……在那里没有欢笑，更没有幸福可言。当我走近他们的时候，也不知为何他们一个个都远离我，似乎极其害怕我，或许是怕我伤害他们吧。
太阳下山的时候，地上刮起漫天黑风，把这些孤影都吹得无影无踪，父亲的孤影也消失在狂风中。我悲伤地哭泣着，到处寻找着父亲的影子。“父亲啊！你到底在哪里？”
生命仅有一次，父亲最后的忏悔，终究无助。
2006年9月1日
原载于《文学港》200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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