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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不识字

时间:2022-01-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妹妹不识字,她一天学都没上过。在二姐失学的时候,妹妹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妹妹当时的任务是看管我们的小弟弟。我闻到炒熟的小鱼儿的香味,也想吃。妹妹把小曲儿唱得声音颤颤的,虽说有点胆怯,却比老奶奶唱得还要好听许多。妹妹的衣服被雨淋湿了,打成一绺的头发沾在她的额头上。妹妹说,这是母亲从自留地里扒的,红薯还没长开个儿,扒了好几棵才这么多。妹妹不识字,给她写信她也不会看。

刘庆邦

我妹妹不识字,她一天学都没上过。我们姐弟六个,活下来五个。大姐、二姐各上过三年学。我上过九年学。弟弟上了大学。只有我妹妹的脚从未踩过学校的门口。

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们姐弟都很喜欢读书。比如我二姐,她比我大两岁。因村里办学晚了,二姐与我在同一个班,同一个年级。二姐学习成绩很好,在班里数一数二。1960年夏天,我父亲病逝后,母亲就不让二姐再上学了。那天正吃午饭,二姐一听说不让她上学,连饭也不吃了,放下饭碗就要到学校里去。母亲抓住她,不让她去。她使劲往外挣。母亲就打她。二姐不服,哭的声音很大,还躺在地上打滚儿。母亲的火气上来了,抓过一只笤帚疙瘩,把二姐打得更厉害了。与我家同住在一个院的堂婶儿看不过去,说哪有这样打孩子的,要母亲别打了。母亲这才说了自己的难处。母亲说,几个孩子嘴都顾不上了,能挣个活命就不错了,哪能都上学呢,母亲也哭了。见母亲一哭,二姐没有再坚持去上学,她又哭了一会儿,然后就爬起来到地里去薅(hāo)草了。从那天起,二姐就失学了。

我很庆幸,母亲没有说不让我继续上学的事。

妹妹比我小三岁。在二姐失学的时候,妹妹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没有让我妹妹去上学,妹妹自己好像也没提出过上学的要求。我们全家似乎都把妹妹该上学的事忘记了。妹妹当时的任务是看管我们的小弟弟。小弟弟有残疾,是个罗锅腰。我嫌他太难看,放学后,或是星期天,我从不愿意带他玩。他特别希望跟我这个当哥哥的出去玩,我不带他,他就大哭。他哭我也不管,只管甩下他,然后自己跑走了。他只会在地上爬,不会站起来走,反正他追不上我。一跑到院子门口,我就躲到墙角后面观察他,等他觉得没希望了,哭得不那么厉害了,我才悄悄溜走。平日里,都是我妹妹带他玩。妹妹让小弟弟搂紧她的脖子,她双手托着小弟弟的两条腿,把小弟弟背到这家,背到那家。她用泥巴给小弟弟捏小黄狗,用高粱蔑子给小弟弟编花喜鹊,还把小弟弟的头发朝上扎起来,再绑上一朵石榴花。有时,她还背着小弟弟到田野里去,走得很远,带小弟弟去看满坡的麦子。妹妹从来不嫌弃小弟弟长得难看,谁要是指出小弟弟是个罗锅腰,妹妹就跟人家生气。

妹妹还会捉鱼。她用竹篮子在水塘里捉些小鱼儿,然后炒熟了给小弟弟吃。那时,我们家吃不起油,妹妹炒鱼时只能放一点盐。我闻到炒熟的小鱼儿的香味,也想吃。我骗小弟弟,说替他拿着小鱼儿,他吃一个,我就给他发一个。结果,最后有一半小鱼儿跑到我肚子里去了,小弟弟再伸手跟我要,就没有了。小弟弟突然病死后,我想起了这件事,觉得非常痛心,非常对不起小弟弟。于是我狠狠地哭,哭得浑身抽搐,四肢麻木,几乎昏死过去。母亲赶紧找来一个老先生,让人家给我扎了几针,放出几滴血,我才缓过来了。

