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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雕像的房子对面

时间:2022-12-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商人大街曲折着连通了小斯帕斯卡亚街和诺沃斯瓦洛奇内巷,沿着斜坡蜿蜒而下。一座深灰色的、带雕像的房子坐落在街道拐角处。一块巨大的四角形石板立在倾斜的屋基上,上面贴满了新近的政府法令、政府公报和公告。寒冷的空气再次来袭,感觉非常明显。枪林弹雨、血流成河还有那些因战争带来的恐慌已经终止。尽管如此,人们依旧恐慌,就跟日升月落替换没有什么两样,也极像当下的天气,冬天过去,春天的日子就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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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大街曲折着连通了小斯帕斯卡亚街和诺沃斯瓦洛奇内巷,沿着斜坡蜿蜒而下。一些房屋和教堂地势稍高,可以俯瞰整条街。

一座深灰色的、带雕像的房子坐落在街道拐角处。一块巨大的四角形石板立在倾斜的屋基上,上面贴满了新近的政府法令、政府公报和公告。一些过路的人站在人行道上盯着石板,一语不发地看着。

不久前,天气解冻之后,开始变得干燥起来。如今,又冻住了。寒冷的空气再次来袭,感觉非常明显。这时候天还很亮,而在前些日子的这个时候,天应该是已经黑了。冬季才离开没多久。留下的空隙被阳光填得满满的,就这样,阳光一直依偎在黄昏的怀抱里,迟迟不愿离开。阳光的存在却让人又惊又喜,它让人们向往远方,但又恐吓他们。使他们恐惧、不安。

这座城市刚刚交到红军手里,白军都撤到了郊外。枪林弹雨、血流成河还有那些因战争带来的恐慌已经终止。尽管如此,人们依旧恐慌,就跟日升月落替换没有什么两样,也极像当下的天气,冬天过去,春天的日子就长了起来。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借着逐渐变长的天光,读着墙上的公告。只见公告上这样写道:

“市民须知:本市合法的居民均可到尤里亚金苏维埃粮食局领取工作证,每张工作证需要缴纳五十卢布。地点:十月革命街(原总督街)五号一百三十七室。

“凡无工作证者,或工作证填写错误及伪造者,一律按战时条令予以严查。工作证细则及使用说明将在尤里亚金执委会第八十六号公告中公布,该公告将在尤里亚金苏维埃粮食局一百三十七室里公布。”

第二张公告写着:

“本市的粮食储备充裕,但已被资产者藏匿起来,其用心在于破坏配给制度,制造粮食问题上的混乱。”

公告的结尾很醒目

“凡囤积粮食者,一经发现就地枪决。”

第三张公告说:

“为了使粮食供应正常,只有非剥削分子被准许参加消费者公社。详情可咨询尤里亚金粮食局,地点:十月革命街(原总督街)五号一百三十七室。”

还有一张是对军人的警告说:

“凡未上缴武器及未经新制度许可而携带枪支者,视情节予以严惩。可到尤里亚金革委会申请持枪证,地点:十月革命街六号六十三室。”

2

一个羸弱不堪、面色乌黑的流浪汉摇摇晃晃地走到看布告的人群跟前,他一副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模样,大概是很久没有洗脸了。肩上胡乱挎着个背包,手里拄着根拐杖。他的头发有些不同寻常,长的令人吃惊,而且居然没有一丝白发。但他那满脸深棕色的胡子已经开始染上了灰白的痕迹。他就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日瓦戈医生。他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破旧的短袖外套,是绝对无法御寒的。他的皮袄若不是在路上遇到强盗恶贼,被扒走了,那就可能是他自己在饥寒之间做出了选择,最后忍不住拿它去换了吃的。

他可怜兮兮地揣着口袋里的最后一小坨没吃完的面包。而且那确实是来之不易,要知道饿肚子的大有人在,这是他经过附近的一个村子时人家施舍给他的,他们还额外赠了他一块牛油。从铁路那边到城里,他花费将近一个小时,但从城门的哨卡到这十字路口,短短的距离竟然也走了整整一个小时。这些天都是这样重复着,他忘了饥饿,人已经虚弱到了极点,长时间的行走使他筋疲力尽。他只能走走停停——可不是为了看风景。他内心感慨万千,他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能回到这座城市,还能见到这些石头,他暗暗地握紧拳头,调整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掩饰那种想立刻扑倒在地上去亲吻石板路的欲望,仿佛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高兴得不能自已!

他走了很长时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停停,有一半的路程几乎是沿着铁路线走完的。那些铁路已经完全废弃,铁轨把荒凉向两端无尽地延伸,雪把铁轨覆盖的严实实实,两根钢轨载满了冷清。他一路不停地走着,一列列白军的列车停在那里,白茫茫的一片,客车和货车都掩埋在雪里。白军撤退了,高尔察克战事的失败已经无可挽回,全线溃不成军,燃料已然耗尽,白军不得不丢下那些火车。这些火车失去了燃料,只能永远静止在这里。

无法开动的火车如同一条丝带蜿蜒延伸几十俄里。它们陷在这里找到了新的归宿,沿途的劫匪把它们辟为堡垒,刑事犯和政治难民——那些已经缺衣少食的流浪者也可以偷偷藏匿在这里把它当作避难所。可怕的可不止这些,在这些车厢中最拥挤的是因严寒和斑疹而死的人的尸体,铁路沿线的伤寒病把附近村庄变成了死城,一些村整村的人都死于伤寒。

这样的一幕幕情景,正应验了古人的一句谚语:凶狠的人比狼更残忍。恐惧蔓延一处又一处,行人看见别的行人就一定躲开,生怕自己感染上什么病;两人要是在路上相遇,更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为了自己不被杀死,那就只能杀死对方。不少地方还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这更让人心惊胆战。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人类的兽性大发,所谓的人类文明的法则几乎荡然无存。人,在一个贫病交加、动荡不安的夜里,又梦回到了那个茹毛饮血的史前的穴居时代。

偶尔,那些鬼魂孤孤单单的身影,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前面很远的地方游荡。他们要么偷偷摸摸地在角落里躲着,要么惊恐不安地穿过小道。医生不愿从这些身影旁走过,而是匆匆从旁绕开,他觉得它们好像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见过,常常感觉他们也是游击队营地里跑出来的。这样的幻觉经常出现,不少时候他都会弄错,但有一次他的眼睛还是没欺骗他。一个少年从国际卧车车厢的雪堆里钻出来,他是出来解手的,方便完后就又钻回雪堆里去。他定睛一看,还真的是那林中兄弟的一员。他叫捷廖沙·加卢津,很多人都以为他被枪毙了。原来他命大,那一枪没有要他的命,他只是受了伤。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才慢慢恢复知觉。他离开行刑的地方,躲到树林直到养好了伤才离开。为了掩饰身份,他改名换姓,躲避着各种危险,赶回圣十字镇去寻找自己的家人,一路上十分警惕,一看见行人就躲到雪掩埋的火车里。

眼前的这些景象给人一种非凡人所拥有的、超脱的感觉。它们就像是某些星球上微妙而又深奥的生命,被错误地放到了地球上来。但是,只有大自然是一直忠于历史的,它所显现的模样,就与现代画家所描画的大自然没什么差别。

冬天的傍晚格外静谧,寒风让人不敢去面对即将来临的黑夜。晚霞余晖徐徐徜徉,黑黑的树顶也被这光芒照射得有些发白了,清秀得宛如古代名士的妙笔丹青。黑色的溪流涓涓而下,追赶嬉戏在薄冰的灰雾下,蜿蜒在银装素裹的峡谷中。虽说峡谷是山的凹陷处,可是大雪一层层的加盖,上端的雪已经堆得像座山,下端深色的河水流过。这样的黄昏寒冷却富有同情心,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过,这天灰得那么透明,心也舒畅得仿佛是飞扬的柳絮一样,这里就是尤里亚金,这是尤里亚金的黄昏!一两个小时之后,这柔软如丝的黄昏也会降临到那带雕像的房子对面去。

官方的通告还贴在房子的石墙上,医生想走到石墙跟前看看政府布告栏是否出了新的通告。但他时不时地向上看,目光落在对面二楼的几扇窗户上。有几扇沿街的窗户还是能看出曾经刷过的白灰。透过窗子,能看见主人的家具堆放在两间屋子里。窗棂上已经结了一层晶莹的薄冰,尽管有些朦胧,仍然看得出白灰已经洗刷掉了。这种变化是不是代表发生了什么事情?主人又重新住了进来?要么是拉拉搬走了,房间里搬进新的房客,不知道现在的房间是不是改变了模样。

这种琢磨不清的情况反而使医生有许多的念头涌起,激动的情绪让他自己都难以控制。他走到街道对面,通过大门钻进过道,登上正门楼梯,感觉是如此亲切而熟悉——他曾无数次午夜梦回这里。生锈铁梯的花纹让他常常回想起来,哪怕是在林地的营中也一样,连花纹上的涡纹都历历在目。在某个向上转弯的角落,往脚下看看,栅栏下楼梯的角落里放着破桶、洗衣盆和断腿的椅子。现在这番景象一如当初,没有丝毫变化,每个角落、每个细节几乎都和从前一样。此刻,医生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他恨不得对这楼梯说声谢谢,来感激他如此忠心于过去。

那个铃一直就在门上。医生记得在他被游击队俘虏之前,它就已经坏掉了。他想过上去敲敲门,可是发现门上的锁明显有问题,沉重的锁直接贯穿那个拧进旧式柞木门里的铁环里,笨重地挂在那里。门上的装饰一直保存得很好,其他很多地方已经脱落。以前这样的情况都视为野蛮行为,从不允许发生。门上以前一向是使用暗锁,相当牢固,要是坏了,钳工会及时修理。仅仅是这件小事就说明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了,一眼就知道比过去糟糕很多。

医生心里很清楚拉拉和卡坚卡不可能在这个家中,或许尤里亚金容不下她们,他心酸地想,她们也可能已不在人世了。看着这一幕,他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打算到墙洞里摸一摸,那是他和卡坚卡都很害怕的地方,只是害怕后悔才试一试。他先走到墙边用脚踹了踹,免得伸手到墙洞里打扰到那些老鼠。他在洞里摸着,没有抱希望能在曾经约定的地方找到什么希望。一块砖堵住了墙洞。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扒开了砖,把手伸进去。哇,不可思议啊!钥匙和一张便条静静等待着被发现。他拿出来一看,便条写在一张大纸上,内容很长。医生万分欣喜,想要赶快看见内容,赶紧凑近到楼梯台的窗口跟前。不得不惊叹这一切是奇迹,更加神奇的事还在继续!便条是写给他的!他马上读了起来:

“神啊,这是多么美妙!有人在城郊看见你了,你竟然活着回来了,真是没想到啊。他们跑来告诉我。我猜测你一定会先赶到瓦雷金诺去,我把卡坚卡也带着,上那儿等着你。只是我把钥匙放在这个你知道的地方,怕你会到这里来找我。你就到家里不要离开,在这里等我回来,哪儿也别去。对了,你一定不知道吧,我现在已经搬到前面的房子去住了,就是离街道最近的那一排。楼里空空的,萧条得很,没什么办法,只好变卖了房主的一部分家具。我还留下一些食物,你可以拿来吃,几乎都是土豆。我把熨斗放在锅盖上,还有重的东西,你知道的这是防备老鼠的。我现在每天都很愉悦。快活得都不知道怎样才好。”

