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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桃种李种春风

时间:2022-12-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老陈书记原有多风光大凤没见识,但小陈书记在她眼里已是呼风唤雨的神仙了。当然,小陈书记想检查的不只这些,老陈书记也是她的重点检查对象,她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她老爸的花花肠子,时刻委婉提醒老同志保持晚节。若是第三回在猫眼里还不见重要人物身影,老陈书记就不让大凤开门,宣布小陈书记是不受欢迎的人。海波在外公家有一事求着大凤,这就是家庭作业。在海波的眼中,大凤才是个有学问不叫唤的人。

余一鸣

老陈书记的花园说白了是个菜园,中间挖了个方塘,无荷,也无鱼。水塘的两边是一垄垄菜地,大太阳底下,那菜叶子你看上去蔫巴卷边了,只要水一浇,就鲜活得回了魂。老陈书记一条腿不好,在家拄拐,出门坐椅,可在这菜地里,那条腿收放幅度看上去夸张,却灵活自如,锄草施肥浇水样样他都能干。

当初大凤来陈家做阿姨时,一看这菜园,就提出,我只做屋里的活儿,菜地的活儿我不干,那是男人干的活儿。大凤知道这话立不住脚跟,什么年头了,乡下的男人都进城打工了,别说菜地,大田里忙活的也都是女人了。好在老陈书记不计较,说,这点菜地,是我活动活动手脚的场子,用不着你。小陈书记扔过来一束打探的目光,大凤顺下眼,躲了。

小陈书记是老陈书记的女儿,在下面的镇里当书记。老陈书记原有多风光大凤没见识,但小陈书记在她眼里已是呼风唤雨的神仙了。小陈书记是忙人,除了节假日一般不来老陈书记这里,大凤不希望她来。小陈书记来这里不是做女儿,是来做书记的。她检查大凤的工作很认真,筷子上有没有油腻,阳台瓷砖上有没有灰尘。当然,小陈书记想检查的不只这些,老陈书记也是她的重点检查对象,她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她老爸的花花肠子,时刻委婉提醒老同志保持晚节。从名义上说,老陈书记是大凤的东家,其实小陈书记才是决定大凤去留的真东家。大凤心里明镜似的,父女俩讨论本县政治风云,都说过要跟对人,关键时刻不能站错队。大凤耳濡目染,当然不糊涂。你只要看见陈书记在小陈书记目光下心虚的眼神,大凤就明白,同是书记,在位与不在位,眼光的力量高下立判。

今天是个重要日子,有重要人物莅临老陈书记的家。重要人物都忙,有重要事情要做,比如这位重要人物陆海波,周一到周五要在实验小学六年级一班上课,晚上要完成一大堆作业,星期六星期天要赶场子上各位名师的家教课。据说,小陈书记的座驾在镇政府基本看不到,有时人们会看见小陈书记骑电动车来上班,形象极其亲民。只有她的司机知道,他和车都没闲着,而且礼拜天也没闲着,有比书记更重要的人物需要服务。没办法,重要人物陆海波的爸爸在一家公司的驻外机构上班,顾不上儿子。重要人物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偶有空闲,爷爷奶奶和外公才有幸亲见。比较爷爷奶奶,外公这边的吸引力明显弱势。除了势单力薄,最让重要人物不待见的是外公的谆谆教导。在学校有老师啰唆,在家里有老妈唠叨,出门做回客还得听他老人家无休止地语重心长。老妈说,你外公做了一辈子领导,作报告作惯了,就像你们的老师,在课堂上讲话多了去,节假日在家舌头痒痒,只能做家教煞话痨的瘾。海波说,老师那舌头打个滚,就能吐出钞票,相当于印钞机,哪次上课,不掏你口袋里几张钞票?外公,他也就赚个唾沫。这话幼稚,小陈书记不与孩子计较,等他成长为社会的重要人物他就明白了。重要人物的日程安排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外公这里他不想来也必须来。小陈书记来看老陈书记,比抄水表煤气表的人来得勤,每月至少来两趟。一回两回一个人来,老陈书记宽宏大量,打听一点重要人物信息,叹息几声。若是第三回在猫眼里还不见重要人物身影,老陈书记就不让大凤开门,宣布小陈书记是不受欢迎的人。谁才是受欢迎的人?小陈书记当然能揣摩出她老父亲的心思,下回来,必定是重要人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陈书记家的接待规格立马上了档次。

大凤也盼望重要人物陆海波,盼望同是盼望,目的却是不相同。

今天是中秋节,家教公司也放假,海波可以在外公家待半天,还有半天被安排在爷爷家。不是所有的官家子弟都飞扬跋扈,海波就是个乖孩子,不是一般的乖,用大凤在乡下的说法,三巴掌打不出一声哼,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大凤觉得,这怪不得孩子,孩子他妈当书记,书记在外能说会道,在家也刹不住车,把该孩子说的话抢说了。海波跟大凤近,因为在外公家的大人中只有她不是书记,也是说话没份只能听话的主儿。海波喜欢到菜园地里玩,城里孩子稀罕小虫小草。海波只有到了菜园里才像个孩子,蹲在那里研究红辣椒,秋天的红辣椒像一盏盏红灯笼挂着,招人疼。小陈书记就喊,海波,离远一点,弄到眼睛里可痛了。海波挪几步,会坐到一只癞南瓜上,小陈书记又喊,海波,那瓜上有毛毛虫,弄到皮肤上痒痒。蔫孩子有蔫孩子的办法,不理睬你。小陈书记急了,大凤,大凤,给我把海波拽回屋。大凤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一眼小陈书记,不吭声。小陈书记明白了,大凤是不进菜园子的。倒是惊动了老陈书记,急急进去,肩膀一高一低地牵了海波的手出来。大凤知道,老爷子既怕孙子弄痛弄脏自己,也怕孙子像闯进去的小犊子把他的菜地拱乱,老爷子是个讲究的人,这菜地看上去青一簇,黄一簇,乱纷纷,在他眼里却是一本打开的账本,有条有理。

海波在外公家有一事求着大凤,这就是家庭作业。海波上小学六年级,也就是毕业班,谁都知道“毕业班”这三个字的含义,小升初是人生征途中第一个关键台阶。海波的班主任在家长会上说,教育学生从教育家长抓起,升学才能成为全民运动。大凤反思自己高考屡考屡败的惨痛历史,输在起跑线就是这道理。觉悟早,她一家三口才搬进这县城。大凤不能理解的是小陈书记,她急什么呢,太把自己不当回事了,简直把自己等同于普通百姓。要着急也轮不上她着急,就算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发令枪一响,别人是甩着两条腿跑,海波可以坐在他妈妈四个轱辘的小车上踩油门。但小陈书记显然不这样想,抓海波的作业比抓她镇上的招商引资还上心,这让大凤意识到,孩子的学习在谁家都是天下第一号大事。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句广告词用在谁家对孩子的要求上都合适。

在海波的眼中,大凤才是个有学问不叫唤的人。有的人会叫唤没本事,比如他妈妈,当初是师范专科毕业生,现在是读什么在职博士,可是海波让她做奥数题,她没做对过一次。可大凤阿姨是个保姆,不管是语文还是数学,海波的作业从来难不倒她。海波遇到难题就往外公这里打电话,不找外公,找大凤阿姨。老陈书记拎着话筒,讪讪地说,大凤,看来我还得开一份家教的工资给你。话是这样说,大凤从没当真,大凤做题不是因为海波。大凤对海波说,可不能小看你妈,你妈的学问往高处做了。你想想,一个人站在喜马拉雅山顶上,他怎么能看得清山脚下的几棵小树?你妈妈就是那样。海波不吭声。不信的人不信的事不必放在嘴上,与大人一样叫唤才愚蠢。

海波说,阿姨,你完全可以开一个小升初辅导班,比在外公这里钱多了去了。

老爷子说,好你个浑小子,有你这样吃里爬外的吗?阿姨走了,你外公怎么过活?

大凤喜欢海波喊她“阿姨”,这孩子喊“阿姨”是把她当阿姨。老陈书记和小陈书记也喊她“阿姨”,那是时时提醒她,她是个保姆,是下人。大凤刚开始时还真不习惯,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人喊自己“阿姨”,怎么应得下呢?后来明白了,这称呼就是衣服后领上那个标签,注册商标,不应还不行,别扭也得应。

陈书记和小陈书记都在厨房择菜,大凤的耳朵跟着他俩。好容易等到扯上正题,也就听到两三句。老陈书记说,买就买吧,买了学区房,不就用不着求爷爷拜奶奶了吗?这房钱我掏一半。小陈书记说,知道的人说是你掏了钱,不知道的人就要跑纪委告我的状,帮我算收支账了。要不,还是你找那一初中的校长,你这把老面子他们总得买。老陈书记说,我看还是买房,我不去失那骨气。大凤进了厨房门,话题就断了。大凤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但做阿姨有阿姨的规矩。大凤说,不早了,我得赶紧洗菜了。

老爷子显然让小陈书记失望了,她不知道,比她更失望的是老爷子家的阿姨大凤。

大凤等到老爷子扒完碗中最后一口米饭,总是放下自己的碗,帮老爷子舀汤。大凤刚捉住汤勺柄,小陈书记说,我来。大凤愣了一下,小陈书记接过汤勺时,一瞬间,两人的两只手腕子和白瓷汤勺组成了熠熠生辉的画面。都是因为餐桌上的灯光,尽管这餐厅确实不敞亮,可是别说大白天,平时就是吃晚饭,老爷子也懒得开餐厅的吊灯。今天是重要人物来了,又是重要日子,这花枝般招展的灯才打开了。灯光下这两只手看上去差别明显,一只手明显刚用了护肤霜,白,润,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峰回路转,有隐有显。那曲蜷的手指,角是角,窝是窝,曲着也能让你想得出它伸展时的挺拔和玲珑。这当然是小陈书记的手。另一只手属于大凤,它迟疑,松松垮垮,手背手心都泛着黄,像是故意做旧画页上着的底色。仰面的指肚灯光下倒是白,那是在水中浸泡久了鼓胀的白,细看,指肚上有凹陷的水纹,像是妇人肚子上的妊娠纹。这是劳作的手,保姆的手。耀眼的不是这两只手,是这两只手的手腕上都戴着同一款金光闪闪的手表,同一个品牌,大凤记得小帆说叫“僵尸点灯”,当然明白只是谐音。两只“僵尸点灯”金光流转,大凤慌忙缩了手,她腕上这块是假货。那阵子小帆倒腾假手表,真货据说要几十万,假货只要几十块。大凤的手背和手腕上还有一串伤疤,如果不是手表夺目,灯光下仔细看,那疤痕惨不忍睹。小陈书记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大凤还是看出了她隐藏的不屑。其实,大凤想隐藏的不是手表,而是手上的旧伤。

小陈书记母子俩吃过午饭就走了,大凤在厨房里洗碗。那个高高低低摇晃的影子停在她背后,有一只手拍在她的后脑勺上,然后顺着长发搁在她的后腰,停在腰际,不动了。大凤不愿意的时候,最多让那只手碰碰后脑勺就躲开了,老爷子就干咳几声,说,别累了。转身退了。人知趣就好,大凤得替他将长辈的脸面留着。今天大凤让那只手掌趴了一会儿。大凤说,陈书记,你莫非真的一初中的指标连一个都要不来?那只手就挪开了,背后的声音说,凭什么一初中的校长要把指标给我?

你当过文教局的书记哩。

这个你也知道?有句话叫人走茶凉,说的就是我这样的老家伙。

大凤把水龙头放到最大量,水打在餐盘上珠光四溅,大凤不再理睬背后的那老头,埋头洗碗刷盘。大凤心里指望的那个水龙头被关闸了,一瞬间她心如死水

大凤只在陈书记家吃一顿,午饭。晚饭她回自己家做,得侍候上小学的儿子。她开了家门,儿子清华已在桌子上做作业。大凤塞了一个面包给清华,借着桌上的灯光拾掇晚饭菜。每天这顿晚饭进嘴,都得晚上七八点钟了。大凤择菜心不在焉,当初到陈书记家做保姆,是带了心眼去的,这老爷子是从文教局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县城几所中学的校长都做过他的部下,清华上一初中求他出面应该能解决。想不到她看错人了,这老爷子连自己的亲外孙都不肯去招呼,清华的事更指望不上他。一初中的初中在县里是最好的初中,义务教育阶段上面有政策,就近入学,这几年一初中的学区房房价涨疯了。有一个传说,一位学生家长为了孩子读一初中,提前一年买了房,房价三十万。三年初中读完,孩子升高中了,家长卖房,成交价是一百万。大凤打听过,这还真不是传说,现在一初中的学区房一平方米上万,赶得上省城的房价了。小帆说,姐,你就别操那个闲心了,我姐夫留下的那点钱,也就够买个厕所。除了买学区房,还有两种途径进一初中,语数外竞赛中获市一等奖,这样的孩子在全县屈指可数。另一种途径是关系户,关系可以是上下级关系合作部门关系亲戚关系金钱关系男女关系等等,名额不多,所以不是一般的关系能进的。大凤笑自己简单,以为随手押一宝就能赌赢。想着想着不高兴弄菜了,掏出手机拨了小帆的电话。

徐经理,在哪里发财啊?请你吃饭。

哈,本经理刚吃完大餐,在回宿舍的路上。

那也得再吃上一回,这里有你的大客户。这样,也不跟你讲究了,限你半小时内带一只盐水鸭一盘韩国泡菜来这里报到,否则,一份大单就没了。

清华开心地说,妈,舅舅马上来咱家?

大凤说,你那心思放哪儿?做你的作业。

大凤下楼买了几瓶啤酒回屋,小帆还没到,清华鬼头鬼脑地东张西望,大凤顺清华的余光看去,明白了。这小子偷看电视了。大凤绕到电视机后,那镀镍天线杆上挂着两只空易拉罐,再摸一摸电视机,还有热度。平时家里不看电视,电视机是房东留下的,大凤把有线电视那线掐了,连“新闻联播”都不看。一怕影响孩子的学习;二呢,那些国家大事离这个家庭太遥远,浪费精神。可这小子不能理解做妈的苦心,说,人家家里都电脑了,你连个破电视机都不给看。大凤一巴掌下去那小子才哑了,真应了那句老话,娘争气,儿放屁。只要不是学习上的事,他什么歪门邪道都想得出来,还没学物理,就知道鼓捣无线电信号了。

小帆进来解了清华的围,小帆说,清华,咱先吃饭,家事国事天下事,吃饭是大事。

大凤租的房子是六楼楼顶上的一间自建房,说白了是违建。据说在北京的高档小区楼顶上,有人曾建有别墅假山。那么在小县城,每幢平顶楼上雨后春笋般长出小房子就不可避免了。大凤租的这间屋子也就十几平方,除了一张娘儿俩睡的大床,能称为家具的就是清华做作业的那张方桌。屋内空间小,屋外乾坤大。大凤把煤气灶放在屋外,靠墙搭了一窄条铁皮棚子,油烟进不了屋,除了冬天,娘儿俩的饭桌就摆在露天,图个凉快,图个天高地阔。大凤喜欢这地儿,要命的是爬楼,徐小帆来一回就要叫一回苦,说再不换地方,打死他也不来了。他物色了几处,大凤不肯搬,说住平房草多虫多,心里不干爽。

秋风有些凉意,清华吃完饭就被赶回屋子做作业了。姐弟俩坐在楼顶,月色明亮,街道上灯火通明,看一眼,就有了在繁华之上的虚幻。

小帆说,姐,只有这条道了?想好没有,不是小数目。

大凤说,没别的道,这也算是一条道。明天你带我先去见你们那老板。

小帆走的时候,清华已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帆揉揉他的头发,醒了,劈手就夺舅舅手中的作业本。小帆闪过,看了一眼就笑了。

君子坦荡荡,小人写作业。

举头望明月,低头写作业。

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天到晚写作业。

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写作业。

垂死病中惊坐起,今天还没写作业。

人生自古谁无死,来生继续写作业。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正在写作业。

大凤说你笑什么。小帆说,没什么,清华的作业写得一点没错,外甥随舅,我骄傲。回头低声说,臭小子,你不但偷看电视,还偷偷上网吧。幸亏落在你亲舅手中。

第二天小帆在街口见到大凤时,大凤完全变了个人,新洗了头发,换了一套挺时尚的新装,关键是把摘了多少年的眼镜戴上了。当年那种黑框的眼镜现在卷土重来,变成年轻男女追求的新款,同样是眼镜,大凤看上去却洋气了。小帆说,姐,差一点没敢认出是我姐。大凤说,今天本来就不是来做你姐的,是来做你的客户。小帆说,怎么了?换了身行头,就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认了?大凤正色说,我有我的道理,见了你们老板,我不是你姐,是村上的族亲,男人在省城里做生意,想在县城买房,娘儿俩搬城里来住。小帆说,行行行,弄得我真能沾你什么光似的,他嫂子,您放心。小帆知道大凤不是开玩笑,那副眼镜自从不再参加高考后她就不戴了,怕别人笑话她那段屡考屡败的历史。这回居然不顾不忌,她这是想演哪一出?