我妹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是我们的二弟弟。二弟弟到了上学年龄,母亲按时让他上学去了。这时候,母亲仍没有让妹妹去上学。妹妹没有跟二弟弟攀比,似乎也没有什么怨言,每天照样下地薅草,拾柴,放羊。大姐、二姐都在生产队里干活儿,挣工分。妹妹还小,队里不让她挣工分,她只能给家里干些放羊、拾柴的小活儿。我们家做饭烧的柴草,多半是妹妹拾来的。妹妹一天接一天地把小羊放大了,母亲把羊牵到集上卖掉,换来的钱一半给我和二弟弟交了学费,另一半买了一只小猪娃。这些情况我当时并不完全知道。妹妹每天下地,我每天上学,我们很少在一起。中午我回家吃饭,往往看见妹妹背着一大筐青草从地里回来。我们家养猪很少喂粮食,都是给猪喂青草。妹妹每天至少要给猪薅两大筐青草,才能把猪喂饱。妹妹的脸晒得通红,头发和辫子都毛茸茸的,汗水浸湿了打着补丁的衣衫。我对妹妹不是很关心,看见她也跟没看见差不多,很少和她说话。妹妹每天薅草,喂猪,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至于家里让谁上学,不让谁上学,那是母亲的事,不是我的事。

妹妹是很聪明的,学东西很快,记性也好。我们村有一个老奶奶,会唱不少小曲儿。下雨天或下雪天,妹妹到老奶奶家去听小曲儿,听几遍就把小曲儿学会了。妹妹把小曲儿唱得声音颤颤的,虽说有点胆怯,却比老奶奶唱得还要好听许多。我们在学校里唱的歌,妹妹也会唱。我想,一定是我们在教室里学唱歌时,被妹妹听到了。我们的教室是土坯房,房四周裂着不少缝子,一唱歌,声音能传出很远。妹妹也许那会儿正在教室后面的坑边薅草,一听到歌声就被吸引住了。妹妹不是学生,没有资格进教室,她就跟着从墙缝子里冒出来的歌声学。不然的话,妹妹不会那么快就把我们刚学会的歌也学会了。我敢说,妹妹要是上学的话,肯定是一个好学生,学习成绩一定很好,在班里不能拿第一名,也能拿第二名。可惜得很,妹妹一直没得到上学的机会。

我考上镇里的中学后,就开始住校,每星期只回家一次。我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按时返校。我回家一般也不干活儿,主要目的是回家拿吃的。母亲为我准备下够一个星期吃的由红薯和红薯片磨成的面,我带上就走了。秋季的一个星期天,我又该往学校背面了,可家里一点面也没有了。夏季分的粮食已经吃完了,秋季的庄稼还没完全成熟,怎么办呢?我还要到学校上晚自习,就怏怏不乐地走了。我头天晚上没吃饭,第二天早上也没吃东西,一直饿着肚子坚持上课。那天下着小雨,秋风吹得窗外的杨树叶子哗哗响,我身上一阵阵发冷。上完第二节课,课间休息时,同学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在教室里待着。有个同学告诉我,外面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是妹妹来了。她靠在一棵树后,很胆怯的样子。妹妹的衣服被雨淋湿了,打成一绺的头发沾在她的额头上。她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毛巾递给我。我认出这是母亲天天戴的头巾。里面包的是几块红薯,红薯还热乎着,冒着微微的白汽。妹妹说,这是母亲从自留地里扒的,红薯还没长开个儿,扒了好几棵才这么多。我饿急了,拿过红薯就吃,噎得我胸口直疼。我事后才知道,妹妹冒着雨在外面整整等了我一个课时。她以前从未来过我们学校,见很大的校园里绿树成荫,鸦雀无声,一排排教室里同学们正在上课,就躲在一棵树后,不敢问,也不敢走动。她又怕我饿得受不住,急得都快哭了。直到下课,有同学问她,她才说是来找我的。

后来,我到外地参加工作后,给大姐、二姐都写过信,就是没给妹妹写过信。妹妹不识字,给她写信她也不会看。这时我才想到,妹妹也该上学的,哪怕像两个姐姐那样,只上几年学也好呀。妹妹出嫁后,有一次回家,问我母亲,为什么她小时候不让她上学。妹妹一定是有了不识字的难处,才向母亲问这个问题的。母亲把这话告诉我了,意思是埋怨妹妹不该翻旧账。我听后,一下子觉得十分伤感。我觉得这不是母亲的责任,是我这个长子、长兄的责任。母亲一心供我上学,就没能力供妹妹上学了。实际上,是我剥夺了妹妹上学的权力,或者说是妹妹为我作出了牺牲。牺牲的结果就是,我妹妹一辈子都是一个睁眼瞎啊。