他匆匆看完便条正面上的话。背面写满了的内容他却没注意到。打开的便条被他托到唇边,也没看就叠起来,同钥匙叠在一起,一把塞进口袋里。锥心的痛苦和无比的快活搅拌在一起,纠缠在心中。既然她没有一丝犹豫、也没什么要求就去了瓦雷金诺,他的家是不会在那里了。这个细节在他心里翻腾,已经引起了惊恐,更重要的是亲人生死未卜,他感到心如刀割。他也不知道此刻他们在哪里,便条上始终没提到他们,好像这些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看着天色慢慢变暗,他知道可供考虑的时间不多了。趁着天还有点亮,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当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去看看贴在街上的法令。要知道在那个不安定的年代,这事一定得放在心上,不容疏忽。因为不知道某项规定而不小心违犯可能会连命都丢掉。他来不及打开房门,就下楼去了,任沉重的背包把肩膀压得酸痛。走到墙跟前,各种印刷品已经把墙壁贴满一大片。

3

墙上贴的文件有很多,包括报刊文章、审判记录、会议演说词和法令等。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用极快的速度扫了一下标题:《对有产阶级征用与课税的办法》《关于工人的监督作用》《关于建立工厂委员会的决定》。这些条例是新政权所公布的指令,已经代替了先前的制度。公告的颁布是想提醒居民新政权的规定是不容侵犯的,政府不希望他们在白军统治期间忘记了那些应该遵守的条例。但这些东西像单一曲调的长笛乐曲,在永无止境地反复演奏着,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头都弄昏了。都忘了是哪个年头的标题了?是属于头一次变革时期呢,还是最后的这几个时期?是不是在白军几次暴动的时候呢?这通知是哪年贴上去的呢?去年?前年?他这大半辈子只有一次赞许过这种武断的言论和这种直率的思想。难道就因为自己的一次不慎的赞许,就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年年只能听到那些虚妄的呐喊和疯狂的要求吗?难道就因为他一时的过分同情便要被永世踩在脚下吗?

一页纸飘落在他眼前,也不知道是哪里撕下来的总结报告。他读道:

“通过有关饥荒的报告来看,地方组织极其不称职。投机倒把活动极为猖獗,浪费现象十分突出,明显的犯罪事实得不到控制。可当地工会委员会干什么去了!城市和边区的工厂委员会都干什么去了!要是我们不对尤里亚金至拉兹维利耶地区和拉兹维利耶至雷巴尔克地区等区域的商店仓库进行大范围的彻底搜查,如果我们不采取强硬的手段,以就地枪决的手段震慑直至找出投机分子,那么城市将无法从饥饿中拯救出来。”

“这样的自我陶醉真令人羡慕啊!”医生想,“事实上早已经没有粮食了,还谈什么粮食,如果自然界里早已不长粮食的话?哪儿来的有产阶级,哪儿来的投机倒把分子,如果他们早已依照先前的法令被消灭干净了的话?如果他们已经不再存在了的话,哪儿还有农民和农村?他们难道忘记了自己早先的决定和措施早已彻底消失了吗?什么人才能年复一年地对早已不存在的题目保持如此经久不衰的狂热,对周围的一切闭目不见、充耳不闻呢?”

医生觉得天地都在旋转,然后失去知觉,倒在了人行道上。当他蒙眬地恢复知觉后,路人把他从地上搀起,要送他去他准备去的地方。他说了声谢谢,婉言拒绝了别人的帮助,赶紧说自己就是去街对面而已。

4

他又返回楼上,打开了拉拉住所的房门。楼梯口上依然那么亮堂,与他头一次上楼时相比光线差不多。他高兴地感激太阳的耐心等待。

门咔嚓一声打开了,引起屋内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空荡荡的房间早已没有人居住,等待他的是罐头盒打翻的叮叮当当声。听见开门声老鼠抱头逃窜,整个身体都扑倒在地板上。医生很讨厌这群恶心的家伙,可是对它们也是束手无策。它们实在是太多了。

如果要在这里过夜的话,首先就得对付老鼠,需要找到一间门能紧闭、容易躲避它们的房间躲着,然后用碎玻璃、破铁片堵住所有的老鼠道。

他从前厅拐向左边那间他比较陌生的房间。穿过一条黑暗的走廊,他来到一间房里,这里两个窗户都朝街,光线很充足。正对面就是那座带雕像的灰房子。过路的人在灰房子墙下站着,看那墙上贴满的报纸,只留下背影。

室内外的光线没有什么差别,都是清新明亮的早春薄薄的光线。室内外的光线竟这般相似,就好像街道和房间是相连的,没有隔开一样。若说一定要有区别的话,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站在拉拉的房里比外面商人街上更冷一点。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突然感觉头重脚轻,飘飘忽忽的,感到体力透支了。马上就要晕倒过去,医生觉得这是大病的前兆。

此刻,室内和室外的光线没有差别,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开心。院子里和住宅里一样游荡着冷空气,寒气逼人,他越来越感觉到傍晚街上的行人,还有城里的气氛是一样的让人感觉亲近,人世间的生活慢慢与他建立了联系。他没有了恐惧。他也不去想马上要病倒。春天傍晚透明的光线照射进来,让他感觉到遥远的梦想和希望能有保障。他相信未来是美好的,他会如愿以偿,能把所有的亲人都找回来,什么都能说得清楚,也能表达出来,误会当然也可以化解。他认为最近一件能够看作是美好的保证的,是他接下来即将和拉拉的快乐相见。

难以自控的兴奋和无法停止的忙碌驱走了他的疲劳。比起不久前的虚弱,这种活跃可能是即将发病的征兆,这样描述也许更准确些。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房间坐立不安。他又想到街上去,想去做点什么。

他要安顿在这里,需要做一些准备,先去理个发,刮刮胡子。他蓬头垢面地走在城市里,一直四处张望搜寻着以前那些理发店。一些理发店已经不复存在,要么就改为别的用途了。即便是照常营业的理发店,也是大门紧锁。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自己没有剃须刀,也没有地方理发刮胡子。在拉拉屋里或许可以找到剪刀,这样也可以救救急。他慌慌张张地把拉拉的梳妆台翻了个遍,最后还是没能找到剪刀。

记忆中小斯帕斯卡亚街上好像有一家裁缝店。他想,不知道老天还让裁缝店存在吗。祈祷那里还有人干活。来得及的话,还可以向女裁缝借一把剪刀。于是他又上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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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记性真好,记忆没有说谎。裁缝店真的在老地方,并且女裁缝们还在里面干活。这一间门面就是裁缝店的安身之处,一扇垂到人行道的大玻璃窗是朝着街面的,女裁缝们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手艺。

屋里的人太多了。这里不仅仅有真正的女裁缝,业余缝纫爱好者才是使得这里人满为患的真正原因。为了领取工作证,尤里亚金上了年纪的太太们都到这里来。带雕像的房子墙上贴的法令里提到过领取工作证的办法。

她们的动作与真正的女裁缝比还是很不一样,这是一眼就能辨别的。裁缝店最主要的活计是做军服、棉裤和棉袄,还用狗皮缝皮袄,那些狗皮的颜色各不相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游击队的营地里见过这种皮袄。那些业余缝纫爱好者不习惯于制作毛皮衣的活儿。她们用手指把衣边折短,然后笨拙地放在缝纫机下缝起来,看上去笨手笨脚,几乎无法完成。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只好敲了敲窗户,他舞动着手,做了个让她们放他进去的手势。里面的人告诉他不接私人活计,当然也是通过手势。他始终不走,反复地做那些手势,他坚持一定要进去跟她们说几句。她们则不希望他来纠缠,她们向他摆了摆手做推辞的动作,想告诉他,她们不能做私活的,希望不要妨碍她们,让他往别的地方去。一个女裁缝对着他,一脸困惑,她翻了翻手掌,耸了耸肩,示意自己有些懊恼,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比画剪刀的样子。她们认为这是挑逗她们的某种不雅动作。看他身穿破烂衣服,行为古怪,她们觉得这个人要么是病人要么是疯子。女裁缝们不好意思地笑着挥手叫他不要待在橱窗前。他灵机一动,突然想到通往后院的路。很快,他敲响了刚才找到的裁缝店的后门。

6

一个全身穿着黑衣的女裁缝开了门,她上了点年纪,黑脸膛,一脸的严肃。可能是店里管事的。

“你这人怎么喜欢耍赖!有什么事快说,我很忙。要不真的要惩办你。”

“您先不要惊慌,我就想借剪刀把胡子剪了,就当着你的面,剪完一定会还给您。我得首先对您表示谢意。”

女裁缝不敢相信自己是在和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说话,从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她有些诧异。

“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由于路程太长,头发长得太长了,满脸胡须。本来到市里想把自己整理一下,可理发店统统关了门,打算自己动手剪一下,苦于没有剪刀。请您借我用一下吧。”

“好吧。如果只是理发那没问题。可是我得警告你,不要试图出于某种政治原因而乔装打扮,伪装自己。如果你敢玩这种花样牵连我们,那您可别怪我告发。我们可不想为您去送命。”

“天啊,问您借个剪刀,不需要这么多疑惑吧?”

女裁缝把医生带进一间屋子里,似乎比贮藏室大不了多少。他马上坐在椅子上像在理发店里似的,脖子上被围了一块必备的白罩单,白罩单的边一点一点塞进衣领里。

女裁缝出去了一会儿,手里拿着各种工具回来了:剪子、大大小小的梳子、推子、磨刀皮带和剃须刀。

“我这一辈子从事过的事情有很多。”她解释道,她察觉到医生的惊讶表情,她手里的工具不少啊,什么都有。“就在上一次打仗的时候,我还当了护士,学会了理发刮胡子。我也当过理发师,这样吧,先把胡子剪短,然后再刮。”

“尽量把头发理短点。”

“相信我,我会尽力清理好的。粗俗的样子是装的吧?你这样的人也算有文化。怎么都不知道现在已经不按星期计算,而是一旬一旬地计算。理发店逢七休息,刚好今天十七号。”

“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假装呢。我刚才说我不是本地人,我是从远处来的。”

“坐好,别乱动。不然就要割破了。这么说您真的是打外边来的?坐的什么车?”

“全靠一双脚走过来的。”

“沿着公路走吗?”

“走了一半的公路,还有一半是铁路线。雪真不浅啊,沿途多少列车被埋呀!豪华的啦,特快的啦,什么样的车都有。”

“这儿再去一点,修理这一点就完了。好啦。是为了办家务事吗?”