小帆所在的大有公司究竟做什么生意,小帆自己也说不准,小帆只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小帆隶属于大有公司一分部,用小帆的话说,一分部就是倒腾,买进卖出。这话等于没说,谁做生意不是买进卖出?小帆向大凤解释,我们倒腾的是概念。比如说中秋节,我们卖月饼卖螃蟹,都是高档货,买的人不吃,吃的人不买。送的人不嫌贵,收的人还嫌烦。商机就在其中,月饼一张卡五百元,螃蟹一张卡一千元,店面里的月饼放长了要霉,螃蟹养久了要死,成本太高。其实真没有多少人来提现货。有送卡的,就有上门送实物的,再说,领导夫人到店里来提着拎着,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是受贿,这不是有意往领导脸上抹黑吗?这边的卡卖出去,一分部就有人在那边把卡收进来。卖卡的人有两种,胆气足的直接找小帆这种客户经理,谨慎的就在七大姑八大姨中找可靠的亲友中间转把手。月饼卡回收是三百元,螃蟹卡回收是五百元,嫌低?你本来就是白来的,没花自己一分钱,揣着红票子总比揣张纸片踏实。大凤说,扯了半天,你们倒腾的不就是卡吗?小帆说,卡不是卡,是概念。大凤说,那其他分部呢?小帆说,公司不准互相打听业务。不过,我肯定,四分部是经营你要的那类生意,对亲姐我不打诳语。

大有四分部的办公室不在大楼上,在城南的旧巷子里。跟别的小城一样,城南都是平民聚居的地方,忽然有一天,传说要拆迁盖大楼了。人迁了,屋没拆,修旧如旧,变成了“明清一条街”,这条老街就如一条蜈蚣趴在城南,两边的巷子成了蜈蚣的百足。沿街的老房子摇身一变,成了店铺,四分部就厕身于这些店铺之中。与别的商家不同,四分部门口挂着红灯笼,却没有悬横匾,也没挂竖牌。店堂里空空如也,没有柜台,没有货架,连个招呼人的营业员都没人影。小帆说,就是这里。大凤跟着小徐跨进门槛,立即有女声迎客了。徐经理好,这位姐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寻声看去,原来人藏在那落地的镂花木窗后面,她看得见人,人看不见她。

负责接待大凤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干瘪男人,穿着中式对襟夏衣,脸色灰黄,两颗龅牙尤其灰黄。这样一个男人,与这屋高窗小、光少影多的旧房子很般配。小帆称呼这人为“黄经理”,黄经理看了一眼大凤,那眼光像是要看穿大凤的五脏六腑。大凤不看他,仰起头看那高高的雕花原木屋脊。小帆说,这是我们村上的三嫂子。黄经理说,那好,你可以走了。小帆想说什么,大凤说,谢谢徐经理,改天我再登门致谢。黄经理笑了,黄经理一笑,那包着一点点牙齿的嘴皮就彻底撤退了,惨不忍睹的牙龈顿时一览无余。黄经理说,四分部也会感谢你。小帆只能转身走了。黄经理这间办公室不大,是深宅大院里众多蛰伏在寂寞中的房间之一。黄经理转身为客户泡茶,大凤看一眼茶叶盒,说,慢,我不喝绿茶。大凤从包里拈出一小包包装精致的茶叶,冻顶乌龙。陈书记平时爱喝,大凤临时顺的。大凤说,黄经理,麻烦您先洗一遍茶叶。黄经理说,放心,我们老板也爱喝乌龙,泡茶总提醒先洗一遍。大凤就在沙发上坐下来,右腿一骗,骑到了左腿上。

大凤讲了要求,黄经理说,你找我们是找对了,这是我们经营的业务之一。我们有稳定的供货人,不过,做生意是有了下家再去找上家才没有风险,你先看一下价格,有意向就填一个登记表。需要签单时我们会通知您。

黄经理取了一张登记表,“货源”一栏黄经理填的是英文,iunio rmiddle school. one,大凤想不到这人还能写英文,还真不能小瞧这四分部。“商品价格”栏目黄经理填的是阿拉伯数字,100000,递给大凤。大凤数了数后面那一串圆圈,没错,跟传说中的一致。大凤填了姓名和手机号码,“介绍人”栏目空着。黄经理说,在这里填上小徐的姓名。大凤说,跟他不是很熟悉,我嫁过去就没在村里见过他,托村里人介绍,拐了几道弯才要到他手机号,他姓名怎么写?黄经理说,徐小帆,刚才他不肯走,就是怕我不登记他的姓名,按公司规定,生意成交他有奖励。大凤想了想,说,那还是写上。

黄经理送客时按了一下桌上的按钮,有穿着套装的女子立在门口,她引导着大凤往宅子深处走。大凤知道小帆肯定在前街等她,也不能说破,默默跟着那姑娘走。这是一大群旧房子连在一起,天井缀着天井,院子套着院子,大凤跟着穿堂人廊回环曲折像进了迷宫,奇怪的是,一路竟没遇见一个人。终于听到人声,这才发现绕到后街了。大凤怕小帆着急,赶紧用电话通知小帆,小帆说,我知道你在后街,只是不知道你从哪扇门出来。原来,四分部有许多后门,而且有众多通道,走哪条道出哪扇门都有讲究。有一个基本原则,绝不让甲客户遇见乙客户。小城就十几万人口,在场面上走的就那么一些熟面孔,在这里碰见了不方便。从生意经而言,上家与下家对上眼就没中间商什么事,让双方见面是大忌。小帆想不到大凤真敢这么大手笔。整十万哩,小帆说,这才是清华花钱的第一步,后面路还长,你把所有家底都砸在这儿,后面的路怎么走?大凤说,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先走走看。记住,反正这事我把你撇开了,你与这事没瓜葛,我有我的章程。

小帆哼了一声,姐,我们公司可有大背景,你想怎么着?

大凤撞了撞小帆的膀子,说,这么快屁股就挪到大有那边了?不就是这单生意你没捞着回扣吗?

三红比大凤小六七岁,女儿却跟清华读一个年级。算起来,三红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不到二十岁就当上娘了。当年三红爹一心要儿子,到了第四胎才如了愿。三红自小在家就没被当回事,在外面遇到男人的甜言蜜语就晕了头,等男人突然没了、女儿真的有了,那迷糊才醒。她男人没了不是死了,死了倒也解恨,那家伙在老家有老婆儿女,跑路了。三红也没真当回事,骂过哭过也就过去了,她一人在县城拉扯着孩子还是过得有滋有味。有一次开家长会,三红认出了大凤,风风火火冲到大凤身边,你是大凤姐不是?大凤点头,看她有几分面熟。三红说,我是你隔壁村的,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你可是我们乡里的名人。这话说得让大凤没办法接话,简直是当面揭短。三红又说,大凤姐,你孩子怎么才上六年级?大凤说,你说晓得我有名气,不就是笑话我高考考了五年没考上,没考上,把结婚生孩子耽误了,才跟你搭上一班车。三红没听出大凤生气,说,那可好,咱俩小孩在一个班,我遇事有个人商量了。

看来三红这种人,属于你没办法跟她生气的那类人。大凤问她打什么工,三红说,陪读。“陪读”这词大凤知道,原来是指出国留学生的亲属去照顾生活,在小县城,许多乡下人家为了让孩子上名校,买房或租房,留下孩子的母亲烧烧洗洗,也算陪读。陪读没人发工资,得有人养活,一般都靠孩子他爸在外面赚钱。大凤当时不知三红的底里,心里羡慕,难怪这女子没心没肺,有个男人疼着护着她。

自从清华到了六年级,老师与家长的联系越来越多,周测和月考是例考,联考会考模考接二连三,家长们自发建了网站,还有QQ群,据说熙熙攘攘,比集市上还热闹,不是对老师评头论足,就是对升学政策捕风捉影。大凤没有电脑,手机也是老掉牙的二手货,消息来源全靠三红。这次三红打电话让她过去,说是商量“团购课”的事。老陈书记有午睡习惯,大凤趁这空去过几回三红家,去过几回大凤就不去了,不方便。三红听了说,大凤姐,你眼睁着就当是瞎了,耳听了就当是聋了,谁还敢把你怎么了?三红说话不靠谱,做事更不靠谱。可想到三红也是苦命,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大凤也生不了她的气。

三红租的也是一间房,在一楼,不过中间做了隔断,后间是卧室,前间是兼客厅餐厅厨房等。三红和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一人占了一面桌正喝酒。秋分都过去几天了,那男人还赤着膊,一点都不怕冷的样子。大凤要退,三红冲过来拖她坐下,说,姐,不是外人,咱边喝边聊。三红把进她屋子的男人都不当外人,大凤只能硬着头皮坐下。倒是那男的见大凤不自在,说,菜少了,我去给加两个。三红这房子是“城中村”的房,挤得比大田里的高粱秆还密,屋内一年四季都见不到阳光。墙上只抹了水泥,连涂料都省下了。靠墙砌了水池,煤气罐和灶具就贴水池摆着,那男人背对着她俩洗菜切菜。打着了火,三红说当心烫着,把他的上衣扔给他,他嘴上说没事,还是把衣服穿了。这男人四十出头了吧,大凤心里估计。看他这么胖的大块头,手上干的活却利索。一般的男人在厨房偶尔干个活,两只胳膊不管手里有物没物都悬着,像是展翅欲飞的大鸟。这人不是,左手捏锅把,右手拿着锅铲,当的一声把水龙头打开,用完了,又当一声把水龙头关了,脚下纹丝不动,先后有条不紊。一会儿菜端上桌,大凤试探着问,大哥,看你身手,你莫非是位大厨师?男人惊讶,说你怎么知道?三红说,你看,你看,我姐厉害吧。你睡了我半年,一直藏头瞒尾,磨叽了多少回才告诉我你是谁,我姐一眼就把你脱光了。大凤说,你怎么又胡说?干净的话让你这张嘴说出来也没法进耳朵。

果然是厨师,大凤说,师傅在哪家饭店高就?

男人说,我姓罗,不在饭店,在一初中食堂掌勺。

大凤的眼睛像被火点着了,说,了不得,你在一初中?

三红看出了大凤的激动,说,姐,淡定。在一初中能怎么?他就一火头军。

大凤眼里的火苗熄灭了。大凤说,讨教一下,什么叫“团购课”。三红解释说,是群里一位家长发起,就是召集多位家长,集体购买老师上家教的课时。大凤弄明白了,现在家教市场生意兴旺,但“注水教师”多,很多上课教师是在校或失业的大学生,他们报酬低,成本低,家教公司喜欢,家长不喜欢。名师当然好,但开价高,家教公司不能做亏本生意。有钱人不怕,他们为自己的孩子请家教选择“一对一”,你名教师不是牛逼吗?我买断你的课时,就辅导我孩子一个人。一节课多少钱你开价,一千不行两千,两千不行三千。有大款给孩子每门课都请家教,都是“一对一”,水涨船高,名师的家教费越提越高,这就苦了普通百姓的孩子,他们的家长请不起,用专业术语说,优质教育资源被富人垄断了。但是,群众的智慧无穷无尽,家长群里就有人提出了“团购课”的设想。“团购课”与网上“团购商品”概念不同,团购商品是要求商家减价,给大家批发价。“团购课”不要求减价,还主动适当加价,比“一对一”略高一点。“团购课”对卖方有挑选,对买方也有要求。牵头“团购课”的家长自设门槛,排名在年级前三十名才具有资格,店大欺客,客大了不欺店,至少可以挑拣店家。高兴的是,三红和大凤家的孩子都有这资格。大凤说,好事,该出的份子我肯定出,我参加你们这团购。三红说,不是所有的老师都配得上我们团购,数学这门课的老师大家精挑细选看中了一位,大家觉得你去谈最合适。大凤说,谁?谁能给我这么大面子?三红说,你们村上的梁亚民,是我们县唯一有小学奥数赛教练证的老师。你别说不熟,都打听好了,是你在村上的邻居,你家清华转进这小学就是由他出面办的。

这情报不假,可是群里的家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凤说,我真没把握,让我想想怎么去跟他说。做家教这事也有规则,上面明确规定教师不能从事有偿家教。世上好多事弄得诡异,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非要去说明,谁去说、怎么说还真有讲究。

罗大厨见俩人有正事,正要借口开溜。大凤说,我这人福气好,出门遇贵人。正端着铁锅寻灶台,灶台就送到我面前了。罗大厨,您食堂那边要不要招临时工,洗菜洗碗,打饭卖菜,拜托您给我寻份工。三红说,哟,姐,人家是大厨,不是大灶。要真是座大灶,我还坐在灶台上,得先端了我这锅子。大凤说,你瞎掺和什么,姐是讨口饭吃,寻个饭碗。你不帮姐,倒耍争风吃醋的泼。三红说,逗你玩呢,罗胖子你记下我姐的话没有?罗大厨连声说,记下记下了。走到门口又返回,在窗台边摸索了一番,冲她俩嘿嘿一笑才走。大凤看见那窗台的旧剪刀下压了几张红票子,心里明白,三红也不顾忌大凤,说,这死胖子,多一张都不给。我说女儿买学习机要五百块,他就只留下五百块,一分不多,我娘儿俩喝西北风去?大凤说,你又不止这罗大厨一个,你给他们分时段,顺便也分分工,就什么都有人管了。

大凤说,但是,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孩子知道。

三红说,你放心,这事都安排在白天,白天她上学。晚上她做作业,我陪着,任谁都不敢来敲门,我手机都关机。我想好了,撞见了就说是表叔。不说这事,该说的是你的事。怎么了,老家伙得不了手,赶你走?

