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永远的农事

永远的农事

时间:2022-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今年刚立夏,夏天的风还凉着,还远远没有热到脱下夹衣换衬衣的程度,可是,父亲授意母亲给烂眼子扯回件衬衣布料,让二婶娘给裁剪了,缝起来,是一件花花的衬衣。二婶娘有一台娘家陪嫁过来的缝纫机,能做各式各样的衣裤。二婶娘可能为了向大伙显示自己的巧手手,在衬衣前面扎了好一排花褶子。穿上衬衣的烂眼子惹得母亲和二婶娘对着她的身影又发了一长串议论。

人难活,屎难吃,苦难下。

这话是烂眼子说的。烂眼子经常念叨这句话,可见烂眼子是非常喜欢这句话的。短短几句话,被她当成三字真经念。烂眼子念叨这话,总是父亲不在的时候。

父亲在场,烂眼子永远是一副低头垂手,沉默寡言,温顺谦恭的模样。烂眼子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处处留意、时时小心的做法,给父亲造成一种错觉,父亲竟然越来越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他的五个娃娃中的这个老大、大女子,怎么那么老实,老实得都叫人担心呀。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既然是个老实的人,生活里便免不了受人欺负。在女儿家的时候,问题还不太明显,毕竟一块儿生活的是亲生父母,一个爹妈生出的兄弟姐妹。大家担待些也就过去了。

可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长时间,终有结束的一天。是女子嘛,长到十七八,就得寻婆家了。到了婆家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婆婆要是奸猾些,或者有个妯娌小姑之类的,大家一块过日子,女子的日子自然会不好打发。老实的女子就更熬得难肠。

烂眼子是女子,是女子就会长大,长大了,自然免不了嫁人。

在我们这儿,目前好像还没有谁敢作出把女子一辈子不嫁人的壮举。父亲自然也不敢。于是在父亲看来,他这老实女子受磨难是迟早的事情,而这种磨难,作为娘家的父亲,到那时候,他肯定是爱莫能助的。

父亲的想法竟然得到了母亲的认同,母亲的反应比父亲还强烈,她已经不止一次当着几个女人的面流露这样的想法———大伙及早帮我的大女子寻访一个好一点的婆家,光阴穷富不要紧,主要是人要老实厚道,最好没有婆婆妯娌小姑。

父母的言行我们都看在眼底,烂眼子当然也看见了。烂眼子怎样在内心开心,我看不出来,我只发现现在的烂眼子喜欢捂住鼻子和嘴笑,偷偷地笑,居然弄出了几分神秘色彩。她肯定很得意。她把父亲骗了,连一向精明过人的母亲也被她骗了。这样一来,我们间有什么摩擦,父母总是向着烂眼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训斥一顿。

尤其是近一年,父母对她明显好起来。今年刚立夏,夏天的风还凉着,还远远没有热到脱下夹衣换衬衣的程度,可是,父亲授意母亲给烂眼子扯回件衬衣布料,让二婶娘给裁剪了,缝起来,是一件花花的衬衣。二婶娘有一台娘家陪嫁过来的缝纫机,能做各式各样的衣裤。二婶娘可能为了向大伙显示自己的巧手手,在衬衣前面扎了好一排花褶子。领口也是褶子形的。袖口上的花边简直要飞起来。这件衬衣远比集市上买来的漂亮。

烂眼子穿上衬衣,整个人就飞起来了,走路飘忽忽的,显然是衬衣让她的身子和心情同样轻盈无比。穿上衬衣的烂眼子惹得母亲和二婶娘对着她的身影又发了一长串议论。听来听去,还是那句话,母亲说她的女子太老实,怕以后受罪哩。二婶娘说想不到长得这么快,换上单衣,已经能看出女子的身段来了。

我不明白啥叫身段儿,迷迷瞪瞪地只是知道这下烂眼子又要能起来了。要一遍遍用她的新衣反衬我们的灰头土脸了。父亲见了烂眼子的背影竟然说到了冬天再给娃娃扯件棉衣,女子大了。

烂眼子真的大了吗?我把她从头上看到脚底,再从脚底看到头顶,连头发梢子也没放过。她还是这么大呀,只比我大了五岁多一点嘛。我敢肯定自己将来会比她的个头高。因为我白天黑夜都在长,努力地向上长。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赶快长,尽早追上烂眼子,超过烂眼子。在这个家里,享受与烂眼子同样的待遇。可是,有一天我乘人不备,穿上母亲的高跟皮鞋,把头发扎得高高的,可我发现自己的个子还是没有烂眼子高。真恨母亲没有将我早生几年。她生了烂眼子,接下来的五年干啥去了。为何不抓紧时机把我也生下来。她慢吞吞一拖就是五年,按她的说法是,这样我一生下就有人照料,五岁的烂眼子已经能帮助大人照料娃娃了。母亲的想法固然贴合实际,也是不得已的法子,她本来忙,坐完月子,就扔下娃娃跟上大家上山了,锄草、割麦、碾场、耕地,哪样农活也少不了她。可母亲她怎么就不想想,烂眼子是一心一意照看娃娃的料吗?那时侯,我挨了多少跌,大人肯定不知道,烂眼子现在说起来都记忆犹新,还很得意。从她洋洋自得的神态中我了解到,自己当时是多么瘦小,头却大得出奇——你的模样嘛,就像在棍子上挑了个大洋芋。烂眼子双手打出的比方看得我直想扑上去咬她一口。

大人在的时节,她尽力领着我,抱我,背我,哄我高兴。等大人出门上山去,背影也望不见了,烂眼子把我从背上扯下来,放在地面上,再也不会过问我的好歹。她有自己的事。她那时正沉迷于过家家。用老铲子在崖下的土面上挖出一排巴掌大的房房子。用尿和了泥,捏出大人娃娃男人女人,她就帮着那些泥人过日子。俨然是个有模有样的大掌柜。操心着一大家子的事呢,包括吃喝拉撒婚嫁丧葬耕种收割,事无巨细,全得她操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子是一天一天往下过的,烂眼子怎能不忙坏呢。她口里长久地哼着一首不知道是什么鸟语的曲子,忙得不可开交。

日头斜过房顶,照着院子的墙根下睡着了的糊满泥土的我。等日头的大脸盘挪到正头顶处,烂眼子才记起寻找我。她说此时的我,不是睡着了,就是屎尿糊满了身。头上脸上嘴角全是屎。烂眼子可是毫不慌乱,稳稳端过爷爷的汤瓶,弄湿一块尿布,擦擦就可以蒙混过关了。母亲来了,打开门一看,烂眼子抱着我满院子走动,装出哭音说她走不动了,快要累死了,她可是从大人出门就一直这样抱着娃娃的。抱了好几个时辰了。