“怎么会有家务事!最初是为了信用合作社联盟的事。我作为外埠视察员,被指派到各地视察。天南地北的,早都不记得都到过什么地方。然后在东西伯利亚被困住了。怎么也回不来。火车都不见影子。只好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回来,那些日子真是一个苦啊。走了一个半月。我见过的事太多了,大部分您可能都不知道呢,编成故事恐怕一辈子都讲不完。”

“我是劝您长点心眼。其他的也用不着讲。您等着我给您镜子照照。伸出手,接住它。好好欣赏下自己。嘿,感觉如何?”

“我觉得还是有点长了。要是可以话,再剪短点。”

“那样头就梳不起来了。我可告诉你,现在能不说话就少开口,最好对一切都沉默。像检查员和监察员、信用合作社、豪华火车被雪埋住、刚才说的那些话,最好不要提起。这些话要传出去您可要倒霉的!这不符合当下的形势。您最好说您是大夫或教师。胡子剪短,再刮干净。只要擦上肥皂,咔嚓咔嚓一刮,保管年轻十年。我这就去打水,顺便烧些开水来。”

“这女人到底是谁呀?”医生看着她走出去,心里这么琢磨。“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我们之间会有什么相通的地方似的。我想知道她是谁。我是不是见过或者听说过她。莫非因为她我想起别人来。糟糕透了,她到底是谁呢?”

女裁缝过来了。

“现在开始刮胡子吧。记住,只要可以不说就不要多说一个字。这是不变的真理。俗话说说话是白银,那么黄金需要沉默才能得到呢!那些免费火车和什么信用合作社都要三缄其口。最好是编造点什么,说大夫或教师最好。把您见过的一切都埋藏在心里。这年头您还想跟谁炫耀?刮得不疼吧?”

“有点。”

“我知道剃须刀不怎么快了。忍一忍吧,朋友。不这样不行。胡子长的都发硬了,皮肤也有些不适应。是啊,这年头见过什么场面都不需要炫耀。现在是人人自危了。我们吃得苦难道还少吗。那帮土匪什么都做得出!烧杀抢掠、搜捕人。比如,一个小暴君,一位中尉没得他欢心,他在克拉普利斯基住宅对面,让士兵埋伏在树林子里,缴了他的械,然后把他押到拉兹维利耶去。要知道拉兹维利耶那时跟现在的省肃反委员会一样,都是执行死刑的地方。您怎么摇头呀?刮疼了吧,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可是,需要一直刮到头发根,没有其他办法了啊,再说,您的头发硬得像鬃刷子一样。他妻子在那个地方歇斯底里地呼喊,就是那个中尉的妻子。她疯一样地大喊‘科利亚!我的科利亚!’然后直接找最高的长官,‘直接’也只是说说罢了。她根本就进不了门。有一个女人住在隔壁那条街上,她可以见到最高长官,还能为所有人说个情。有一个人富有同情心,他心肠慈善,没有人能同他比。他就是加利乌林将军。而私刑、暴虐和嫉妒的悲剧遍布各个地方,就跟西班牙小说里描写的相差无几。”

“她提到的是拉拉。”医生心里暗自猜想,可是他谨慎地没多说什么,也不好再详细询问。“当她说‘跟西班牙小说里描写的相差无几’的时候,又很像某个人。特别是她所说的这句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如今已经是另外的境况了。不过,现在侦查、审讯、枪决也随处可见。但在思想上彻底不一样。第一,政权是新的。他们刚刚接管政权,还没来得及掌握要领。第二,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最终目的为的是老百姓,这也是他们的力量所在。包括我在内,我一共姐妹四个,都是劳动者。我们理所当然的倾向布尔什维克。一个死去的姐姐,她生前嫁给了政治犯。她丈夫在当地一家工厂里工作,当厂长。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他带领农民起义,是起义者的首领,算得上是个名人。”

“竟是这样!”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利韦里的姨妈,米库利钦的小姨子,理发师,裁缝,扳道员,远近闻名的全能手。我还是不要搭话吧,免得他把我认出来。”

“我外甥从小就向往民主。当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在工人中间长大。不知道您到过瓦雷金诺的工厂没有,哎呀,你看看我干了什么!我越来越没记性了,和傻瓜没区别。半个下巴刮光了,还有半个没刮。都怪我刚才说话走了神。您在想什么,也不提醒我一下?脸上的肥皂都干了。我去换盆热水,这水都凉了。”

通采娃回来后,日瓦戈问道:

“瓦雷金诺是个安全的偏僻地方,不是吗?那里到处都是茂密的森林,任何动乱都危害不到那里。”

“说到安全那要看怎么说了。这些密林说不定比我们遭灾还严重些。一伙带枪的人从瓦雷金诺经过,不知是哪边的人。说话也听不懂,不是我们这里的。把各户人家统统赶到街上枪毙,毫不留情。走的时候一句训斥的话都没有。只留下雪地上的一堆堆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那,至今也没人去收尸。是冬天发生的事。您怎么总是动个不停?我差点割破了您的喉咙。”

“您刚才说过您的姐夫也住在瓦雷金诺。他遭遇了这场惨祸吧?”

“不,怎么会呢,上帝多么仁慈。他带着他妻子及时逃脱了。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至少可以确定他们没有遭到伤害。还有一家人是从莫斯科来的。他们离开得更早。一家之主是个医生,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后来失踪了。可‘失踪’意味着什么?说他失踪,只是安慰家人的话而已,免得他们伤心罢了。实际上他哪里还有机会活着,肯定被打死了。找啊,找啊,找了很久没找到。还有另一个男人,那个年纪大的,被召回了莫斯科。我听说是被政府召回去的。他是位农业教授。他们经过这里的时候是在白军再次占领尤里亚金之前。您老毛病又犯了,我说朋友。敢在剃须刀底下乱动、哆嗦,准会被割伤的。您这位顾客,可真是难伺候呀!”

“这么一来,他们应该就在莫斯科了!”

7

他第三次沿着生铁楼梯往上爬时,“在莫斯科了!在莫斯科了”,这种声音久久在心中回荡,每迈一步都从心里发出来。空空的房子迎接他的还是那群四处乱窜的老鼠。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很清楚,有这群脏东西在,不管他多么疲乏,也永远别想合眼。他要打算在这里过夜的话,得先从堵老鼠洞开始。幸好卧室里的老鼠洞没有别的房间那么多,坏的严重的地方就是地板和墙根。得赶紧动手,否则夜幕慢慢降临了。还不错,厨房的桌上放着一盏从墙上拿下来的灯,灯里还有一半油,想必是为了等候他的到来而特意准备的。一个火柴盒放在油灯旁边,里面还有几根火柴,盒子是打开着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数了一下,刚好有十根。但煤油和火柴必须好好保存。值得庆幸的是,卧室里还看到一个油盏,油快要被可恶的老鼠喝光了,还有一点灯芯和灯油的痕迹。

有几个地方墙脚板已经膨胀离开了地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一些玻璃碎片反复往缝里面塞,玻璃尖朝里。卧室里的门和门槛都还很好,门还能合得严紧,一把就拴住了,这样就把这间堵上了老鼠洞的房间同其他屋子隔开来了。尤里·安德烈耶维花了一个多小时,辛辛苦苦地把该堵的地方都堵上了。

墙角有些歪斜了,主要是因为卧室的瓷砖壁炉地挤压,砌着瓷砖的飞檐快要顶到天花板了。厨房里还储存着十几捆劈柴。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下定决心烧几捆拉拉的劈柴。他跪下一条腿,把劈柴一根根搂进左手里,然后把劈柴抱进卧室,在炉子旁边东看西瞧,弄清了炉子的情况,检查了一下炉子还能否使用。他锁上门的时候,发现门锁坏了,只好用硬纸把门塞紧,免得门又打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始慢慢地生炉子。

他在往炉子里添柴时,看到一根方木条上有个印记。他惊奇的是自己还能认出这个标记,这个痕迹是旧商标遗留下来的,在尚未锯开的木材上印有两个开头字母,表明它们出自哪座仓库。克吕格尔在世时,把从库拉贝舍夫斯克林场运到瓦雷金诺来的木材底端都打着这两个字母,那时木材太多了,用不完的木材就被工厂当做燃料出售了。

这类劈柴出现在拉拉家里说明她认识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桑杰维亚托夫,他关心她,就像他当年供应医生一家一切必需品一样。这个发现使医生心如刀割。先前他也曾对来自安菲姆·叶菲莫维奇的帮助感到烦恼。现在,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不只是人情中的不安,这种不安中掺入了许多别的感觉。

安菲姆这样关照拉拉不可能只是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日瓦戈回想起了安菲姆·叶菲莫维奇,那是个举止无拘束的人,还有拉拉是一个轻浮的女人,他们两人不会完全清白。

炉子里的火烧了起来,劈柴噼噼啪啪地越烧越旺。起初,日瓦戈只是有一点盲目的嫉妒,这只是一种很随便的缺乏根据的猜测而已,但这种情绪就像劈柴那样越烧越旺,他也越来越肯定,甚至坚定不移地相信这就是事实。

一个痛苦把上一个痛苦压住了,他的心又一次饱受蹂躏。他心中的疑惑就像不见天日的乌云,沉重地压在心头久久无法散去。他无法控制自己飘荡的思绪,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在脑中闪过,然而对于亲人的思念情绪汹涌袭来,不得不让他暂时压住了心中因嫉妒而产生的猜疑。

“真不敢相信,亲爱的亲人们,你们竟然在莫斯科。”通采娃的话让他觉得可以确信他们安全抵达了莫斯科。“那就是说你们重复了一次艰辛而漫长的旅行,而且是在没有我的照料下进行的?”“你们是用什么方法到达的?岳父这次被召回是什么性质?也许是学院请他回去重新教书?咱们的房子还好吗?算了吧,它是否存在都很难说。噢,上帝啊,多么心酸和难熬啊!不要多想,不要多想。脑子太乱了!我到底怎么啦,东尼娜?我是不是生病了。我和你们大家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东尼娜,萨申卡,岳父,你们将会怎样?上帝为何要狠心地将我遗弃?为什么永远要把你们和我分开?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让我们快点结合在一起吧,我们即将团聚,是吗?就算没有火车,就是用脚,我也要去你们的身边。我们一定会相见的。一切都将心想事成,不是吗?

“像我这么坏的家伙,上天怎么能容下我?我竟然忘了东尼娜要生产的事,或许她都已经生产了,这样的大事,我竟会忘记?健忘这毛病我也不是头一次了,她是怎么把孩子生下来的?他们回莫斯科的时候肯定在尤里亚金停留过。一定是这样,尽管拉拉并不认识他们,可他们的命运连完全置身事外的女裁缝兼理发师都那么清楚,拉拉怎么会在便条里没有对他们的情况留下只言片语,而是留下一张一般的便条?多么奇怪,多么冷漠和不在乎!如同她和桑杰维亚托夫的关系一样,尽管只字不提却让人难以理解。”

这时,日瓦戈的眼光变得挑剔起来,仔细瞧了瞧卧室的墙壁。他心里很明白室内的这些摆件和挂饰没有一件是属于拉拉自己的,那些神秘的主人躲藏在陈设背后,无论多么神秘也不能说明拉拉自己的情趣。墙上挂的那些都是放大的男人、女人的照片。那些注视的目光,无论如何,都会使他不舒服。粗笨的家具似乎对他都不怀好意,在这间卧室里,他已经感到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一个陌生人。

可他这个傻瓜还是有多少次想起这座住宅啊,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它,当他走进这里时,可不觉得这是一个简单的房间,其实他走进的是心中对拉拉的思念。在他人的眼中,这种感觉也许十分可笑。那些坚强的人,像桑杰维亚托夫那样非常实际的美男子,也能够跟他这样生活,这样表现吗?他这样软弱的性格,拉拉为什么会看得上,还喜欢他所表达的那些晦涩的、陈腐的语言呢?这种混乱是她想要的吗?她是否愿意成为他心中的意中人呢?