大凤说,人家老干部思想觉悟高,作风正。是我不想在他那里做了。

三红说,老家伙对你有想法,才肯明着暗着给你加工资,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可听说了,一初中食堂的临时工才一千五百块,只有你保姆工资的一半。

大凤心里说,就一半也值得去,但嘴上说,我有我的难处,三红,你就帮一把姐,在罗大厨那里多催问几次。

大凤从三红那里出来时,要变天了,风在窄巷子里横冲直撞,将纸片树叶卷远卷近。大凤想,刚才顺口那么一说,其实是胜过深思熟虑的,书上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用在这里不太适合,但是至少那样一来我与一初中近了,近了才有机会才有可能。如果说升学指标是池塘里的鱼,有权有势的人得到指标就如同钓鱼,一根线牵着鱼就行了。但是对于大凤这样没有渔竿渔线的人,自身跳进鱼塘试试勇气,总比在鱼塘边上叹气跺脚好。

大凤在风中抱了抱自己,像三红这样的陪读家长,据说在县城有不少操这营生。这三红,原来以为是有一个男人疼着护着她,其实是有好多男人。

怎么村里还没人来?梁老五看腕上的表,快八点了。今天是梁老五择的吉日,是花了钱在卦摊上求来的。时辰也选的是良辰,八点八分,这是老五自己选的,不都这样选吗,谁家办事选数字都选“八”,电视上也这样宣传。泥瓦匠和木匠已上了三楼,蹲在水泥板上抽烟,水泥板被夜天铺了一层霜,鞋底踏上去,盖了印似的。大梁昨天就上了三楼,一夜风霜,桐油味还没散尽,大梁粗如桶,霸气地横着,两端扎上了红绿大绸。整箱的鞭炮也搬上了楼。这层楼板上要红有红,要绿有绿,喜气立即有了。只等鞭炮炸响,泥瓦匠和木匠的大师傅就缓缓起梁。

梁老五家今天上梁。乡下说法,上梁时要十二生肖聚齐,主家才吉庆。按说这不是难事,老五排行老五,自家一大家子就凑齐了。可这日子不对,往前是秋忙,往后是春节,人都在。但平时,大部队都进城打工了,只剩老弱病残在村里。老五昨晚还特地在村里走了一圈,见老的发烟,见小的发糖,烟是二十元的金南京,糖是包着锡纸的巧克力。老五说,明天去的都有,都是这,还有新票子,五块的,十块的,崭刮刮,一甩能甩出响。都懂,谁家这事都不敢小气,上梁的大斧一响,就有烟糖和纸币飞下来,招惹众人疯抢,孩子叫,大人闹,图的是人气,旺喜。

那些人嘴上是答应了,真要一早起床,身子还是千斤重,挪不动。老五长年在外做小工头,只晓得皇历是老的,不知道村人起居习惯早变了,老的小的都贪个懒觉。太阳已露脸,楼下还见不着村人,老五急了,在楼板上招呼老婆儿子去巷子喊几声,发动发动,这大喜的事,得有人捧场。大儿子被他在工地上吆喝惯了,应声就进了巷子。小儿子在县城做小学教师,本来是被老五硬抓的差,咧着涂满牙膏沫的嘴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别大声嚷嚷行不行?

这儿子读书迷了心窍,上梁事小,测民意事大,他不知道老爸梁老五是个有追求的人,梁老五的奋斗目标是竞选下一届村主任。

其实有人今天起得比老五还早,隔壁的大凤,老五上楼梯的脚步声响起,大凤就打开自己家的院子门。大凤几乎是村里每天起得最早的人,她是送孩子去上小学,这女子有点怪,人家把孩子放村小,她把孩子弄去了镇小,离村子七八里,大冷的天她早晚接送,风风雨雨也不嫌累。就算是镇小的老师水平真高一茬,也犯不着大人小孩受那么多苦。老五没弄懂的还有一件事,这事存在心里许多年了。老五和家宝住隔壁,家宝是大凤的男人,大凤刚嫁过来时,就与别的小媳妇不同,闲时在院子里捧一本书,斯文,样子却不雅,把脸贴在书上像鸡啄米一样近,她不难受,看她的人难受,去城里配副近视眼镜才几个钱?抠。但她夜里却不斯文,弄那事的时候一声追一声,老五被那浪叫折腾得烈火焚身。女人长得好看,你眼一合上,忘了。女人生得狐媚,你念头闪一闪,也过去了。但女人半夜发出的那叫声长了钩带了爪,是男人你听见一回就扯不下了,扯不下,老五就生了心。村里巷子本来窄,老屋基上起的楼更是把巷子挤成了“一线天”,窄有窄的妙处,男人女人遇见了错身,如果男人中意女人,那手就不老实了。只是手贱,就摸一下屁股捏一把奶子,把握好分寸,皆大欢喜各走各的路了。女人不中意你,你点到即止,不弄痛人家,最多挨一声骂,她也不真生气,下回见你就主动避了。女人有心,就会和你在巷子里接连撞见,冤家路窄,心急的干脆寻个僻静的墙角做在了一处。老五挑最窄的巷子撞见了大凤。老五出手快,大凤出手更快,老五手还没抽回,脸上已挨了耳光。老五不知道大凤念书时喜欢打乒乓,打乒乓讲究短平快,拉大弧看上去架势大,优美,但不实用。老师说,反抽时手不必高过鼻尖,速度就是力量,大凤记住了,没想到若干年后抽人也能用上。老五捂着脸,看着大凤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老子看得上你才摸你一把,还把自己当菩萨了?他把一口恶气咽进肚里。老五家在村里是大族,人多势众,但这事搁不上台面。老五忍了好多年,借这一回盖楼把这口气吐出来了。

老五起地基时贴着家宝的院墙,二楼开始,阳台就欺了家宝家领空一米五。家宝没吭声,他女人没吭声,让老五得意的是村里能说得上话的没一个吭声。这说明什么,说明梁老五在村里是人物,没人肯得罪他,说明下一届竞选村主任有戏,在乡下,拉选票有的靠利诱,有的还得靠威势。

小帆一行人乘四辆出租车到达村口时,惹眼的红绿车身给乡野增添了几分喜气。天冷,尘土都抱紧了路面,不像夏天,拖网一般拖起的灰尘遮天蔽日,车身都看不到囫囵个儿。车上下来的一行人全是戴着制服帽,穿着藏青色过膝大衣,手都插在大衣口袋,进了朝他家来的巷子。老五在城里见过世面,不是来贺喜的亲戚,像是黑社会,港台片里打打杀杀的角色。老五在城里可没得罪谁,乡下人,人生地不熟没那胆子,硬着头皮迎上去,递烟,让茶,正要打听什么来路,家宝的女人说话了。家宝的女人站在院子里晒白菜,她站在凳子上,扶着白菜一棵棵依次倒骑在绳子上,她说,梁老板,这是我弟弟,专程来贺您家新屋落成,上梁大吉。老五看领头那小子脸面,与家宝女人确实有几分相像。老五说,客气了客气了。那小子说,不客气,耽误您片刻,借我姐那屋里说个话。老五随着他进了大凤家屋里,大凤在,家宝也在,茶在瓷杯里泡好了,盖子罩着,烟在桌面上搁着,中华牌,显然是想演一回“鸿门宴”。老五心里冷笑,好你个家宝,咬人的狗不叫。眼光扫过去,家宝怯怯地躲了,这软货也没这等胆子,想必是大凤这阴险女人使的这招。老五说,不就是我的阳台占了你家的净空,你们早点说一声,我砸了就是,也犯不着闹出这么大动静。大凤递上烟,又划着火,替他点上,啪的一口吹灭,说,那不成,要是把这弄好的阳台砸了,就等于在这村里把你梁老板的脸砸了,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做不出这种事。老五猛吸了一口烟,说,那就报个价,你们觉得我该赔多少我不说二话。大凤说,这个“赔”字传出去不好听,有失梁老板体面。老五将大半截烟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碾成了粉末,说,这么说,家宝家的,你弄这么多人来就是要砸我的场子,在我上梁的吉日见血见肉了?大凤说,梁老板,你想岔道了,我说过,他们是来给您贺喜的,这十几个人中十二生肖一个不缺,专门为上梁请来的。我只是觉得,梁老板这新楼气派高档,却少了一点什么。老五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说话只往下听。缺什么呢,缺一个花园。从前的大户人家,有前花园后花园。现在城里人买的别墅,跟我们农村里的小楼房也没什么大不同,只是多了个花园。你家这高楼大厦,如果配一个花园,是不是更风光洋气?老五明白了,这女人是想把房子卖给他,拆了做他家的花园。这想法当然不错,是这个事理,若是早先两家坐下协商,梁老五乐意。可是现在这阵势,十几个“黑社会”兵临城下,还能有什么好商量,签下的也只能是不平等条约,城下之盟。梁老五说,你讲的那些都是有条件讲究享受的人家,我粗人一个,在家务农,出门打工。老了有个墙根靠着晒太阳就行,用不着那花花草草的院子。大凤替他茶杯里续水,说,你不必把话说死,我知道,你就是怕我们讹你。你要是有心,我报个价你盘算一下,三万整,瓦房灶屋连同院子。老五心里一愣,这真是白菜价了。老五说,好端端的房子院子,都说故土难离,你们在别处找到金山银山了?大凤说,我们户口还在这村里,隔三岔五还要回来看老两口,人离了根没离。你要是觉得这价高了,你说话。老五沉吟了一会儿,说,价格是不高,嫌高就太不厚道,这么说,你两口子是铁了心要把这房子卖给我。

大凤掏出了两张打印纸,一个模样,是拟好的合同,还有一个印泥盒。大凤推到家宝面前,家宝签了两次字,又摁了两次手印。老五发现,做主的是大凤,做场面都是家宝。谈到现在,一张四方桌,老五、家宝和小帆各坐了一面,还空着一面,大凤偏偏不落座,只是立在老五和家宝之间侍候。这女人把女人做到了顶峰,有这样的女人,阿斗都能扶得起。老五取了笔,大凤说,梁老板不急,我还有一事相求,就是,我们卖房是去县城谋生计,别的事都有打算,有一事犯难。我儿子清华得跟我们转学到县城,想来想去,只有你和你家梁老师有能耐帮我们办成。老五用指头敲了几下桌面,说,话说到这份儿上,我都成全了你们。当年小儿子进第三小学当老师,老五是花了钱打点校长的,把走过的门路再走一遍不算难事,至于花费,就当作这房子开价高了三五千,有在其中了。

老五签了字,还好,离八点八分还有十几分钟。老五起身,小帆领着人也过去凑热闹,轰轰烈烈的爆竹响过后,木匠的大斧朝榫头敲一下,嘴里念一句,然后抛下各色糕点糖果,还有盒烟纸币,色彩缤纷,不少都落进了大凤这边的院子里。

家宝和大凤坐在桌前没去抢喜,听得两位木匠师傅一唱一和。

左边的唱:

手拿发锤四角方,鲁班许我上正梁;

金龙登位紫薇到,紫薇令我打发锤。

一打金鸡叫,二打龙头抬,三打中状元,四打大发财,五打五子登科,六打事事顺,七打娶新娘,八打八仙到,九打寿星笑,十打主家大富贵。

右边的和:

我拿团子白如玉,鲁班令我敬龙珠。

东南西北我不撒,先敬主家万年柱。

亲朋贵宾头张望,财源福气满家降。

团子落地滚元宝,四邻八舍都来抢。

小伙抢到配鸳鸯,姑娘抢到配情郎。

中年抢到富贵长,老人抢到寿无疆。

读书人抢到下笔如有神,高中状元郎。

种田人抢到一粒种下地,万担粮归仓。

十二生肖聚一堂,主家福禄万年长。

撒了团子撒喜糖,一本万利钱财旺。

泪水在大凤脸上滑落,家宝伸手去抹,大凤一把打开,说,咱也去抢份喜,他梁家喜庆,我们家也从此大吉。

小帆来告别的时候,大凤给他口袋塞了二十张老人头。一人一百,余下的算租车和租衣服的钱。小帆说,你这钱可是砸锅卖铁的钱,我不能拿,还是让兄弟们卖我个面子算了。大凤说,拿着,余下的请他们吃个饭。在外面混生活,为难别人不如为难自己,抠门就像自家养的一条狗,宁愿让它咬自己,也不能让它咬亲友,要不,就没人肯上你家的门了。

梁老五说话算话,真的办妥了清华转学的事。大凤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梁亚民这小伙子在三小很有人缘,这才进去教了几年书,就能办成这么大的事了。这事在大凤眼里是顶天的大事。只是大凤不知道,要说有面子是梁老五有面子,说到底是人民币的面子,与小梁老师无关。开学不久,大凤去三小找过一回小梁老师,清华插班后坐在教室后排,个子小,黑板只看得见上半边,可小学老师女的多,写字基本上只够得着下半边。大凤想请小梁老师跟班主任打个招呼,把清华移到前排去。

第三小学在县城八九所小学中属于上游,是一所新建小学,设在新区。大凤说是学生家长,门卫不让进。大凤说是找梁亚民老师,门卫让她填了单子,还指给她看梁老师办公室是西楼东三。大凤走进校园,学生们都在教室里上课。教学楼是新的,操场是新的,草坪是新的,她抬起头,秋天的天空也像是新的。阳光晒在她身上,她全身温暖,温暖得泪水要从眼眶里溢出来。儿子能在这样的环境读书,她和家宝的所有付出都值了,她的梦想就是让儿子能在这样美好的校园读书,不只是读一流小学,还要读一流的中学大学。大凤找到小梁老师的办公室,一位女教师指着一处空座位说,梁老师负责搞竞赛,他不用坐班,一般都在宿舍里。梁亚民真的就在宿舍,他开了门,把着,警觉地说,你是谁?大凤嫁到家宝村里的时间不算短,只是梁亚民一直在外面读书,跟这位邻居见面不多。大凤自我介绍一番,小梁老师才放她进门。也难怪他不让进门,这房间那脏乱,实在见不得外人,大凤拣了一块空处站了,小梁老师自顾坐到办公桌前,不说倒水,也不招呼她坐。大凤见过很多小学男教师,他们头发一丝不乱,衣着干净整齐,你细心一点,还会发现他们说话表情丰富,口型和动作都有几分夸张,那都是长期和小朋友互动的职业习惯。但这些在小梁老师身上都不存在,他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眼光似乎要越过大凤的头顶,直射到墙壁后的天空。天还不算凉,他在衬衣上已加了毛衣背心,领口和袖口扣得严实,只是沿口都已脏得发黑。大凤以前也见过这个小伙子,并不惹眼。或许,这就像一棵奇异的花草,长在田野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引不起人注意。倘若它长在塑料大棚里,长在都是一样高矮一样绿油油的青菜垄上,它就怪异得醒目。大凤直接说了自己的请求,并将准备的一篮水果放在桌上。小梁老师说,这点东西不够。大凤脸一下子红了,像是那句话打中了她的脸。小梁老师说,真的不够,换个座位,至少得送班主任一条南京烟,黄南京,两百块一条。大凤听明白了,说这水果是给你梁老师带的。班主任那烟,我明天一准送来。大凤想不到小梁老师这么直接,转弯抹角都不带。小梁老师说,那你可以走了。小梁老师拉开门,像是送一个被谈话的学生,大凤窘迫地告辞。出门前她瞥了一眼小梁老师拉门的手,只一眼,就谅解了这位怪异的小学老师。

他的手腕处长着硬币大小的白斑,像是地图中海面上浮起的几处礁岛,那袖口的深处,说不定已连缀成陆地。

别人不懂,大凤懂。大凤在第三次高考受挫后,她爸还是坚持要送她去复习班。有一天早晨梳妆,她先是发现头皮掉了铜钱大的一片头发,接着发现手背上出现了星点的白斑,她吓坏了。头皮可以用长发遮住,手上的白斑太抢眼,大凤以为是患了白癜风,她在绝望中用指甲剔,用铅笔刀刮。就是那些日子,村里有人在背后传说,大凤大学没考上,人却疯了。她爸发现,领她去县医院看病。医生说,是压力大情绪紧张闹的,压力解除就会痊愈。这小梁老师肯定也是遇上了什么压力,大凤当时想,小伙子可能恋爱闹的。现在看,十有八九是因为小学奥数赛,评价一所高中考得好不好,是看它每年考上北大清华的人数。评价一所小学办得好不好,那就看你的小学奥数赛有几人能在市里获一等奖,也就是说有几个毕业生能破格进入一初中。这事其实没有条文规定,但老百姓眼里那杆秤是这样衡量,上上下下的领导心里就是这么给学校和校长打分。最终这压力被校长无限放大,毫无疑问地落在竞赛老师头上。