可以想象,那时的烂眼子不但没有挨到打骂,还受了夸奖呢。母亲做饭时偷偷把一个鸡蛋包上棉花塞进灶膛,下午出门时悄悄塞给烂眼子。说娃娃吃白瓤,你吃黄瓤。烂眼子点头。关上门,从门缝看见大人转过弯不见了,烂眼子拿出鸡蛋,极快地剥了皮,哇呜一口就吞下去了。

烂眼子说她吃了无数只鸡蛋,而我连个鸡蛋皮儿也没吃着。而这些,母亲和父亲,他们做大人的,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劳动。没命地劳作在土地里,不分春夏地忙碌在地里,把谁也说不清有多少的汗水一遍遍洒在泥土里、庄稼上。

烂眼子就像个伪装在深处的居心叵测的阴谋家。一直在父母眼皮底下装好人、老实人。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母,还真的被假象迷惑了双眼,接近固执地相信,他们的大女子是个老实疙瘩,是个让他们现在愁,将来愁,一辈子都扯心的女子。

难道就没有人看清烂眼子的伪装,任她永远迷惑父母吗?说来世上还真的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烂眼子的身边偏偏有个人,用一双敏锐的眼睛,在时时盯着她,事事看着她,看穿她的本来面目。这个人就是我,父母的第二个女子。

我相信我是有目的才出生到这个世上这个家里的,还做了烂眼子的妹子。就算烂眼子多么会伪装会耍心眼,就像老虎也会打盹一样,她也有松懈的时候,而我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追着她,撵着她,她长我也长,我就是拴在她脚后跟上的永远难以解下的绳子。谁叫她比我大五岁,成为我的姐姐呢。烂眼子无数的劣迹就难以逃脱我的双眼。烂眼子甩不掉我,就只能带着这条尾巴。

时间长了,尤其是近几年,烂眼子干脆对我的存在熟视无睹,行为上肆无忌惮起来。在我面前彻底抖开她收缩的心扇,把那些褶皱一一展现给我看,满是得意的炫耀神情。烂眼子把我当成她炫耀的对象。

烂眼子说妈藏在抽匣里的那块油香她吃了,妈还以为猫吃了,追着打猫哩。

烂眼子说她把面盆打了,硬说是我打了,妈扇了我几个大巴掌。

烂眼子说妈压在席底下的那些头发不见了,急得妈哭,妈准备用那头发换一个床单的,“哈哈,谁也不知道,是我偷的,拿给货郎换了美美一捧洋糖,我一个人趴在玉米地里吃,吃了个美!”

通过她喋喋不休的啰唆与炫耀,我越来越看清她捂着的,表象下掩盖的那些真实。这些景象让我吃惊,叫我张口结舌,原来她——与我朝夕相处的烂眼子,我并不怎么了解。

烂眼子的奸诈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馋、懒。馋倒还罢了。因为我家早晚的饭都是母亲做的。在母亲眼皮底下,烂眼子偷不了多少嘴。至多,趁母亲不注意,往自己碗里加几滴清油。就这,往往逃不过我的双眼,我会刺扎了一样大叫起来。父亲不在还罢,父亲在场的话,烂眼子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这样几次下来,烂眼子的馋病明显有了改观。就算偷吃,也不会那么明目张胆了。树上的青杏子、半饱的豆角、地里的青萝卜,只要是能吃的,烂眼子抓住就会狠狠地嚼,狠狠地咽,我也吃,狼吞虎咽,这里的娃娃都会吃,大人也吃,吃相没有好看的。所以吃这些东西,似乎算不得烂眼子嘴馋。烂眼子的懒惰却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一年四季的农活是按节令安排的。开春时节拉粪,把牲口和人的粪尿压进土里,沤了一个冬天,现在刨起来,砸碎了,拉到地里。用的是架子车,上坡路就得套牲口,拉驴就成了娃娃躲不过的活计。车辕当然得父亲掌,一车子粪土拉上了,吭哧吭哧往坡上赶,我拉着一头驴和一头牛配成的一对牲口,走在前面,中间掌辕的是父亲,后面跟着烂眼子。烂眼子是帮忙搡车的。母亲留在家里,干家务活。在我们这里,如果一个身体健壮又不怎么老的女人,在大忙的季节里能留在家里,说明这个女人在家里地位已经相当稳固了。她生的娃娃能替换她了嘛,她当然可以缓缓了。这样的女人显得很不一般。我和烂眼子能帮忙拉粪了,我们的母亲终于盼到了享受一下特殊待遇的日子。

一车子实在装不了多少粪土。与堆在大门口的大粪堆相比,我们真的不敢妄想一两天就能把粪运到各个地头。拉粪的时节是早春,早晨天气奇冷,拉粪趁的就是早起地皮结冻的时机。牲口冷,人更冷,头脸手脚,没有一处不冷的。可你不能蜷缩起腰,唏嘘地哈气、取暖,得记得你是在干什么的。脚下稍不留神,驴蹄子就踏上脚面来。冻得发僵的脚面上挨这一下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会叫你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旁边的牛更比驴难对付。这是头蔫牛,耷拉着脑袋,悠悠地走。可趁你不备,它会忽地甩一下头,一对尖角撞在人身上远比刀割还疼,所以我拉牲口时总把绳子放得长长的,自己远远走在前头。别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这等于人和牲口配合不好,脱节了,平路上还好说,转弯时节麻烦就来了。牲口可不像人,不会顺着人的心意规规矩矩地转弯,它们在转弯处忽然就不听话了,甚至张狂起来。要么贴住墙根走,像硬要把车子拉上墙去似的;要么,猛地往路边窜,后面的一车粪土重几百斤,牲口捣蛋,车子和人的处境便分外危险。弄不好撞到墙上,或者摔下路去。车子翻了,还要你这拉牲口的娃娃干啥,当摆设吗?所以每年开春,父亲说拉粪了,我心里那个愁啊,恨自己不及时生出一场病来。生一点小病,躺在炕上,能吃到母亲打的荷包蛋,还不用拉牲口,不用匆匆小跑在车子和牲口的前头,一直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烂眼子的日子显然好过些。她跟在车子后头走。下坡的时候还可以踩在后辕上,像架土飞机一样。烂眼子以前也拉过牛,等到我能拉牛了,她就开始了跟在车子后头逍遥的日子。烂眼子戴着她自己织的羊毛手套,头上围的是母亲新买的围巾。她的样子哪儿像劳动,像被牲口赶得灰头土脸的庄稼汉,简直就是个新娶的媳妇嘛。父亲倒粪的时节,她还抽空子向愁眉苦脸的我挤挤眉、弄弄眼。分明在气我,叫我哭笑不得,气死了没人偿命。有时节我实在对付不了倔强的牲口,再加上父亲厉声呵斥,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是多么盼望烂眼子能站出来,到前面来顶替我一会儿。可是,又馋又懒又奸猾的烂眼子,每到这种时候,总是低头紧紧跟在车子后头,还双手扶辕,一副完全投入完全尽力搡车子的架势。我就明白自己无法指望上她。