如同他刚才所想的那样,她又是他的什么人呢?天啊,这个问题他随时都能够做出回答。

春天的黄昏,阳光洒满整个院子。声音把空气填得满满的。远近各处传来儿童嬉戏的声音,好像整个空间都活了起来。而在远方,她历尽艰辛,是顽固的、癫狂的女人,她仿佛精神失常却又被人盲目爱戴,但她的身上带着无止境的不可捉摸的绚丽而致命的怪癖!啊,生活是多么美妙!活在世上,热爱生活是多么甜蜜!啊,面对生活本身、生存本身说声“谢谢”啊。当着它们的面说出这句话!

其实这就是他心中的拉拉。拉拉就是生活、存在的代表与体现,是那些不能言语的人的耳朵和嘴巴,那些本来无法言语的生存原则因她而拥有了生命。

他突然感觉在猜疑的那一瞬间,对她的所有责备是绝对错误的,有千万个不应该。她身上的一切都那么的完美,没有一点瑕疵!

欣喜中夹杂着悔恨的心情翻滚着,眼泪也不自觉地朦胧了视线。他打开炉门,拨弄了下炭火。他把烧得很旺的柴火往炉子的里头拨,把没烧着的木头弄到炉门口,那儿比较通风。他打开着炉门,享受着手和脸上感受到的温暖的火光,这对他来说多么难得。微微跳动的火炉反光拷问着他的心,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现在多么需要她,他在这一刹那多想拥抱她,迫不及待地想触摸她曾接触过的东西!

他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揉皱的便条,他轻轻打开它,生怕弄坏了似的。他这才发现便条另一面也有字迹,不是他刚才读到的内容。他仔细地摊平信纸,很想看信的内容,颤抖地凑近跳跃的火光中读道:

“我猜你一定知道了你们家人的下落。东尼娜生了一个女儿。现在他们已经到莫斯科了。”下面本来还有几行字已经被划掉了。后面紧接着写道:“我把这划掉了,因为我觉得在便条里写出来是件愚蠢的事。我想当面和你仔细谈谈,我得急着出门,去找一匹马。万一找不到马真的就不知该怎么办了。带着卡坚卡实在是太难了……”句子的最后几个字被磨掉了,模糊不清。

“她肯定是去向安菲姆借马,她应该是借到了,不然她没办法离开。”日瓦戈平静地想,“要是他们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话,那么她一定不会提起这件琐事了。”

8

炉子烧旺后,医生把烟道关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吃完后,他睡眼蒙眬,已经困得不行了。衣服都没脱,就倒在沙发上酣睡了。门后和墙那边喧闹的老鼠对他没有丝毫的影响,那些家伙肆无忌惮的、震耳的吵闹声他都充耳不闻。只是接连做了两个噩梦。

他在莫斯科的一间房子里,玻璃门上了锁,他还不放心地用手使劲地抓住门把摇了摇,看是不是真的上了锁。门外有个可怜的小男孩子萨申卡哭着拉门要进来。他穿着儿童大衣,水手裤,戴着顶可爱的帽子,那么引人怜爱。他背后有股水哗啦哗啦地冲在他的身上和门上,不知道是不是从爆裂的管道或下水道里喷出来的。当时管道破裂是屡见不鲜的事,说不定正是裂缝直通门口,积蓄了几千年的寒冷和峡谷中的山洪在黑暗中奔腾而下。

流水奔腾发出的轰鸣把小男孩吓得六神无主。他在喊叫着,只是什么也听不见,喊叫声被轰鸣声吞噬。但日瓦戈从他嘴唇的张合中看出他在喊:“爸爸!爸爸!”

日瓦戈的心像被刀割一样。他马上跑过去想把孩子紧紧抱着,深深搂在怀里,只管拼命地往前跑,逃到天涯海角。

但他一边泪流不止,一边还是拉住上锁的门把手,小男孩无法进来,这是他怕另一个女人产生什么误会,只有牺牲小男孩。因为这个女人并不是小男孩的母亲,她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从另一扇门里走进来。

日瓦戈醒了,惊出的冷汗把衣服都弄潮湿了,满脸泪水。“我发烧了。一定是病了。”他马上想。“这恐怕不是伤寒。这是一种难以愈合的、危险的重症,是一种潜伏着的疾病,像所有可怕的传染病那样,是生命和死亡狭路相逢的时刻,问题的关键是看谁占上风了。可我想不了那么多了,实在想睡觉了。”于是他又睡着了。

他又梦见在莫斯科的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那是个昏暗的冬天早晨。街上还亮着路灯。大清早就非常拥挤,电车铃声叮当作响,街灯在铺满雪的石板路投下一个个黄圈。在这个黎明前的时刻,这是莫斯科冬天的早晨,也是革命前的早晨。

9

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些更为常见的能代表他的东西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倾吐出温柔的、闪烁的、在黑暗中如流星闪过那样灿烂的话语。他仿佛和自己的灵魂相互倾诉着,他觉得自己是那么需要怜悯。

“我一定是病了,真的病了。”他在清醒的空当想道,“这应该是一种伤寒,只是没有写在我们读过的医学教科书上,必须弄点吃的,再不吃一定会被饿死的。”

他刚撑起胳膊,想从沙发上爬起来,虚弱的身体使他马上明白,他根本没有体力了。接下来,要么是昏昏欲睡,要么就晕过去。

“我穿着衣服在这儿睡了多久啦?”他在短暂的清醒时又想道,“几小时?还是几天?还记得我卧床的时候春天才刚到。可现在窗上已经结了霜花。那些霜松散而肮脏,房间里的光线变得很昏暗了。”

厨房里的老鼠把碟子打翻了,发出几声哐当声,它们又顺着墙往另一边爬,在半空中又重重地掉下,肥硕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唧唧地一顿尖叫,像一个讨厌的女人在不停地呜咽。

他昏睡过去,等到他醒过来,发现窗户上一片明媚,原先结满霜花的玻璃上映照出五光十色的光晕,在这片光晕中,霜花散发着红润的颜色,就像精美的水晶酒杯里盛放的红葡萄酒一般。他又糊涂了,搞不清这是黄昏还是黎明。

有一次,他感觉身边有人说话,他更加难过和绝望,他想这一定是自己开始神经错乱了。他想到可怜的自己,不禁眼泪盈眶,心里默默抱怨上苍的不公,为什么要对他置之不理,无人过问。“老天,你为什么要抛弃我,让我深陷在这永不见天日的黑暗深渊中!”

可就在这抱怨的一刹那,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梦。他的衣服已经被脱下,身上也被擦洗得很干净,他现在已经不是躺在沙发上了,而是躺在刚铺好的被子里,他日思夜想的拉拉就坐在床边,俯身凝视着他的脸,头发几乎碰着他的头发,他们的目光相对,彼此都说不出话,眼泪一起流了下来。可这时,他又幸福地失去了知觉。

10

就在不久前,他还在病中胡言乱语,责备老天对自己的悲惨遭遇没有恻隐之心。可现在,整个辽阔的天空都落到他柔软的床榻上,女人两条雪白丰满的胳膊裸露到肩膀,正向他伸过来。他幸福得快要窒息,仿佛又要昏迷一样,又坠入幸福的深渊。

他一生都在工作,忙碌地研究、写作、整理家务以及思考和看病。可现在他停止了活动,停止了追求,停止了思考,而是把这些劳动暂且交还给大自然保管,要是自己被那双迷人的手,塑造成一件作品,或是展现一个构思,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日瓦戈恢复的很好,身体很快就康复了。拉拉在家忙前忙后,一双手像白天鹅般温柔地护理着他,用极其柔和温暖的耳语安慰他。

他们说着悄悄话,即便是最平凡的话语,也像柏拉图最经典的文艺对话一样,极富有深意。

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因素是比心灵相通更为重要的东西,能把他们与外界的喧嚣用深渊隔开。那些当代人身上最典型的特征,让他们不屑一顾。那种矫揉造作的激情,虚情假意的昂扬,还有那许许多多的科学和艺术工作者鼓吹的平庸、肤浅,其用意就是压制大部分天才的成长。

他们的爱情是让人赞叹的。然而,所有相爱的人都不会感觉到自己的爱情有什么不寻常。

然而对于他们而言——这正是他们与众人不同的地方——当一丝情意从内心涌起,宛如恒久的春风飘进他们不幸的生活中,在这些短暂的时间里,就是不断地揭示和认识生命中不断出现的新东西的时刻。

11

“你必须回到家人身边去。我一天也不想多留你。只是你应该知道当前的形势吧?咱们刚与苏维埃俄罗斯联合在一起,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它的崩溃所拖垮。他们想用西伯利亚和远东的力量来填堵它的缺口。可你一定不知道吧,在你生病的这些日子,城里发生了许多的变化!我们仓库储存的粮食已经源源不断地运往了莫斯科,可是对于莫斯科来说,这点粮食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这批粮食一到了莫斯科就像被倒进无底洞里,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吃的了。邮件也不通,客车早已停止了运输,只剩下几趟货车去运粮食。城里的状态很紧张,像极了盖伊达暴动前夕那样怨声载道,肃反委员会还是那样对不满情绪采取猖獗粗暴的措施。

“你现在瘦成了皮包骨,只剩下半条命了,要走到哪里去呢?难不成又步行吗?你走不到莫斯科的!把身体养好,先养精蓄锐,等病好了再说吧。

“我不敢说这是给了什么建议,不过我要是你的话,在找到家人之前,先得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你可以干自己的老本行。你这一行很吃香,比如,可以去省卫生局。它还是在先前的医疗管理局那个地方。

“不然的话,你自己掂量掂量。你父亲虽然已经自杀,可他的确是西伯利亚百万富翁,你的岳母又是当地地主及工厂主的女儿。你参加过游击队,又逃走了。这种事解释不清,脱离革命部队就是开小差。你一定不能赋闲在家,做一个失去公民权的人。我的情况也是比较糟糕的。我也得去工作,要到省国民教育局。我现在就像是案板上的鱼呢!”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是因为斯特列利尼科夫呢?”

“正是因为他,我才这般任人鱼肉呢。从前我也对你说过,他的敌人太多了。而现在红军赢了。现在那些非党的军人全都被从军队里剔除出来,因为他们职位接近上层,掌握的各项情报太多。如果只是把他们从军队里赶出来,而不是让他们销声匿迹,当局是不会觉得干净的。要是肯网开一面那还算好的。而帕沙在这批人中最为突出。他命悬一线,危险得一阵轻风都能让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还去过远东。传言中,他们说他逃跑了,现在应该在到处搜寻他。唉,谈他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是个爱哭的人。如果再多说他一句,我就要号啕大哭了。”

“你从前爱他,到现在你还是那么爱他吗?”