在单位,一听说为“希望工程”捐款,我就争取多捐。因为我想起了我妹妹。有一年春天,我到陕西一家贫困矿工家里采访。这家有一个正上小学六年级的女孩子,还是班长和少先队的大队长。我刚跟女孩子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女孩子就扭过脸去哭了起来。因为女孩子的父亲因意外事故死去了,家里交不起学费,女孩子正面临失学的危险。这种情况让我马上想到了我二姐,还有我妹妹。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哽咽得说不成话,采访也进行不下去了。我掏出一点钱,给女孩子的母亲,让她给女孩子交学费,千万别让女孩子失学。

我想过,给“希望工程”捐款也好,替别的女孩子交学费也好,都不能给我妹妹弥补什么。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给我的孩子们丰子恺给我的孩子们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体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n heart(心碎)、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笛。宝姐姐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姐姐挂下一只篮来,宝姐姐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姐姐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发见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弄针引线的妈妈,是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鞋袜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吧!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吧!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谢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喜!惭愧我为什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像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然这真不过像“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忆。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孩子的礼赞——赠组缃女孩

小鸠子,李长之

我从孩子们那里得的是太多了,可是我常对孩子不起。在孩子们的群里,我得着解放,我忘怀一切,可是我常不知不觉,露出多于他们的心眼儿,在玩上胜了他们,事后想想,这胜利都是可耻的,而且感到悲哀。

前几天吧,有几个孩子,是不相识的,登门来要画片。画片是我所爱的,来的是同好,我当然欢迎。可是界限也是有的,便是以我不太欢喜的画片为限,太大的牺牲,我是舍不得。我先把极其喜欢的画片藏着,谁知孩子们是不客气的,抽屉里的都翻出来了,我要禁止,不过因为我向来是不会摆尊严的面孔的,尤其对于我愿意亲近的孩子们,我也只能束手了,这是每每使我想到我那曾经在小学校教过一小时的书的经验,我看着那些像海里的珍珠样的一群眼,他们起始就嬉笑地望着我,我不能装模作样,我摆不出教师的架子,我就先笑了,他们也笑起来,于是我和他们哄然地下了堂,我说我不能教你们了,你们太顽皮了,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是和我过不去,倒是太好感了,许多孩子来拉我的手,我俯着身子应接不暇,他们还有跳在我肩头的,抱着我的脖颈的,前边是些孩子挡着去路,后边是些孩子拥着,我于是陷在沉思里了,我觉得孩子是对的,我也没有错,可痛恨的却是现在的教育制度,因为在沉思,而且在倾向他们,我便一句责难他们的话也没有了,就是在这种场合,我有所屈服,我更不能尊严。这回也是的,孩子们嬉笑着,把我的画片都把在手里了,这时我就对不起孩子了,我说画片上有故事,得我讲才行,先把画片哄到手,把自己心爱的就隔过去,倘如被他们的小手指画着,意在暴露我的破绽时,我就说一个“那张不好”以了之。

不多时候,我却发觉我的失败了,因为他们并不感到我那顺口瞎溜的故事的兴趣,他们对于画的好坏之感,也没听了我的指挥,我以为狗猫是他们喜欢的,在我又是想扔了的,我便大夸其好,以便他们要,好送给他们。可是他们很冷淡。也仿佛是多半引起了另外的野心,倒把目前的放过了似的,我在这里说狗猫,他们却说要看牛,翻着牛了,他们却说要看马,马我是有的,我不能示弱,必要向他们炫耀,我那张是法国达维(David)画的拿破仑骑着的一匹马,一向是爱着的,我一定要炫耀一下了,可又怕被孩子们要了去,终于炫耀的心强,战战兢兢地给他们看了,果然他们很喜欢,都跳了起来,我刚担心他们是要拿走的,其中的一个孩子却向我提出更进步的要求了,他说画上一匹马的他不要,他要两匹的,接连着就有一个孩子要三匹的,于是四匹的,五匹的都来了,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死死地要占有一张画,他们却是有理想的,只追求一种理想,他们实在是高尚多了,我在惭愧中,我说着:等我画吧,要多少匹,画多少匹,他们于是跳着,高兴地逞能地把匹数加多起来,就跳着去了。

这回我在孩子们那里不是得的很多了么?我知道孩子们如何的爱美,又如何的纯洁,更如何的近于纯粹的审美的观照,在我自己,却是如何的狭小,如何的不及他们光明都证明出了。

我常对不起孩子们的,可是孩子们并不冷淡我。我每每感到在孩子们前头而惭愧的,孩子们却像依然对我加以原宥。孩子们依然是给了我许多许多知识和德性。正如歌德说,我们当以他们为师。