粪土终于拉完了。足足拉了半个月时间,是以蚂蚁搬土山的精神的运完的。歇缓不了几天,就得开始春耕了。土地已经在春风的日夜吹拂下苏醒过来,慢慢消融,变得软乎乎的。冬天落的那场雪带来的墒情还在,得趁这点底墒赶紧耕种。母亲坐在春风吹拂的院子里簸麦种。麦种里有一种叫野燕麦的害物,得用筛子旋净,它可是庄稼的大敌。簸完所有的种子,母亲的脸上会干出一层皮,是坐在露天地里簸种子,被春风吹打的结果。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说开始吧,就扛上调好的木耧出发,驴背上驮着麦种子和化肥,母亲背着耱,烂眼子扛着铁锨,我牵着牲口,一家人浩浩荡荡出发了。今天不算正式开种,只是调调耧眼,试试地墒。要不怎么在下午开始种呢。还是我拉牛,父亲摆耧,母亲不断往耧斗里添进兑好的麦子和肥料,烂眼子抡着铁锨对付一个个较大的胡基。新翻的土潮乎乎的,一缕新鲜的湿润被翻出来,在阳光下散发出阵阵热气。摆耧用的是单套,要么用驴,要么套牛。一个牲口比较好拉,顺着犁开的沟壕走就行。我这才感觉到劳动也是一件惬意的事。如果这块地去年种的是洋芋,现在就会时不时碰上一个冻得发黑的洋芋。这种洋芋烧熟吃,比肉还有嚼劲。我在拉着牲口摆耧的同时还会拾到一些冻洋芋。

摆罢麦子,接着就种胡麻。胡麻也是用耧摆。胡麻种过,轮到了豌豆。豌豆颗粒大,不能用耧摆,用犁种。母亲跟在父亲身后,往耕开的犁沟里撒豆子,从事这项劳动得有一定的经验技术,不是人人能干得了的。我家只有母亲会干,母亲她已经撒了十来年的豌豆子了。今年,母亲忽然说,叫金花种豌豆去。这突如其来的话,令父亲当时一呆,有些茫然地看着母亲。母亲笑着说女子大了嘛——父亲慢慢回过味来,随之笑了。他们两口子笑得心领神会,意味深长。名叫金花的烂眼子显得惊讶,可她看一眼父亲,就低下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说。离开了父母,烂眼子的得意却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套牛时节,她还给自己的双臂戴上了做饭才戴的护袖,显然是怕抱着豌豆盆子弄脏了她的衣裳。

烂眼子在母亲手把手教导一番后,就能独立下种了。母亲看着惊喜不已,她夸张地撵上父亲去说这事。说,你看———你看———你回头看,我的女子能种豌豆了,说明她长大了嘛。父亲扶着犁把微微笑,也看一眼身后低头忙碌的女子,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可是,又摇摇头。

烂眼子替代了母亲,母亲就扬粪。扬完粪土,打胡基。母亲干哪样活都是信手拈来,轻车熟路。她和父亲,是经过无数辛勤劳动,才成为庄稼行里一把手的。看情形,他们准备将我们全都培养成他们一样的好手。这种培养在我们五六岁时就开始了,从一点一滴的细微处入手。他们说从小干活的娃娃,长大了才能成为吃得下苦舍得出力的好农人。儿子得这样,女子更得这样。我们的父母一致认为从小娇惯的娃娃长大了没出息。好吃懒做,见活溜边走。他们显然不想让我们成为人人戳脊梁骨的懒货、“懒杆手”。

从端上豌豆盆子开始,烂眼子逍遥自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看见她抱着盆子,费力地追赶着牲口,脸红红的,汗把额前的发梢也湿透了。种洋芋的时节,烂眼子还插手了切子、下子的活计。这种活计以往总是要想法子叫人来帮忙的,今年不用,烂眼子能干,能帮忙了,烂眼子在母亲赞赏的目光下,把大洋芋切成几个小块,居然匀称得很,与母亲切的没什么两样。下种的时节,她也提个笼子,一粒一粒,把切好的洋芋块儿扔进犁沟里。烂眼子的动作比母亲还快着一些。

看来烂眼子确实长大了。这是在外头。种完庄稼,有了闲暇时间,母亲就指导烂眼子上锅灶,学习做饭。母亲说早学早会,到明儿嫁出去也是个有本事的媳妇子。烂眼子脸上显出羞涩来,踩个板凳开始学了。从调面入手,调面,看调什么样的面,长面还是短面,水是不一样的,荞麦面莜麦面就更不一样了。揉面———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巧诀多了去了,最根本的还是得工夫用到,力道下足。擀、切、下、捞、调味、上桌,有一连串烦琐又细致的要求,全是母亲的宝贵经验。母亲她围着锅灶转了几十年,摸索积累的宝贵经验是不可小瞧的。她今儿一一授给女儿。母亲的语气轻慢,神态慈爱,弄得烧火的我也忍不住跃跃欲试。母亲却用一个冷眼镇住了我,说烧好你的火,有你学习的一天,长大了再说!

等母亲出去,烂眼子从鼻子眼儿里哼出一缕气,哈哈地笑,几乎趴在案板上了。从她的笑声里我听出嘲笑和蔑视来。她一定在笑我一个连裤子也提不起来的人,居然也想学做饭,做的饭谁会看得上、吃得下呢,给鸡和狗拌食还差不多。我气得直想哭,说实话,母亲骂我十遍我也认,可这个烂眼子,一年四季眼皮烂糟糟的,永远迎风落泪的家伙,她有什么资格这样笑话我、轻视我。火嗬嗬地响,像一个人在笑,笑得嗬嗬做响。烧火也是一件不简单的事。以前烂眼子替母亲烧,现在人家当大厨了,可以对着我指手画脚了。我给烂眼子打下手,当烧火丫头。烂眼子的得意显露出来了,她毫不客气地指责说火大了,烧焦了菜,一会儿又说火小了,饭下到锅里泡成糊汤了。一顿饭下来,烂眼子忙得满头大汗,火烧得我也是满头大汗。看来我以前把烧火的活计瞧得简单了,原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母亲说了,不想烧火?不想烧火,咋不长成个男的,既然世成了女子,就得垒灶火门儿,垒一辈子。母亲说的是千古真理,我就只得一心一意垒自己的灶火门儿。垒着垒着,我渐渐摸出门道来,也总结了一点经验。但不得不哀叹一声,灶火不好烧,女子不好当——命苦。

