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征诛〔〕

昔者有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2〕，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3〕，五谷变化〔4〕，民乃大振〔5〕，高阳乃命玄宫〔6〕，禹亲把天之瑞令〔7〕，以征有苗。四电诱祗〔8〕。有神人面鸟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9〕，苗师大乱，后乃遂几〔10〕。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磿为山川〔11〕，别物上下，乡制大极〔12〕，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

逮至乎夏至桀，天有诰命〔13〕，日月不时，寒暑杂至，五谷焦死，鬼呼国，鹤鸣十夕余。天乃命汤于镳宫〔14〕，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乱，予既卒其命于天矣，往而诛之，必使汝堪之〔15〕。”汤焉敢奉率其众，是以乡有夏之境〔16〕，帝乃使阴暴〔17〕毁有夏之城。少少〔18〕，有神来告曰：“夏德大乱，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19〕。予既受命于天，天命融隆火〔20〕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汤奉桀众以克有夏，属诸侯于薄〔21〕，薦章天命〔22〕，通于四方，而天下诸侯莫敢不宾服，则此汤之所以诛桀也。

逮至乎商王纣，天不序其德〔23〕，祀用失时〔24〕，兼夜中十日〔25〕，雨土于薄，九鼎迁止，妇妖宵出〔26〕，有鬼宵吟，有女为男，天雨肉，棘生乎国道〔27〕，王兄自纵也〔28〕。赤乌衔珪〔29〕，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泰颠来宾，河出绿图，地出乘黄〔30〕。武王践功〔31〕，梦见三神曰：“予既沈渍〔32〕殷纣于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武王乃攻狂夫〔33〕，反商作周，天赐武王黄鸟之旗。王既已克殷，成帝之来〔34〕，分主诸神，祀纣先王，通维四夷〔35〕，而天下莫不宾，焉袭汤之绪〔36〕，此即武王之所以诛纣也。（《墨子〔37〕·非攻下》）

【注释】

〔1〕征诛神话是古典叙事中的重要题材，征诛并不意味着好战，而是要师出有名，由此就产生了大量的以有道伐无道的神话。这些神话因袭既定模式，判断有道与否的标尺是神灵的出现，征诛神话预示着政治力量的消长，在传统叙事中通常通过祥瑞或灾异的形式展示出来。这一类叙事渊源久远，《尚书》中有汤武革命的神话，《泰誓》一篇更是将祥瑞和武王的德行结合起来，《左传·庄公三十二年》有神降于莘，周惠王问内史过这是何因，内史过对曰：“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故有得神以兴，亦有以亡。虞、夏、商、周皆有之。”这里反映的“神不馨非德”的政治理念，也凸出了中国古典神话的主要特质，就是强烈的政治教化色彩。四代兴亡的叙事，其具体细节见诸《国语·周语上》内史过的对话，云“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于聆隧。商之兴也，祷杌次于丕山，其亡也，夷羊在牧。周之兴也，鸑鷟呜于岐山；其亡也，杜伯射王于镐。”这段话讲的就是三代兴亡的各种祥瑞灾异，夏朝兴起的祥瑞是火神祝融降于崇山（“崇”通“嵩”，就是今天登封的嵩山），而其灭亡的灾异则又是火神回禄在聆隧这个地方待了两夜。商朝的兴起有祷杌之神出现，而其灭亡时又有夷羊神兽出现在郊外。周朝的兴起有凤鸟鸣于岐山（鷟，读如月浊，凤鸟的别名），它败亡的征兆则是杜伯的鬼魂射中周宣王。通过祥瑞—灾异对比的叙事，内史过将国家兴亡推原为一个超验的层次，归因于君王是否有德以及神明是否认可君王的德行。这个系列的叙事虽然简短，确系谱属叙事的格局，本段所选《墨子》则是对内史过所叙述故事的敷衍，尽管叙事的主角略有不同，故事也略有小异，但是其间有道则兴无道则亡的神话主旨并无二致。它通过谱属叙事的表达，重申了政治神学的核心问题，就是天命、德行、民心和国祚之间的辩证关系，这值得历代统治者引以为戒。

