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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顺的羔羊

时间:2022-12-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六月,六月,黑色的六月,熬过了六月并不意味着苦难的结束,更深的苦难是等待。我就像一只温顺的羔羊,父母说乖乖的我就乖乖的,老师说好好表现我就好好表现,他们夸我一次我就觉得心里的负担多一层,身上的约束就紧一层。当然不能骂他,他可是自己的老子。早饭后,妈妈要上班。可全世界60亿人,也只有妈妈一人作出反应。可我讨厌油锅菜碟子稀饭碗,黏糊糊的让人全身不舒服。

六月,六月,黑色的六月,熬过了六月并不意味着苦难的结束,更深的苦难是等待。等待中是不敢向父母提什么额外要求的,即便在家待着也不敢太张扬,任何一点儿不当行为都有可能成为父母某一日某一时批评你的口实。

我本来就很乖,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几乎没有犯过什么错,在学校总是班干部,也总是三好学生,可我总是羡慕那些坏学生,他们比我自由比我快乐比我有个性。我就像一只温顺的羔羊,父母说乖乖的我就乖乖的,老师说好好表现我就好好表现,他们夸我一次我就觉得心里的负担多一层,身上的约束就紧一层。我希望自己能犯错,可又怕挨批评,夸奖总比批评令人高兴,可得到的夸奖多了,我怎么又盼着挨批评呢?

老爸已经老了还整天抱着书本,我以为他看什么书呢,趁他上厕所的功夫,我偷着一看,天啊,竟然是唐诗三百首。真搞不懂,他这是干吗呢?可我不敢问他,一问,准又是一通说教,什么看看书养性啦,将来教教孙子啦,没事就要看书啦,毛主席说活到老学到老啦等等,听得人心里想骂娘。当然不能骂他,他可是自己的老子。

电视也不敢多看,看多了照样挨骂,什么考试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呢就放松学习啦,没事看看书啦,你看人家谁谁谁的孩子每天还在学什么什么啦,聒噪得人耳朵根不能清静,恨得都想扇他两巴掌。但你不能扇,扇自己也不能扇父母。

电脑也不能多玩儿,玩儿多了老爸敢把它砸了,砸了电脑还会砸我。为玩儿游戏,犯不着去挨打受骂。电脑虽有脑,不过是个玩件,砸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可我是人,有羞耻感,不能让人骂;有疼痛感,不能让人砸。你玩儿不玩儿电脑,电脑无所谓;可玩儿电脑的你,就有所畏,太勇敢就会牺牲的。

妈妈养的玻璃翠很放肆地生长着,只要给她喝口水,她就不停地发芽长叶伸胳膊伸腿,花开得一朵又一朵,繁茂得让人羡慕;想落叶就落叶,想败花就败花,自由得让人嫉妒。妈妈打扫一次又一次,从没见说过她一回,更不要说打她骂她了。我怎么就不生成一盆花呢?那么自由奔放无拘无束,喝口水就能长大成人。唉,这辈子没希望了,只好等来生吧。

人要有来生多好啊,今生就可以选择好来生,规划好来生,再不要像今生一样,这么着那么着,全得听别人的规划,来生一定要一切自己做主。

可眼前还得由父母做主。

早晨妈妈允许我最迟七点起床,我就尽量迟点儿起,还要拖上一两分钟。迟一两分钟可以原谅,但太晚了就会挨唆。其实我根本睡不到七点,上学十多年养成的早起习惯,靠着十天半月根本改不过来,可我就是赖在床上不起来,在被允许的时间内,我尽最大可能地耍赖。睡不着我就睁着眼瞎想;不胡思乱想,我就回忆,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再没什么回忆的了,我就编织未来。

未来,我一定不会像妈妈那样整天里唆,尽挑别人的毛病,好像她做的什么都对似的,一句话要颠三倒四地说上一万遍,说得人心里早都烦透了,哪还有心思改啊?也绝不会像她那样,一天到晚把学习挂在嘴上,像唐僧似的对女儿念“紧箍咒”,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更不会逼着女儿学音乐、学舞蹈、学书法、学美术……学无数的东西,想把女儿打造成完美女星超级乖乖女;也不会早早地给女儿说要嫁就嫁大款要谈就谈高干。爱情你懂吗?妄自菲薄肆意曲解,这样的老妈简直不可理喻。

将来嫁人也不嫁像爸爸那样的男人,有什么呀?长相不像刘德华,身材不像史泰龙,唱歌跳舞不会,象棋围棋不精,篮球足球不沾,武术太极不通,除了认识几个字还都是汉字,劳心费神写出几篇文章,挣的稿费还不够我吃一回麦当劳,真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当然,这些话也就在这里说说,老爸老妈面前是绝对不敢提的,除非我不想活了,自找麻烦,无聊得皮痒痒了。

七点起床,我得要先收拾房间后收拾自己。上学的时候,我只管起床收拾自己,这些活都是老妈干。现在学上完了,老妈说了她要翻身做主人,我得自己干,得先学着收拾房间。唉,上学多好啊!怪不得大人们都这么感叹。瞧瞧我,还没独立就先失去了享受的权利,得要学会自力更生了。

早饭后,妈妈要上班。这一阶段,她上班的主要任务就是上网查询追踪,然后向我报告最新的录取动向,并向张三李四王五等等诸人打听赵钱孙李各家孩子的录取情况。她很忙很辛苦,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看她楼上楼下地跑,一惊一乍地喊,一回一回地着急,我常常产生错觉:考大学的是她而不是我?