转眼要锄草了。早晨看看地里露水散了,一家人提上铲子、干粮和水到地里去,蹲在青苗丛里,一铲一铲松动地皮,同时把杂草锄掉。麦子地可以不锄,等麦子穗抽齐,就把野草压住了。豌豆和胡麻是必须锄的。洋芋得用锄头锄,而且是两遍,锄过一遍后,再从头来,第二遍叫壅土。把软土钩到洋芋苗四周。这样结出的洋芋长得大,也不致露出地皮被日头晒绿。发绿的洋芋很难吃,麻酥酥的,吃多了毒人。锄过了洋芋,就得锄莜麦、糜子。糜子最难锄,从它们拱破地皮探出土层,就得锄。用铲子背一路拍打过去,拍碎所有的胡基,拍得嫩秧儿绿水直流。过些日子去看,苗儿绿油油地长起来了,不由得让人惊呼锄地真有效,简直是神了。再锄第二遍,细心的人要锄三遍。一遍也不锄的人,肯定遭人笑话,被骂成“懒杆手”、吃屎的货。糜子不锄能行吗,不行!老辈人早就发现了,糜子锄三遍,颗粒会饱满到几乎没有糠皮的地步。

锄地终究不是件轻松的活儿。身子双折子窝在地面上,还不能坐到地上,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要压折多少棵嫩苗苗。锄地时候得蹲着,右手提铲子,左手抓草,从地头开始,一趟一趟往下锄,等于蹲着把土地一寸一寸丈量了一遍。我八岁就开始锄地了。据说烂眼子比我开始的还早,六岁半就提上铲子到豌豆地里给母亲做伴了。那么小的人,居然把野草和庄稼苗分得一清二楚,锄乏了便爬在母亲的衣裳上头,脸盖草帽睡上一会儿。烂眼子至今有这毛病,看看父母锄到前头去了,顺势倒在一片青草上,或别人的衣裳上,蜷着身子偷空子歇缓。锄地真的很不轻松,蹲的时间一长,双腿感觉像木头做的一样,沉重得拖动一步也困难。从后背到腰部,到处困酸胀疼。四月的日头已经十分毒辣了,直烤在人脑门上,叫人眼前发黑发麻。抬头望望别处,整片山洼上全是庄稼,地里随处都有锄地的人。那些女人刚开始还扯着脖子隔老远唧唧喳喳地说笑。等到了中午,身上燥热,口干舌燥,乏得张口的力气也没有了。各个地里都静悄悄的,偌大山洼里全是寂静无声的庄稼苗儿,默默锄地的庄稼人。我看见眼前的豌豆苗儿竟然变成了红色的,再看,变成了黄色,认真眨巴几下眼,终于呈现出绿色。锄草真是苦死人又没人怜惜的活计啊。

烂眼子的叹息从草帽下发出,唉——人难活,屎难吃,苦难下啊——乏得人只想死了去。

只怕连死的力气都没有!我应声。同时学她的样,将身子倒在一堆草上。头顶的天明净得似清洗过的镜面一样。日头转到头顶上来了,几朵云在天的另一边游荡,世界安静极了。真想这样一直睡着啊,睡上千年万年,该有多舒服,多美。可是,母亲的声音传过来了。母亲像从水里冒出来,声音里带着惊溅开来的水花。我和烂眼子几乎同时蹦起来,却是虚惊一场。正抱着水壶喝水的母亲没有指责我们“耍打溜手”“不像下苦的料”,而是叫我们提前回去,做饭去。

抬头看天,中午将近,确实该回去准备午饭了。我们抓起草帽斜扣在头上,乏乏地上路了,向山顶赶去。父母他们远比我们更乏。他们估摸着饭熟了才回来,还得背一背篼青草回来,牛在槽上等着吃呢。背着青草爬这道陡坡,远比背着大红日头锄地吃力。

午饭照例是洋芋碎叶子面。我们的饭永远是这种样子,切半盆子洋芋,炒一下,倒上水,水滚起来,把面叶子下进去。菜园里有葱的话放几段切碎的葱,要不就放几片白菜。吃着这样的饭菜,我们眼前往往会幻化出一些奇特的景象,便忍不住用无比充沛的热情在饭桌上争议几个月前吃过的一顿饭菜。那是开斋节的时候,父亲从几十里外的集市上割回二斤肉,母亲把肉切碎,炒了,做了一大锅饭,连洋芋也没放,放了一把萝卜条。那可能是我们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我记得自己一口气吃了两碗半,烂眼子吃下三碗,又加了小半碗。我们拍着鼓圆的肚子,连一向不善开玩笑的父亲也露出大肚皮,拍拍,说吃饱喽,吃胀喽,跟富汉家娃娃一样喽!时间水一样流去,那顿饭的余香一直飘在我们记忆里。尤其是我们几个娃娃,当我们长久吃着洋芋饭,吃得无望的时候,就分外怀念那顿特别的饭。不由得说起那天的某个细节,谁吃的多,谁到锅里偷偷捞肉了,谁胀得在院子里跑蹦子,等等。母亲听得不耐烦,说老狗记起陈干屎啦!烂眼子也这样说,鼻子眼里还哼出一声,完了,拧着屁股洗锅去了。在家务活上,烂眼子俨然是个大人了,还不时训斥我们几个娃娃。只要到了外面,上了地,真正面对劳动的时候,烂眼子在困乏的袭击下才会流露出内心的胆怯。显出她还是个娃娃,也怕吃苦,扛不动重活儿。

等到把所有的庄稼锄过,已经是五月将近六月了,麦子成熟的气息已经闻得出来了。荞麦打起满地红灯笼似的花苞儿,世上可能顶数荞麦这种庄稼好侍弄。四月多时才种,种后就不用管了,根本用不着锄草,荞麦地里一般不长杂草。我曾问过大人,为啥不在所有的地里全种上荞麦,这样,就不用在大日头下汗流满面地锄地了。父母哈哈大笑说,全种了荞麦啊,我的瓜娃你吃屎去!后来烂眼子告诉我,荞麦最不保险。开花时节若刮一场南风,花儿立马就蔫了,结不上子,一茬庄稼等于白种了。只有在开花的时候刮北风,荞麦才丰收。可谁料得到某年的某地荞麦开花时节刮什么样的风呢。这事连神仙也说不清楚吧,所以我们种荞麦的时候,只种一亩,至多二亩,碰碰运气罢了。

无论如何说,荞麦是不用人锄的。麦子还没到搭镰时节,我们还是闲不下来,得到山上割草去。漫山的地埂上密密生长着野草,割回来是牲口最爱吃的草料。牲口早换青草了,连最老实的牛也不再好好嚼干麦草。割草是女人娃娃的活计,我们扇子湾的男人很少背上背篼去割草。就见成群搭伙的女人女子背着大背篼满山洼跑,割回小山一样的草堆。我和烂眼子也混在其中。附近的草很快就割完了,大家跑到更远的山沟里去割草。有时得越过两道山梁,跑七八里山路。出发的时节大家说说笑笑就到了,回来的路却分外漫长难走。一背篼青草压在背上,又是山路,日头毒辣辣烤在头上,人心里那个渴呀,挨到家放下草,奔进厨房,急忙舀一大马勺凉水灌下去,一股冰凉顿时袭遍全身。大人在身后喊,小心凉水把心炸了!谁还听得进母亲的唠叨呢,她没有去割草,她怎么知道人心里的焦渴呢!肺要干了!根本等不及开水变凉。

