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式容量

根据上面的分析，句段长度是影响汉语翻译语言句子长度的主要因素。既然汉语是结构封闭型语言，结构式容量自然是影响句段长度的关键因素。在汉语里，对容量比较敏感的结构主要有以下几种:“介词……方位词”、“指示代词/数量短语……名词”、“谓语……宾语”、“形容词……名词”结构。由于后两个结构可以在句法关系上涵盖前两个结构，我们只考察前者。

10.5.1 “介词方位词”结构

汉语的“介词……方位词”是封闭结构，方位词是结构的终点，不允许其他成分后置，只能通过扩张内部容量来承载更多的信息。该结构可以出现在动词之后(不及物)，但通常出现在动词之前(及物)；它还可能出现在名词之前，起修饰限定作用。但无论是哪种情形，汉语“介词……方位词”的语法表现基本一致，都难以在小句内部容纳过多的语言成分。以下是“在……中”和“在……里”结构在各子库中的容量分布情况。

表10-6 “在……中”结构在各子库里的容量

(续表)

注:以ICTLAS切分的词为计数单位。

表10-7 “在……里”结构在各子库里的容量

表10-6显示，就佳译文本“在……中”结构而言，容量在两个词以内的表达式在频率上占绝对优势(35vs17)；在普译文本里却有不同的表现(131vs127)。表10-7也显示，若不考虑《名利场》，佳译文本(庄译和吕译)容量在两个词以内的结构式在数量上占优势(97vs77)；而普译文本则相反(56vs87)。这说明，考察两词以内的容量分布能够识别佳译和普译文本在结构容量上的控制效果。当然，《名利场》的两个译本是例外:杨译和谢译在统计数据上都接近，这说明二者在这方面没有表现出明显差异。但需要说明，作为六十年前白话文正值发展时期的译本，杨译《名利场》表现出了高超的容量控制能力(2.22)，堪称佳译的典范。总之，如果容量越小越易处理和理解，我们就可以说，结构容量两词以内占优势的佳译在容量控制方面做得出色。

那么，佳译文本和普译文本是如何处理结构容量的呢？

1)为控制结构容量，避免内嵌较长的成分，佳译有时会放弃源语使用的介词短语结构。比如，(1b)将which从句前置，这使得“介词-方位词”结构过于膨胀，文辞冗繁；而(1c)将隐含的因果关系以时序方式(先因后果)重排，既摆脱了介词结构的束缚，同时也解决了结构容量过大的问题，(1c)自然比(1b)晓畅。

(1)a.He luxuriated in the sense of protection and authority which his words conveyed.

b.他陶醉在他话中所表露的庇护和权威之感里。(普译_范译)

c.他的话里头暗示他能保护，他有权威，他很得意。(佳译_吕译)

佳译使用的翻译技巧如重组(按照因果顺序)和拆分(多用句段)协同作用，有效控制了结构的容量，这是佳译句段较短的原因。

2)佳译文本语言凝练，结构容量随之降低。但普译文本在这方面的表现明显欠缺。如:

(2)a.Here he ended the dialogue，which had been carried on in a low voice，in a corner of the outer office，...

b.说到这儿——这番对话是在外面一间办事室的角落里用低低的声音讲着的。(普译_许译)

c.他说到这里，停止了这番谈话。谈话本来是在外屋的一个角落里小声进行的。(佳译_庄译)

(2b)和(2c)的结构和组织方式相似，但由于“在……里”结构内嵌在“是……的”结构之内，加之后者还包裹着其他成分，结构不宜过长。(2b)中“在……里”结构内的成分“外面一间办事室”比(2c)的“外屋”多了一层修饰关系，但效果大不相同。后者和简洁的语词“小声”(相对于“低低的声音”)组合，大大减轻了“是……的”结构的负荷。所以，(2c)虽然稍长，但由于容量控制较好，句段长度适中，明显比(2b)顺畅。

3)鉴于汉语缺少修饰成分后置的语法手段，佳译善用跨句共指关系处理长修饰成分，采用原词重复或使用代词汉语组织话语。其结果是，汉语译文可能比英语源语使用更多的句段。佳译能够灵巧地使用这些手段，这样可以避免给“介词 方位词”结构带来过重的负荷。如:

(3)a.and when Dora sent me back the ring，enclosed in a despairing cocked-hat note，wherein...！(David Copperfield)

b.度拉把我的戒指包在一个令人绝望的字条里送还了我，……。(普译_许译)

c.朵拉把那戒指裹在一封信里退给了我，那是一封叠成三角形的叫人心灰意冷的信，……！ (佳译_庄译)

佳译(3c)有意控制联动结构中两个动作(裹+退)之间的距离，即，要减少修饰“信”的前置成分的数量。做法是使用重复这一衔接手段(即复现“信”)将源文里的修饰成分改作译文中的追加性陈述，所以，(3c)中“在……里”结构的容量远远小于(3b)。这样做可以有效避免给介词结构和联动结构过多的负载，同时还能运用这个追加陈述句充分表达(3b)未能表达表达的信息(源语里的cock-hat)。这样， (3c)虽比(3b)长，但行文远比(3b)流畅。

4)佳译善用拆分方式避免使用容量过大的结构形式。比如，在下面的译文里，原文的介词短语被一分为二，而不是像源语那样使用连词。

(4)Well，he is a lofty man of genius，and admires the great and heroic in life and novels；and so had better take warning and go elsewhere.

