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与社会理论

五、黑格尔与社会理论

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及其起源的分析中所揭示的基本劳动过程，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各种理论分歧和实践产生作用的基础。”⁽¹⁴⁵⁾因此，对劳动过程的认识同时也是对造成理论和实践相分离的根源的认识，是对重建它们的内在联系的认识。由其性质决定了马克思的理论是关于社会的完整而有机的理论。资本主义经济过程对于所有的理论和实践产生了极权主义的影响。摧毁资本主义虚伪性，并粉碎它的具体化的经济分析，为对所有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和实践的共同基础进行批判奠定了基础。

马尔库塞指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没有为独立的哲学、心理学或社会学留下任何余地。他引用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一段话来证明自己的看法，在那里，马克思和恩格斯说:

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它们相适应的意识形式便不再保留独立性的外观了。它们没有历史，没有发展，而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¹⁴⁶⁾

马克思研究了理论与实践的历史形式。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通过确定这些历史形式之间的客观联系，不仅否定了哲学，也否定了社会学。马克思所分析的社会事实，如劳动异化、商品拜物教、剩余价值、剥削等，并不与那些社会学事实，如离婚、犯罪、人口变迁和商业循环等相类似。马克思的范畴的基本关系，不适用于任何其他科学和社会学所达到的范围。它们所反映的事实，属于“否定的事实”，仅仅对于否定的理论来说，才会出现。根据马克思的观点，正确的理论乃是目的在于改造世界的对于实践活动的意识。

马克思的真理概念是远离相对主义的。只存在唯一真理和原则能实现马克思的真理概念，这就是唯物辩证法的原则。马克思的理论证明了实现合理生活秩序的倾向，并指出了创造它的条件和需要采纳的最初步骤。新社会实践的最终目的已被确定，这就是所有个体的自由发展。为此必须废除劳动，实现生产资料的社会化。其余的任务则属于人类的自我解放活动。理论与实践每时每刻都是同步的，它要求不断地分析变化的情况，同时不断地确定其概念。实现真理的条件是多样化的，但是实践所保护的同样也是理论所保护的。即使革命实践偏离了它正确的道路，理论仍将保留其真理。实践遵循真理，而不是相反。

马尔库塞认为，真理的这一绝对主义完成了马克思理论的哲学遗产，并且断然地将辩证法理论从实证主义和相对主义后来的表现形式中分离出来。从本质上看，辩证法批判了所有形式的实证主义和相对主义哲学，从休谟直到现代逻辑实证主义。

在19世纪中叶，为了反驳理性主义的否定倾向，实证主义者虚构了一个无所不包的独特的哲学形式——实证哲学，用以代替传统的形而上学。实证主义的倡导者煞费苦心地强调他们哲学的保守态度和肯定的态度:它使思想满足于事实，拒绝任何对事实的超越和对现存关系的偏离。20世纪的逻辑实证主义把事实作为最大的权威，把观察当下特有的一切作为证明的基本方法。对于黑格尔和马克思来说，“事实”本身则是没有权威的，因为它们只能是特定主体所设定的、特定的事实。只有把特定的事实放到事实整体的历史生成中进行考察，才能正确把握它们的意义。为此，黑格尔和马克思用“现实”概念代替了“事实”概念。

恩格斯曾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第一章中阐发了黑格尔的“一个著名命题”:“凡是现实的就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就是现实的。”恩格斯指出，对于黑格尔来说，“现实”不等于“现存”。现存的一切中既有必然的方面，也有偶然的方面，只有必然的方面才能同时也是“合乎理性”的，因为“理性在其展开过程中表明为必然性”。⁽¹⁴⁷⁾马尔库塞在《理性与革命》的序言中，再次考察了“理性”与“现实”的关系。他指出，理性和现实的直接统一体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经过漫长的过程才产生的。这个过程初始于生命机能的最低水平，只是在潜在的自我意识的生存和活动中，才达到自由和理性的主体存在的最高形式。只要在现实和潜能之间存在差异，那么后者必然被影响和改变，直到现实达到与理性的一致。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只要现实没有被理性所规范，它根本上就不是现实的，而只是一种偶然性。“因此，在黑格尔体系的概念结构中，现实改变了它的含义”⁽¹⁴⁸⁾，“现实”并不意味着实际存在的一切，而是仅指在形式上与理性原则相一致的一切。马尔库塞评论说，对于黑格尔来说，实际存在的一切更应该被称为“现象”。现象包含着本质，但只有现象背后的本质才能与理性相一致。因此，黑格尔的“理性”概念具有鲜明的批判性和辩证性的特征。

代表现象背后的本质的是它的概念。对黑格尔来说，概念有双重的功能，既包括性质命题的本质、代表它真正的思想，同时也涉及性质或本质的具体存在和实际现实。黑格尔体系的所有基本概念都表明了双重含义的特征。这些概念从来不仅是表示一个传统形式逻辑意义上的“概念”，而且被理解成是存在的形式和方式。“黑格尔不仅以思想和现实的神秘的同一为先决条件，而且他认为，真正的思想就表明了现实，因为现实在其发展过程中已达到了其存在同真理相一致的阶段。”⁽¹⁴⁹⁾因此，对黑格尔来说，真理不仅与命题和判断相联系，不仅仅是思想的本质，而且在发展中是现实的本质。有些东西如果能够成为它所有的客观潜能的实现，那么它是真的。用黑格尔的话讲，它是与理念相一致的。理念就是“概念及其现实化”。

在马克思看来，理性与现实不是统一于理念，而是统一于社会历史。他把黑格尔“历史与逻辑一致”的原则改造成了“逻辑与历史一致”的原则。这一原则的展开就是“世界历史”。康德、费希特、黑格尔都有一种“世界历史”眼光。他们从理性中推导出“世界和平”的思想。马克思则相反，他从物质生活的角度、世界市场的角度来阐发“世界历史”的形成。在他看来，是普遍的世界交往的力量，而不是理性的力量，成为“世界历史”的动力，而且正是在物质生活中，孕育着对“市民社会”的否定和对“人类社会”的渴望。

总之，马尔库塞在《理性与革命》中通过对黑格尔哲学全面系统的评介，强调了黑格尔哲学的理性主义和作为辩证法核心的否定性，进而阐述了黑格尔哲学和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的关系，并对实证主义、第二国际的修正主义庸俗社会理论进行了尖锐的批判。这部著作由此不仅成为马尔库塞思想的一个里程碑，而且也成为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