在我们背着背篼不停奔跑的日子里,麦子一天天转了颜色,黄了。豌豆总是黄在麦子的前头。豌豆远比麦子好收割,镰刀割行,用手拔也行。花两天时间就能把它们收拾完毕的。割麦子才是一年里真正愁人的活计。

开镰之前的准备工作得十分充分,母亲找出去年用过的镰刀来,有的镰架子的头松动了,得钉一下;有的镰把磨人的手,得用布缠缠;刃子也得新买两张,用了几年的磨石也该换换了。父亲去一趟集市上,买回刃子与磨石,还买回一顶花凉帽,与草帽一个形状却远比草帽好看的凉帽。一些年轻媳妇和大女子的头上早出现这种帽子了。

父亲把帽子直接递到烂眼子手上,不用说什么,我们都明白了,这帽子是买给烂眼子的。我感觉有人突然往我心里投下块石头,眼前一阵发黑——又给烂眼子买帽子了。她身上的新衬衣,经过一番风吹日晒,好不容易暗淡下去,渐渐减少了原来的鲜艳色泽与带给烂眼子的荣耀,现在又是一顶帽子,女人、女子中风行的花凉帽。烂眼子又该飘在云彩上,踩着云彩走路了。没有人想到留心我的感受,那一刻,我发现自己那么渴望长大,快一点长大,长得跟烂眼子一样大。要不,烂眼子马上从这个家里消失,或者,母亲压根就没有生出过一个外号叫烂眼子的女子。有烂眼子在家里,我永远活得灰头土脸,穿的是她穿旧的小了的衣裳,母亲骂我时总拿烂眼子与我做对比。相比之下,我懒、馋、奸猾的毛病一览无余。可是,他们怎么就看不见烂眼子的劣迹呢?始终看不见。她也馋,也懒,尤其会伪装自己。烂眼子并不像他们夸赞的那样乖巧听话懂事。背过大人,烂眼子简直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泼妇。

终于要动镰了。一大早,我们背上水、干粮、镰刀、磨石,出发了。麦子黄得不怎么整齐。大人说就得趁早割,现黄现割,及早开镰,才不至于忙得手忙脚乱,让麦子黄得炸穗掉头。我家种了十来亩麦子,虽然是陡峭的山地里的麦子,长势还是可以的,至少能用镰刀割。遇上旱年的时节,麦子像秃子头顶的毛发,又稀又短,挂不住镰,就只能用手拔了。拔麦子费手,手心里全是水泡,人心里更是没劲。歉收的麦子,看一眼人的心里都是乏气。今年雨水足,麦子长势喜人,一块麦子,就像一片铺开的扇面,一眼望过去,平展展的、金黄的麦浪一荡一伏,人心里的欢喜呀,也扑棱棱往起涨呢——又有白面馒头吃喽。

父亲已经开镰了,他揽的一趟很宽,一看就是男人家干活的气势。父亲的动作是标准的庄稼汉的姿势,显得准、狠、麻利。他先用左手揽一下麦子,右手挥镰向前,不要一镰揽得过多,太多割不下,半镰就行,稳稳地往后拉镰,光洁如玉的麦杆挨上利刃,顿时齐刷刷断裂,发出清脆的噌噌声。再挥镰,又一束麦子倒下,左手再麻利地收拢。这样割三四下,倒地的麦子就有好几束了。顺手放镰,抽一束秸杆整齐的麦子,分开,把穗子并在一起,一拧,一个麦子要儿打成了。放在脚边,顺手握镰,镰头钩起麦子,在地上一墩,放到打好的要儿上。等母亲割过去,把自己割下的麦子放到要儿上,拧几下,顺手抽出倒置的穗子,一个整齐好看的麦个子捆成了。父亲的技术是从爷爷手里学来的,据说爷爷年轻时割起麦子远比父亲攒劲。只听得刃子噌噌响,麦子刷刷倒。从割到捆,一系列动作是一气呵成的,干净利落,毫不显得拖泥带水。父亲割麦子时节肯定会想到爷爷,父亲一进入麦趟就沉默下来,草帽歪戴在头上,被日头晒得黑中泛红的脸上皮肤微微抽搐,好像连脸上的肌肉也在鼓劲,在加油。割乏时,父亲脱下衬衣,露出里头的背心来。他的背心小得几乎等于什么也没穿,整个胳臂全在外头。一会儿工夫,他的胳膊肘上、臂弯处,划出无数的伤痕来,是麦子茬划的。特别是捆麦子时,尤其费手和胳臂。父亲似乎没有感觉到疼,霍霍地磨镰,随着磨镰的动作,他脸上的肉一抖一抖,还在出力鼓劲。

与父亲比,母亲劳动的姿势实在不怎么雅观,扣在草帽下的头和脸汗水淋漓,挥镰的动作还可以,有那么一点父亲的风度,可左手怎么也配合不上,更做不到一气呵成,吭哧半天,才砍倒一片麦子,还留下几根,横七竖八躺在原地。她身后的麦茬子也比不上父亲的整齐、好看,而是参差不齐、乱七八糟的。而且在她拼力割麦子时,硕大的屁股突兀地向后撅出,居然比平时大出整整一圈,样子丑陋极了,看母亲的样子,像一只撅着屁股努力下蛋的母鸡。

可是,父亲好像从来没有嫌弃过母亲的拙劣手艺,反倒会呵呵笑着,说老婆子,割不动就悠着点儿来,急啥呢嘛。看得出来,母亲是想撵上父亲,甚至超过他的。然而,十亩多麦子全割完了,母亲一直没有追赶上父亲,她永远慢着那么几步。母亲可能从年轻那会儿就开始追赶父亲了,赶了十来年,还是落在父亲身后。看来,母亲这辈子别想赶上父亲了。母亲并不气馁,在磨刃子的空闲里还讲了一个笑话,说你们的父亲年轻时节,轻狂得不行,耍人呢,割麦子不穿裤子,一来到地边就脱了,穿个大裤衩,噼噼地吐唾沫,嗨嗨地挥镰。那气势,弄得风吼哩!呵呵呵——母亲忽然笑得讲不下去,指着附近一家地里的人说,看见了吗,马存元的女人,那时是刚领的个新媳妇儿,就在那地里割麦子,想找个僻静处尿一泡站起身一看,你们老子精尻(方言发ɡōu音)子蹲在这边割麦,羞得那媳妇不敢动弹,硬是把一泡尿溢到了裤裆里。