老爸也要上班。他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里却柔肠寸断。一早起就看新闻,有报道高考录取动向的,就把声音开得大大的,想让全世界人民都听到。可全世界60亿人,也只有妈妈一人作出反应。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说,到底是孩子们逼得他们这样,还是他们自己愿意这样?到底该可怜谁啊?是孩子可怜父母,还是父母可怜孩子?我都快搞不懂了。

好不容易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还得把锅碗先洗了。我妈说了,她都为我全方位服务了十八年了,在我飞出家门之前,先让我体验一下她十八年的辛苦。饭不指望我三两天学会,但锅碗必须先学会清洗。有什么嘛,不就仨碗俩碟子一个锅嘛,洗再不会洗了,那不成了真正的菜鸟了?可我讨厌油锅菜碟子稀饭碗,黏糊糊的让人全身不舒服。但我必须先洗完,妈妈保不定哪个点儿就回来了,看见脏碟子脏碗又要批批批,批个没完。唉,我真希望生在大城市,父母一上班一天都不得见,哪像小县城,单位离家几步远,上厕所的功夫都能回家打个转,让人防不胜防。

老妈布置的任务一完成,我又不知干什么好了。其实,说老妈心焦,我自己也同样焦心,谁不希望早点儿拿到录取通知书啊?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就等于盖棺定论了,再不用胡思乱想了,好也罢歹也罢,总算有个结果。好了,爸妈高兴,我也可以趁机提点儿条件出去旅游啦串亲戚啦会会同学朋友啦,钱也可以多要些;不好了,就铁了心装出一副凄惨兮兮的样子等着妈妈批爸爸训,批死训够就让他们供我复读一年,自己也卧薪尝胆多辛苦一年。

可现在没有结果,你想怎样都不行。我很无聊很寂寞很无奈,只好这个屋里进那个屋里出,三室两厅的房子根本不够我走几步的。想给同学打电话聊天,可又怕别人收到了通知书自己没收到心里窝火;想看看电视吧,里面又都是些古装片,不是《汉武大帝》就是《康熙王朝》,要不就是武打片。怎么就不见演演我们这些苦闷的中学生?唉,正因为苦闷才没有戏份可演,演了看了只会让人更苦闷。

又看见客厅里那盆玻璃翠,瞧她活得多滋润,无忧无虑无烦无恼,我怎么就不生成玻璃翠呢?真TMD烦人,真想干点儿什么坏事,好让别人难受我舒心。干什么坏事呢?盗窃吗?用不着吧?妈妈给的零用钱够我花的;砸盆子摔碗吗?一个盆子十块钱一个碗三块钱,没有这个必要吧?

还是上网聊天吧!胡说乱侃,也没多大意思。算啦,听听MP3吧,那个假小子李宇春,还有那个周笔畅,还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唉,我怎么就没有笔笔、春春那样的爸妈,想唱就唱想学就学,父母那么的理解那么的支持。小时候我也爱唱爱跳,上幼儿园时还在园里的舞台上表演过孔雀舞,还独唱过小燕子,老师都夸我嗓音清亮,是个唱歌的料。只可惜妈妈没有把我这块儿料当回事,从没请过师傅细细地雕过凿过。小学还在班上、学校组织的歌咏比赛活动中唱过一两回,等上了初中,课业一天比一天重,老师家长两头抓,我们简直成了学习机器,一刻都不得消停,父母巴不得你睡梦中都在学习。高中更不用说了,黑色的三年,灰色的青春,冷冰冰的,不堪回首。

真羡慕啊,羡慕李宇春,羡慕周笔畅,羡慕张宇涵……羡慕那些青春飞扬的女孩。“……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我大声地唱,想让我的歌声飞出窗外,震响世界,告诉世人这里还有一份青春在等待。

我开始在房间里转,把家里电脑的音响放到最大,跟着电脑上田震浑厚的嗓子高声地唱:“……铿锵玫瑰……风雨彩虹……”我的嗓子放置太久,早已吼不出清脆的乐音,沙哑得快没有声音了。

震耳的歌声不久就让我感到心烦,我关上音箱,屋子里瞬间变得寂静,几秒钟前的吵闹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屋里只有寂静,墙上的石英钟趁着寂静沙沙地走着,那么稳定那么有节奏。秒秒分分时时,日日月月年年,不知它们是否感到枯燥?秒针跑得倒挺欢快,它乐什么呢?

那盆玻璃翠仍在热闹地开,粉色的花朵像一张张无辜的笑脸,我一朵一朵把所有的笑脸都摘了下来,装在用过的化妆品瓶子里。看它能笑成花泥?妈妈不是每天都要侍弄它吗?让她弄好了。

手机响的时候,我正要上卫生间,刚拉开门,不得已又返回卧室。打开手机一看,却是梅青的。

喂——

对方没有回答。

喂——怎么啦?再不说话我就挂了,还有急事呢。

二丫,是我。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有点儿吃惊:木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木匠是梅青的外号,二丫是我的外号。我们俩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整天嘻嘻哈哈惯了,闲了没事常学黄宏和宋丹丹一起演小品。我是那二丫,档次这么高的媳妇;梅青是小木匠,给二丫打床的那位。同学间闹着玩儿,叫着叫着就成了外号,平日里无论谁喊都自然答应。

小木匠这会儿心里正不知为什么事伤心呢。其实,不用猜就知道准是为小木匠的“小木匠”黄伟宏。电话那头果然说出了黄伟宏。

……他没考上南京工学院。你知道他怎么对我说?他竟然说全怪我缠着他!他以为他是谁啊?成龙啊?有人家的本事吗?还自比黎明!有黎明的千分之一都不错了。自己没考好,还怪别人!我还没考上清华呢,我怨谁去?你说讲理不讲理?……小木匠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愤怒地诉说。

我有点儿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事实是她确实缠着黄伟宏来着,这是有目共睹众人皆知的。黄伟宏自比黎明,也是证据确凿早有定论,并且更甚一层,他比黎明更青春,吹拉弹唱舞样样精通,下棋打球个个拿手,是我们学校所有女生的偶像男生的领袖,要不是梅青死缠烂扯用尽三十六计,黄伟宏还真就有可能走为上了。

但不知怎么黄伟宏没走,还跟梅青好上了,这可让所有男生吃惊所有女生嫉妒,连我都有点儿搞不明白,追着梅青问了好几回,她都秘密微笑拒不回答。我骂她见色忘友,她说我见不着色就说色酸,酸得我几天没理她。不过还好,她没有不理我,反倒常跟我叽叽咕咕黄伟宏,这这那那,一会儿甜得让人恶心,一会儿酸得让人倒胃,一会儿又不知所云。她都快爱成疯子了,只剩下那么一点点清醒,还知道学习,学习之外就只有黄伟宏。

或许电话那边的小木匠觉出了我的态度,更气愤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别人难受成这样,你竟然没反应!还是朋友吗?落井下石的小人,幸灾乐祸的伪君子!那边竟传来了哭泣声。