小梁老师人虽有几分怪异,事情办得实实在在。南京烟送去的第三天,清华就如愿坐到了前排。在大凤心中,梁家父子就是儿子的命中贵人。大凤有几分惦念小梁老师,不知他可好,他那腕上的白斑有没有褪去?大凤本来就有心再去三小看一回小梁老师,现在正合适。

小梁老师在小教室给学生上课,教室只有二三十套桌椅,桌子椅子少,听课的学生更少,只有八九个人。大凤从窗外看进去,每个孩子的脸上都驮着眼镜,葵花向阳地朝着讲台。说起来清华也在上奥数,但那只是数学老师在年级上大课,家长群里的人打听好了,只有能进小梁老师的奥数课堂才是代表学校的选手。大凤盼望有一天清华也能坐进这课堂,那么多座位空着也是空着。这些孩子都是尖子生,是校长眼里的金豆子,大凤不敢影响他们,在走廊上折回楼梯处,等他们下课。没等几分钟,小梁老师就走出来了。大凤说,梁老师,下课了?梁亚民说,没有,我怕你等不及,让学生先做习题。大凤没想到这小梁老师还挺顾她的情面,就说了家长群那帮家长团购课的请求,人头费每次一百,大凤特意强调。小梁老师说,我也有事请求你,不,是我爸有事要请求你。大凤想不出她能帮上梁老五什么事。小梁老师低声说,我不答应,他还打了我一耳光。梁亚民说着,下意识用右手捂住了脸,他的右手戴了棉线手套,手套本色是灰色,粉笔粉快把它涂成白色。这年头小城的年轻人不时兴戴手套,况且是这种老土手套,他的左手并没有戴。小梁老师说,就是,就是我爸想请你在竞选村主任时回去一趟,将你家的票都投给他,就是下个星期天。大凤心里明白,梁老五是让儿子替他拉票。为这,他竟打了小梁老师一耳光,凭这条,他就不配当村主任。可是小梁老师是他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说到底,大凤是为了自己儿子,选票的事与清华读一初中的大事比轻如鸿毛,或者说,轻如选票本身那张小纸片。大凤说,你告诉你爸,没问题,除了我家,隔壁村的三红家,全都投他的票。三红家虽在邻村,行政村划分却属于同一村。小梁老师说,那太谢谢你了,只是我这一张口,让你们庄严的一票不怎么庄严了。大凤说,我们是看梁老师的面子。梁亚民说,这样的话,我也答应你上课的事。为了感谢你,我不收你儿子的课时费。大凤缺钱,但大凤眼里有东西比钱更重要,大凤说,钱不要免,你受累多指导他,如果能把他带进竞赛队,我给你磕头都乐意。小梁老师将戴着手套的右手一挥,说,钱必须免,免了,我就替我爸把欠情还了。竞赛的事,得看你儿子的天分。

大凤离开三小的时候心情不错,出校门就打电话给三红,梁亚民应下了。三红说,她一定动员父亲母亲姐姐、姐夫投梁老五的票,否则,就别想做她女儿的上人。大凤犹豫了一下,没告诉她小梁老师免除清华上课费的事,怕三红说她存私心。大凤对自己说,三红比你宽裕,她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也登门。

大凤将手机放进口袋时,一眼看见了手背上的疤痕,被唤醒了似的,尖利的剧痛从她手臂上传到全身,她不由得佝偻了身子,用左手压住伤疤。除了医生,很少有人知道,怎样才能剜去一块完整皮肉,大凤当年尝试着做到了,切口整齐,不及筋骨,血肉下是薄薄的白膜,血涌来前就只是瘆人的寡白。多年后大凤第一次吃荔枝,剥开荔枝皮她就尖叫一声扔了。大凤的呻吟声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她松开左手,阳光下的疤痕十分明显,大凤甩甩手,努力将浮现的幻觉丢开。

大凤上农贸市场买菜主要是买荤菜,隔几天才去一回。她出了菜场,手机响了,看一眼号码不熟,十有八九是推销家教和教辅书的人,大凤掐了。那些人神了,你一接电话,他就说,喂,您是清华的家长吧,唠叨半天,最后才露出庐山真面目。学校怎么就把家长的号码透露给了这些生意人,好多家长都说是被老师卖出去的,大凤不信,就是真有这回事大凤也不计较,才多大事,你掐了不接就完了,犯不上把老师得罪下。手机又响了,还是那号码,大凤这回接了。一个男声说,您好,我是大有公司四分部黄经理。大凤抬起头看看天,太阳像只淌蛋黄的鸡蛋饼挂着,梧桐树的枝头光秃秃,连一片树叶都没了。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冬天就到了。黄经理说,您要的货有眉目了,我想与您见个面,确定下来。大凤说,谢谢您,听您方便。黄经理说,我此刻就在悦来茶座二楼,你偏一下脑袋,我就在临街的窗口。大凤看过去,真是那个黄经理在朝她摇晃手机。

小城人没有上茶馆喝早茶的习惯,一楼的桌椅都整齐排列着,大凤径直上了楼梯,二楼上也就只有黄经理一个客人。黄经理说,清华妈妈,是这样。大凤说,且慢,你叫我什么?黄经理说,清华妈妈,我还知道你是徐小帆的姐姐。大凤觉得这黄经理邪乎,简直比得上间谍特务。黄经理说,四分部业务的特殊性,决定了我们每笔生意都要细致深入。我们已经确认您是陈书记家的保姆,并在家政公司看过您的身份证复印件和登记材料。这与您在我们大有公司登记的表格稍有不同。我为了对上家负责,今天一早从陈书记家追踪到菜场,证实了这一点。大凤说,怎么了?我做保姆怎么了,保姆就不能和你做买卖?黄经理说,您别上火,先听我解释,四分部的业务第一条是保守客户秘密,认钱不认人。了解您的真实身份,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您对这笔生意的诚意。大凤听出了黄经理的意思,她打量了一下自己,上身穿着一件旧式的滑雪衫,胳膊上两只袖套出门没顾上摘,下身是家宝留下的厚绒运动裤,裤脚太长向上挽了几道,脚上是双老棉鞋。与那天戴着眼镜喝冻顶乌龙茶的女客户确实不像同一个人。这家伙狗眼看人低,怀疑她是不是能掏得出买指标的钱。大凤窝了一肚子火。黄经理说,您误会我了,我相信您不是忽悠我们,全县六十万人口没有几个人敢拿本公司当儿戏,这一点我不说您也清楚,您弟弟徐小帆也是本公司资深客户经理,他一定提醒过您。我们做过调查,您有实力付出这笔钱。姓黄的喝了一口茶,说,您决定要做这笔生意,按规矩要先交一万元定金。

黄经理低头看着茶杯,大凤却觉得这家伙用刚才那番话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剥下了,剥得她身上一丝不挂。她羞愤交加,说,黄经理放心,明天上午我过来交定金。

黄经理慢条斯理地说,清华妈妈,这定金交了就收不回了,您不妨再作商量。

大凤能和谁商量?这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户口本儿你就是一外人。当年她为了拿到城市户口,高考成了她的攻城之战,连考五次,屡战屡败,成了乡人的笑柄。现在她人是进城了,但是她认识这城市,这城市不认识她。小帆是她的亲弟弟,可小帆不靠谱,能和他商量出什么结果。小时候,村西的坟地里常有女人哭坟,不是清明也不是七月鬼节,哭的女人不是死鬼的寡母就是死鬼的寡妇,一半是哭一半是诉,大凤常常和小伙伴去看稀奇,哭到伤心处,那些女人就在坟地里打滚,头发上衣襟上沾满草叶、苍耳和泥土,看的人累了就散了,哭的人累了还守着坟头捯气哽咽。大凤那时候只觉得那人可怜,现在想起来倒让她羡慕。她们毕竟还有个地儿可以号哭,毕竟还有个地儿可以打滚,遇事了,伤心了,抬腿就到了村西。大凤在这县城,想打个滚都没地儿,想哭喊都不敢放声。晚饭后,大凤把家宝揣在怀里,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不由自主走到御园小区。

家宝曾经是这小区地下车库的看守,出门打工,村里的男人要么在工地,要么做保安,家宝偏偏选择了看车库。家宝喜欢小汽车,一个农民工喜欢小车,这说出去不着调,就像叫花子说喜欢上皇帝的金龙椅,喜欢也只能心里喜欢。家宝没有把这喜欢挂在嘴上,但他买了不少时尚的汽车杂志,这种杂志贵,买一本杂志要花掉家宝十天半月的烟钱。和老婆儿子走在街上,每过去一辆小车,他盯一眼车标就能报出车牌。大凤不讥笑他,人活着就得有个趣味,有个念想,男人的孩子气,做女人的不能斩尽杀绝。看车库人空闲,工资低,家宝除了节省,还想办法搞点创收。全家进城后,家宝和大凤有个约定,卖房的钱加上这些年的积攒,除了给清华上学花费,一分钱都不能动。清华平时学习的花销,当然不算在其中。比如买教辅,比如上家教,还有这样那样学校的费用,算起来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家宝总有办法把这些窟窿抹平。家宝的地下车库有两百多个车位,停满时那车辆看上去威武雄壮,像是一个个穿甲戴盔的斗士。空闲时车库就像一个大足球场,在白炽灯映照下仿佛是电影场景。家宝说,这些小车进出看上去杂乱无章,其实各有规律。比如像日本款的丰田本田蒙迪欧和美国款的别克雪佛兰等,车主一般早上七八点钟走,晚上六七点钟回,准时上下班。那些奥迪凌志和中低排量的奔驰宝马车主,大多是午饭前走,半夜回,这些人应酬多,生意人多。最牛逼的那些跑车型或者越野型奔驰宝马保时捷,多是昼伏夜出,往往十天半月玩失踪。御园小区是个高档小区,它就建在县城中心,闹中取静,左是商贸城,右是美食街。家宝感兴趣的是车,有人看中了商机,门卫的老张说,你那车位每天总有空着的,空着也是空着,我每天放几辆车进来停车,咱俩也能赚出份工资。这里属县城黄金地带,当初规划时,没想到突然有一天满大街全是车,现在停车就成了老大难,比找厕所还难。家宝挡不住诱惑,谁不喜欢钱呢,何况清华上学大大的缺钱。家宝摸索出了车位空位的时段,偶尔时间上撞车,向业主赔个笑脸,只说是亲友暂停蒙混过去。家宝另一个财源是洗车,当初洗第一辆车时还真没想到挣钱。车库新停了一辆卡宴,家宝在汽车杂志上见过它长的模样,现在真车就停在他眼前,他那份激动就像是粉丝见到了偶像。要知道,这县城有钱人不少,懂车的人不多,有钱人不是买奔驰就是买宝马,别的品牌再怎么大牌也白瞎。卡宴的车身有些脏,家宝用塑料桶拎了水,不敢用毛巾,杂志上说过一般的毛巾不宜擦车,他把车库里捡到的专用毛巾洗净,细细致致将车身擦了一遍。他贴着车玻璃,贪婪地看着驾驶台,嘴里嘟囔着这款车的一连串数据,恋恋不舍。其实,他没有驾照,不会开车,但这不妨碍他对车的迷恋。第二天,车主见了一尘不染的新车,赏了他一包大中华烟。家宝舍不得抽,到小店换了一整条绿南京。自此家宝晚上有了活干—洗车。家宝洗车不嫌贫爱富,只要看见车身脏了,不管高档车低档车,他都把它洗干净,有人大方,第二天会递盒烟。有人小气,装着没看见,家宝也不计较,本来车主就没请你洗车。水用多了,物业有意见,家宝给主任塞了烟,干脆在值班室的水管上装上水表,营私不舞弊。家宝还买了软皮水管、洗车液、喷雾水枪等,把洗车活儿干到专业水平,有车主干脆把洗车活儿包给他,直接给钱了。你可别小瞧这活儿,清华要交费,钱凑不够,家宝把各种香烟分分类,拎到小店,钱立马就有了。教师节春节送礼,大凤也不用犯难了,在小店将那些散烟换成整条烟,上老师家送礼,面子十足。

传达室的老张还在,见了大凤点点头,放她进了小区。大凤沿着车库的方向走,路面上的小车多了,排着队占掉了一半路面,估计是地下车库装不下了。大凤在花园的长凳上坐下来,对家宝说,到你的地盘来了。小区都是十一层的小高层,夜风寒,灯光暖,亮灯的窗户内,大多数人家都聚在客厅里看电视,偶尔,有热闹的嬉笑声跑进大凤的耳朵。家宝说这里是他的地盘,大凤笑话他,就算是你的,也是地下那块,这地盘属于那些住楼的业主,人家不是把小区叫做楼盘吗?在车库的进口处,有家宝的一间房,也就是五六个平方的值班室,是他的地盘。摆下一张床,这地盘就只够他一人转身。大凤来看他,他抱着大凤就要上床,说免得屁股撞屁股,不耍流氓也是耍流氓。大凤在这车库有过快乐时光。夏天的夜晚,大多数小车归位后,家宝开始劳作。天热,地下车库通风不畅,家宝喜欢赤膊,汗一出,就惹来一群群蚊子,咬得他东蹦西跳。大凤来了就帮他一把,大凤用水龙头冲,家宝负责擦拭。家宝说,灌个顶。大凤手一偏,水柱就隔着车身直扑家宝,砸得家宝的排骨身子啪啪作响,家宝却快乐得像嬉水的孩子,大声喊叫,来,再来。有一回活儿没干完,夜深了,家宝让大凤先歇,大凤不走,家宝拿起水龙头朝大凤身上射去。大凤一边跑,一边骂,家宝一边追,一边大笑。嬉闹声将偌大的车库填满了。住车库,夏天洗澡本来就只能冲个凉。大凤跑累了,撑在一辆越野车的引擎盖上喘气,湿漉漉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肩胛和前胸高是高低是低,波澜起伏。家宝扔了水管,绕到了大凤后面,水浇透了大凤的连衣裙,那一个前撑的动作,把大凤后背的凹凸都夸张了。家宝在后面抱住了她,大凤说别闹,我……话没说完卡住了,一根硬硬的枪管顶住了她的后臀。事后,家宝说,汽车杂志上的洋人都喜欢这样。家宝平时话不多,用三红的说法属“闷骚”型。卖房进城后,舍不得租房,一家三口在这值班室住过几个月。家宝单薄,摸上去是一把骨头,却贪那事。车库二十四小时敞开,哪怕三更四更,依然车进车出。值班室就紧贴进出口的斜坡,车子进出就像在头顶碾过,大凤睡不着,家宝说,累了人就能睡着。一翻身,就要让她受累。大凤忍不住嗓子,家宝说,放浪放浪,你别想那么多,放开才浪开了。大凤能忍就忍着,后来摸索到了诀窍,车进车出时你尽管喊,喊破天也没人听见。有一回半夜,有几台车的防盗警报铃声大作,恨不得把人耳膜刺穿。家宝说,坏了,你刚才那叫声超分贝了,把警报器惹响了。大凤信以为真,羞得往被窝里钻,家宝得意地大笑,她才晓得上了当。