我们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声传开去,父亲抬起头,向我们这边看一眼,又低头忙活了。年轻时节的父亲原来是这么个冒失鬼,那么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情形的呢?现在的父亲沉着、稳定,完全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肯定是农活,一年四季不间断的劳动使他变成这样的。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人,能不变得与土地一样沉默寡言、稳重敦厚吗?在烂眼子身上也能看见这种变化了,她握了几年镰刀,现在俨然是个有模有样的庄稼汉了,居然也学大人的样,揽起了趟。窄窄的一趟,被她割得整齐干净,还打下了麦要儿。她的劳动显出远胜于母亲,与父亲十分相像的迹象来。母亲悄悄推一把父亲,说,看看,咋个样?父亲无声地一笑,揩一把额上的汗说,可惜老实了点儿,不然是个好女子。

烂眼子稳稳地蹲在那儿,有板有眼地割她的麦子。花凉帽戴在头上,帽子上的那个粉色蝴蝶结被微风掀动,扑扇扑扇的,像一只真正的蝴蝶落上了头顶。烂眼子穿着衬衣的后身居然显出几分动人来——汗水浸湿的衬衣紧紧贴在身上。烂眼子的屁股原形毕露,屁股圆墩墩的,随着割麦的动作,在一拧一扭地动,像微风吹拂麦浪,又像麦浪起起伏伏。烂眼子的胸前还鼓起了两个苞儿,已经那么明显了,这景象令人吃惊。这么忙的季节,热火朝天地干活,她这个女子居然有工夫在身上生出一些变化来。这些让人难为情的变化,看一眼也会叫人脸红心跳,心潮久久难以平静。看来一个女子,在逐渐学会各种农活的同时,还得接受发生在身上的这些莫名其妙的变化。

烂眼子今年夏天明显变了。话少了,话锋也不再尖如利刀,刀刀扎人了。我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对我处处忍让,今天下地的路上,她还取下心爱的花凉帽,叫我试一下。我戴了一小会儿,风掀得厉害,好像没有草帽凉快,就赶紧还给了她,生怕自己的脏手弄脏了这顶可爱的帽子。烂眼子像陷入了莫名的忧伤与孤单里,其实这迹象早就露出来了。我们拔草的时节,她一个人哼着歌儿,看我拔不上,就把自己拔的抱一抱,压进我的背篼。走到半路上,我实在走不动了,烂眼子赶一段路,放下远比我的沉重得多的背篼,回过头来接替我。那时节,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追赶着烂眼子的身影。我甚至猜想她的背篼比我的轻,她在对我耍奸。趁她解手的空子,偷偷试了一下,她的一背篼草差点把我压趴下。事实证明烂眼子在关照我,可是我不敢相信,烂眼子会忽然变得这样好。我觉得她这样对我一定有什么目的,在巴结我。时间一天天过去,没见她使什么伎俩,我自己倒沉不住气,无法接受忽然变好的烂眼子,以及她所做的好事。

母亲说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狼叼去没人管。很明显她在告诫我们,从小做一个勤快的热爱劳动的娃娃。我们全扇子湾的大人,无不对自己的后人进行这样的教导。所以我们必须学会割麦子、捆麦子,还有无数无数琐碎繁忙的活计,在我们的成长过程里经历难以数得清的艰苦磨砺,才能在长大后做个父亲一样的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庄稼汉。可是,镰刀握在手里,我才发现梦想距离现实其实很遥远,远到遥不可及,让人感到无望。镰刀根本不听我的使唤,握得紧了,手心困,松了,使不上劲。挥镰,揽麦子,一连串动作都有困难,蹲一阵子,双腿困酸难当。我干脆坐在地上,双手握镰,挥起来乱砍,砍一阵,擦一把汗,放下镰,把东倒西歪的麦子抱起来放整齐,居然有一半的麦子是倒放的。趴下抽,抽好半天才完,抬起头,汗水早流进眼睛里来。盛夏的汗水很蚀人,弄得眼睛发疼。我一边揩汗,一边抬头寻找隐入麦浪深处的父母。父亲遥遥领先,快到另一头了。母亲跟随其后。烂眼子也割到当地里去了。苦难下,屎难吃,看来烂眼子早就明白了下苦的艰辛。以往,趁父亲到前头去了,烂眼子屁股就稳稳压在地上,挤眉弄眼地感叹一番,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拿手好戏。可是今天,烂眼子好像完全融入到劳动中去了,完全不惧怕劳动,在积极地适应着劳动。尽管这过程十分艰难,她还是一声不吭渐渐步入深处,头也不回一下。我望望头顶的骄阳,学父亲的样子,呸呸往手心里唾几口,弯腰开始了割麦子的历程。

就像很多事情一样,只有经过自己慢慢地耐心摸索才能明白其中的奥秘,我终于学会了割麦子。爬树、捣鸟窝、在墙头上放泼了撒欢儿,这些技巧都是我自己学会的,有那么点无师自通的味道。父母压根不会教这些东西,还会大加呵斥。割麦子的时候,我想到自己第一次爬上那棵最大的杏树的情景,我爬到半空手腕一软,滑向地面,树身划烂了肚子和手掌,血水珠一样滚动。我撒一把黄土,止住血,接着爬,终于摘到了顶头的大杏。镰刃亮光闪闪,在这麦黄六月的热天,也能让人心生寒意。我想象大人的动作,一点一点用到自己的动作当中来。手指软和了,腿脚不那么僵直了,镰刀居然顺手多了。揽趟我是不行的,就划出一块麦子,守住一个地方割。等父母出头,回来磨镰,他们不得不用吃惊的目光重新打量我。父亲慈爱地笑着,替我磨了镰刀,叮嘱我小心点,别伤到手脚,就又走进了麦趟。割麦真的是世上最苦最累但不得不承认是最惬意的活计。想想吧,六月的日头比火盆还毒烈,直溜溜挂在当头顶,人的皮肤简直要被晒出油来。脚下的土地被晒得滚烫,隔着布鞋的底子也能感觉到这种炙人的烫热。汗汇成水,湿透脊背,汗水浸透的细肉疼得厉害,像撒了盐的伤口。藏在麦子深处的各种虫蚁纷纷乱窜,没命地逃跑。人身上总会爬上一些。伏天的虫子口齿上像带着毒,咬你一口,肿起老大一个包,叫人防不胜防苦不堪言。

正午时分,我们把磨石和装磨刀水的瓶子塞进麦码子底下,提着镰刀回家了。各个山洼的人也纷纷往回赶,大家碰上了,顾不得疲乏,议论着麦子的长势、成熟程度。尽管乏,却掩不住眉眼里的喜悦。麦子长得好,颗粒饱满,人收割起来心劲大。

到家了,推开大门,几个小点的娃娃一脸尘土迎上前来。忙月天,大家不约而同都把娃娃锁在家里。他们从早到晚一直在泥土里打滚。太小的娃娃,没有人照料,干脆拴在炕上。麦黄六月天,那么忙,谁家还能腾得出照看娃娃的闲人呢。驴、牛、鸡和狗,全饿得扯长脖子吼叫,好像是用不同的语言唱出声调不同的曲子。父母赶忙给牲口铡草、饮水,喂鸡、喂狗。烂眼子早系上围裙和面了。我自觉地揽一背篼干牛粪去烧火。