想着泪流满面的小木匠,我也觉得自己太不像样了,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坏了。

我赶紧说:哪儿呀?我不正在想怎么安慰你吗?不就是一两句气话吗?何必在意!你总要理解理解人家的心情嘛。换一下角色,你说不准也会怨他,干吗还哭得稀里哗啦?你也太脆弱了。我怎么觉得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你懂什么!木匠有点儿急了:换成你,说不准比我哭得还厉害,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没犯到你头上,你当然不难受。她又擤了一把鼻涕,声音挺响。

我无声地笑了,原本想管住笑,可没管住,还是把笑带到了电话里:好了好了,你说怎么办?今晚我到你那儿?还是你到我这儿?我耐心细致地替你好好化解化解。真的,必须结束了,我急着上厕所呢,真的忍不住了。

真没良心!你这人怎么这样没心没肝的?晚上我到你那儿好了。怎么这德行!上你的厕所吧。啪!手机挂断了。

我赶紧放下手机冲向厕所。唉,谁叫我是她朋友呢?朋友就这样,不是当出气筒,就是当消气丸,无可奈何时还得当钞票饭票。

个人卫生问题还没有解决完,手机又响起来,《嘻唰唰》的音乐在不断地重复,很顽强很固执。该不会又是木匠吧?说好了晚上见的,怎么一点儿忍耐劲儿都没有?我三下两下收拾好,刚奔到手机面前,它却停了。打开手机一看未接来电,是韩风的。我盼了好些天了,心情激动,手都有点儿发颤。按了发射键,等着那边的手机响起来,心里祈祷着:快点儿接快点儿接!可手机静等几秒钟,却告知我对方手机正忙,无法接通。这个家伙,又忙着给谁打电话呢?

心里数过一二三四五,又按一回发射键,这才接通。

怎么搞的,我给你连打两回都没接上?韩风在那边嚷道,有点儿急,但不恼,还有点儿兴奋。

我还给你打了两回才接通呢。你忙着给谁打呢?我装着很生气,其实一点儿都不生气,这些天我一直盼着他的电话,自己也有好几回都忍不住要给他打,但思来想去斗争再斗争,还是没有主动打给他。老妈不止一次地告诫我,绝不能在男孩子面前太主动,否则会让他们产生错觉,认为你要怎样。在这件事上,我决没有木匠勇敢,那么张扬潇洒,有点儿令人佩服,还有点儿令人羡慕,但绝对不敢。谁叫我是乖乖女呢,这是我妈常说的。她常夸我乖,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高中毕业,我没让老师叫过一次家长,没干出过什么让她丢脸的事。相反,我还是个老师同学都夸的好学生,领回家的奖状我妈都珍藏了有一大摞了。我真希望自己能成名人,好让老妈靠这些奖状发一笔财。我都觉得自己太好了,太乖了,乖得让我腻烦,让我想干点儿坏事。

给你打呀。韩风的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哎,告诉你,我的通知书到了,复旦大学。我爸妈这两天高兴极了,忙着给我准备上学的东西,忙着请老师请亲戚朋友。我打算后天请同学,你一定要来。能来吗?噢,你的通知书到了吗?韩风高兴得像翻身的农奴、成了将军的奴隶,听他第一句话我还为他高兴,听他最后一句话,我就为自己难过了,难过得我没有一点儿为他高兴的心情,我想掩饰,但技术不行,一下就泄露了出去,好像我的不高兴一下就传到了韩风那里。

怎么了?还没接到?韩风有点儿失望,但紧接着就又兴奋起来:你别急,说不准这两天就到,我只是早一点儿拿到而已。别担心!他在思索在考虑在寻找,寻找安慰我的恰当的话语。你现在能出来吗?我请你吃爆米花,东街口刚开了一家小馋嘴连锁店,专供各种口味的爆米花。怎么样?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香蕉?苹果?……

我听到防盗门开锁的声音,迅速从客厅转移到我的卧室:喂,别说了,我妈回来了。我一边关机一边拿出一本书随便翻到某一页,坐在写字台前。我听见门开了又关上,换拖鞋,先是客厅,后到我的卧室门口。门开了,老妈伸进头问:看书呢?

嗯。我装作很入神的样子。

老妈走到我身边,坐在床上,很明显她不高兴:你梅阿姨家的梅青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是复旦大学的。你梅阿姨高兴得什么似的,要好好请客呢。梅青没有告诉你?

我吃惊极了,不亚于日本炸了珍珠港:她不是报的清华吗?怎么是复旦?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夸张,夸张到把妈妈都有点儿吓着了。

妈妈怪怪地看我一眼,说:哪儿呀,最后报的时候是她爸爸定的。她爸爸有个同学在复旦大学教书,听说还当着一个不小的官,是他爸爸让她报的复旦,说学校里有人以后有什么事好办些。梅青没有告诉你?

我脑子里一下闪现许多的形象:梅青、黄伟宏、韩风、梅青的爸爸,还有那个复旦的老师(其实只是我的想象),说不清都是些什么,乱乱的。梅青居然跟韩风考在了一个学校!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什么呀?我心乱得有些气恼。

妈妈站起往外走:唉,你的通知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你爸那个……算啦算啦,说起他就让我生气。你看书吧,妈做饭去了。

我望着妈的背影,忽然觉得她一下衰老了许多,背都有点儿驼了,我不敢相信。

老妈待我如掌上明珠,在“无能”老爸的陪衬下,老妈更是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虽然她专横固执,但她所有的初衷都是为我好,为让我能好好学习,考个好高中上个好大学有个好工作找个好女婿过上好日子,甭说有多么富裕吧,至少应该比她强。

我知道老妈一切都是为我好,即便打我也一样,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善意的打对我意味着什么。为了不挨打,我从小就不反抗妈妈,她说东我绝不向西,她让跳楼我绝不上吊。她一直夸我乖,她的同事也一直夸我懂事,亲戚朋友特别是那些家里孩子不听话的家长,简直就拿我当楷模教育他们的孩子。在这种夸奖声中,我也曾得意也曾暗喜,但更多的时候觉得自己虚伪自己压抑自己不快乐。我羡慕梅青敢和妈妈大吵大嚷,鼓励过韩风跟他爸妈斗争耍脾气绝食,还教过亚楠在跟妈妈生气时离家出走躲到我家,气得她妈犯心脏病差点儿丢了命。我佩服班上最调皮的男生党鹏,挨打受骂满不在乎,父母再打再骂照样我行我素,承受力那么强。老天真不公平,怎么就让我这么敏感?我常常觉得自己是背着壳的蜗牛,小心翼翼,胆小如鼠,别人的夸奖全是对我的讽刺,可我突不破这层壳,只能蜗居在里面看别人欢蹦乱跳。

