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面之交情

【原文】

二树名钰，山阴诗人。幼时，女史徐昭华抱置膝上，为梳髻课诗；及长，少所许可。独于随园诗，矜宠①太过。奈从未谋面。今春在扬州，特渡江见访。适余游天台，相左。嗣后，寄声欲秋间再来。余以将往扬州，故作札止之。旋为他事滞留。到扬时，则童已殁十日矣。闻其临终时，帘开门响，都道余之将至也。故余入哭，作挽联云：“到处推袁，知君雅抱千秋鉴；特来访戴，恨我偏迟十日期。”童病中梦二叟，自称紫阁真人、浮白老人，手牵鹤使骑。童辞衣装未备。真人晓以诗曰：“昔从赤身来，今从赤身去。一丝且莫挂，何论麻与絮？不若五铢衣，随风自高举。”童答云：“多谢群真招我归，殷勤持赠五铢衣。相从化鹤吾真愿，要傍先人陇上飞。”吟毕，求宽期。紫阁真人立二指示之。果越二十日而卒。

二树临终，满床堆诗，高尺许；所以殷殷望余者，为欲校定其全稿而加一序故也。余感其意，为编定十二卷、作序外，录其《黄河》云：“一气直趋海，中含万古声。划开神禹甸，横压霸王城。几见荣光出，刚逢彻底清。浮槎如可借，应犯斗、牛行。”《金山》云：“三山名胜岂寻常？彼岸居然一苇航。重叠楼台知地少，奔腾江海觉天忙。梵音只许鱼龙听，佛面时分水月光。回首蓬莱应不远，几声长啸极苍茫。”五言如：“落花随棹转，隔树看山移。”“蚁闲缘水过，蜂健负花归。”“山远云平过，天空月直来。”《观潮》云：“一气自开辟，众星相动摇。”《齿落》云：“无烦重漱石，所恨不关风。”七言如：“秋声如雨不知处，落月带霜还照人。”“风梅落纸画犹湿，松雪扑弦琴一鸣。”“客感每从孤馆集，老怀常觉暮秋多。”“茶声响杂花梢雨，帘影晴通竹坞烟。”“讵有庚寅同正则？敢夸丁卯是前生。”“花犹解媚开如笑，水不忘情去有声。”皆可传也。二树画梅，题七古一篇，叠“须”字韵八十余首，神工鬼斧，愈出愈奇。余雅不喜叠韵，而见此诗，不觉叹绝。易箦②时，令儿扶起，画梅赠我。梅成，题诗三句，而气绝矣。余装潢作跋，传子孙，以表不识面之交情，拳拳如此。

【注释】

①矜宠：宠爱。②易箦（zé）：出自《礼记·檀弓上》，是用来比喻人之将死的典故。

【译文】

童二树，名为钰，是山阴诗人。小时候，女史徐昭华经常抱着他放在膝上，为他梳头教他作诗；长大后，让他敬佩称赞的人很少。独独喜欢我的诗，对我十分推崇。奈何从来没有见过面。今年春天在扬州的时候，他特意渡江来拜访我。恰逢我在游览天台，并没有见到。后来，寄信过来说想要在秋天的时候再次拜访我。我因为要前往扬州，所以写信拒绝了他。之后却因为别的事耽误了而留了下来。我到扬州的时候，童二树已经去世十天了。我听说他去世的时候，听到门帘掀动，房门作响，都说是我要来了。因此我进入灵堂大哭了一场，并写了一副挽联：“到处推袁，知君雅抱千秋鉴；特来访戴，恨我偏迟十日期。”童二树在生病期间曾经梦到两位老人，自称是紫阁真人和浮白老人，他们手里牵着仙鹤让他骑。童二树推辞说衣装还没有穿好。真人用诗来劝说他：“昔从赤身来，今从赤身去。一丝且莫挂，何论麻与絮？不若五铢衣，随风自高举。”童二树回答说：“多谢群真招我归，殷勤持赠五铢衣。相从化鹤吾真愿，要傍先人陇上飞。”说完之后，请求再宽限些时日。紫阁真人伸出两根手指来示意他。果然过了二十天就去世了。

二树快要去世的时候，满床都堆着诗稿，有一尺多高；他之所以殷切地希望我去，是想让我为他校定的诗稿写一篇序的缘故。我深深为他的真意所感动，为他编定十二卷诗文、作序之外，还收录了他的《黄河》一诗：“一气直趋海，中含万古声。划开神禹甸，横压霸王城。几见荣光出，刚逢彻底清。浮槎如可借，应犯斗、牛行。”《金山》一诗：“三山名胜岂寻常？彼岸居然一苇航。重叠楼台知地少，奔腾江海觉天忙。梵音只许鱼龙听，佛面时分水月光。回首蓬莱应不远，几声长啸极苍茫。”五言如：“落花随棹转，隔树看山移。”“蚁闲缘水过，蜂健负花归。”“山远云平过，天空月直来。”《观潮》一诗：“一气自开辟，众星相动摇。”《齿落》一诗：“无烦重漱石，所恨不关风。”七言有：“秋声如雨不知处，落月带霜还照人。”“风梅落纸画犹湿，松雪扑弦琴一鸣。”“客感每从孤馆集，老怀常觉暮秋多。”“茶声响杂花梢雨，帘影晴通竹坞烟。”“讵有庚寅同正则？敢夸丁卯是前生。”“花犹解媚开如笑，水不忘情去有声。”这些都是可以传诵的。童二树画了梅花，题了七言古诗一篇，叠用“须”字韵有八十多首，技艺高超，越来越奇妙。我平素并不喜欢叠韵，但是看到这些诗，还是不禁感叹，拍手叫绝。二树临终的时候，让他的儿子把他扶起来，画了幅梅花赠给我。梅花画成之后，题了三句诗，就咽气了。我将那幅梅花装裱起来题上跋，传给子孙后代，以表明未曾谋面的交情，深切浓厚到这个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