不吃饭,美美睡上一觉多好,我苦着脸叹息。烂眼子听在耳里,吃吃地笑。她这人就是这样,不管在外头多苦多乏,回到家里上了锅台,立马就精神抖擞起来,好像她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做饭,而做饭是叫人感到幸福的事。她笑着擀面,身子一扭一扭的,衬衣的花褶子一荡一荡,荡起一波又一波水纹。

“你想睡就睡去,饭熟了我叫你。”衬衣的主人说话了。我怀疑自己简直听到了世上最动听最悦耳的声音。抬头看,烂眼子的脸笑盈盈的,认真点了一下头。我得到大赦一样,急忙溜出门,趴到果园里的梨树下,沉沉睡去。辛苦劳作之余的酣睡多么惬意啊!让人感觉像做了神仙。

一阵尖锐的疼痛袭击了我。我翻起身,母亲怒气冲冲,手里的烧火棍早雨点一样劈头盖脸落下来。我立马明白怎么回事了,灰溜溜溜回厨房。面已经擀好,烂眼子身子一起一落,正在拉风匣。

不等烂眼子开口,母亲已经嚷嚷上了:“金花你不要拦,我今天要砸断她的腿,养了这么个懒杆手,明儿到婆家去也敢这么懒吗?到那时节有你娃娃的好果子吃哩。”

烂眼子僵在那儿,脸色灰灰的。我边哭边烧火。一锅水开了,水汽翻涌,我一直念叨着一句话,人难活,屎难吃,苦难下。

麦子割倒的最后一天,我们犒劳了自己一顿。我和烂眼子到十里外的集市上背回两个大西瓜,还宰了一只母鸡,是母亲喂养的下蛋母鸡。疼得母亲直吸溜,犹豫来犹豫去,最终还是让阿訇宰了。我摸着手心里打出的老茧,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和大人一样,不再惧怕农活、惧怕劳动了。甚至想,再有些麦子割割也无妨,也吓不住我的。麦个子码在地里,形势显得很壮观,叫人打心眼里感到喜悦。一年的劳动成果都在那里。

看看麦子里的水分干得差不多了,就该拉麦子了。用架子车套上牛,往家里拉。如果说一年里最让我们发愁的活计是割麦子,那么最惊险最叫人担惊受怕的活计,则是拉麦子。路途短且平坦的地自然好拉,一车子能装七八十个麦个子,用绳子勒紧,高如小山的麦子就拉回来了。吃力的是高山上的土地。不幸的是,我们大多数的土地在高山上。谁叫我们生在了这深山沟里,四面除了山还是山,吃饭养家的土地几乎全在高山上。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陡且窄,上山时套上牲口,把沉重的架子车拖上山,人和牲口都累得汗水淋漓,不过只是出身臭汗的事,下山时就不一样了。尤其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父亲日渐显得年老力衰,烂眼子和我都是女子。女子长大也掌不了车辕的,况且我们还没有长大,我家在劳力上就显出青黄不接的严峻形势来。劳力多的人家,两三个大男人拉一车子麦子,到下坡时候,一人掌一个车辕,后边一个踩住,嗨嗨吼吼几声喊,一车子麦子已经放到了山脚下。抬辕凭的是笨力气,没力气的人上去白搭,弄不好车子滑脱,连人压在车轮下。车子轧死轧伤人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每年拉山上的麦子时,我们都提着心,感觉心就攥在手心里,缩成了一团。装麦子时,我踩住辕,母亲和烂眼子往父亲手里送,父亲一个一个往车子上装。装到六七十个,就停下来,烂眼子递绳子,父母绑。单是这绑绳子的活,女子娃娃就干不来。得出多大的力气,看看父亲的脸就知道了,那脸色都憋红了。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嗨嗨声,分明在鼓劲。绑完麦子,父亲跳下车子,搓搓发红的手,我们该出发了。看看一切万无一失,就拉起车子向山下走去。拉麦子的车子,站在远处看,只看见一座麦子的山在缓缓移动,笨重的似甲虫一样,人站在辕前,显得瘦小伶仃。正是这瘦小伶仃的父亲,把满地的麦子全拉到山下的家里。父亲将车辕抬起,自己抬一边,母亲和烂眼子抬一边。可喜的是,今年烂眼子明显起作用了,她比去年猛地窜高了一大截,力气也大了一点。我手里牵着牲口,双脚踩在后辕上,这样可以减缓车子往下冲的劲力,行得慢些、稳当些。车子一颠一颠,不时歪向路边,稍不留神,轮子会滑向路边的高空。母亲用含了哭意的声音小声念叨着,只盼车子能平安地到达山下。我从剧烈的喘息声里感觉到,父亲老了,力气大不如以前。真叫人担心啊!要是有一天他扛不住车辕了,我们的麦子由谁拉回家呢?

下到山底,车子停下了,父亲说缓一缓。几个人擦着汗,我也从后辕上下来,看见烂眼子的凉帽歪在一边,帽子边沿早被压得变形了,粉蝴蝶不知掉到哪儿去了。烂眼子脸红红的,急促地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胸前一对神秘的苞儿,高高突起。没有人注意到这些,艰苦沉重的劳动,让大家几乎散架,谁还留意一个女子的胸脯呢。我感到自己就是个贼,一个不扛车辕却在一边胡思乱想的流氓。终于有一天,惊险的事情发生了。这是拉到最后一块地里的最后一车麦子。大家乏了,想到是最后一趟,放松了警惕,车子缓缓行在陡峭的山路上。忽然,父亲左腿一软,跪向路面。车子一沉,急速压向父亲。左面的烂眼子拼出全力,撑住了车辕,父亲抖嗦着站起来,撑住了车辕。烂眼子腿子早软了,松开手,滚下地埂,一连滚了好几个地埂才停下。令人冷汗淋漓、后怕不已的是这个地埂下面道七八丈深的水壕沟。烂眼子要是再往下滚过地埂,后果将不堪设想,想想直让人胆战心惊。父亲把车子拉到山下,冲上去,一把抱住烂眼子,在头上摸一把,脸上摸一把,连声问你好着吗?我的娃,你好着吗?烂眼子眨眨眼,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看了一阵,哇地哭出声来,挣脱父亲,奔向母亲。母亲查看一番,说好着哩,娃的胳膊腿儿全乎着哩。我们才高兴起来,回想刚才的情形,又是惊吓又是庆幸。烂眼子的衬衣划开了一道口子,是地埂上的野刺挂的。父亲说不要紧不要紧,明年给娃扯件新的。人全乎就好,有人生万物嘛。