他本来是个高人一等的天才，不论在小说里在生活中，只赏识大刀阔斧、英雄好汉的事迹，所以我这里先警告他，请他走开。(佳译_杨译)

有时，为控制好容量，佳译文本还会采用其他方式避免长限定成分造成的容量过度扩张。如(5b)把将源文while引导的信息用括号包裹起来，读者在阅读时可以选择跳过它，这样也可以避免过多修饰成分的前置问题。而(5c)只是将修饰限定成分简单前置，主语(她)和谓语(款待)被长长的介词短语隔开，结构壅塞，难以卒读。

(5)a.ordered a bottle of sherry and a bread cake to the little dingy lodgings where she dwelt，while conducting the business，to treat the enemy's lawyers:....

b.她买了一瓶雪利酒和一个面包布丁，在她那间又脏又小的屋子里(她办事的时候住这样的屋子)款待对手的两个律师，……。(佳译_杨译《名利场》)

c.她买来一瓶雪利酒和一个面包布丁，在她那间专门租来用于处理债务的、狭小肮脏的客房里款待对手的两位律师，……。(普译_谢译《名利场》)

以上分析说明，佳译能够合理控制结构容量，普译文本在这方面表现得难如人意。佳译在句段数量上与普译文本无明显区别，但由于前者的结构容量明显小于后者，它的句段和句子均短于普译文本。

10.5.2 “指示代词……名词”结构

根据秦洪武、王克非(2009)汉语翻译文本高频使用指示代词和数量短语组合，使用频率均高于汉语原创文本。不仅如此，在翻译语言内部，佳译和普译在“指示代词+……名词”结构的容量控制上存在差异。

汉语里的“指示代词……名词”通常在指示代词后带有数词、量词或数量短语(如“这人”、“这个人”、“这一个人”)。结构封闭自然对容量敏感。看下面的例子。

(6)a.A day or two before the burial—I think it was a day or two before， but I am conscious of confusion in my mind about that heavy time， with nothing to mark its progress-she took me into the room.

b.在殡葬之前一两天——我记得好像是一两天之前，但在那个毫无什么可资标志时日的沉闷日子，我的心里是很混乱的——她把我带到了那间房里去。(普译_许译)

c.在安葬的前一两天——我现在觉得是在安葬的前一两天，不过我知道在当时那沉痛的日子里，时间是怎么过的，没有留下标记——她把我带到那间屋里去。(佳译_庄译)

不难看出，(6b)里的“可资标志时日的”使得“那个……日子”结构的容量被大幅扩充(至9个词)，句子生涩。(6c)则通过添加独立小句(即“没有留下标记”)来减轻容量负担。效果很明显，(6c)多使用了一个句段，句子虽较长，但因句段长度控制得当，还是比(6b)活泼、流畅。

另外，佳译常能慎用或不用“指示代词……名词”结构，以避免可能带来的结构扩张，如:

(7)a.and as for Miss Swartz，the rich woolly-haired mulatto from St. Kitt's，....

b.还有阔绰的斯瓦兹小姐，那个有着羊毛一样的满头髦发、从圣·葛特岛回来的混血儿，……。(普译_谢玲)

c.还有位有钱的施瓦滋小姐，是从圣·葛脱回来的半黑种，她那一头头发卷得就像羊毛，……。(佳译_杨译)

(7b)里的“那个……混血儿”内含复杂的结构(存在句和状谓结构)，容量又过大，读来拗口。(7c)避开了“指示代词……名词”结构结构，而使用代词“她”建里句间衔接关系，句段虽多，但句段的容量小了。

这进一步证明，佳译句段长度控制得比较平稳，结构式容量相对较小，句段因之较短。相似的情形也出现在下面的“数量短语……名词”结构里。

10.5.3 “数量短语……名词”结构的容量

Santos(1995:60)指出，在翻译语言里，目标语中本有的某些属性被夸大。译者通过有意识对比得到的双语语言知识会导致这些属性被夸大。汉语缺少冠词，英语缺少量词，这一差异可能诱使译者有意识地设法“填补”冠词留下的空缺，导致汉语翻译语言里过多出现量词。比如，已有研究证明，英译汉翻译文本里使用的数量短语偏多(秦洪武、王克非，2009)。其实，这不单是数量问题；“数量短语……名词”结构在汉语翻译语言中的容量也被大幅扩展。其中的一些扩展源于译文语言欠洗练，如:

(8)a.There was a good fire in the room，and a breathless smell ofwarm black crape—....(David Copperfield)

b.这房间里生着熊熊的炉火，散发出一种暖热的、使人透不过气来的黑色绉纱的气味——……。(普译_许译)

c.屋里炉火正旺，有一股黑纱加热的呛人气味。……。(佳译_庄译)

(8b)和(8c)译文使用了相似的结构，翻译时使用的基本技巧相同，但(8b)远没有(8c)流畅。原因很清楚:(8b)没有顾及该结构的容量，使用多重“的”字结构修饰，也不注意语言的凝练。(8c)使用一个“的”字结构就能解决问题，“黑纱”、“呛人”显然要比“黑色绉纱的”、“使人透不过气来的”更凝练。由此看来，结构容量应是影响句段长度的根本原因。

当然，句段容量大都与翻译时的技巧运用有关。比如，例(9b)里的数量短语结构容量为8个词，而译文(9c)只用2个词，容量相差悬殊。这是因为，(9c)使用了拆译技巧，成功地避免了容量负载过大可能给译文带来的损害。

(9)a.I do not think I have ever experienced so strange a feeling in my life....

b.一种我生平似乎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普译_许译)

c.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恐怕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佳译_庄译)

译者在使用处理技巧上往往有偏好。比如，普译文本强烈倾向于将修饰成分前置。再如:

(10)a.She gave me one piece of intelligence which affected me very much，....

b.她报告了我一项使我非常难过的消息，……。(普译_许译)

c.她告诉我一个消息，使我感触很深，……。(佳译_庄译)

这也说明，若句段容量适中或偏小，即便句段偏多，句子的可读性也能得到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