大凤在寒风中想起那一幕幕泪水涟涟,她用手握着家宝,家宝在她手心暖烘烘的,他身子不会冷。

那天早晨大凤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坐在家宝开的车上,车明明停着,却突然向前蹿去,大凤喊“刹车”,家宝死死踩在刹车板上,车还是死命朝前开。大凤惊叫一声,醒了,吓出一身冷汗。那时他们已在外面租下了房,家宝说,车库吵,影响儿子学习。车进车出危险,别碰着撞着儿子。大凤说,奇怪,只见你洗车,没见过你开车,在梦里你怎么就敢开呢?家宝搂过她后背,轻轻拍着说,要不怎么说是做梦。你这几天坐公交是不是遇上过,明明你坐的车没动,对面有车交错而过,你看见自己坐的车开动了。老司机遇上这都会慌神,下意识踩刹车。大凤想了想,是有过这样的事,高中物理上叫“相对运动”。家宝上班的时候,总是换上旧皮鞋,那鞋旧得鞋底可以溜冰。进出车库的坡道上都是防滑齿,家宝说走进走出太耗鞋子,穿再好的新鞋子,那鞋底也受不了那防滑齿的啮咬,省下一双鞋钱,够儿子上两次家教。

事情就出在那双鞋上,那天有个冒失鬼进车库,方向盘打过了,向贴墙走的家宝撞去。家宝慌忙躲闪,脚下一滑,防滑齿没咬住他那光板子鞋底,他倒在车轮下,前后轮从他身子上碾过去。大凤赶到医院,家宝还剩一口气,家宝说,对不起了,大凤,没想到这么快,我就为咱家的伟大事业做、做最后贡献了。记住,钱最重要,能私了,就私了。他挣扎着对物业主任说,我是因公殉职,你要帮我老婆儿子办抚恤金,否则,我死了都不放过你。物业主任吓得白了脸,说我一定按政策向上面申报。家宝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就死在一辆普桑下,死在奔驰宝马轮下,我也甘心一点。大凤知道他不是说俏皮话,他是说如果肇事车主是有钱人,有可能赔偿款多一些。事实上赔偿金给了十五万,全给家宝父母拿走了,族里长辈出来说话,钱让老人保管安全,要不,儿媳妇改嫁钱就改姓了。物业公司也就付了殡葬费,家宝这样的农民工,别说投保,姓名都没上员工名册。火葬那天,工作人员喊亲属进去盛骨灰,大凤捧着骨灰盒进了工作间,工作人员左手拎着一个长柄铁簸箕,右手拎着一柄铸铁方锤,当着大凤的面,将铁簸箕里残剩的骨头捶碎,以便装进骨灰盒。大凤叫一声慢,揣了一块长条形的骨头在口袋,烫得手钻心痛也不敢放手,怕摔碎了它。她知道,家宝的骨灰盒她也留不住,公公婆婆会把他葬进祖坟。

那是家宝的下颌骨,家宝枕着大凤睡的时候喜欢让大凤摸着这里,有时候大凤的鼻息弄得他脖子窝痒痒的,他就不由自主地摆摆下巴。现在它就是家宝,大凤不敢把它放在家里,怕吓着儿子。据说死人不能见阳光,大凤把它藏在楼顶的阴凉处,用绸布和油纸裹着,只有遇事拿主意,或者实在思念他时,才在夜晚把它捂在怀里。少了一个说话的人,没少那个听她说话的人。

大凤说,家宝,你说明天那一万块定金交不交呢?交,到时候你得帮我,托梦给你父母说那十万块钱是为清华买指标的,是为了我俩商定的大计。我不怕大有四分部的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他们要了我的命,我早点来陪你。可清华咋办,我们的大计就成了泡影。

家宝不说话,大凤也知道他支持她去交。

大凤走出小区,大街上依然灯火璀璨,小城越来越向大城市靠拢,人们热衷于过夜生活,商家当然热烈响应。男男女女从大凤身边走过,霓虹灯恨不得将每个人都卷入梦幻的旋涡。热闹是他们的,灯红酒绿也是他们的,大凤捂紧家宝,疾步往回走。清华一人在家做作业,这个世界牵扯她神经的就是儿子,儿子才是她的温暖。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又是一个陌生号码,大凤和家宝在一起的时候不愿被人打扰,她掐了。手机却顽强地再一次响了,接通,对方说,我是老罗。大凤一时想不起来认识什么老罗,说你找谁呢?那人急了,我是一初中食堂的老罗。大凤说原来是罗大厨,心里笑话这胖子,你说是三红家遇见的那个老罗不就明白了,心虚。罗大厨说,你托我的事我帮你问了,食堂正招人,我们主任让你这几天就过来面试。大凤连声道谢,收了电话。大凤说,家宝,你说去还是不去?家宝从来不替大凤拿主意,现在也是。大凤只需要一个听她说话的人。去,当然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话听上去夸张,至少,近水楼台挨月亮近一点,哪怕是水中月亮也该捞一把试试。大凤觉得腿上有了力气,天再冷,你只要一直走,身体也能走热了。手机又响了,还是老罗,老罗说你没病吧?这话太突兀,除非是打情骂俏。大凤想回一句你才有病,那又过于凶狠,把老罗得罪下了。大凤听他的下文,老罗说,是这样,我们食堂员工必须办一张卫生健康证明,得先去医院体检。你要是有病,我医院有熟人。大凤听明白了,说,放心,没病。

大凤老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跟着她,她猛回头,没有。走几步再回头,还是没有。大凤心里笑自己,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大凤了解过,医学上这叫“强迫症”。我有没有病?大凤觉得真说不定。从高考复习到现在,不时有人背后说她有病。这回辞掉保姆去食堂打工,工资眼看着就少了一半,有人知道了没准又说她脑子有病。大凤说,家宝,只要你认定我没病,我就走自己的路,坚持到底。

老陈书记后来说过,如果大凤有病,病不在大凤。

有人说再怎么金碧辉煌的酒店,你也不能进它的后厨,见识过了,你对山珍海味立即没了胃口。但是一初中的食堂真不是这么回事,罗大厨领着大凤进了厨房,大凤从更衣室出来就换了模样,白帽白衣,还有一枚胸牌,上面有姓名、工号、工种,罗大厨向人们一一介绍,徐师傅,新来的徐师傅。名正言顺,不像“阿姨”听起来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罗大厨领着她参观了粗加工间、荤菜加工间、蔬菜加工间、切配间,接着是面点间、蒸饭间、烹调间,最后是餐厅备餐间。大凤想不到食堂有这么多讲究,这里所有的工作间都一个样,白瓷砖贴的墙,白地砖铺的地,锅勺灶盆是不锈钢制品,橱柜灶台是不锈钢制品,甚至连那一排连体的排油烟机,都闪着精钢本色的寒光。这得花多少钱才能置办下,大凤心里感叹,一初中就是一初中,连食堂都如此高端上档次。老罗说,前不久才整成的,乡下一所中学的学生集体中毒,没死人,校长也丢了乌纱帽。这下我们周老板重视了,对食堂投钱,反正一初中不差钱。老罗说的周老板是一初中的周校长,大凤觉得老罗粗鲁,满大街的人都称老板,阿猫阿狗都称老总,一初中的校长全县只有一个,岂是那些人能比的?大凤错怪了老罗,大凤后来偶尔看见周校长,老师们都当面喊他“周老板”,校长笑嘻嘻应着,春风拂面。大凤的岗位在蔬菜加工间,说白了就是拾掇蔬菜,开饭时,所有人都到窗口去卖饭卖菜。

从食堂大厅贴出的公示栏看,罗大厨还真是大厨,有三级厨师证。大凤打听过了,这食堂只有两个人是正式工,叫在编人员,一个是总厨,一个是会计,其他人都是临时工,罗大厨临时了快十年还临时着。这很重要,按惯例,在编人员子女可以无条件读一初中,罗大厨不在乎,他没有子女,连老婆也没有。但是,大凤眼里这才是根本区别,比多挣钱少挣钱重要。应该说这是份不错的临时工,一日三餐不要钱,并且可以放开肚皮吃,大凤明白了男女同事都腆着肚子的原因,不吃白不吃嘛。除了吃,还可以带,当然得象征性付一块钱,晚上的剩菜剩饭倒掉可惜,便宜处理给员工符合节约原则,类似于面包店下午五点后的打折。其实哪里是剩菜剩饭,饭菜刚出了锅,各人就拿出自带的饭盒,拣大荤往里面装。这样一来,清华第二天的饭菜都有了。算起来,比在陈书记家还是吃亏,比原来的最坏打算要好。开饭的时候,大凤的窗口是卖菜,铃声一响,学生们就拥向食堂,一初中的学生都穿统一的校服,从服装上分不出家境好坏,据说讲究都在鞋子上,富家子弟一双球鞋就是几千。大凤看到男生就想起儿子,都是吃肉的年龄,她手一沉量就加了。老罗说,大凤,你看你窗口排队的全是男生,这些小公鸡都冲美女来的。大凤说,罗大厨,都是孩子,怎么会跟你一样满脑子坏水。老罗说,孩子?现在的孩子懂事早,你没听到吗?学校搞评教打分,每个年级均分最高的都是美女教师,把长得矬的女教师都气哭了。老罗有事没事都在大凤周围转悠,一个大厨应该沿着锅台转,谁都看出他的心思,大凤心里明白,她欠下老罗的人情了。大凤得给老罗一个说法,大凤买了两瓶酒拎到食堂,老罗下班后喜欢喝两杯,大凤趁他和几位大厨开喝时,把两瓶酒放到桌面上,说,我请客,一直想感谢罗大哥的关照,今天是个机会。第二天,老罗板着脸把酒钱硬塞给了大凤,说,那酒不喝,扫了你的面子。这酒钱不收,跌了我一个大男人的脸。大凤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老罗说,哪有你这样送礼的?分明是在大伙面前拿我开涮。有心送礼,就送上我的门,莫非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大凤真不敢,大凤不想随随便便把自己当份大礼送上老罗的门。

这饭厅当初设计也分了甲乙丙丁,一楼是学生食堂,二楼是教师食堂,三楼是小灶和包间,三楼专供八位校长书记用餐和待客用。一楼是挤得密密麻麻的条凳长桌,二楼则宽松地摆放了几十张圆桌,到了三楼都做了分隔,校级领导各有各的用餐包间。大凤觉得这些人就是吃餐饭,也一定分出三六九等来,有几分好笑。这让她想起中秋节前店里卖的月饼,最便宜是散装货,胡乱堆着。中等价格是简装,用塑料袋或纸盒包装。高档的是礼盒,外包装用精美的木箱或者铁匣,里面是塑料隔断和丝绸铺垫,打开来,也就一个窝里趴着一只月饼,就像这豪装的包间只坐了一个校长。但大凤笑不起来,大凤有自己的心事,一初中的门她是进了,可是近水楼台是在楼台上,她现在还在底层,她只有上楼,哪怕是先上了二楼,才能见到月亮。大凤不能在一楼耽误太多时光,光着急也没用。她在这楼上楼下举目无亲,要说依靠只能依靠罗胖子。

大凤打电话给三红,小梁老师打电话说,最近俩孩子挺争气,选拔进竞赛小组了。三红说,这梁老五家的老二倒也义气,咱给他爹投票没白投。大凤说,三红,别在孩子面前说这话,为啥就不能说是这俩孩子真优秀?大凤细想,清华最近一段时间表现是优秀了。按惯例,清华的语数外练习是错一罚三,考试则是错一罚十,错一是错一道题,罚是罚三套或十套试卷,反正书店里堆满了试卷,大凤每个学期都挑选一些买下,以备清华罚做,有空闲的话,她自己也主动陪清华做题目。清华最近练习和考试都是全优和满分,没受罚。看他用完的草稿纸,可以看出这小子在奥数上确实没少用功。言归正传,大凤说,那罗大厨最近是不是还常过来当表叔?三红说,我都几个月没见他人影了,怕是被狐狸精勾引走了。再说,现在你找他还用得着来我这里?你俩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来了,大凤明白,三红这话里夹枪带棒是冲她大凤来的。大凤赶紧告饶。三红嘴硬心软,最后说,你真有什么事求老罗,我真帮不上了。我跟他,一个卖一个买,连露水夫妻都算不上。

大凤要听的就是三红嘴里吐出的这句话,如果现在三红对老罗抱有什么打算,大凤还真不好下手。

那天晚上是罗大厨值班,大凤下班后做了一番梳洗打扮,又回了食堂。大凤说把手机落在工作间了,老罗陪着她转了一圈没找着。大凤貌似找手机,眼角却观察着身后的老罗,老罗盯着她的后颈,气越喘越粗,酒气熏得大凤不敢回头。在劫难逃,何况是你主动送上门。老罗在背后双手一搂,把大凤的身子拔起,横着放到了工作台上。这桌面既冰冷又油腻,大凤象征性挣扎了两下,看状况,老罗已经顾不上更换场地。老罗山一般屹立在她正面,工作服、棉袄、羊毛衫像大鸟一样张翅从她眼前飞过,接下来,外裤羊毛裤短裤像潮水一样褪下,水落石出,露出气势磅礴的肚腩。再往下看,山高月小,那里并不与老罗的大身坯相称。大冷的天,老罗剥光了自己,又来解大凤的衣服。大凤说,慢。大凤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避孕套,老罗愣了一下,欢天喜地接下了。这女人分明是愿意配合这工作台上的工作,老罗乐得照单全收,按章行事。

老罗完了事,大凤仰躺在工作台上,老罗捡起她的衣裳裹住她,又捡了自己的棉袄盖住她身子。大凤打开他的手,她的手冰凉,身下冰凉,脸上冰凉。大凤抬手擦了一下脸,脸颊上全是泪水。老罗摸不清这女人的心思,有了后怕,说,你别哭,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大凤坐起来,越想哭得越伤心。他真要能做什么,她吊死在这棵树上倒也无忧。可悲的是这个男人要什么没什么,连做嫖客都在三红眼里排不上队,大凤却把自己作践成一盘小菜,乖乖地送到他嘴边。她徐大凤连婊子都不如。

大凤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有些恍惚,走路一脚轻一脚重,但是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她,爱谁跟就谁跟,要钱没有,要命拿去。都已经这样了,谁还能把我怎么着。大凤懒得回头,儿子在家,不能让儿子等得太久。

大凤调到了二楼窗口给老师打菜。老罗说,三楼不设卖饭菜的窗口,服务员是几位漂亮小妹,没结婚的。调你到三楼,我实在搞不定这事。大凤知道他一个大厨顶多就这点能量,好歹二楼总比一楼机遇多些。可笑这老罗总还想着跟她再成好事,大凤哪里还肯与他纠缠,有多远躲多远。一个月后,老罗又回到了三红的床上,他跟三红这样说大凤,就她那样?简直僵成了木头人,我在五花肉上划个口子搂着,也比搂着她像回事。

走进老陈书记的院子时,大凤觉得像是隔了多少年的感觉,其实才离开几个月。这院里的菜地明显萧条了,除了几垄霜打后的卷心菜还残留着绿意,那些给豇豆和丝瓜搭的竹竿架子戳在地里,夏天的盛装已褪下,枯藤黄叶和瘦竹在寒风中相依为命。除了季节更替的原因,那就是说明菜园的主人明显懈怠了。老陈书记坐在门前的藤椅上,天寒,椅子里衬垫了他的旧大衣,椅背上一只空袖管耷拉下来,使旧藤椅莫名增加了一种颓败的意图。阳光很好,椅子正放在小楼的L形内角,背风,他舒服地在阳光里睡着了,一缕精心培育的长发不守纪律地溜下了额头,搭在他的鼻梁上。大凤怕惊醒他,脚步放轻了,没想到水泥地上几只鸽子腾空而起,翅膀扑棱的声音让大凤一惊,也把老陈书记惊醒了。老陈书记有几分不好意思,慌忙将头发捋上脑后,站起身一抬脚,不小心将盛玉米的搪瓷碗碰翻了。老陈书记说,你来了。似乎大凤还是每天来这里做工,从没中断过。大凤说,你什么时候养上鸽子了,看这地上脏的。走近了看,地面上许多星星点点泛白的鸽粪。老陈书记恢复了精神,说,允许你放我的鸽子,就不允许我养鸽子?这话说得冲了,有怨,有愤,还有委屈和任性。老陈书记又补充了一句,这院子里总要有点活物的声音。