一年中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成为过去,我们的劳动却远没有结束。麦子拉到场地上,接下来得把它们摞成一个大麦摞,还顾不得碾,莜麦胡麻眼看也黄了,等收割完秋庄稼,才有工夫碾麦子。

摞大麦摞这天,爷爷来了。爷爷干了一辈子农活,现在不下地了,给他的小儿子照看娃娃,干些家务。一年里有一样活计是离不开爷爷的,就是摞大麦摞。为小儿子家摞完麦子,爷爷就提着铁镰给我家帮忙来了。摞大麦摞是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有人勉强干了,过不了一段日子,问题出来了。摞子开始东倒西歪,肚子处溜出麦个子来。下了雨就更糟,雨水一旦进了麦摞,可是天大的祸事。麦子会发芽、变馊、发霉。一年的劳动可就白忙活了。为了谨慎起见,大家都请经验丰富的老汉帮自家摞大麦摞。爷爷最看不上那些年轻人摞的麦摞,“松松垮垮像个啥,大肚子女人嘛。”爷爷的语气里不无得意,他的手艺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看看吧,一个个麦个子在他的手底下会变出一个远比房子高大的麦垛。麦垛的样子呈圆锥形,顶尖儿处收得又紧又密,等盖上麦杆做的帽子,一滴水也休想渗进这麦摞去。那光滑流畅的线条,那雍容大度的姿态,无不叫那些干活马虎的年轻人汗颜,这才叫真正的大摞嘛。相比之下,别人摞出的,那只能叫柴堆。

大麦摞摞好,母亲把场里的乱麦杆子收拾一下,我们一家人又背上干粮出发了。到南山上拔胡麻,割莜麦,秋天的忙碌开始了。母亲常说“六月忙,不算忙,七月八月秀女请下床”。说明这秋天的忙碌远远胜过了夏季。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不等莜麦胡麻拉回家,糜子黄得垂下穗子,荞麦也能割了,洋芋也到挖的时候了。同时,山洼上的高粱该割了,不然早霜一落,高粱秸杆会迅速干枯,这样就大大减少了草量。

远比这重要的是犁地,从割过豌豆起,父亲就开始抽空犁地。麦茬地尤其得及时犁过,最好能把地犁上两遍。伏天日头贵如油,父亲赶在大伏天匆匆犁地,为的是让地及早在伏天的日头下烤晒,据说这样地就会缓得更彻底,缓出劲道来,明年的粮食才能有后劲。父亲听到鸡叫过三遍,就地起来穿衣,扛上犁走了。母亲给他拉牛,到地里耕几个来回,看牲口乖顺,母亲就回来了。待日头出来,满山洼都是耕地的人。各个山上不时响起“得儿得儿“”唏唏吁吁”的吆喝牲口的声音。一大摊子的活计到立冬前必须结束。

母亲领上我们收割秋田去了。

秋天的活多且杂,但我们不是那么愁了。秋天远比夏天凉爽,回想三伏天割麦子的情景,在秋天里劳动,简直就算不上什么辛苦。秋高气爽,站在山顶上,看看四下无人,就想扯开嗓子唱“花儿”。我唱,烂眼子也唱。我的歌声高昂而肆无忌惮,烂眼子却是在低低地、带着点儿羞涩地唱。收罢秋庄稼,耕完地,碾过麦子,就该下雪了。落一场厚厚的雪,就可以整天捂在被窝里睡大觉了。这日子,这个美呀,人活着,这个美呀。

烂眼子的歌声低回悠扬,仿佛歌里有一把扯不断理不顺的愁丝。她咿咿呀呀哼,一趟糜子割出地头才记起收声。歌声早被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听去了,小伙子趁吃干粮的空子,拿着个水杯上我们这儿讨水。这是个细眉细眼的小伙子,他端上水连连道着谢走了。人走远了,烂眼子才记起唱歌的事,慢慢细想,悄悄红了脸。

碾过所有的秋庄稼,地也耕完了,待牲口休整几天,就开始碾麦子了。白面好吃,麦子难种,收割难,拉的时节难,碾时更费劲。瞅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大清早起来,揭了摞顶,娃娃们把麦个子往场心里拉,大人摊。扯开收割时捆的麦子要儿,将麦子铺开在场地上,由里向外,一圈一圈地往开来摊,摊出圆圆的一场。开始碾麦子了,放在场边的碌碡被套上木框,套在牲口屁股后头,一个人右手拿鞭子,左手里拖着长长的缰绳,吆喝牲口走动,碌碡也跟着吱吱地滚动。靠碌碡一圈一圈去压那麦子,直到把颗粒压得脱离穗子和麦衣。一场麦子得花费一天的时间才能彻底碾净。吆牲口的人最辛苦,从早转腾到黑,不停地走,围着牲口打转。母亲看看父亲实在累了,上前去接过鞭子替换一阵。看看碾得差不多了,停下牲口,大家上前用木杈挑起麦子,挑散,重新摊出一个圆形。麦土扑面而来,这种土钻到人身上十分痒,碾场的人都戴着草帽围着围巾。烂眼子也开始干这活了,我记得她可是最怕麦土的,她还是往头上包块头巾,就加入到大人的行列里去了。没有人夸奖她,也没有人怜惜她制止她干这重活。所有的娃娃到了十几岁就得干活,这是最自然的事。烂眼子长大了,她将自己悄悄融入到大人的阵营,那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一个女子的真正的劳动历程。

麦子碾完,娃娃的活计就是背麦衣。堆得小山一样的麦衣,得我们用背篼一点一点背到后窑里去。干净点的冬天喂牲口,有土的可以煨炕。背麦衣时我不止一次想起开春时节,当时对着一大堆粪土,我也发过同样的愁——啥时候才能干完啊?

麦衣终究被背完了,日子和山野一样一下子显出大片的空旷与悠闲来。

有一天,母亲将一只巴掌高高扬起,带着威吓在我眼前绕了一圈,终于那巴掌没有落到我的嘴巴上,警告的话却被她撂下了,她说我再敢喊烂眼子,她就撕烂我的嘴。母亲的样子凶恶极了,我知道她动了真格的。母亲说,记住了吗,喊大姐,你大姐已经是大女子了,还叫烂眼子,旁人听见会笑掉大牙的。

一旁的烂眼子抿着嘴角悄悄笑,她手里做着一双鞋子。她已经在母亲的调教下能独自做出娃娃的布鞋来,接下来,准备尝试的是男人的大鞋。

有媒人登我家的门了。我的烂眼子大姐到了招惹小伙子眼球的年纪了,她脸红红的,不敢看人,低头在厨房里做她的针线。母亲一口就把媒人给回绝了,她说女子还小,还准备叫她为家里干一年活,下一年苦。媒人嘴里啧啧着走了。我顿时想到南山上那个循着歌声来讨水的小伙子,媒人会不会是他家请来的呢。

看一眼烂眼子,那脸仍旧红红的,低头抿着嘴儿笑。她在想什么呢?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