“你知道,我和他结婚了,他是我的丈夫呀,尤拉。他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品性纯良。我对不住他。但是要说我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那就不对了。他那样一个了不起的人,非常坦诚直率,我这样的卑微女人真是不敢与他相比。这些都是我的错。好啦,别再提这些了。我答应你,今后有时间再聊,决不食言。你的那个东尼娜多么可爱啊!像波提切利油画里的人物。她生孩子的时候我陪在她的身边。我同她非常聊得来。这些事以后有空再说吧,怎么样?咱们一起出去工作吧。两个人都出去。每月的薪水能有几十亿卢布。西伯利亚的票子一直在咱们这里流通,前不久才被废止。你病了很长时间,这期间我们都没有货币。天啦,那样的日子真是难以想象,可是没想到也熬了过来。听说地方金库正在往国库里运纸币,大概有四十车厢,数量不少。钞票跟邮票差不多,票子印在大纸上,有红蓝两种颜色,上面分了一个一个的方格子,蓝的每个方格五百万,红的每个方格有一千万。印刷质量很差,颜色很容易就褪掉了。”

12

“这种货币我见过。我离开莫斯科之前才开始流通的。”

“你怎么在瓦雷金诺待这么久?那里早就荒无人烟了,不是吗?是什么牵绊住你?”

“我跟卡坚卡一起把你们的宅子打扫了一下。我怕你直接去那里。我不想让你看到住宅那副破败的样子。”

“什么样子?那房子是不是变成了断壁残垣、不堪入目了?”

“又脏又乱,不过现在我都收拾过了。”

“怎么这样含含糊糊,回答得这么简洁。你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刻意对我隐瞒什么了吗?好吧,随便吧,我不会逼你的。给我讲讲东尼娜的情况吧。给孩子起了个什么名字?”

“玛莎。纪念你母亲。”

“给我讲讲她们母女的情况。”

“以后再讲吧。我告诉过你提起这些怕自己流泪。”

“借给你马的那个桑杰维亚托夫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你觉得是吗?”

“非常有意思。”

“我和他很熟。他是我们一家人住在那里的一个朋友,当时,帮了我很多忙。”

“我知道。他都跟我说过了。”

“你们的关系一定很好吧?他也尽力帮你忙吧?”

“他对我的照顾确实是无微不至。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不难想象。你们之间相处得一定是很融洽的,应该是那种朋友式的吧?他一定拼尽全力地追求你吧。”

“那是当然。简直是纠缠不休啊!”

“你呢?哦,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我哪有资格问你这些?对不起。这太过分了。”

“哦,随你怎么想吧。你想知道的是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想知道,我们关系这样融洽会不会夹杂着别的什么私情?答案是绝对没有。我对安菲姆·叶菲莫维奇只有感激之情,他对我的恩情永远也报答不完,但即使他给我金山银山,甚至献出生命,也不会让他更靠近我一步。我从小就很反感那种与自己心性不同的人。在生活中处理事务的时候,他们精明强干,沉着老练,左右逢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可在感情上,总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与他相处动不动就发火,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我们对于男女关系和生活的看法完全不一样。除了这个,我一想到安菲姆的精神境界,就让我联想到另一个更为可恶的人,我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子,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不清楚。可你是怎么样的人呢?这是指什么呢?给我说得更清楚点。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唉,尤拉,你在胡说什么呢?我的态度是很真诚的,可你却像是在客厅恭维起我来。想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个受过创伤,一直无法痊愈的人。我过早地失去童贞,早得不能容忍,这让我过早地进入最坏的生活里面去,我的一生都带着污点。并用旧时代老吸血鬼虚伪而下流的眼光看待它。这个神气活现的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利用可以利用到的一切。”

“和我想的一样,我感觉到了。可是你听我说。当你还是少女的时候遭遇那样的凌辱和惊吓带来的恐慌,那些创伤和恐惧都是不难想象的。可这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我只想告诉你的是,现在要是你还难过的话,就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悲伤,而是我们这些爱你的人的悲伤。应当自责、羞愧的是我,我恨我知道得太迟了,我恨自己当时没在你身边,以便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可是那些对你真的是那么痛苦的话,说来奇怪,我只会强烈地、无以复加的嫉妒远不如我的、低贱的人。如果我所爱戴的并同我志同道合、心灵相通的人喜欢我倾心的那个女人,我便会对他产生手足之情,尽管是一种悲怆的感情,却不会去争吵,甚至打架。我当然是极其不愿意和另一个人分享我所钟爱的女子,但我会怀着一种不一样的痛苦退出竞争:就算有些撕心裂肺的疼痛,但也不会是嫉妒。我在与艺术家交流的时候,只要他的作品比我从事的相关的创作高明,那我就会被他深深地折服,那时我产生的感觉也和现在一样,我一定不会去重复同样的追求,因为他的探索已经胜过我了。

“我扯得太远了。我想,如果你的一生没有遗憾,或者幸运的没有任何事可以抱怨。我对你的爱就不会像火般炽热。那些没有跌倒过,或者从来没有过错、没有失足的人。她们的美是僵死的,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完美标本,谈不上任何价值。生命的美她们永远不会懂得。”

“我说的就是这样的美。要是想要看到它,我认为,必须有丰富的想象力和淳朴的感受。而这些就是我所缺少的东西。如果我最初没有用人们世俗的眼光去认识世界,也许就会有自己的人生观。但不仅仅是这样,由于一个没有道德的、只会贪图享乐的粗鄙的家伙干预了我刚刚开始的对人生的认识,导致后来我与一个伟大而优秀的人结婚都觉得不美满,虽然我们用同样热烈的方式爱着对方。”

“等一下再谈你丈夫的事情,我刚才说过,引起我妒忌的一般是低贱的人,对你丈夫我就不会嫉妒。因为他是和我一样的人。可那个人呢?”

“哪个人?”

“就是让你陷入深渊的下流的家伙。他是什么人?”

“他是一名律师,在莫斯科相当有名。他是我父亲的同事,爸爸去世后,我们家相当贫困,他来我家接济我们,他没有结婚,很有钱。我这样一番诋毁好像使得他更加特别起来,似乎他是个很有分量的人,其实他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人罢了。要是你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

“不用。我知道他,还见过一次。”

“你确定?”

“那天已是深夜,在一个旅馆里,你母亲服毒了。记得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只是中学生呢。”

“那天晚上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楚。你们在黑楼道里站着。也许我自己再也想不起这件事情了,是你帮我回忆起来的。在梅留泽耶沃你曾告诉过我。”

“科马罗夫斯基去过那里。”

“是吗?很可能是的。常可以碰到我跟他在一起。我们经常在一起。”

“你干吗脸红啊?”

“听见‘科马罗夫斯基’这个名字,觉得不习惯。而且从你嘴里说出来,这么突然。”

“一个同学和我一起去的,是我的同班同学。在旅馆时,他认出科马罗夫斯基来,他曾经多次意外地见过科马罗夫斯基,他就是米哈伊尔·戈尔东。有一次,这个男孩子在火车上亲眼见到我百万富翁兼工业家的父亲自杀了。火车风驰电掣,父亲从火车上跳下去,摔死了。当时科马罗夫斯基作为他的法律顾问陪同在父亲身边,科马罗夫斯基经常怂恿他喝酒,弄得他糊里糊涂的,把他的生意搞得乱七八糟,直到他破产,把他逼上绝路。我父亲的自杀和我成为孤儿,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真想不到啊!竟然还有这么一件事。太不可思议了!这么说他简直是个恶魔,害了你们全家?同样的遭遇使我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难道真是命中注定的!”

“你现在知道我嫉妒的是谁了吧,还这般咬牙切齿,到了发狂的地步。”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不仅不爱他,还蔑视他,视他如尘埃一般。”

“你确定你很懂自己的内心吗?要讨论起人的天性,那么女人的天性是怎么都梳理不清的一种心态,让人难以捉摸。就算你厌恶他,也会不自觉地听从于他,甚至超过了你心爱的人。这里面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左右你。”

“你说得实在让人有些害怕。并且,你说话一向是温和的,不会这么尖锐。今天你这么一说,倒让我觉得好像是真的。不过那真让人心惊啊。”

“别急。别听我这些傻话。我想说我嫉妒的是捉摸不透的、玄妙的东西。嫉妒那些无法解释也无法猜测的东西。我嫉妒你为别人整理服饰、装扮容颜,嫉妒你肌肤上渗出的汗珠,嫉妒遍布在任何角落的病菌,因为它们能更加贴近你,甚至可以流入你的血液去。我嫉妒你丈夫就像嫉妒传染病一样,害怕有天他会把你抢走,就好像我也怕有一天,我们之间有个人要先离开这个人间,我们会阴阳两隔。我知道,我现在是语无伦次了,你肯定不能理解吧。我对你的爱到了极致,直到天荒地老。”

13

“你丈夫的事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讲讲‘你我都是被记录在厄运黑名单上的人’,就像莎士比亚笔下描写的心碎的章节那样。”

“这是哪部作品里的话?”

“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对白。”

“我在梅留泽耶沃镇寻找他的时候,那时和你讲过许多关于他的事了。然后到这里,在尤里亚金,咱们见面的时候,你告诉我,在他的车厢里他曾想过要把你抓起来。我好像告诉过你,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有一次他坐在车上,我远远地能望见他。真是让人惊叹啊,他身边的卫兵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堆,我觉得他一点都没变。他的外表依然是如此帅气、坚定、果敢,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诚实的脸。毫不装腔作势,没有一丝做作的姿态,性格也依然是那样坚毅果敢。过去和现在都如此,始终如一。可是我还是发现了一些变化,这让我惶恐不安:他的面部仿佛注入了什么东西进去,那种表情变得难以捉摸,它已经失去应有的光华,一张生动的脸庞成了某种思想和教条原则的现实写照。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心就猛地紧缩起来。我明白这种力量是他全身心投入的结果,他献身于这种崇高伟大的力量,可它显得多么无情和冷酷,那是一种置人于死地的无情力量。会有那么一天,他也会被这样的力量吞噬。他隐约感觉到他身上已经画上了毁灭的标记。不过我弄得不是很清楚,或许你告诉我的那些关于你们见面的话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除了你我感情上的心意相通以外,我跟着你学了不少东西。你深深地影响了我!”