现在在一起的孩子们中,我得益顶多的,又彼此知道姓名的,是小鸠子。也许是我锐感或过敏,这孩子和我颇有交情。孩子的爸爸组缃,真是如我们几个朋友所加的徽号,是一位感伤主义者,他看一件什么事物,无往而没有感伤的色彩。连他的声调也是感伤主义的,虽然在锐利的幽默中,甚而哪怕是讥笑的态度,也有怜悯的伤感的同情在。他的夫人和孩子刚来北平不久,他曾向我介绍过他的孩子,据说是非常想家,常模仿在家里的祖母想她的光景,而且还感到孤寂,因为那时还没有在一块玩的小孩,孩子才多大呢,不过六岁。我心里想,组缃的话是不能不承认的,因为有他这样伤感的爸爸,孩子难以不伤感,而且纵然不伤感,由感伤主义者的爸爸看去,也会伤感了的。

孩子是聪明的,大眼睛,像她的母亲。她母亲有一般的母亲的习惯,爱记得孩子在各种才能上初学时的情况,而且爱和人说,我没想到这小鸠子会那么对我有好感,因为我就不大能讲故事,连孩子的语言也很不熟悉,可是,她是可以把故事讲给我听的,而把孩子的语言和我说的。不但这,有次我看见她画的画,是画人,头都是圆头圆脑的,两个耳朵挂在头皮上,像茶壶盖一样的鼻子,腿照例是单线的,脚是和手没有分别。我看她是画得那么用心,我想起来了,不光她,一般的孩子,在会使用笔以后,没有不施展创作的才能的,人类对于艺术竟是这么根本而且普遍的呢!这发现,就是从小鸠子得来的。我那时继而想,孩子的像爱艺术样的好倾向,是一切孩子共同着的。在反面,孩子的坏习惯,却是决不一律,这个会偷钱,那个会撒谎,便绝不是共同的,就可见人是善的,所谓坏不过是不好的环境中一些适应的方法而已,我从而知道,孩子,艺术,善,是三而一,一而三的宝贝了,这认识也是小鸠子给我的。

从孩子们那里,我们才减少了对人类的失望,我们才更坚决了社会新建设的急需与志愿。

孩子们那里有光明。孩子们那里有温暖的爱。又一回,是我坐着听音乐,我正和朋友搭讪着讲话呢,忽然有两只拖着我衣襟的小手,在笑声里是“找着你了!找着你了!”的喊着,我一回头,却是小鸠子,圆圆的脸上,那么出之衷肠的高兴。

最近,我却真的对她不起了,那是晚上,在路上碰见她父母和她三人了,请他们在屋里坐了坐以后,送他们回去。我抱着她,我先和她说说这,说说那。我慢慢一种顽皮的孩子的野性恢复起来了,我问她:“为什么没见你哭?为什么没见你闹?”她说:“我不哭,我不闹。”在嬉笑里持着正经的作答。我向来是反抗的,我是诅咒于孩子的被了成人的教训的,成人是教育、不过是想把孩子弄驯,驯得像自己一样枯燥、奴性才罢休。所以我一有机会,便想煽动孩子,使他们也偏不驯一下,和成人示示威。当时我就说:“不好。好孩子没有不哭不闹的。你的同学,也不哭不闹吗?”“也不,”她笑了。“不好!”我说。“怎么没有哭的,闹的?没有一个好孩子么?”还是我说。“有,”她说,“金国良闹来,挨打,哭来。”“好,好,那是好孩子!”我们都笑了。在她听了我的论调后,还有种新奇的表情,大概会感觉清新而又惬意的吧,我可以看出来。我们转换了论点。她说她要把我拖到她家里去,我说我抱着她不撒手,一会就再可以抱回来,并不让她回去了。她听见了,可真急得要挣下来,我没放她。我说:“我不能去的。你爸爸你妈妈都不让。你不信,一到门口,你爸爸就说请回,把我请回来了。”她又新奇的表情地笑着了。我说:“你听,你爸爸要说请回了。”我放下她,她还拼命地拖着我,组湘果然说着“请回”,我说着“再见”,就打算回来了,小鸠子不让了,组湘要来抱她,上去就打起爸爸来了,也哭也闹,好容易她妈妈才抱着去了。组湘说着:“Irrational!Irrational!”我轻轻地说着:“正是rational!正是rational!再见!”回来的路上,还听见哭声和闹声。

我正感激那纯真的可敬爱的珍贵的泪之余,我觉得我只惹起反抗的情绪,并没有进一步的积极的长远的办法,不免落了幼稚的革命家的巢臼。但孩子却还是我们的导师,究竟当如何谋他们的解放和福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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