还有那个老师,那个我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唯一打过我的女老师,她是个南方人,说话带着南方人的尖细,又瘦又小,脸像一张白色的皱纹纸,就像《哈利·波特》里霍格沃兹魔法学校里的女魔法老师。

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还不太明白学校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仅仅因为我上课跟同学说了几句话,那个女魔头似的班主任就把我和同桌叫到了讲台前,面对全班同学,用细竹棍在我们身上乱抽,边抽边骂。我脖子上挨了两下,生疼生疼的。我以为被打烂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差一点儿就号啕大哭了。回到家给妈妈看我被打伤的脖子,她先惊讶,没想到老师会把孩子的脖子上打出两条红肿的印迹,继而是讯问,得知原因后对我又是一顿打骂。从此我知道了什么是老师什么是学校,我知道了对老师要敬而远之。我对所有的老师都敬而远之,甚至美术音乐老师。为了避免老师的打骂,我将自己的行为框在学生守则的范围内,将自己修炼成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老师倍感自豪的优秀弟子。看老师们以我为荣,我一点儿都得意不起来。我从不撵着老师问东问西,从不在节日里去看望任何一位老师,也不跟学习好的同学扎堆。我从小就喜欢跟学校里那些学习差调皮捣蛋的同学交朋友,但我不敢向他们学习,我知道我必须得做好学生。

可我从不快乐,我只是一味地在做好学生,一味地学习一味地努力以图达到老师家长要求的标准,我是他们手中的标尺。我不快乐,因为我不是我自己。

我真希望孙悟空在世,能把我打回原形。

想到原形,我真的有点儿恨妈妈。做妈妈的生而不知其女为何物,怎配当妈妈?难道你不知道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难道你不明白自己的孩子是独一无二的?你怎么能用几千年不变、大众化了的方法教育自己的孩子?你怎么不学学卡尔·威特或者曾国藩?对我,你难道不明白棍棒意味着什么?你高兴了你自豪了,你知道我付出的是什么?尽管你在物质上尽最大努力让我享受最好、让我不落在众人之后,可你从没有关心过我的内心,你给予我的,只是你曾经想得到的,而我需要的是快乐,真心的快乐,没有那些约束的快乐。你和老师一起绞杀了我的快乐,绞杀了我应有的自由。

我早想把日记给妈妈看,但我不敢。我是她的希望她的寄托她生命的支撑,我否定了她就意味着否定了她的一切,我没有勇气去伤害她,我无法自救,更无法救她。

看着她为我日夜焦心,我又心疼她又可怜她,更可怜我自己。

我听见爸爸回来的声音,妈妈急急地问:有消息吗?

没有,老韩家的小子——韩风拿到录取通知书了,复旦大学。老爸一边说一边换拖鞋。

也是复旦大学?妈妈很惊讶:怎么和梅青是一个学校?

晚上梅青没有来,我有点儿失望也有点儿庆幸,失望的是,她没来没有哭着跟我诉说一大堆有点儿脏的骂人的话,我也无处发泄心里的烦恼;庆幸的是,我不用看到她拿到通知书后兴奋的样子,不用听她夸她父母如何如何有能耐。她就这点儿不好,有点儿自私有点儿势利,有点儿巧言令色。

为了打破这么多天以来等待的无奈与焦虑,老爸建议一家人出去散散步,转转湖滨公园,看看休闲广场。我知道老妈并不想去,害怕碰到熟人害怕人家问我是否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但她没有说,为了我而跟着去了。其实,我真的有点儿无所谓,上不了大学的孩子多得是,谁规定了是人就必须得上大学?上自孔子下至父母,千千万万的中国人,那些个有名的诗人、官员、作家、评论家、文学大师等等的,没上大学的多了去了,谁说考上大学的就是好孩子?上了大学杀人犯法的照样有。爸妈都怎么搞的,这么爱同流合污!没个性没主张,有时我倒希望自己甭考上,看看这天能塌地能陷水能倒流星能坠落?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没人会羞死你。

夏日的夜晚有了些许凉意,晚饭后人们都涌上了街头,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下,街区显得比白日更加热闹。小区里到处是人,或站或坐,三三两两,五六一堆,闲聊纳凉。

远远地我就望见韩风陪着他父母正跟谁说得高兴,他妈妈兴奋的笑声似乎都传入了我的耳朵。我赶紧拉了妈妈一把,妈妈注意一看,也迅速拉了爸爸拐到另外一条路上。老爸反应慢,不知怎么回事,还一个劲儿地问:湖滨公园在那边,你们怎么朝这边走啊?

叫你走你就走,问那么多干什么?死老头子,真讨厌!妈妈很气愤。我倒觉得老爸真的很可爱,当然也可气。

没走多长的路,我的手机就响了,拿出一看,是韩风的,我忙闪到一边儿去接电话。老妈好奇,跟过来问:谁的电话?还跑一边儿接?怕人听见呀?

烦不烦,同学的电话你也要听?我走得更远了。听见妈妈在背后嘟囔:不就是同学电话吗?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呀!

我没理她。

喂,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啊?在哪儿呢?

没在哪儿,你干吗呢?

陪爸妈散步。我刚才好像看见你和你爸妈在一起,你们没有出来散步?韩风有点儿怀疑。

没有,在家看电视剧呢。我尽量说得很像,不想让他怀疑。谁想看到他们一家兴高采烈的样子?本来应该为他高兴,可谁叫人都是自私的呢?我没录上我能高兴吗?