征诛神话中的武王伐纣，是三代中最著名的故事。《太公金匮》记载诸神助周灭纣，《逸周书·武成》云：“维尔有神，尚克相予，庶济兆民，无作神羞。”大致意思是说，诸位神灵，但愿你们能够庇佑我伐纣成功，以便能够解救天下万民，不要给你们神明脸上抹黑。这是征伐纣王之前武王祈求神明护佑的祝辞。不过《墨子·非攻》有武王梦见三神，助他攻灭纣王的记载。从《逸周书》《墨子》到本节选文，其间的继承关系很显然，这个武王伐纣故事则是对神明—君王关系或者说是对天人关系的自然延伸，它截取了谱属叙事上的一环，加以敷衍；它改造了古典神话叙事的凝重性，而更多地加入了民间智慧；而且，这里也偷梁换柱地改造了神人关系，神不再是高高在上神明莫测的力量，而成为圣君贤相的得力助手。不论采取怎样的叙事形式和格调，这些神话原本是服务于政治，是为王朝的合法性作证明的。后来说部中《封神演义》，则依据这些只言片语渲染而来。

〔2〕日妖宵出：太阳本当白天出来，今夜出故谓之妖。宵，晚上。

〔3〕地坼及泉：大地裂开，直至地下的黄泉。坼（chè彻），裂开。

〔4〕五谷变化：这是古代五行变怪思想，《汉书·五行志》所谓“稼穑不成”，即此。

〔5〕民乃大振：人民很受震动。振，通“震”。

〔6〕高阳乃命玄宫：古帝高阳在玄宫发布命令。高阳，古帝名，王逸《离骚》注：“高阳，颛顼有天下之号也。”玄宫，高阳发号施令的宫殿。

〔7〕把天之瑞令：把，持有。瑞令，命令的凭信；瑞，《说文》“以玉为信也。”

〔8〕四电诱祗：未详。孙诒让以为当做“雷电誖振”，“誖振”通“勃震”，就是雷电大作的意思。

〔9〕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句意未详。

〔10〕后乃遂几：后来就衰落了。几，《说文》：“微也。”

〔11〕焉磿为山川：于是就分别出名山大川。焉，于是。磿，通“历”，分别。《书·吕刑》曰“主名山川”，意同此。

〔12〕乡制大极：乡，通“飨”。大极，犹如《洪范》的“皇极”。这句大意是说，登上制衡天下的大中之位。

〔13〕天有诰命：孙诒让以为当做“酷命”，严命的意思。

〔14〕镳（biāo标）宫：汤的宫殿。

〔15〕堪之：胜之；《尔雅》：“堪，胜也。”或以为堪，通“戡”，训“杀”。

〔16〕乡有夏之境：进军夏的疆土。乡，通“向”。

〔17〕阴暴：神名。

〔18〕少少：不久；今作“稍稍”。

〔19〕予必使汝大堪之：此句“予”与下文“予既受命于天”之“予”都是神的自我称谓。

〔20〕融隆火：祝融降火。融，火神祝融。隆，通“降”。

〔21〕属诸侯：大会诸侯；属，合。薄：地名，殷汤所都，在今河南偃师。

〔22〕薦章天命：使天命昭明。荐，进。章，通“彰”，显明。

〔23〕天不序其德：上天不赞成纣王之恶德。序，顺也。

〔24〕祀用失时：不按时祭祀。

〔25〕兼夜中十日：孙诒让校删“中”字，今从之。兼夜，不止一夜。十日，十个太阳。兼夜十日，是说十日夜出，不止一个晚上。

〔26〕妇妖宵出：女妖夜晚出现。妇妖，如褒姒之类。

〔27〕国道：孙诒让曰：“谓国中九经九纬之途也。”

〔28〕王兄自纵也：纣王更加放纵。兄，通“况”，更加。

〔29〕赤乌衔硅：这于下文河图、乘黄一样，都是瑞应思想的反映。孙诒让据载籍，以为“赤乌衔书”说法较胜。

〔30〕泰颠：周文王是贤臣之名。泰，姓氏；颠，名字。绿图：瑞应之书，即所谓河图。乘黄：神马，一名飞黄，一名吉黄，又名腾黄，形状如狐，背上有双角。

〔31〕武王践功：武王继承文王之功业。践，履。

〔32〕沈渍：沈，溺于水，今作“沉”。渍（zì自），淹没。

〔33〕狂夫：对纣的称呼。王景羲曰：“如孟子之‘独夫’，箕子之‘狡童’。”

〔34〕成帝之来：完成上天之赐。来，通“赉”，赏赐。

〔35〕通维四夷：孙诒让曰：“维当作于”。

〔36〕焉袭汤之绪：于是承袭商汤的业绩。绪，业。

〔37〕《墨子》：战国时代墨家的代表著述。《汉志》以为“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十分贴切地概括了《墨子》一书的宗旨。墨子因其主张“明鬼”，故而有大量关于鬼神的叙述，这也得以见神话对墨家思想形成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