“不如,我们聊一些你们革命前的生活吧。”

“我在童年时代就向往着纯洁。而他就是纯洁的化身。我和他,还有加利乌林,我们几个住在一个院子,算是青梅竹马吧。童年时的我,可是个小可爱,他们都迷恋着我,他一看到我就像一只呆头鸡,连手脚都冰凉了。我这么说好像并不太好,但是,要我假装不知道,那就更不好了。在童年,他就对我倾心,然而小孩子那种自尊心不允许他表达出那样炙热、顺从的爱。但除了他自己在遮掩,大家都能感觉出来。我们的关系非常好。我与他不一样的程度,就好比我和你相同的程度一样。那时,我的心就只装着他,我下定决心,只要我们一成年,我就把自己交给这个不同凡响的小男孩。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心就已经嫁给了他。

“真是了不起啊,他那么有才华!无与伦比的才华!他父亲只是个普通扳道工或铁路看守员,他用自己的天赋和坚持不懈的努力修完了大学数学和人文学科。这真不是开玩笑的。”

“既然你们这样深爱对方,那又是什么破坏了你们家庭这样融洽的关系呢?”

“唉,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马上可以告诉你。不过这个很奇怪,我这么一个孤陋寡闻的弱女子,怎么可以向你这样一个聪明人解释当今普通人的生活,以及俄国人的家庭发生的变化,是什么让这些家庭都支离破碎,其中也包括你的、我的家庭在内?唉!看上去好像是人们的性格是不是相投,彼此是不是相爱造成的。可事实并非如此。人们的生活习惯和家庭秩序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都因为整个社会变动而化为乌有。所有的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被摧残殆尽,剩下来的都是无用的东西,无法填补饥饿寒冷的身体。人们的灵魂被剥得一丝不挂。对于赤裸裸的灵魂来说,它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会冷得发抖,极度渴望一个最靠近它的、同样赤裸与孤独的心。我和你,就像世界上最初的两个人,亚当和夏娃,在世界形成伊始,夏娃和亚当都是赤裸裸毫无遮蔽,而现在世界灭亡之时,我们也是一样一丝不挂地飘散在凡尘中无家可归,此时的我们是几千年来许许多多不可胜数的伟大事业中的最后两个灵魂,正是为了悼念这即将消失的奇迹,我们只有呼吸、相爱、哭泣、相互依偎、相互拥抱。”

14

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更加平静地继续往下说。“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斯特列利尼科夫再变成帕沙,如果他不再疯狂,不再造反,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如果能看见我家洁净的窗户,还能看见帕沙书桌上的书和灯光,哪怕在世界的尽头,我就算是爬也要爬去。我全身上下会感到热血沸腾、欢欣鼓舞。我无法控制不去倾听过去对我的召唤,那些忠贞的召唤。我会不惜牺牲掉现在的一切,哪怕是你我之间最为亲密的关系、那份温柔而自然的爱。天啊,原谅我。这不是我的真实想法。这不是真的。”

她忍不住一把抱住医生,痛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又平静下来,抹掉眼中的泪水说道:

“把你赶回到东尼娜那里去,不也是我的责任吗?天啊,我们多么可怜!未来我们要怎样去面对?要怎么办?”

直到她的心情完全平复以后,她又接着说:

“我还没告诉你我们的幸福是怎样被摧毁掉的呢,这个原因我直到后来才明白,让我来告诉你吧,这应该不仅是我们的悲剧,可能有更多人和我们有一样的遭遇。”

“说吧,亲爱的。”

“我们结婚是在战争爆发前两年,正当我们组织好自己的家庭,打算过称心如意的小日子的时候,战争就来了。到现在我还深信,我们社会和个人的不幸,都是这场战争导致的,使我们这一代人饱受灾难的折磨。童年的生活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那时,人们生活在一个和平的世界里,对人对事都是合理公平的。良心的存在是大家行事的准则,是不可或缺的。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杀害是件让人震惊的大事,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不可能出现。这样一种可以称为谋杀的东西,只在侦探小说和报纸上才能看到。

“然而,这平静、安逸、井井有条的生活突然间变成充满了血腥和惨叫的疯狂世界。社会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杀戮中,使那些杀人的勾当变得合法,而且受到褒奖。

“要知道这一切都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也许你比我更清楚,火车停运了、城市粮食停止供应了、家庭生活方式的原则、意识的道德准则瓦解了,一切都陷入崩溃之中。”

“你接着说吧。我明白你下面要说什么了。你讲得多么透彻,分析得多么有条理啊!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顿时痛快不少!”

“于是撒谎的习惯降临到俄国的土地里。最深重的不幸、祸害未来的根源,是人们已经不相信自己对人生价值的理解。在人们的概念里,似乎觉得那个按照道德准则办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当下的生活就是人云亦云,不要有自己的看法。按照别人给你的按部就班的条令去生活。然后是空话、大话横行,先前有沙皇式的,后来就有革命式的。

“这样一种病毒,对社会的危害无处不在。可以说各个方面都被它感染了。哪怕是我们的房子都抵挡不住它的侵害,家里也发生了剧变。在我的家庭里,一向是轻松愉悦的氛围,可是到了后来,我们连说话都要像朗诵严肃的诗歌一样怪声怪气。生活中非要装腔作势地谈点政治不可,这样才能卖弄自己的聪明。而像帕沙那样感觉敏锐、严于律己的人,像他那样有能力准确无误地区别本质与假象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这种隐藏在生活中的虚伪呢?

“可是他走错了一步,以致酿成了终生遗憾。致使他的下半生在下那个决心后完全改变了。他把这种社会灾祸当作家庭现象,他认为我们矫揉造作的语调、生硬的官腔,都是对他而发的。他很自责,认为我们把他当成了冷漠无情、平庸无用、装在套子里的人。你可能不敢相信,就是这些琐碎的小事,竟然让我们之间的生活方式产生变化。你不知道,他为了这幼稚的行为做了多少蠢事。

“我们谁也没要求他去打仗,可他自己跑了过去。他觉得这样做的话,就能卸下我们心头的担子,他就这样开始了疯狂的行动。因为年轻气盛、内心又有强烈的自尊和自负,使得生活中那些人们毫不在意的小事,对他而言也成了奇耻大辱。他愤恨现实,愤恨历史。就算到了今天,他还在和历史斗气,非要与它较量。他带着这疯狂的挑衅走上了傲慢、自负的道路,这是一条不归路啊。上帝啊,我要是能挽救他该多好啊!”

“你对他的爱是多么真诚,多么强烈!去爱吧,你去爱他吧。我不嫉妒你对他的感情,也不阻挡你对他的感情!”

15

夏天在不经意间就来了,又在人们的不经意间溜走了。日瓦戈的身体痊愈了。他决心去莫斯科,为了筹措旅费,他同时做了三份工作。在通货膨胀使货币不断贬值的情况下,他只得多干几份差事。

日瓦戈每天天刚亮就起床,然后沿着商人街往下走,经过“巨人”电影院到原乌拉尔哥萨克军团印刷所,现在这里已被改成“红色排字工人印刷所”。在中心大街拐角上的办公厅大门口,他看见挂着一块“索赔局”的牌子。他斜穿过广场,来到小布扬诺夫卡街。经过斯捷贡工厂,他从后院穿过医院去陆军医院门诊所上班。这是他的主要工作单位。

他经过的这条街道绿荫遮掩,两旁的房子都是奇形怪状的木质结构,房顶很陡,房子四周都围上了栅栏,大门上装饰着花纹,护窗板上镶着饰框。

门诊所隔壁有个花园,原来住着的是一个叫戈列格利亚多娃的商人,这是祖传的家产。花园里有一栋老房子,它与一般建筑截然不同,是一幢具有老莫斯科风格的不高的房子。房子外面贴了一层菱形着釉的墙砖,各个边角都是锥形体,很像莫斯科老式大贵族的宅邸。

日瓦戈每旬有三四天,要去旧米阿斯克街利相吉家老房子里开会,现在这里是尤里亚金州卫生局办公的地方。

在城市的另一角,离陆军医院很远的地方还有一栋房子,是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桑杰维亚托夫的父亲叶菲姆·桑杰维亚托夫捐献的。他曾在这里开办了一所妇产科研究所,是为了悼念他难产而死的妻子。现在这里改为以罗莎·卢森堡命名的外科医生速成班。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这里给学员讲授普通病理学及几门选修课。

等把这些事情都办完,回到家里时已经夜色沉沉。他又累又饿,而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这时还是在忙着家务活,不是在做饭就是在洗衣服。她常常一副居家的平常打扮,披着一头秀发,挽起袖口,把下摆掖在腰内。她身上那股特殊的让人窒息的女性魅力吓坏了日瓦戈,即使忽然看到她为了参加舞会精心打扮,穿着让身材更显修长的高跟鞋、大开领的连衣裙和那让人浮想联翩的宽裙子,也不会如此刻这般撩拨心弦。

她忙着洗衣做饭,然后用那些洗过衣服的肥皂水擦洗地板。或者是安安静静,不急不忙地缝补他们三个人的内衣。有时,在忙完这些家务活之后,她会教卡坚卡读书识字。要么会仔细阅读教材,对自己进行政治教育,以便能重新回到那些改造过的新学校任教。

他和这个女人及小女孩越亲近,他就越没有勇气把她们视为家人,因为他的家庭责任感及对妻子的不忠感给他带来了深深的痛苦,这些将他的思想牢牢地禁锢住。他的这种特意逃避并不是瞧不起拉拉和卡坚卡。相反,他们之间的这种非家庭的感情相处方式让彼此都充满了敬意,排除了那些轻浮与放肆。

但他的这种矛盾心理不断地折磨着他,让他痛苦伤心,不过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就像他能够习惯还没长好、经常破裂的伤口一样。

16

就这样,两三个月过去了。到了十月,有一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对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说:

“你知道吗,看来我又得辞职了。还是那套老路子。在一开始时。一切都好得不得了。‘我们会一直欢迎踏实工作的人,特别是欢迎那些新的想法’等。怎么会没有欢迎呢。欢迎啊欢迎。工作啊,奋斗啊,去追求啊!

“可到了后来,他们现在的这些所谓的新观点就是他们的一个幌子,实际上还是颂扬革命和当局那套腔调。这不仅乏味,而且令人作呕,当然我是不擅长去说这种话做这种事情的。

“也许他们是正确的。我是不可能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可这不意味着他们是英雄,是英明磊落的人,而我是渺小愚昧的,是宣扬黑暗和奴役制度的人。你听说过尼古拉·韦杰尼亚平这个名字吗?”