唉,老爸叫我呢,我得走了。记住,明天早上九点,我在公园门口等你,不见不散,记住了!他急等我的回答。

我真不想答应,现在见面,是叫我高兴还是叫我难受?谁让我优柔寡断呢?只好答应:好吧,不见不散。

昨晚不知怎么了,净做了些不好的梦,梦见我骑着自行车在近九十度的斜坡上往上拼命地骑,坡陡路还不平,坑坑洼洼,骑得人难受。好不容易骑到了坡顶,下面却是悬崖峭壁。我那个累!累得筋疲力尽,累得灰心丧气。

所以早上起来心情就不怎么好,虽然知道九点要去见韩风,但也没有一点儿兴奋劲儿。看着爸妈吃完早饭上班去了,也不像以前那样窃窃自喜,反倒觉得有点儿被人逼迫着去的感觉。

我知道这样不行,会伤害韩风,会让韩风觉得我不够大气,我不是那样的女孩儿。所以在路上我买了两瓶鲜橙汁,又买了几袋零食,权当祝贺他吧。

还没到公园门口,我就有点儿惊讶,惊讶得我不知是否该继续向前走。公园门口站着韩风和梅青,他们在等我,他们聊得很热烈,热烈的梅青有点儿手舞足蹈,韩风竟是满面春风。

我想转身走,回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如果我不知道梅青也考上了复旦,我或许会直接走上去。我这是怎么了?心里乱得我都不知怎么好了。其实没什么,一个是我的女朋友,一个是我的男朋友(至少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他们都考上了复旦大学,我应该为他们高兴。但不知怎么的,看见他们在一起,我心里怎么就不是个滋味儿?

其实,我脚下一直没停点儿在向他们走去,临近的那一刻我把脸上堆满了笑容。我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虚伪?我虚伪地笑着,那么高兴,尽量笑得像真的一样。

二丫,二丫,你怎么才来?我们都等你好久了。梅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用手挽上了韩风的手臂,好像他们俩是一对我是第三者似的。

我装着没看见,装着很高兴的样子说:是吗?刚才路上买了点儿吃的,耽误了一会儿。来吧,两个复旦的准大学生,祝贺你们了。我把两瓶橙汁递给他们两个。

韩风有点儿尴尬地把手臂从梅青的手臂里抽出来,红着脸说:刚才,路上碰上梅青,她要跟着来的。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贾宝玉碰上了薛宝钗,心里喜欢,刚想亲近却被林黛玉碰了个正着,别人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先像小偷似的没偷东西就先招了供,还被证实是假供。

你听他胡说!梅青立刻亲热地挎着我的手臂说:我去他家找他来着,听说他也被复旦录取了,我来问他是哪个专业的。

韩风立刻窘得脸更红了,瞪了梅青一眼,嘴里嘟囔着:听她胡说!

梅青很得意,我装着无所谓地问:唉,你怎么没叫上黄伟宏?我替韩风回击了梅青,我就是瞧不惯她这样,敲打敲打她。

提那种人干吗?梅青立刻有了反应:他算什么呀?花花公子一个,只会一些哄人的雕虫小技,谁跟他玩儿?笨得连个像样的大学都没考上,哪儿比得上韩风呀!

韩风受了夸奖更不知道如何解脱,赶紧说:咱们快进去吧。

梅青绕到韩风左边,跟着我们一起走。韩风夹在中间,不知有多难受。我装着没看见,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家心里正高兴呢,也未可知。

我们在一棵大柳树下站住歇脚,韩风喝饮料时见我手里没拿,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紧把饮料递给我:你也喝点儿吧,天太热了。

不等我反应过来,梅青一把接过韩风手里的饮料,把自己手里未开启的那瓶递给了我:还是咱们俩喝一瓶吧,让二丫喝一瓶,这可是她买的。

我觉得自己脸上都快挂不住了,真他妈不要脸!我心里骂着,但脸上仍笑笑的接过了饮料,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瓶。天可真热,早知道这么热,咱不如待在家里看电视。我故作埋怨地说。

不等韩风张口,梅青立刻关心地说:要不你先回去,我们俩回头去看你。

我心里的火立刻燃了起来,比外面的太阳更灼热。

韩风显然有些受不了梅青的亲热,装作没听见梅青的话,拉起我的手就走:倩,走,回走,小心中暑。

我一任韩风拉着我的手,故意让梅青看。

梅青笑着讥讽道:哎呀,酸死人啦。倩!倩!倩也是你叫的?小心让孙叔叔听见,打不断你的小腿,让孙阿姨拧不烂你的小嘴,是不是孙倩?她又亲热地挎着我的手臂,好像我们是一个人似的。

我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恶心,恶心韩风,恶心梅青,也恶心我自己。

晚上我缩在自己的卧室里没有去招惹爸妈,静悄悄地躺在床上,只开着床头灯,装模作样地看一本小说。老爸伸进头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地走了。没一会儿,老妈又走了进来。我眼都没有抬装着聚精会神。妈妈没说什么,搬进落地扇给我吹着。

我忽然想哭,我为什么不争气不考个好学校,也让爸妈高兴高兴?瞧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这都什么事啊?我到底哪根筋出了毛病?

韩风一个劲儿地发短信,解释为什么撒谎,因为怕我生气;梅青为什么跟着,因为她死皮赖脸地缠着就是不走开。都是同学朋友,他也没办法。让我不要生气,因为他只爱我,心里只有我。别看梅青考上了复旦,他根本不会理她。让我不要泄气,因为我比梅青好得多,一定能考上复旦。即便考不上,他也在复旦等,一直等到我考上。告诉你,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依然等着你……

慢慢等吧,等着变成化石,成为一段历史一个传说一个神话吧。我不知自己是被感动了还是心里委屈,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真没骨气,不就是没考上复旦吗?不就是还没拿到录取通知书吗?不就是梅青想缠上韩风吗?有什么呀,没出息透了。

早上我很早起来,早过了老爸老妈。我学着老妈熬稀饭热馒头调萝卜丝。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饭,看着摆上桌子的饭菜,不光老爸老妈感动得什么似的,连我自己都有些感动,没想到我还真会做饭。

吃饭的时候我有说有笑,这么多天了,家里因我而整个的忧郁,老爸老妈都像老了几十岁似的。不就是考个大学吗?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总不能考不上我们就不过日子了。管他呢,人还是应该有一点阿Q精神的,还是应该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态度。我不能让养育了我十八年的父母一天到晚为我忧郁,我希望镜子中的自己告诉我:笑一笑,让天空晴朗起来。