屋内那些熟悉的家具让大凤有了久违的亲切感,阳光侧照,家具上积攒的灰尘尤其惹眼,大凤撸起袖子要打扫,老陈书记说,别,今天你是我的客人,不是我请的阿姨。老陈书记把大凤请进了书房,老陈书记说,大凤,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辞工去了一初中食堂?这让大凤怎么回答呢。上次辞工的时候,他就责问她,声音愤怒得发颤。老陈书记说,我打听了,工资只有我这里的一半。大凤叹息了一声,老陈书记惴惴地说,是怕我为难你?大凤知道他说的“为难”是指什么,大凤摇摇头。有一回是秋天,老爷子在书房剪报,每天读完报刊他必做的功课,剪刀不响那把老藤椅吱喳乱响,大凤倚门一看,老爷子在椅背上蹭痒痒,这让大凤想起乡下在树干上蹭痒的水牛,不禁掩嘴而笑。老爷子闻声回头说,快,大凤帮我。秋燥,年纪大的人背上就痒痒,大凤在乡下也帮老人挠过背。这里,那里,大凤的指甲长短适中,老陈书记像一头在泥坑中打过滚的猪,舒服得直哼哼。这里,这里,大凤找不着位置,老爷子的手从自己后腰上绕上来,抓住了她的手。哪里?上还是下?老爷子仿佛睡着了,握住大凤手的手掌,温度和力度却渐渐加大了。这真是一个高难度动作,他也不怕扯歪了老筋骨。大凤挣一下,那手掌捏得更紧,汗衫下两只手的斗争,让大凤联想到被窝里男人女人的纠缠。大凤生气了,手往上一提,老爷子胳膊够不上,手松了。从此他再不敢提让大凤挠背的事。第二回是在午休时候,老爷子的卧室在楼上,午睡前都是大凤铺好被褥,老爷子躺进去,眼巴巴地看着大凤,像是小时候不肯睡的清华,要求妈妈再讲一个故事。大凤敌不住那眼神,慌忙撤退。有时候累了,大凤也趁他午睡时在沙发上小憩。那次是大凤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有手在抚摸自己的脸,她知道是谁,她装作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脑袋,那手一下子挪开了。人却没有走开,老男人特有的异味还挡着大凤的鼻息。迟疑片刻,那只手又握住了大凤的手,耐心地搓揉,像是孩子把玩一件玩具。大凤不想继续装下去,把手抽了出来,老爷子干咳了两下,说,你的手指甲要剪了。这回是老爷子落荒而走。自此,大凤也不小睡,没事做就一个人上街溜达溜达。大凤没把老爷子的骚扰当大事,做保姆的受到男主人欺负不稀奇。对面的住家保姆跟大凤年龄差不多,服侍一个瘫痪老大爷。她告诉大凤,那老家伙每天晚上都要咂摸一把她的奶头才肯入睡。大凤说这怎么可以。她说,这世道还有什么不可以,老话说,结婚之前女人的奶子是金奶子,结婚之后就是银奶子,生了孩子就成了狗奶子,都狗奶子了就当作被老狗舔一口罢了。相比之下,老陈书记毕竟受党的教育多年,那点骚扰连“性骚扰”都算不上。倘若他真是个老不正经,其实当初家政公司也暗地里介绍那种陪睡保姆,工资高出几倍,他老陈书记又不是付不起。就算害怕小陈书记,他也可以放下身段,去三红那样的地方做“表叔”,何苦把居家的日子弄得鸡犬不宁?怎么说呢,老陈书记一个当书记多年的人,失方寸也只是偶尔,大凤守住自己就起不了风波。

大凤说,我有我的难处,还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大凤的爷爷徐秀才并不是真的考中过秀才,他生在民国,科举功名早就取缔。他只读了几年私塾,塾师倒是清末的秀才。在那时代的农村,认得几个字,能拨拉算盘珠子,都统称为秀才。徐秀才家境富裕,新中国成立后成分被定为富农,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村里有五六户地主,每次批斗大会地主首当其冲,徐秀才偶尔出场陪斗。徐秀才在村里人缘不错,村人写家书写对联都用得着他,没人故意为难他。徐秀才冷眼看世道,把希望放在在县高中读书的儿子身上。想不到“文革”一到,高考制度取消,儿子只能回乡务农。世道沧桑,徐秀才只认一个道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改革开放,村人纷纷进城打工或做商贩,徐秀才拦住儿子,父子潜心种田,理由是钱赚了,如果影响孩子们读书,等于赔了孩子前程,还是划不来。徐家的大门上贴的春联是,耕读传家躬行久,诗书继世雅韵长。这两排字或楷或隶或行书,内容从来不变,徐大凤最早认字就是从这春联开始。等到徐大凤读高中,徐小帆读初中,高考制度早已恢复,徐秀才憋足了劲儿,认定徐家振兴在此正道。可惜爷爷憋足了劲有力使不上,一遍遍的谆谆教导反使大凤压力倍增。徐大凤平时学习优秀,班级排名基本不落前五,可高考却名落孙山,成绩在班上排二十以外。老师说大凤心理素质弱,考场发挥差。老爷子安慰孙女,咱复习,继续考,苏老泉考进士连考二十年呢。第二年第三年高考,大凤的成绩离分数线不是差三分就是差五分,老爷子每年还是用苏老泉做榜样鼓励孙女。第三年考完,大凤身心都垮了,头上斑秃,手上白斑,自残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医生诊断是高考压力闹的。母亲说咱不考了,一个姑娘,你们徐家还指望她撑天立地?可母亲说了不算,爷爷不发话,爷爷在这个家一言九鼎。大凤恢复了一阵子,爷爷又哄她进了复习班的教室。大凤第五次高考,徐小帆高中毕业也作为应届生进考场了。徐秀才有所不知,苏老泉应试屡考不第,一直到两个儿子苏轼苏辙都金榜题名他还是不第。史传苏老泉连考十九年,至死未第。徐秀才树立的榜样暗示了大凤的命运,姐弟同考,小帆考上了,大凤第五度落榜。小帆考上也是时逢这一年高校扩招,大幅度降分,大幅度收费,小帆录取在一所大专,学费要十多万。爷爷继续用苏老泉安慰孙女和孙子,俩人复习再考。那些年农村中学考个三年五年的人不少,有考生连考八年终于考取,俗称“八年抗战”。大凤可以考下去,问题是你想考,政府不让你考了,省教育厅高考改革,下一年度将高考分两步走,高二小高考,高三大高考。复习生没有小高考成绩,等于是被拒之门外了。大凤终于得解放,苏老泉的阴魂可以早日滚回他的墓穴了。

徐秀才精神一下子崩溃,他在病床上拍着桌子大骂,我们农村人浇块水泥地,还担心挡了地下生灵的路,行个烧香祷告仪式。一省几十万复习生,高考是农村孩子的唯一出路,他说断就把路断了,老天有眼,他们迟早要遭报应。决策的官员远在省城,徐秀才的骂声他们当然听不到。骂过之后,当务之急是凑钱给小帆交学费,十多万对种田的农户不是小数字,幸亏亲友帮助。徐秀才没熬过那个冬天,爷爷临终时拉着大凤的手说,一定要让你和小帆的孩子考大学,考清华北大。大凤应下了。几年后大凤生下的儿子,大名是清华。

老陈书记在大凤讲述时两次插话,评点一:你爷爷有自己的世界观,但他没有权力把它强加在你和弟弟头上。有句老话,你看见什么,什么就挡住了你的眼光,说的就是你爷爷。这番话很哲学,大凤觉得老陈书记确实高水平。评点二:扩招是借高等教育之名行圈钱之实,古今中外,任何伟大民族都把教育当作事业,而不是当生意来做,即使当下欧美诸国的教育产业化,只是针对留学生收费,对本国学生的教育都推行义务制。扩招收费,这些人竟想出如此昏招,相当于捶自己的卵蛋做下酒菜,这要绝后人的。这段话是他从桌上拿来剪报读的,老陈书记读一句,从老花镜上方看一眼大凤,表情沉重。最后一句是粗话,剪报上不会有。显然,激愤之下老陈书记也有失斯文了。

大凤说,为了清华能上三小,我们贱卖了乡下的房子。为了清华有机会上一初中,我才到您家做保姆,我来之前,早打听到您是在文教局书记任上退下的。得知您连亲外孙上一初中都不肯开口求人,我不得已而去一初中食堂打工,图的是能碰上个肯帮我的人。大凤说到后来带着哭音,老书记,我就是一个势利小人,您别和我一般计较。

这样啊,这样啊。老陈书记明白了,不知道该对大凤说什么好。半晌,说,在一初中找到肯帮你的人没有?大凤被问到辛酸处,忍不住放声大哭。老爷子将抽纸抽出几张,顿了顿,还是塞在了大凤手中。老爷子说,我告诉你,海波也不去一初中了,去美国读寄宿学校。正是这个原因,我现在研究的课题就是各国的教育问题。老爷子俨然把自己当作学者教授了,还“课题”,最多就是剪贴了几篇文章。大凤不知道,大学中学的课题很多就是剪刀加糨糊的成果。老爷子说,海波这书读的每天作业做到深更半夜,节假日连轴转补课,实在太苦了。我没敢投反对票。大凤心里想,清华可比海波还苦,有时候一碗方便面就当了晚饭。大凤说,我们乡下人喜欢吃肥肉时,你们城里人吃瘦肉。我们喜欢吃瘦肉时,城里人又追着吃什么有机蔬菜了。这不,我们家清华做梦都想上一初中时,你们却把海波送到国外去上学。我们就是跑丢了鞋子也追不上你们的想法。老爷子说,高考不变,孩子身心受苦的处境就无法改变。从政治角度看,高考不会变,也不能变,只有高考制度下培养的接班人才能吃苦耐劳,循规蹈矩,保障社会稳定。大凤说,您讲的那些与我们百姓无关,我弟弟小帆您见过的,大学毕业了却找不到正经工作,欠下的学费至今没还清。坑了我爸妈,都说这考大学是坑人。但我不这样看,关键是看你考上的是什么大学。一个碗儿洒一勺油也好,一口缸里洒一勺油也好,不看水多水少,那油没少,只看你能不能捞着油星子。好比这北大清华,扩招不扩招都不受影响,你考上了就不愁没工作。那北大卖猪肉的毕业生,不是本来也有个铁饭碗吗?老陈书记摇摇头,翻过一页剪报,兀自读了一段话,那段话老爷子在下面画了红线:

蠢人不可能靠教育来拯救,他所需要的是救赎。我们的统治者希望从人们的愚蠢之中,而不是从人们认真而独立的思想判断之中,获得更多的利益。

—迪特里希《狱中书简》

大凤在陈家时就习惯了老爷子的做派,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而已。

太阳已在中天,阳光进不了房间,书房有了寒意。陈老书记说,我们上楼顶,你看看我养的那些鸽子。大凤随他上去,他在楼顶上盖了几间鸽笼,笼中笼外的鸽子“咕咕”叫闹,见了他不躲,反而全都围在他脚边跳跃,只差栖在他肩头了。大凤看四周,都是或旧或新的高楼,就是这长了翅膀的鸽子,也被这些楼挡了路,天高并不是任鸟飞。老爷子说,早就有养鸽子的念头,你来后知道你怕蛇,就掐灭了这个念头。你走了,我才捡起了这想法。大凤诧异,我可没说过这话。老爷子得意地说,这还用得着说,一个农家女子不肯进菜园,我就猜是惧怕什么,草虫,蛤蟆,蛇?最有可能是蛇。有一次海波带来一条塑料玩具蛇,他随手扔在沙发上,你什么都整理了,就是那沙发你不靠近,我就相信我猜中了。

老爷子还真是有心人,他看着大凤,意思是听大凤的解释。大凤绕不过那眼光,说,是这么回事,我爷爷走的那年,也就是我考第五次那年,年头上他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那算命先生说:我实话实说,你权且当我放屁。你家的家神已离家,恐怕今年长者不能寿,少者事不能顺。在我们湖畔那一带村庄,家神是指家蛇。湖边鼠多,家家都有蛇守着粮仓。算命先生那番话成了我爷爷的心病,每年都能在屋内或屋外找到蛇蜕,但那年我爷爷翻遍每个角落就是没找到。不幸的是,那一年被算命先生不幸言中,我从此就怕了它。老爷子说,奉蛇为家神,古来有之,不仅是守粮仓,还有别的说法。传说中人与蛇都曾有过只要蜕皮就能长寿的机会,人怕痛放弃了,蛇做到了,所以不断获得新生。蛇就成了长寿的象征。其二呢,蛇鳞是片片顺行叠压,不能逆反戗行,顺道而驰。民间又将蛇寓意为“顺”。老爷子好卖弄学问,说完回头看,大凤已下了楼,大凤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其实,真正惧怕的原因,大凤也只说了其一,没说其二。

这天是大凤的休息天,老陈书记说请她来有正事。老陈书记要留大凤吃午饭,说让饭店送外卖,大凤急着回家,说要准备清华的饭菜。孩子的事压倒一切,这道理老爷子也懂。老陈书记说,大凤,“表叔”的事你听说过吗?大凤吃了一惊,这是她和三红私下的玩笑话。大凤装傻,没听说过。就是,老爷子说,就是有个中年官僚,他惹怒了网友,网友一搜索,搜索到十几张此人的照片,每张照片上他戴的手表都不同,每块表都几万或者几十万。网友举报他贪腐,上级审查属实,逮捕法办。此人被网友戏称为“表叔”。大凤说,你说的是这个人啊,听人说过。老爷子想了想,说,大凤,你也不是外人。海波他妈妈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她腕上也常戴表,就是那块江诗丹顿,其实是海波他爸从国外捎回的,她就这一块值钱的表。我记得你也有块同样的表,说是仿货,我想请你帮着买一块。大凤说,莫非也有人举报小陈书记?老陈书记说,那倒没有。不过,政治斗争是如履薄冰,还是小心谨慎为妙。我还是替她留个后手好。大凤知道,老爷子讲的就是她腕上的“僵尸点灯”,便摘下来放到茶几上,说,这仿货怕寻不着地方买了,我这块您留着,本来就不值钱。老爷子说,那你上班没表不行,我送你一块。别,大凤说,我还有块电子表。老爷子保重,我回了。

老爷子追到院中说,大凤留步,我还有件事要说出来,你离开的这段日子,我也曾想过,把你和清华接到这院里来,就是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没等我提这事,女儿女婿说要送海波留学,学费昂贵,得把他俩名下的住房卖了凑钱,省得别人背后议论钱的来路。以后,她母子俩要搬进这院子来住了。

大凤加快脚步跑了,好在老陈书记腿瘸追不上,但愿他的话被寒风刮得干干净净吧。

吕一平是在微信上得知,寒假特级教师出国考察名单中还是没有他。这种出国考察,当然是旅游观光,听起来像是公费,其实不是,比公费团行动自由,行程豪华。限额之内,购物还有人帮你刷卡。那些特级中的特级,欧美早就逛过一遍,现在去的是非洲了。吕一平也是特级教师,却连一次机会都没捞着。怪谁呢?吕一平当然知道原因。掏钱的是省市的出版公司和教辅中心,他们捞足了,赚肥了,分一杯羹给合作者,顺便在寒暑假给合作者安排一些身心按摩,合作者就是那些特级教师。但是,套用一句广告语,不是所有的特级教师都享受这特级待遇。

吕一平是语文特级教师,特级教师在中小学,相当于院士在大学,是象牙塔的顶尖了。媒体报道,一个贪官想当院士,行贿几千万都没当成。物以稀为贵,院士肯定比特级教师少得多,那身价自是不好比。但是,没有身价或者价位太低也是对特级教师的不尊重,特级教师的评委不答应,参评的准特级教师不答应,广大中小学教师也不答应。本来被称为小知识分子就不服气,连特级教师都没有身价或者廉价,明摆着是小瞧我们小知识分子嘛。但一般参评教师心比天高,“币”比纸薄,有心拉升行情也没有实力。好在各级教育主管部门将重教落在实处,把一个地区一个学校的特级教师名额多少纳入考核,这样一来,除了挖空心思去“挖”外地的特级教师,公关特级教师评选就成了学校乃至教育局的重要工程。你如果有心统计一下,特级教师中当校长的占大多数,次一点的也是主任,像吕一平这样头上没乌纱帽的属凤毛麟角。吕一平评特级时是在下面的镇中,本来也没抱指望,是去打酱油的心态。没想到居然天上掉馅饼,落到他头上了。事后才知道,这馅饼早就让人盯上了,两位高中语文教师争一个名额,背后是两地的教育局和两所名校,都牛气哄哄,都上面有人。两头牛角斗,斗红了眼把遮丑的红裤头都会挑翻,后果不堪。馅饼就轻易落到了吕一平头上。吕一平有吕一平的优势,偏远地区的乡村教师,而且是初中教师,据说评委大佬解说他,卑鄙,地位低下且偏僻。让这人上,对那两人都公平公正,评委们都立场统一了。要顾大局,要讲政治,砍柴不成,你莫非敢把青山烧了?