“当然,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已经听说过了,后来还听你常常提起他。而且西拉菲玛·通采娃也经常提起他。她是他的信徒。不过说到他的书我惭愧得很,至今还没有读过。我不喜欢纯哲学的著作。在我看来,哲学就是艺术和生活的一些调味佐料。如果只是专门研读哲学的话,就好像只食用生姜一样奇怪。不说了,请原谅我的乱说一通,打断了你的思路了。”

“没有,一点都没打断。我非常同意你的说法。你这样说和我的想法是很接近的,好吧,再来说下我舅舅吧。也许我真的是受了他的影响才误入了歧途。可众人还是一同喊道:天才医师,天才医师。的确如此,我诊断时很少出错。可我靠的正是他们深恶痛绝的直觉,好像直觉的确是我的罪过,但它的确能一下子得到全面的认识。

“而且我还对保护色的问题很感兴趣,我觉得保护色就是一种机体外部颜色适应周边环境的能力。同时,在整个的仿色过程中存在着一个隐藏着的由内而外的神秘过渡。

“我在备课时大胆地提到了这个问题。当时就马上有人喊道:‘这是唯心主义,神秘主义。歌德的自然哲学,新谢林主义。’

“我应该离职了。我自己申请离开州卫生局和速成班的工作,但我还是会尽量留住医院的这份工作,除非他们赶我走。我不是要吓唬你,不过我还是不时地有一种预感,要么是今天,要么是明天,他们随时会把我抓走的。”

“上帝保佑你,尤拉。幸运的是还没到这种地步。不过你说得对,小心点总不会是坏事。在我看来,每一个诞生不久的新政权的确立总要经历几个阶段。在最初的时候,是理智的胜利,是批判精神同偏见的斗争。

“然后会进入第二个阶段。那些‘混革命’的伪装的黑暗势力渐渐占据优势。各种猜疑、告密、密谋和相互仇恨的风气不断增长。而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就处在这第二阶段的开端。

“我们不要说远了,说说眼前的革命法庭委员会。最近有两名工人出身的老政治犯从霍达斯克调了过来,一个是季韦尔辛,一个是安季波夫。

“他们两人对我非常熟悉,其中的安季波夫是我公公。但说真的,在他们调来后不久,我就开始为自己和卡坚卡的性命担心起来。他们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安季波夫一直不喜欢我。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以进行最崇高革命的名义把我同帕沙消灭掉。”

这次对话很快就有了结果。一天夜里,门诊旁边的小布扬诺夫卡四十八号的格列格利亚多娃寡妇家被搜查了。在她家里搜出了一批武器,还端掉了一个反革命组织。很多人被捕了,而且搜捕一直未停。人们都窃窃私语,说有一部分嫌疑分子已经逃到河那边去了。很多人议论纷纷:“这又有什么用呢?河不是有很多吗?但河与河也是不一样的。比如在海兰泡边上的一条河也只是一条河而已,但岸这边是苏维埃政权,岸的那边便是别的国家。往那河里一跳游过去之后,就不要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河才叫河呢。这可不是国内的河能比的。一过去,就换了天了。”

“气氛愈来愈紧张,”拉拉说,“咱们的安全时期已经过去了。我们俩,肯定是会遭到逮捕的。如果那样,卡坚卡怎么办?作为母亲。我应当想办法避免这些悲剧发生,我得想个办法。关于这个,我还是得早做打算,每次想起这些,我几乎都要疯掉。”

“让咱们一起考虑下,看看可有什么好的办法。咱们也许能有机会逃掉这早已注定了的厄运。”

“逃绝对是逃不掉的,而且还无处可逃,也许可以躲起来,去那些没有人烟的地方,比如去瓦雷金诺。我常想起在瓦雷金诺的房子。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只剩下荒芜和死寂。在那儿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的存在,我们不会妨碍到任何人。冬天就要到了,我宁愿去那儿过冬。这样在他们找到我们之前,我们又能多活上一年,这可是件好事儿。而且桑杰维亚托夫可以帮我们保持同城里的联系,也许他还会同意帮助咱们。是啊?你觉得呢?不过,现在那儿没一个人影,空荡荡的,荒凉得让人害怕。至少我三月份去的时候是这样的情形。听说还有狼群出没。真可怕。但是如今的人呢,特别是像安季波夫和季韦尔辛那样的人,不是比狼更让人害怕吗?”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因为你之前一直在催我去莫斯科,不断鼓动我动身,不要拖延时间。现在我倒是能轻松走掉。我去车站打听过了,对那些投机倒把的人都松于管理了。还有那些逃票的人也不一定统统被扔下车去。他们枪毙人枪毙累了,于是枪毙的人就少了不少。

“我寄到莫斯科的信一直没有回音,这让我很不安心。是得马上去那一趟,看看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也常常这样和我说。所以你现在说去瓦雷金诺,我感觉很难理解你的话,是不是没有我,你一个人也能去那种荒野生存?”

“那不可能,没有你我当然去不成。”

“可你不是让我去莫斯科吗?”

“是的,你必须去。”

“你听我说。你知道吗,我想起一个绝妙的方法:咱们一起去莫斯科。你带着卡坚卡跟我一起去。”

“去莫斯科?你疯了。我们去那干什么?不行,我得留下来。我必须在这附近留下来,做好准备。这里将决定帕沙的命运。我得在这一见分晓,以便在他需要的时候马上出现在他身边。”

“那咱们商量下卡坚卡该怎么办。”

“西玛·通采娃,她时常到我这儿来。就是前两天我还同你谈起过她的。”

“我知道。我看她经常来你这儿。”

“你真是个怪人,你那双男人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我要是你的话,肯定会倾心于她。你看她多有魅力!长得又漂亮!个头也高,身材不错,头脑又活。有知识,心地善良,很有主见。”

“我从游击队逃回这儿的那天,就是她姐姐,那个女裁缝格拉菲拉替我理的发。”

“我知道。她们姐妹俩都跟她们的大姐叶夫多基娅住在一起,就是那个图书馆管理员,她们出身于一个老实本分的劳动家庭。我计划在情况糟的时候去求她们,如果咱俩都被捕,就求她们领养卡坚卡。只是我现在还没打定主意。”

“这确实是最坏的计划了。求上帝保佑,希望这糟糕的情形不要那么早降临。”

“只是有人说西玛有点古怪,她的情绪不大正常。的确不能把她当作正常的普通女人看待,因为她的思想认识深刻,观点新奇。同时她学识渊博,实属罕见,只是不是那种知识分子的教育,而是接受了民间的那种教育。但是你同她的观点惊人的相似。如果把卡坚卡托付给她抚养,我就完全放心了。”

17

他又去了一趟车站,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什么事都没弄好。他和拉拉都感到前途难测。天气阴冷晦暗,仿佛是初雪的前夕。十字路口的天空比大街上那拉长的天空显得开阔许多,更是呈现出一派寒冬之景。

日瓦戈回到家时,正好碰到了拉拉及她的客人西玛。她们正在畅谈,不过这场谈话听上去是客人在给主人讲课。日瓦戈不想惊扰她们。最主要的是他自己也想静静地待一会儿。女人们在他隔壁的房间里交谈着。那扇通往她们房间的门虚掩着。隔着那门框上薄薄的垂地的门帘,她们所谈论的每一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先缝点东西,您不要在意,西玛。我竖起耳朵听着呢。我在上大学时就听过历史和哲学课程。我非常赞同您的思想体系。而且,我觉得听您说话心里痛快许多。我最近碰到了数不清的麻烦事,弄得我们好几夜都睡不好。作为卡坚卡的母亲,我现在担忧的是万一我们不幸被捕的话,我有责任让她幸免于难。所以我得认真地考虑怎么安置她。但我并不是个很会安排的人。一想到这些,我就万分悲伤。而徒增我悲伤的还有那些疲倦和睡眠不足。您的话让我的心得到片刻的平静。眼看就要下雪了。而在下雪的夜里听到这种精辟的长篇议论,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啊。在下雪天,如果推开窗户斜睨一眼,就好像有谁穿过院子向这边走来?真的!开始吧,西玛,我在听呢。”

“上次我们讲到哪儿来着?”

日瓦戈没听见拉拉回答了她什么。他开始留心听西玛讲的东西:

“关于‘文化’‘时代’这些字眼我们都可以用,不过每个人对它们的理解都不一样。正因为它们这些含糊混乱的意思,我们就不使用这些字眼,用别的词代替吧。

“我想说的是人的组成部分,人由上帝和工作这两个部分组成。人类的精神发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中可以分解成几项持久的工程。而这些工程是由许多先人一代接一代一步一步实现的。埃及是一项这样的工程,希腊也是一项这样的工程,《圣经》中先知的神学也是。而最后的一项暂时是任何别的都代替不了的,是由当代人所有的灵感实现的,那就是基督教。

“我首先与您一起分享几段祈祷文,很简短的几段,而且是提要,就是想要您直截了当地去了解基督教那些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新的观念,这些可与之前的那些老生常谈的熟悉的东西不同。

“在大多数的祈祷文中,《旧约》和《新约》中的很多观念混杂地结合在一起。把《旧约》中的一些故事,比如烧不尽的荆棘、以色列人出埃及、少年入火窟、鲸鱼腹中的约拿等,与《新约》中圣母受胎及耶稣复活等故事混杂在一起。

“在这种情形下,《旧约》的陈旧和《新约》的新颖之间的差别显得尤为明显。

“在很多关于玛利亚的祷文中,把她那贞洁的母性同犹太人过红海做比较。比如在一篇叫《红海就像处女新娘》的祷文中说道:‘如同红海在以色列人走过后无法穿过,贞洁的圣母怀孕生下基督后一样闪着圣洁的光辉。’就是说以色列人全部渡过后,红海的海水就无法再通行,圣母在生了上帝耶稣之后仍贞洁无瑕,这两件用来做比较的事件是什么性质呢?它们都是超自然的,都被称为神迹。在它们各自的时代,远古原始时代和已经向前发展的古罗马以后的新时代,都是怎样看待这种神迹的呢?

“在第一个神迹中,以色列人在他们的领袖、教祖摩西的神杖挥动下,通过了被分开的红海海水,数以万计的浩浩荡荡的以色列民族在中间穿行,但当最后一个以色列人通过之后,海水又重新聚合在了一起,把追赶他们的埃及人悉数淹没。在这幅古风画卷里,可以看到耶和华的自然力量,看到如同罗马大军行进时那样浩浩荡荡的人群,有人民和他们的领袖,有一些看得到的也听得见的事物,还有令人诧异的事物。

“在另一个神迹中,讲的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在远古时代没人会留意到她。她悄悄地、神秘地产下一个婴儿,赋予其生命,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的生命奇迹,这是众生的生命,后世称呼这个奇迹是‘芸芸众生的生命’。但是这个事情不仅从正人君子的角度看起来是非婚生育,是非法的,而且还违反了自然的规律。因为她生育这个孩子不是正常的受孕生育,而是凭借奇迹般的感孕而生。《圣经》中通过这种对比把特殊同一般,假日同平常日对立起来,想借此建立一种完全没有强制的生活。

“这是多么意义非凡的转变啊!因为在上苍的眼里,为何一个人的微不足道的私事竟然能够与整个民族的迁移放在一起比较,让它们具有同等的意义呢?这是因为一切都要经过上苍的眼睛,一切都只能在上苍的面前评判,而且这一切都是在上苍的独特的条件与标准内进行的。

“世界永不停歇地进步着。罗马时代结束了,以数量决定权力的时代消失了,凭借武器来决定全体民众共同生活的体制被废弃了。领袖和民族都成为了历史。

“取代它们的是个性,以及对自由的追求。个别人的生活开始成了上帝的生活纪实,他的故事充塞在整个宇宙空间。就像一首赞美歌中说的,亚当想成为上帝,但他没想对,没有当上,如今上帝已经变成了人,就是要亚当当上上帝(‘上帝变成了人,上帝就与亚当如同一个人了’)。”

西玛继续说着:

“我过一会儿再与您继续这个话题,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完,现在请允许我谈点别的。关于我们这次革命在关心劳动者、保护母亲及反对拜金主义的斗争上,可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永不磨灭的伟大举动,并且取得了不可磨灭的成果。但是说到对于人生观的看法,现在向人们宣扬的幸福哲学,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竟然会把那些荒谬可笑的历史残余这么较真地提出来。值得庆幸的是这些歌颂领袖和人民的颂辞不可能使历史的车轮倒转,否则,我们就得回到《旧约》中所提到的几千年前的原始游牧部族和族长制的时代,幸运的是这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

“让我再说几句关于耶稣和玛利亚吧。这并不是福音书中的故事,而是在受难周的祈祷文上,好像是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二或星期三发生的。当然,这些故事就是我不说您也相当清楚,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我只不过想提醒您一下,可绝不是教训您。

“在斯拉夫语中,您肯定是十分清楚的,‘情欲’这个词的首要意思就是受难,比如上帝的情欲就是说上帝自甘受难。另外,在后来的俄语中,这个词也可以表示‘恶念’和‘情欲’。‘情欲奴役了我的灵魂,让我变成了禽兽。’‘我们已被逐出了天堂,只有克制情欲方能祈求重返。’等。也许我个人并不是道德高尚的人,并且我不喜欢在复活节前去朗诵这些克制情感和禁绝肉欲的祈祷文。我总觉得它们粗鄙平淡,缺乏其他教堂颂歌经文的诗情画意,它们应该是出自于那些大肚翩翩、满脸红光的胖僧侣之手。这里的问题并不是说他们自己违反戒律,并且写这些东西来欺骗别人,就算他们的作为不容置疑。因为问题根本就不是他们本人,而在这些经文的内容。因为这里过分地谈着肉体的虚弱和缺陷,不管它是营养充足还是骨瘦如柴。这是很让人生厌的。因为这样就是把那种肮脏的并且无关痛痒的次要问题摆到了它所不应有的和不属于它的一个高度。对不起,我扯得有点太远了。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在复活节的前一天,就是在那耶稣死亡临近复活的之前提到抹大拉的玛利亚。我不明白其中的用意,但是在死前的弥留之际以及在生命复活前,能提到什么是生命仍是很及时的。现在您来听听吧,看看《圣经》里提及情欲是多么的真实率真。

“是的,还说不准这是抹大拉的玛利亚,还是埃及的玛利亚,也许是另一个玛利亚,但不管怎样,就是她们其中的一个向主乞求道:‘请赦免我的罪孽吧,就如同解开我的头发。’也就是说:‘就像我披散开我的头发一样宽恕我的罪吧。’这里祈求宽恕和忏悔的渴望是多么的具体,就像是能伸手触到。

“那天还有一首祈祷词里有一段更加详细的类似的内容,这里可是真真切切地说的是抹大拉的玛利亚。

“这里的她极其诚恳率直地悔恨过去,悔恨那些夜夜升腾情欲的罪!为自己的本性难改而绝望痛苦。‘因为黑夜能撩拨起我无法克制的性欲,那暗夜里消失的月光就是我的罪孽。’她乞求耶稣能接受她忏悔的泪水,来倾听她内心的悔悟,能让她用头发来擦干他最纯洁的脚,夏娃被她那唰唰的擦脚声吓到,惊得发呆又感到羞愧难当地躲进了天堂中。‘让我吻你最纯洁的脚,用我的眼泪清洗它们,用我的头发将上面的眼泪擦干,天堂中的夏娃被惊呆,感到了羞辱便躲藏在那头发擦脚的唰唰声响里。’突然,一句祈祷词高声喊出:‘我的罪孽如此深重,你的命运又坎坷多难,又有谁去查清你的罪孽?’上帝和生命,上帝和个人,上帝和女人是那么的相近,多么地平等呀!”

18

日瓦戈从车站回来已经疲惫不堪了,这是他每工作一旬的一次节假日。这一天,他通常都会睡个够,想把这十天来没睡够的觉补回来。他靠在沙发上,时而半躺着,时而干脆伸直躺着。尽管他带着蒙眬的睡意听着西玛说话,但她的那些独到的见解还是令他非常愉快。“这肯定是她从舅舅那儿听来的观点。”他心里念叨着,“她是多么有才华,多么聪慧的女人啊!”

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踱步到窗口。窗子和隔壁的那间房间一样,对着院子敞开着,此时拉拉和西玛正在那儿压低着声音交谈着,他听不大清楚她们是在说什么。

天气又变了。窗外很快就暗了下来。两只喜鹊闯进了院子里,在空中四处盘旋,想找个栖身的地方。风一下子就把它们的羽毛吹得鼓鼓的。喜鹊先是在垃圾箱盖上停了一下,接着就到栅栏那边去,落在院子里的地上,在那慢慢地踱步。

“喜鹊来了,预示着雪就要来了。”日瓦戈想道。这时他又听见了门帘后西玛的声音,她对拉拉说:

“喜鹊一到就会有好事啦。您家里应该要来客人了,要不就是有信来。”

没多久,不久前日瓦戈刚刚修好的门铃响了。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赶紧从门帘后钻出来,跑到前厅去开门。从门口那边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出来的客人就是西玛的姐姐格拉菲拉·谢韦里诺夫娜。

“您是来找妹妹回去的吗?”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问道。“西玛在我这。”

“不是,我不是来找她的。当然,如果她想回家,可以和我一起回去。我这次来是为了别的事情。我这有一封信,是您那位朋友的。他应该感谢我曾在邮局呆过。所以这封信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才转到我手里。它从莫斯科过来一直辗转了将近五个月,一直没有找到收信人。可我却认识这个人,我还给他刮过胡子呢!”

这是东尼娜的来信,内容很多,写了好几张信纸,但是信纸已经十分皱巴,上面弄满了污迹,装在一个拆开的磨烂了的信封里。医生都弄不明白这封信是怎么来到他手上的,他也忘掉了拉拉是怎么把信交给他的。他在刚开始的时候还能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城市,还能感觉得到自己在谁的家里,但是读着读着,他慢慢地忘却了这种感觉。西玛从里边走出来和他打招呼告别,他几乎像个木头人一样机械而有礼貌地回应了一下,但根本就没注意到她。他已完全地把周边忘得一干二净,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忘了身外有何物。

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信是这样写的:

尤拉,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女儿,你知道吗?我给她取名叫玛莎,这样可以纪念你去世的母亲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

现在来谈一件大的变故吧!立宪民主党和右翼社会党人中的几位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和教授,比如梅利古诺夫、基泽维杰尔、库斯科瓦还有其他的一些人,还有我的伯父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格罗梅科、爸爸以及作为他们家庭成员的我都被驱逐出了俄国。

这是极大的不幸,特别是你没在我们的身旁。但我们只得老实服从,而且还要感谢上帝,因为在这种恐怖的时代我们只是受到了比较温和的处理方式——驱逐出国,而且,我们接下来的情况很可能会更加糟糕。如果你来了,和我们在一起的话,你肯定会和我们一起走的。但是你在哪呢?我只能把这封信寄给安季波娃。如果她能碰到你的话,她就会转交给你的。还不知道伯父的事会不会牵连到同是家庭成员的你,以后,如果你也被牵连的话,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会被允许出国,这件事一直挂在我的心头,令我痛心。我深深地相信你尚在人世,而且一定会找到你的。这是我的那颗爱你的心告诉我的,而我一直不怀疑这个声音。也许找到你的时候,俄国的环境会缓和一些,那时你能够申请到个人离境的护照,那么,我们就又能团聚在一起了。虽然我这样写着,但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有这种福分获得那么美好的幸福。

最大的不幸还在于我爱你而你却并不爱我。我一直在努力寻找这个想法的理由,想去寻找它的意义,去认识它,去为它作辩解,我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把我们在一起生活的一切都逐一回顾一遍,可我还是找不到原因,根本想不起到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招致这样的不幸。我觉得你错误地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待我,其实是你误会我了,就像是从一面哈哈镜里看我一样。

但我还是爱你呀,唉,真的期望你能够想象到我是多么爱你!我爱你身上的一切特质,不管是好的或是惹人厌的,你身上的所有一切都平平常常,但是这些东西都不平凡地结合在了一起而显得可贵,我爱你那因为内在的美而显得端庄高雅的面容,虽然看上去并不是很英俊,但是因为这些内在的美而变得完美。还有你的才情和智慧,它们也弥补了你缺乏的坚强意志。这一切都令我感到很珍贵,在我的心里,没有人能和你相比。

不过我想请你听我说,即使你对我是那样的不珍惜,即使我对你的爱还没到这种程度,我还是看不到我那凄凉冷漠的心痛的事实,我仍然还是在爱着你。没有爱那是一件多么让人难堪的致命的惩罚啊!仅仅这个理由,我就一直不肯承认我不爱你。我俩不论是谁,永远都不会明白的。我自己的心都向我隐瞒,因为没爱的话等同于谋杀,我断然不会让任何人遭受这种打击。

尽管一切都没有最后决定下来,但估计我们会去巴黎。我将要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去那个你童年时待过的、那个爸爸和伯伯曾经求学的异乡。爸爸向你问好。萨申卡已经长得很高了,虽然不能说很漂亮,但已经长得结实魁梧了,每当提起你时,他就会伤心地落泪。我写不下去了,我的心都碎了。好啦,再见吧。请让我为你画个十字祈祷吧!为了我们那无休止的分离,为了那些未知的考验和相见的磨难,为了你将走过的漫长的黑暗旅程。我对你的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怨言,我对你没有半点责怪,你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吧,只要你称心如意就好了。

在我们即将离开那个决定我们命运的充满恐怖的乌拉尔之前,我对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就有了很深的了解。我非常感谢她,她一直陪在我的身边,特别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她陪我面对分娩,我真的应该对她有真诚的评价,我承认她是个真正的好人,但我不想说违心的话,因为她和我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我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加单纯,而且去寻找一条正确的出路,而她却使生活变得复杂了,使人陷入迷宫。

再见吧!是结束的时候了。他们已经来收取信件了,也该去收拾行装了。啊,尤拉,尤拉,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丈夫,我孩子的爸爸,我们怎么落到这步田地?我们此生将永不相见了。我说的这些话你都明白吗?你能明白吗?他们来催我了,好像是把我拖去刑场的号令一样,尤拉!尤拉!

日瓦戈茫然的眼从信上抬起,悲伤已经烤干了眼睛里的泪水。痛苦吸干了他眼睛的神采。周围的一切他都看不见了,他已经麻木得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在风的吹拂下往一侧斜斜地落下,越来越快,地上的雪越积越厚,好像这样能够填满那些过往时光里的坑洼。日瓦戈凝视着窗户外边,他看到的窗外没有下雪,而是在继续着东尼娜的信,在眼前不断飘舞的不是一片片晶莹的雪花,而是在那信纸上的黑色小字间的白色小间隙。白间隙,无穷尽的白间隙,白茫茫的一片。

日瓦戈不由自主地呻吟了起来,他用双手一把抓住了胸口。他感到自己就要昏倒过去了,紧接着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几步,到沙发跟前,一下子昏倒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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