早饭的成功让我备受鼓舞,我决定午饭再进一步。我列出一个菜单:蒸米饭、炒洋芋丝、青椒肉丝、凉拌黄瓜、西红柿蛋汤,然后上街采购。菜都买好了,可肉却不知道买什么样的。只听妈妈说过什么五花肉、里脊肉、前腿后腿什么的,可自己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的肉。在一排肉铺前一家一家走过,却不知该怎么办。

嘿,孙倩,你也来买肉啊。无意间,党鹏却立在眼前,大包小包提了不少。

你也买菜啊?我挺吃惊,是真的吃惊。

噢,今天是我老爸生日,我打算给老爸老妈露一手儿。怎么,想买肉?打算做什么菜?党鹏一边问我一边瞅着肉铺。

炒个青椒肉丝,可我不会买肉,不知该怎么办。我也瞅着肉铺。

跟我来。党鹏带着我走进一家肉铺,他买了一块五花肉一块里脊肉,替我买了一斤精瘦肉,并在回家的路上教我怎么把肉洗净,怎么放到冰箱里冻一下,怎么切怎么腌,油热到什么程度再下肉,讲得头头是道,像个特级厨师似的,羡慕得我一个劲儿夸他本事大,夸得党鹏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挺谦虚地说:这算什么本事?只不过小打小闹罢了。哎,哪天到我们家来玩儿,我给你好好露一手儿怎么样?

行。我很爽快地答应了。党鹏也很高兴:等我电话,回头见!

其实党鹏这人心底还是不错的,不是那种恶贯满盈的坏学生,他只是爱捣蛋爱搞笑爱玩闹,爱打破那些成人制订的条条框框规规矩矩,看不惯虚伪矫情的人与事,讨厌势利小人,自己有那么点儿侠肝义胆,特敢作敢当。有点儿英雄气概,还是有点儿大男子主义?真有点儿不好定义。

或许是我有点儿能正确看待他吧,他平日里对我也确实可以,凡是我下令做的事(因为我是班长),他很少捣乱,很多情况下还都是他领着他的那帮哥们儿兄弟把事情圆满完成的。在某种程度上我还特感激他,别的女干部可没我这么幸运。梅青做团支部书记时都被他气哭过好几回,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每次搞起活动,只要牵扯上他的,都要拉我去当说客。当然,党鹏也不是每次都给我面子,总是视活动而定。

中午爸妈回来看到我做的另一份更像样的饭菜,愈发感动,赞不绝口。虽然米饭有点儿硬,青椒肉丝有点儿咸,洋芋丝有点儿糊,凉拌黄瓜有点儿酸,但老爸老妈还是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饭。饭后俩人还抢着刷碗,说让我歇一歇。

我没想到孝顺爸妈这么容易做到,一顿饭就让他们这么满足这么感动,反想到自己平日对爸妈的百般挑剔,忽然觉得自己怎么这么不懂事。对爸妈施与自己的爱这么不珍惜,不当一回事,自己怎么这么没良心?

为了表示我对父母的感激,我又把晚饭赶在父母下班之前都做好了。妈妈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劝我:不用你做饭,饭让妈来做。你没事到同学家多转转,想到哪儿玩儿就到哪儿玩儿,好好放松放松。这几年把你学得够累的了,这些事让妈来做,你好好歇歇。好像我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老妈怕把我累坏了。唉,还是老妈真切地疼我,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真没想到党鹏还真就请我到他们家吃饭。到那儿一看,好家伙!有一大帮人呢,平日里他的那些哥们儿全都到了,中间还夹杂着我们班最乖巧的女生林亚楠。

唉,亚楠,你怎么也在这里?我直冲冲地问出了我的惊讶,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真是,你能来别人就不能来?弄得自己有点儿尴尬。

亚楠倒没觉得什么,柔声地说:这是我舅家,我怎么不能来?

是吗?你有这么有钱的舅舅,你怎么从来不说?

亚楠的舅舅也就是党鹏的父亲,是一个私营煤矿老板,家里据说特有钱,这从党鹏平日里的出手就能看出来。特别是他们家这一院地方,修得像别墅似的,县长书记都没有他们家住得好,光我们吃饭的餐厅都有我们家那么大。

党鹏见我一到,立刻给我介绍他的拿手菜,好家伙,真不少呢:干炸鲤鱼、干煸豆角、香辣鲶鱼、京酱肉丝、水煮肉片、鱼香茄丝、芥末三丝、干煸豆角、香辣鸡翅……桌上还有啤酒饮料水果拼盘,满满一桌。

我吃惊地望着党鹏:全是你做的?

党鹏自豪地说:当然是我做的。

我根本不信:吹吧你,怕是从餐馆叫的吧?

党鹏还没说什么,他的那帮哥们儿可不干了,七嘴八舌同时开火:就是党鹏做的,平日里我们就吃他做的这些个菜,每个菜都是他一点一点实践出来的,你咋能不信呢?全是他的手艺,别把人想得跟你似的……说脱了嘴,话都有点儿不中听了,几个人又推搡着阻止着,怕惹得我不高兴了。

我赶紧改口说:真是他做的,那我可要挨个儿品尝了。

然后大伙儿一哄而上,全拿了筷子品尝起来。这个说这个好,那个说那个不错,比某某饭店做得还地道。真别说,这小子的手艺还真不错,每道菜还真就各是各的味。

党鹏和亚楠给每个人都倒上啤酒:来来来,先干一杯,为我们毕业为我们脱离苦海干一杯!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接着是咕咚咕咚喝酒的声音。

喝干喝干,不许耍赖!每个人都杯中见底。

满上满上!党鹏尽着地主之谊,亚楠帮着尽着半个地主之谊。他的这帮哥们儿也一个一个都不见外,吆五喝六猜拳打杠子掷骰子样样齐上。

我第一次见跟我一样大的孩子摆出这样豪爽的场面,自己也不由得豪爽起来,大杯地喝酒,大声地吆喝,老虎杠子也敲得嘣嘣响,再不想什么好女孩样,再不去考虑什么坏影响,觉得人生就该这样,让那些条条框框规规矩矩见鬼去吧,快乐时就应该快乐。