吕一平评上特级的第二年就调进了一初中,“卑鄙”两个字只剩下一个“卑”字,地位低下,其实并不真的低下,比一般教师牛逼多了,只是没弄成一官半职。圈内人都知道,特级教师也分成上中下三等。上等的特级教师控制一省的教材编选、中高考命题阅卷、特级教师评选等,仅主编教材每年的稿酬就百川归海,数目可观。这中等的特级教师,往往是一市或一县的教研室主任和中小学校长,他们编选和推销教辅、组织各级学科竞赛等,日子肥得流油。这三等的特级,是指吕一平这种,做一些参编教辅、教师培训讲座、学生竞赛评委等活儿,也能得一点碎银子聊作慰藉。据称这类特级教师自嘲,特级不带长,放屁都不响。是笑话也是实话,倘若你是校长,至少,你编的教辅可以自销本校学生。胆小一点,可以和别的校长交换发行。三等的特级教师吕一平生气的是,组织出国的这家教辅公司经理,曾口头承诺这趟有他的。生气不如反思,看来,只有彻底去掉大佬说的“卑鄙”两字,才能上一个台阶。

由此可见,想在一初中食堂从二楼上升到三楼的人,其实不止大凤一个人,尽管性质不同,心情一样迫切。

据说女人生气就购物或饱餐,男人生气就借酒浇愁。吕特不是这种档次,心情不好,吕特选择运动。吕特年近半百,不适合和年轻人在球场上奔跑,吕特的运动项目是乒乓球。食堂的二楼在拐角处摆着两张乒乓桌,倘若有外地的教师来听课,这桌子就成了餐桌。平时空闲,乒乓桌就是乒乓桌,成了教师们饭前活动筋骨的好去处。吕特来的不是时候,球桌空着。吕特失望地转身要走时,有人说,吕特,要不,我陪你打会儿。说话的人是窗口卖菜的服务员,吕特是有身份的人,抬头想回绝,看见玻璃门后面是一张羞怯的脸,模样动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多月没见老婆,见了女人铁石心肠也会变软,试想,那女子不知要鼓多大勇气才开口,吕特就为了怜香惜玉也应放下身份。女人脱了工作服,冬天劳作的女人就像夏天的茭白,剥掉外衣才另有风致。她穿了一件红毛衣,身段显山显水,吕特看球就难免分神,让本来郁闷的心情又添了急躁。女人球艺一般,也喜欢弧线长球来回,吕特性子陡起,扣杀连连失误,前半场失分就多。吕特觉得是没把握好扣杀的角度和分寸,不断摸索,再扣杀,果然,对方几个回合下来就招架不住了。吕特连胜两局,酣畅淋漓。到第三局时,女人用心了。女人发球,女人的左手大拇指和中指捏着球,若有所思。吕特紧紧盯住球,她左手的食指竖起,吕特握拍子的手就绷紧了,那根食指却顺着乒乓球的球缝缓缓抚弄了半圈,像是动物伸出的一截舌头。如此两番,吕特觉得发球快超时了,那球突然弹起,像上足了劲的弹簧直扑过来。这一局吕特的扣杀也几乎没有一次成功,第三局吕特惨败。吕特明白了,前两局女人是故意喂球,让他高兴。待他兴致高了,才和他较一回真。女人的球技真算不上高手,但高手的水平不是每打必赢,而是懂得该赢的时候赢,该输的时候输。

吕特记住了这个服务员的姓名—徐大凤。

徐大凤作为食堂员工,上班时间是不能打乒乓球的。吕特到食堂找大凤,是为了一件小事。本地人喜欢腌制一道菜,缸腌菜,取本地的马耳朵大青菜,晒够三十天太阳,压缸底腌制,春节过后取用,色黄味香,是本地人看家菜。吕特好这一口,菜晒了二十多天了,不巧,他要出去开一个星期的会议。这大青菜要日出晾出,日落入室,不沾霜露。倘若托付给那帮青年教师,不靠谱。吕特不放心,就想起了徐大凤。徐大凤满口应承,脸颊绯红,似乎不是请她帮忙,倒是给她颁发奖状。吕特要把宿舍钥匙留给她,她摆摆手,说,别,钥匙给谁等于把家交给谁了,我担不起这责任。那大青菜您放心,我在食堂找个地儿放着过夜。这是个谨慎的女人,知道什么东西能留,不该留的东西不留。吕特觉得这是个拎得清的女人。吕特准备腌菜的那天中午,他打完菜停了一下,说,徐师傅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帮我一起腌菜。吕特住的单身宿舍是公寓酒店的格局,房改过后单位不分住房,这宿舍是给新进的教师过渡用的,吕特的夫人在乡下医院做护士,想调进县城的医院还没有找到门路。吕特准备了一口大缸,放在沙发边上,看上去不伦不类。大凤进屋时,吕特正坐在沙发上洗脚。本地腌菜是有讲究的,将大青菜铺在缸底,铺一层撒一遍盐,盐是大粒子粗盐,然后男人赤脚进去踩菜。必须是男人,未必换了女人踩菜,那缸菜就不能吃?只不过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罢了。家宝一走,大凤就不腌缸菜了。吕特踩菜,踩到菜汁淹了菜秆菜叶,大凤就撒盐和填菜。屋子里很安静,只有踩菜的声音一声接一声,这样的场景曾是冬季里农家温暖的一幕,让俩人都有些恍惚。菜快要填到缸沿时,吕特突然哎呀一声,矮下来扶住了大凤的肩膀。大凤扶他到沙发上,吕特的脚趾上已涌出一片血迹。吕特咝咝抽着凉气,说,怕是大盐粒把脚趾划破了。没多大伤口,只是盐水一浸痛得厉害。大凤说我看看,抱住吕特那只脚,是大脚趾趾肚破了。大凤一口把那大脚趾含住,吐了一口血水,再一口含住,舌头抵住了伤口。吕特的脚没了疼痛,僵了,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吕特想抽回那只脚,大凤松了口,却把他的另一只脚也搂住,拉开棉袄的拉链,一并揣在了她暖和柔软的胸口。

这就是温柔乡了。吕特荣誉是特级,身体却是普通血肉之身,抵挡不了温柔。

吕一平说,其实在打乒乓球你发球的一瞬间,我就爱上你了,你那个动作性感极了。大凤想不起是什么动作,但“性感”这个词让她受用。钻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听一个男人絮絮的情话,大凤觉得是在做梦。这个时候的男人其实已精疲力竭,吕一平很快就响起了鼾声。大凤穿衣起床,给大缸盖上木板盖,又将剩下的马耳朵青菜归堆一角,打扫干净。再凑到床头,吕一平醒了,他伸出热乎乎的胳膊,搂住大凤说,你真是个好女人,只是,我有老婆,不能给你名分。这是要给俩人的关系定性了,大凤说我不要那个。吕一平说,那我能给你什么?我现在什么都没,没房没车没钱。如果你是教师,我还能在发表论文、评职称上帮你,可你用不着。他这样一说,大凤脑子清楚了,这男人心里不踏实,要讨个定心丸。男人就是男人,永远不会被情事冲昏头脑。大凤不能打草惊蛇,不能提儿子进一初中的事。大凤说,我什么都不要,我一个寡妇,只图有个人知我的冷热。

大凤早已弄清楚,一初中的内招指标除了上面的领导,老板名额不限,书记每年两个,副校长每年一个。在食堂二楼上用餐的人中,能在老板那里要到指标的只有吕特。凭什么,凭吕特是引进人才,全校就他和周老板是特级教师,尊重学问尊重人才。

如果有细心人观察,吕特和大凤在学校突然疏远了。俩人碰面不打招呼,吕特也不来二楼打乒乓球了。那是这俩人心虚,他俩像游击队员随时把校内校外当作战场,他俩像地下武工队在夜色中穿行于大街小巷茶座客栈,见缝插针寻找战机。大凤想不到吕一平看上去一本正经,在床上却花样百出,弄得大凤心惊肉跳又欲罢不能。吕一平说,你就随了我吧。可怜我择业不慎,做了二十多年教师,整天用别人的脑子思想,用别人的腔调说话,我没废掉已是万幸。也就在这床上,我有机会推陈出新,展现想象力和创新能力。那一个脸老皮厚,让大凤想起乡下人的粗话,挑担挑不过剃头匠,夯床夯不过教书匠。当然,让大凤长见识的还有孩子教育的事,很多大凤弄不懂的事,老吕洞若观火。有些话大凤其实在别处也听说过,但从吕特嘴里说出来就入耳,除了因为吕特是权威,另一个原因是此刻,她的心中只有这个男人。老吕说,为什么中小学总是考的比学的难呢?这是中国教育特色。比如中考和高考,考试难,初三和高三学生主要精力只能用于复习。学生复习,主管部门和专家就有理由编复习资料,一轮二轮三轮。就要组织模考,一模二模三模。基层教师也看懂了,平时考试也难,为了与中考高考衔接。课本内容课上讲,课外内容上家教。老吕说,所以千万不要担心取消中考高考,当官的不答应,专家不答应,普通教师也不答应。这让大凤更坚定了要让清华上一初中的决心,上小学上初中是拼爹妈,不公平。中考高考总还是拼成绩,百姓子弟还是有一份希望。

清华语文考试的阅读题老是失分,这是大凤揪心的问题,当年大凤高考语文这块儿也是重灾区,大凤现在做清华的语文试卷,阅读题也答不到得分点上,简直像是大凤遗传的弱项。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悲伤,很多家长都已伤不起。这天,大凤在报上读到大作家王蒙的文章,他的文章被用作试卷阅读题命题,老先生做的答案基本拿不到分。老吕听了哈哈大笑,说,很正常,一百个作家一百个得不到分。作家再牛他们只能牛在文坛,在教育界他们没有话语权。不在于做对做错,而在于谁是制定规则的人。别说做题目,就是那些作家的作文,去中考高考评分也大多不及格,不说别的,这作文就分命题作文、材料作文、话题作文、新材料作文等,等大家玩腻了,那又再弄个新名词定个新概念唬人。与其迷信作家,不如迷信老吕。老吕现场做了手头教辅上的几道题,居然做对十之八九,不由得大凤不服。老吕说,其实很简单,我这有套自编口诀,按图索骥,不想三想四就不会错。大凤对老吕不是敬佩,上升到敬仰了。临走,老吕裸身起床找到他编的口诀给了她,老吕说,儿子读几年级了?大凤很少提儿子的话题,打马虎眼说,上小学呢。

快活的日子总是过得快,大年过去了,寒假过去了,新学期开始了,过日子如掀书页。按惯例,五月一日之前,内招指标都对号入座,大凤居然顾不上为这事着急。有时候,深夜躺在老吕身边,大凤也迷失了自己,仿佛自己当年考上了大学,应该是师范大学,与这个男人恋爱结婚生子,在同一所学校教书。那是大凤错过的版本。

眨眼就到了农历二月初二,俗话说,二月二,龙抬头。在本地,这天是上文庙敬香火的日子,家有考生,家长都早早做了祭香的准备。大凤自然不敢怠慢,上初中不用考试,但清华想上一初中还靠菩萨保佑。再者,这天也正好是小梁老师带清华去省里参加奥数竞赛,大凤更觉得有求于神明。大凤天没亮就赶到了文庙,根本没赶上早,庙门前已挤满了人,兜售香烛的小贩大呼小叫,晨雾和香烟混合在一起在空中弥漫。其实来早了也没用,头炷大香是由县高中敬,第二炷大香是一初中,前三炷香都轮不上个人,让学校包圆了。据说原来是校长带几个领导来祭拜,遮遮掩掩不让外人知道。再后来是校长带领导班子和毕业年级老师来,家长联名支持,估计将来连毕业班学生也要参加了。几所学校都争着烧头炷香,有一次县中的老板和一初中的周老板还翻了脸,都是出于公心,都是为了本校的升学率,最后由教育局领导出面排定了座次。大凤当前也不甘落后,浑身是劲地挤在香客队伍前面。大凤是头拨香客,上完香出得庙门,她腿上更有了劲道。学校的面包车停在路边,司机老赵按喇叭让她搭车。老赵熟,常来食堂套近乎,可校长周老板在车上,大凤犹豫。周老板心情好,打开车窗说,徐师傅快上,自己学校的车别客气。上了车,老赵说,徐师傅,孩子要中考了?大凤说,没呢,小学六年级,小升初。老赵说,小升初,给菩萨上香,还不如给老板上香。老赵这大嘴巴脱口而出,老板不恼,说,我也想多解决一些,可我手上的指标都拿光了。找我,我看还不如找吕特。吕一平就坐在老板后排,大凤分明看见他叉在过道上的腿抖了一下,收拢了。吕一平装作没听见。大凤说,我没打算麻烦领导。

吕特没听见大凤说什么,他紧张的是,周老板这个老狐狸,鼻子真那么长,嗅出了他和大凤有什么?