从小妈妈就不让我沾酒,除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只是浅尝一两杯像糖水似的红葡萄酒。妈妈说,女孩子最好不要喝酒,爱喝酒的女孩子绝不会有好下场。她会举一反三,列举一二三四五等人的例子教育我,我一直以为那都是真的,对酒敬而远之。

但我没有想到酒还能这么畅快地喝,我以前从不喝啤酒,又苦又涩,难喝极了,但今天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觉得爽,美味佳肴,美酒佳酿。我觉得头晕晕乎乎的,脚底下软绵绵轻飘飘的,像在空中漫步。那种感觉真好,像神仙似的。

党鹏和亚楠叫了车送我回家。老妈一看我那样,嘴惊得半天闭不上;看到党鹏和亚楠更是吃惊,她可是不许我和这些同学交往的。她说党鹏的老子是暴发户,有钱没才素质低,加上党鹏是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鬼坏孩子,连话都不许我和他们多讲。现在居然看到自己的好女儿醉醺醺地被这些人送回来,她吃惊并担心着。

但她仍客气地请党鹏和亚楠进门,请他们喝茶吃水果,客气地问是怎么回事,客气地送他们出门,然后不客气地审问我,一五一十。我只记得她在我床前絮絮叨叨不停地问呀说呀,可我浑身软得只想睡觉,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第二天醒来时仍觉得头晕四肢发软,连眼皮都软得睁不开似的。阳光迫不及待地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想看看喝醉了的乖女孩是什么样。

妈妈仍坐在我床前,一下倒把我弄得更晕了:妈,你一夜没睡?我强眯起眼睛想看看我妈,看她到底怎么了。

老妈生气地瞪我一眼:睡得跟猪娃子似的,我以为你再醒不过来了。快起来,把这茶喝了,醒醒酒。

我好像记得自己睡前老妈就让我喝茶来着,醒了咋还要喝?我没敢吱声,强支着身子坐起来,喝完茶。

不等我咽完最后一口茶,老妈立刻开始了她的政治讲座:你说你,一个姑娘家,没事跟那些坏小子喝的什么酒?万一出点儿什么事,你可让妈怎么办啊?再说,传出去让别人说着也不好听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跟这些孩子交往,你竟然还跟他们一起喝酒!你这不是让我替你操心吗?你怎么一点儿不体谅做父母的心?……

看着妈妈那个样子,我真想笑出来,她就像一只老绵羊,看到自己的小羊羔到狼窝里,吓得她不知所措;看羊羔平平安安地回来,她不去想狼为什么不吃小羊羔,而是在那儿后怕担忧,万一狼吃了小羊羔那不是后悔来不及了,最好别让小羊羔跟狼来往。其实,党鹏不是狼,我也不是小羊羔,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我们都是不好不坏的良民,我们应该快快乐乐地过自己的日子,没必要非得把自己圈在好人的圈子里,把与自己行为习惯不同的人圈在坏人的圈子里。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没有必要去无端指责别人。

那一个早晨,我觉得自己像个哲学家,明白了一点儿哲学道理,懂得了一点儿人生真谛。

中午老爸下班回来,带回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本省师范学院。据爸爸讲,我的分数本可以走复旦的,但所报专业人数太多,我被刷下来了,然后录取到二本这个学校。学校一般,但专业我喜欢,所以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可老妈气得不行,絮絮叨叨骂骂咧咧了一大堆,把她许多的不满都说了出来,牵三扯四连老爸带我又教训了一番。但教训是教训,现实是现实,她无法改变现实,也无法改变老爸。我倒是愿意高高兴兴接受现实,毕竟天没塌地没陷,没考上复旦也不一定是坏事。本来复旦是老妈让我报的,是韩风让我报的,现在遂了我的愿,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还没到晚上,韩风就得到了我的消息。小县城就这样,一家起火满城皆知。

怎么搞的?你分数不是够了吗?怎么没有录上?韩风问,我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装傻呢。

没录上又怎么啦?谁规定我非得上复旦?师范挺好,我乐意。眼前又浮现梅青缠着他的样子,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有好话我偏不说,你能怎么着?

那咱们怎么办?他是真担心,我听得出来。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也不置可否。有梅青缠着他,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忽然觉得有点儿悲哀,自己怎么没战斗就先败了下来?自己是否也应该像梅青那样肆意争取?那样是不是太贱了?

我们相约到桥山上,那会儿游人已渐少,我们在景区漫无目的地转,可就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即便说出些什么,自己都觉得很假,更不要说对方了。以前觉得我们俩是一类人,学习好品行好,这好那好,还有许多共同语言,谈理想谈未来谈看过的书品过的茶,总能说到一块儿。可现在忽然觉得他那么乏味,还是那么规规矩矩,还是那么谨小慎微,还是那么优秀,像一件精美的雕塑,哪样都精致,可人就是不想拥有,放在公共场所人见人夸,可搬到自己家里见天地看,就没有多大意思了。现在我对韩风就是这种感觉,难道我自己在变坏?堕落了?不可能吧?我有点儿拿不准自己,我想儿韩风也是这样想吧?

管他呢,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的下一个计划就是去旅游。虽然老妈不想让我去,虽然在考试前答应老妈考上复旦才去,但我不想去实践自己的诺言,我只想出去,离家远远的。在这件事上,老爸很明智地支持了我。老妈嘟嘟囔囔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把钱如数掏了出来,并多给了两百,怕我出门在外缺了钱会受苦。说到底,她还是我老妈。

到旅行社报名才发现,这一趟大部分是我们这些高中毕业生,不是一个班的也是一个学校的,里面还有党鹏和他的两个哥们儿。

回到家立刻打电话进行联络,七七八八三下两下全联络上了,顺带还鼓动了亚楠和韩风。亚楠有些犹豫,我立刻给党鹏打电话,党鹏给他老爸打电话,他老爸给亚楠的妈妈打电话。不一会儿,亚楠高兴地回我电话,她可以去了。

韩风没有答应,只说他父母带他一起去旅游,可能去上海苏州。我一听心里就升起了无名之火,真想把手机摔个粉碎,想把牙齿一颗一颗咬碎。可手机是要花钱买的,牙齿是我自己嘴里长的,我哪一样都舍不得,忍了再忍,装作满不在乎装作很高兴地说:那就祝你玩儿得愉快!