吕一平突然在大凤的生活中消失了,连着几天没来食堂露面,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也不像是出去开会,就是开会,短信他会回。大凤牵挂他,又不方便打听,正焦虑,吕一平来电话了,让她下班后去城东开发区一家旅馆。不知什么时候,县城的旅馆突然多了起来。有的就是民宅改的,几个房间也敢称“宾馆”。小县城外地客并不多,小旅馆却生意兴隆,亮点是“钟点房”,有赌客开房,也有吕特和大凤这样的“野鸳鸯”开房,没有谁规定旅馆是为外地客开的。吕一平和大凤一般不开房,天黑以后大凤潜入老吕房间。大凤不让老吕去自己的住处,怕清华撞见,怕家宝暗地里难过。最疯狂的那段时间他们也开钟点房,但不去开发区那么远。

因为开发区偏僻,小旅馆清静,看上去倒也干净。老吕也不解释这几天去哪里了,火急火燎,先把事做了,做得穷凶极恶,像是饿死鬼临上路了。事毕,冲过澡,总是要躺一会儿,老吕却没回到床上来,直接穿衣服。这不是以前的程序,大凤跟着洗了穿上衣服。老吕说,大凤,我们谈谈吧。这说话的口吻是吕特,不是刚才床上的老吕,男人穿了衣服和脱了衣服完全不是一个人。吕特说,你是不是从开始就是为了儿子小升初才和我在一起?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偏偏老板在的时候才说?吕特情绪激昂,那副嘴脸让大凤伤心,大凤完全可以辩解,那天文庙遇上校车,她有能力设局吗?大凤不想说,没必要说,她就睁大眼睛看着他,女人的目光能点燃一个男人,也能熄灭一个男人,吕特手扶着椅背,颓废地坐下来。吕特说,其实,就是把这个指标给你儿子,也是我应该做的。可是,大凤,你知道吗?这指标只是在我名下挂一下,很快就被领导拿走了。大凤忍不住说,周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吕特说,不是周老板,是比他大的领导,县长局长开口我能不给?大凤说,他们可以跟周老板要。吕特苦笑着说,还能少了他们的指标,要我的指标,是因为找他们的人多。

大凤相信这不是谎话,否则,大有公司四分部的“货源”怎么能弄到。这个男人,他还想当校长,还要将老婆调进城,当然不敢得罪那些当官的人。

大凤说,本来,我是想找你帮这个忙,但后来我不想跟你开口了。我喜欢的男人只有你一个,我儿子上一初中的路不止一条路。我更在乎这份感情,我存了私心,怕提了儿子上学的事,你就嫌弃我了。这是真话,把真话说出来,大凤心里对丈夫和儿子都有了歉疚,泪水夺眶而出。吕特正色说,你真是,你真傻,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孩子上学的事更重要吗?尤其你,儿子才是你的全部。我不是不帮你,是没办法,时间紧,别因为我耽误大事。

出门时,吕特将一个信封塞给她,说,我们处在一起有些日子了,这是我挣的一笔稿费,办指标要花费不少,算是我的补贴。吕特下去退房时,大凤将信封里的钱点了一遍,一万三千五百,大凤算了一下,腌缸菜到当天正好是一百三十五天,吕特是算过账了,一天一百,按天计费,比三红的哪位“表叔”都慷慨。他说得很明白了,儿子才是你的全部,他就是把你当婊子了,给了钱就两讫了。大凤清醒了,将钱不客气地收了。一个寡妇对爱情的幻想从此灰飞烟灭。

大凤回到家,灯亮着,清华人不在。大凤正要下楼去找,他气喘吁吁地到了。大凤刚要责问,儿子说,妈,你今天跑得好远,我怎么找都找不着你的自行车。你找妈妈干什么?是不是你每天晚上都不做作业,跟踪妈妈?大凤想起某些夜晚,她总觉得被人跟踪。清华说,没有,我只在作业不多的晚上,妈妈迟迟不回,我才出去找你。这么说,儿子一定发现了她和吕一平的勾搭,大凤不知道该怎么发问。清华说,妈妈别生气,我已经是男子汉了,我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外面被欺负,暗中保护你。

大凤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儿子,儿子挣开她,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今天敢告诉你实话了?妈,我奥数竞赛获奖了,市一等奖。

儿子从书包里拿出奖状,大凤一遍遍抚过那张纸,心中感叹:老天有眼,拿走你不该留下的东西,送回了你最想得到的东西。

儿子说,把爸爸带回家,给爸爸焚香,告诉爸爸,我能上一初中了。

什么都瞒不过儿子的眼睛。大凤依儿子做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儿子说,妈,你这次为什么哭得这么响亮,把楼下的邻居也惊动了。大凤说,以前妈妈哭的是悲伤,今天妈妈哭的是高兴。

命苦的人,哭是习惯了的抒情方式。

获小学奥数赛市一等奖的全县一共有六名,三小占了三名,大凤联系了另外两家家长,决定请梁亚民吃一顿饭。小梁老师做人的风格与众不同,大凤预先打了电话给他,问他有没有空。这次小梁老师很给面子,应下了,时间定在周末。星期五下午,她打电话提醒小梁老师别忘了,梁亚民说,把那酒席退了吧,那奖不认了。说完这两句话就挂了。大凤赶紧联系另两家家长,其中有一位在教育局上班,她证实了梁老师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上面来了文件,禁止各校优先录取奥赛获奖者。

大凤忘了关电话,双腿乏力,也顾不上规定,屁股落在一堆白菜上。老天是存心作弄人。大凤在荤菜加工间转了几圈,师傅们刀起刀落,剔骨割肉,斩肉为丝,有条不紊。大凤觉得身体血脉偾张,皮肤下有许多小虫在啮咬。大凤渴望手中有一把刀。不行,这样不行。大凤走出食堂,幸亏有一排水龙头在露天下,她拧开一只,将头脸放到水龙头下,将衣袖卷起,水冰凉,大凤清醒了。你已经没有权利只顾自己的感受,你有清华,还有家宝,他在远方眼巴巴看着你。

大凤没有把消息告诉儿子,儿子还小,独木桥上落水的滋味大凤尝够了,她实在不想让儿子这么小就尝到。她不哭了,寡妇的眼泪没有意义,想好下面的路怎么走才是当务之急。好在还有大有公司四分部那条路留着,一定要把那指标拿下。大凤这样算账,买下指标,那一万就是一万,不买,那一万就打了水漂。算下来缺口就是六七万,第一条路就是回村求清华的爷爷奶奶,从母子俩的抚恤金里支付,这当然不容易,自从卖掉房子以后,老两口就视她为瘟神,要拿到钱,说不定得打一场官司。第二条路,就是先借一笔钱买下指标,哪怕是高利贷。大凤不怕欠债了,

真走到那一步,就步三红的后尘,零售批发都是卖。

星期六一早,大凤骑着自行车下了乡,家宝家老屋门掩着,屋里没人。大凤卸了给老人买的烟酒点心,心里嘀咕,莫非两老知道她要来,躲着她?正要上隔壁打听,前面巷子响起了丧乐和哭声。村里不知是谁家老了人,老两口肯定是去那里听丧曲了。大凤寻声走过去,走到了她卖给梁家的院子里,她家的房屋早夷为平地,成了梁家院子的一部分。现在,院子里赫然摆着一口棺材,被人群围着的殡仪乐队正在演奏,大凤低声向村里人打听,是梁家的谁?村人说,村主任家的老二,做教师的那个儿子,村主任两口子都痛得倒下了。

小梁老师那么一个活生生的小伙子,说没就没了。梁亚民带队获奖后本来成了三小的功臣,学校打算重奖他,上面禁止优录奥赛获奖生的文件下来后,奖励没了,而且以后学校也不打算搞奥赛,小梁老师暂时只能待岗。梁亚民想不通,从宿舍楼楼顶上跳下,送到医院几个小时后就没了。村人说,三小的校长是村主任的朋友,昨晚连夜赶来的,那校长说,他怎么也不可能让梁家老二待岗,是梁家老二想岔了。族里人本想去三小闹一闹,有明白人却说没用,学生死了闹了有补偿,那是因为影响学校考核,学校肯花钱摆平。教师自杀,学校不怕你闹事。

音乐声小了,一个女声哭丧的声音高起来:

……

八月初一去望郎,我为郎哥请针匠,

别人家针匠缝嫁衣,我为郎哥赶制寿衣裳。

九月初一去望郎,我为郎哥请木匠,

别人家木匠做嫁妆,我为郎哥做棺(材)忙。

十月初一去望郎,我为郎哥请漆匠,

别人家漆匠漆嫁妆,我为郎哥漆棺(材)忙。

冬月初一去望郎,我郎断气在床上,

我身穿麻衣来尽孝,日夜守护在灵堂。

腊月里来去满月,我扑在坟头哭断肠,

哭一声青天哭一声郎,你可知我日后多凄凉?

女人是殡仪乐队的专业哭手,词是哭夫的词,并不适合死者梁亚民,却还是听得大凤无比心酸,满脸泪水。大凤悄悄从人群中退出,回到老屋,公公婆婆没有回来,大凤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她遭遇的那恐怖一幕。那一年六月的某天下午,家宝在城里打工,清华在镇小没放学,大凤在大灶上烧一锅开水。水开了,大凤揭开锅盖,只听屋顶上砰的一声有东西砸在锅中,溅起的开水烫得大凤丢了锅盖。定睛看时,那开水锅里昂起一只斑斓的花蛇脑袋,一双眼睛无辜地看了大凤一眼,又在水汽中不见了。大凤尖叫着冲到堂屋,吓得魂飞魄散。定下神来,才想起打电话给家宝,大凤在堂屋颤抖了一个多钟头,家宝火速赶回家,将那一锅蛇尸处理了。受了惊吓,大凤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出院后从此不进那灶屋。家宝安慰她说,其实是巧了,你揭锅盖时,那蛇正在椽子上,水蒸气往上一冲,蛇就掉进了开水锅。大凤说,那不是蛇,是家神。家神没了,我们得搬家。现在想起那天的事,大凤还手脚冰凉。

大凤想起老陈书记的话,蛇象征长寿,蛇死了,两个年轻男人的命都没了。蛇主顺,蛇死了,她逃离那么远,儿子小升初的事就是不顺。论道理,大凤应该去梁家吊唁,梁家于她母子有恩。可大凤却不敢去露面。她甚至不愿再等公公婆婆了,她积蓄的斗志被梁亚民的死瓦解了。

她将老屋的门掩上,手机叫了,是老陈书记。老陈书记说,现在有空吗?上我家来一趟。大凤径自去了老爷子家,老爷子在书房,只一眼,老爷子就看出大凤脸色不对。大凤嗫嚅着,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说了。没办法,大凤再不倒出来,承受不住了。老陈书记说,要怪罪,就怪罪中小学开始在你们身上打下的炮烙,那些自杀的中小学生是病人,小梁老师是病人,你也是病人。中小学埋下的病毒终将伴人一生,小梁老师逃过初一没逃过十五。无论如何,你要挣脱,不能归罪在自己身上。

老陈书记说,谁说清华小升初的事不顺?我去找了县长,解决了。老爷子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也就是一张三指宽的纸条。大凤说,就这张纸条?老爷子说,你放心,管用。有县长签字,县长是我以前的下属,头回着老脸求他办事,不能糊弄我。

大凤将纸条仔细折叠好放进口袋,走上去扑在老爷子怀里,老爷子伸出手轻轻在她背上扑了几下,松开她。大凤毫不犹豫地拉下棉袄拉链,抓住老爷子的手按在胸前。大凤在他耳边说,我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报答。老爷子帮她拉上拉链,说,大凤,不是这样,我很多时候想拉着你的手,想抱一抱你,其实是想抓住点什么,抱住点什么。一个孤老头,女儿被官场劫了,孙子被读书占了分分秒秒,没人靠近我,没有天伦之乐,空得慌。

春天的菜园已没有菜,野草疯长,有的已高过围墙。大凤看了,心生歉疚。大凤要是不走,或许老爷子不会让园子衰败。老爷子看出她的不安,说,现在任它们嚣张,季节一过,我一把火烧了做肥料,不种菜,种桃种李,哪怕我看不到那些果子,海波清华他们总能看到,也就没有对不起这满院春风暖阳。

大凤骑车回家的路上,不时用手去按一按放纸条的那只口袋,怕那纸条会变魔术一般飞走。大凤想起中学课文《药》里的华老栓,做学生时常笑话他一个动作,“按一按口袋,硬硬的还在”,现在她就是那个华老栓,按一按,非常必要。大凤上了楼顶,小帆领着一个人站在她门前,大有公司四分部的黄经理。大凤没给小帆好脸色,怎么把什么人都随便往家里带。小帆说,姐,本来想电话里给你说,黄经理说重要的事要面谈,以示诚恳。大凤说,不必谈了,谈的那生意我不做了,那一万定金我也不要了。黄经理说,一初中的公示都贴在大门口,你儿子被优录,我当然知道那指标你不会要了。大凤怀疑听错了,小帆说,真的,我俩刚从一初中回来。不是说上面发文,那奥数奖没用了吗?大凤怕被忽悠。黄经理说,公示上说是从素质教育出发,根据综合素质条件优录的,其实谁都明白,换汤不换药,上面禁止优录奥赛获奖生,奥赛并没取消,排名出来如果本校无人上榜,校长不也脸上无光?

大凤一下子想到小梁老师,上面玩个文字游戏,小梁老师一条命没了。

黄经理抿了抿嘴皮,一开口,两只龅牙还是脱颖而出。黄经理说,我还得到内部消息,昨天还有一个指标给了你,县长批的条子。我想看一下条子,县长签的名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大凤说,两个字如何?三个字又如何?黄经理说,有讲究,有名无姓,也就是只签了名字,校长必须给。姓名齐全,一般是碍于情面,可给可不给。大凤听了,取出纸条一看落款,县长全名是黄春明,但纸条上只签了两个字,春明。

黄经理说,您开个价吧。

黄经理又说,那一万定金可以退给您,也可以由您买下,委托我卖出。行情正在大涨,您赚了大头,我赚抽头。如何?

原载《人民文学》2014年第1期

点评

余一鸣的本职工作不是作家,而是中学老师,但他的文笔比许多专业作家还要老到。他看问题的眼光颇为毒辣,往往能一针见血地点住问题的死穴,所以在他的小说中,无论涉及的事件和登场的人物多繁杂,情节却总能做到精炼明晰,很少掺杂水分。《种桃种李种春风》写作者最为熟悉的基础教育界,各种内幕轶事手到擒来。看似是在写一个进城打工的农妇想尽办法,“曲线救国”,为了使自己的儿子能进重点中学而奇招尽出,无所不用其极,实际上却通过大凤和儿子清华的遭遇,折射出当下教育界的种种乱象。举凡高考压力下应运而生的“考试综合征”、畸形的“奥数”狂热、“团购”特级教师优质课程、倒卖领导入学批条、学校组织考生集体到文庙烧香等等,近年来的新闻中屡有曝光,似乎已经不新鲜;但为了下一代能占有优质教育资源而委身文教局退休书记家里当保姆,甚至不惜出卖色相拉拢学校食堂大厨和学校特级教师,令人读后大有“天方夜谭”之感。围绕着入学名额指标和所谓的“素质教育”成绩,一出出闹剧在小县城里走马灯似的上演,令人应接不暇之余,也难免萌生些许悲戚和疑问:在这样的社会风气熏染下,我们的下一代即使都能接受到“一初中”的优质教育,都能在某个级别的奥数竞赛中捧回一张奖状,于世道人心又能有何裨益?

作者的语言朴实无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源自现实经验的情节进行改造中去,由此,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波三折乃至多折的精彩文本,读起来格外过瘾。女主人公大凤在应试教育的指挥棒下,围绕着争夺优质教育资源这一终极目标,机关算尽,经由陈书记家保姆、中学食堂服务员、大厨姘头、特级教师情妇的身份变换,一步步走来,最终却画了一个“精心策划—充满希望—希望落空”的怪圈。小说中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奥数辅导教师梁亚民因为学校对奥数辅导态度的变化而愤然跳楼自尽;然而,事实却证明他这愤然一跳的毫无意义—上级虽然禁止优先录取奥赛获奖生,但却并没有取消奥赛,奥赛成绩仍然会被学校视为重点建设的门面工程。大凤的一切努力因为这条政策的微妙表述而终究没有白费,而梁亚民的生命却已然无可挽回。人生就是如此,几家欢乐几家愁。余一鸣在辛辣地揭露出种种世相之余,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看似有所变通实则仍是铁板一块的教育制度。

(宋 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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