本来还想听他再说些什么,可他只说了一句“也祝你玩儿得愉快”就挂机了。心里一下失落万丈达到谷底,晦暗苦涩无奈,旅游的快乐全都不见了踪影,脑子空空的,身体空空的,虚脱得想躺下沉睡。

我知道自己在流泪知道自己在痛苦知道自己绝不会死,有什么呀?不就是希望他跟自己一起去?不就是希望他还在意自己?不去算了,死不了人,没了他我还不快乐了不成?

我调整情绪,开始又一轮的联络。我和党鹏商议,在我们这一趟旅游走之前,让一起去的同学先聚一次,好好商议一下,把我们这次旅游搞得快快乐乐,意义重大。党鹏立刻响应,我们分头联络。

我敢说我们这趟旅游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两辆车五十多人90%是我们的同学,再加上导游、辅导老师、跟队,不是这个的二姐,就是那个的舅妈,七拐八弯总有点儿亲戚,我们简直成了亲友旅游团。一路的热闹,一路的疯狂,简直达到了乐不思蜀的地步。一趟回来,不是亲戚的也快成了亲戚,不是朋友的也成了朋友,就像那个年龄最大的团长所说:从没见过这么疯乐的旅游团。

回到家还没等我的快乐消退,妈妈就说出了让我不愉快的事,将我剩余的一点儿快乐全扑灭了。

那是我回到家后的第二天中午,吃午饭时,妈妈对爸爸说:老韩一家和老梅一家一同去了上海、苏州,只怕两家要成亲家了。妈妈的口气有点儿羡慕也有点儿讥讽:别人都说老韩家是看上了老梅家的权势了。还说梅青那女子以前在学校就跟黄家的二小子好,一天到晚在一起,好像都有点儿关系了。没想到,黄家的二小子不争气,没考好,被老黄送到省城补习去了。梅青倒怪,还考上了复旦。听人说,这一向又看上了老韩家的小子,两人看上去挺亲热的。

老爸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楚了,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心疼得慌堵得慌身心虚脱得慌。我一下就躺倒了。

爸妈着了慌,请了熟识的大夫到家里给我看病。医生检查一番询问一番,说可能是累了,多休息两天就好了。老爸仍不放心,叫了车送我到医院化验检查,一切都正常,这才确认我是真累了。

我不吃不喝躺了两天,老妈老爸轮流陪了两天。老妈的眼睛哭得红肿着,老爸着急得直转圈。那些个同学听说我病了,一拨一拨捧了鲜花拿了水果来看我。我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养神,我谁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事也不愿想。我想我是死了。

党鹏来看我的时候,老爸有事出去了,老妈忙着在做饭。她虽然不喜欢党鹏,但仍很客气很礼貌地接待了他。

党鹏看父母不在我们眼前,根本不顾我闭着眼没闭着眼,压低声音不客气地说:不就是梅青和韩风好吗?有什么呀?你至于这样死呀活呀的?让人笑死了!不就是一个韩风吗?有什么好的?白给我都不要!让人酸得掉牙,你还当宝贝?他一点儿都不配你!别再这样了,我一直以为你挺坚强的。这么点儿小事都撑不住,成什么样了?听见了没有?他使劲推我:听见了没有,问你呢?

我睁开眼望着他,还没等我有其他的反应,他先坏坏地笑了:唉,告诉你,我被家里送到省技工学校了,那学校就在你们学校附近,你小心,说不准我可要追你的。

滚!我想笑,没劲儿笑,嘴咧了一下,眼泪却滚了下来。这么多的人里面只有党鹏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他说到了我的痛处。也怪,自己的痛经别人一说,好像也不那么痛了。

好了,别担心,我不会追你的,谁敢追像你这么优秀的女生?还不让我显得更坏了?这两天你好好养病,赶开学前,咱们再和那些同学朋友聚一聚,好好再乐一乐。记住了,到时候你可别起不来,我可是过了这村再没有这个店了。好了,我得走了,免得你妈烦我。他笑一笑,招招手:拜拜!

阿姨,我先走了,再见!他走之前又跟老妈打了个招呼。

慢走啊,没事来玩儿。老妈客气地把他送走,又赶过来看那小子把我怎么了。看到我坐了起来,高兴得什么似的:快躺下,再休息一会儿,妈马上就把饭做好了。

两天后,我又行走如常了。党鹏立刻把他那些狐朋狗友及一同旅游的那帮同学齐邀到他们家。这次聚会更特别,办成了一个西式PARTY,饮料啤酒随意喝,点心凉菜随意取,音乐大声地放。一群十七八岁的学生在他家那间大客厅里群魔乱舞,简直像个迪厅,再不用分什么好学生坏学生,再不用为分数拼死拼活,大家都只为一个目的:快乐放松!

一直到开学,我再没有见到韩风和梅青。但入校后,他们同时给我寄来了信,韩风诉说对我的思念,诉说梅青纠缠他的烦恼。我能理解,思念我因为他心里在矛盾,正因为心里矛盾,所以他感到烦恼。我很理解,就像理解我自己。

梅青告诉我她的快乐,不停地夸奖韩风对她如何地照顾。在每封信后面她都要说:要是你也考上复旦,该多好啊!我也能理解她,理解她的最后一句话,嘲讽我没有本事,考不上复旦,告诉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不是她的错。

他们俩的信,我一个字都没有回,我把那些信一页一页地都撕碎,让它们像花瓣一样随风而去,顺流而逝。落花流水两无情!

党鹏的学校离我们学校只有两站路。当然,他并没有追我,我们彼此都明白我们不是一类人,但我们有共同点。我们照样在一起玩乐,喝酒打牌蹦迪游玩。他在新学校结交的一帮新朋友很快也和我成了朋友,但他们从不到我的学院来找我,有什么事都是电话联系。这一点,我很感激党鹏,有时也为自己的虚伪内疚,但我脱不下身上的羊皮,因为我不是一只真正的狼。即使我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狼,但羊的秉性已深入我的骨髓,逼迫我继续做温顺的羔羊。只是偶尔我会混入狼群快乐一把,享受一下做狼的自由与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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