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察科学之存在论方式

探察科学之存在论方式

与胡塞尔从方法论和认识论角度追问科学的客观性来源不同，海德格尔从本体论和存在论的角度追问科学的本质是什么。他认为现象学所谓让事物自己显现、自己说话，应是在理解和解释的过程中对存在者的存在之揭示，让被遮蔽的存在得以显现，让存在的意义得以澄明。在这个意义上，科学作为人的一种认识活动，同所有其他人类活动一样，是一种“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寓于的—在世之在”（此在）的展开，因而不可能是纯粹的主观符合客观的行为，所谓的事物本来面目不可能独立于认知主体而存在并被人所经验到。

海德格尔认为，要考察科学的本质，必须思及更源始的存在及其真理。“贯穿并且支配着科学（即关于现实的理论）之本质的事态，乃是始终被忽视的、不可接近的无可回避之物”^[1]，这个“无可回避之物”就是存在本身，因此，科学是由存在之命运支配的。存在之最源始的意义就是从遮蔽状态进入无蔽状态，这正是真理的发生领域。存在显示自身，进入澄明之境，“入于这种澄明，根本上某物才显现出来，才展现在其轮廓中，才以其外观显示自身，并因此才能作为此物和彼物而在场”^[2]。科学的研究对象是在场的存在者，而存在者以其自身的存在为前提，这“无可回避之物”显现为一种表象，使人获得某种确定性，即科学知识。海德格尔说：“那个始终被忽视的、科学本身不能接近的、但对科学来说无可回避的东西，它借对置性显示给我们，而现实就把自身展现入这种对置性中，理论就通过这种对置性来追踪对象，从而为表象确保这些在具体科学的对象领域中的对象及其联系。这个毫不显眼的事态贯通并支配着对置性，无论是现实的现实性还是关于现实的理论，都回响于这种对置性，因而甚至近代-现代科学的整个本质也在这种对置性中回响。”^[3]

而守护这无蔽状态的，正是作为此在的人。此在的存在论意义就是通过对存在的领悟和理解，使存在以某种方式得以展现。“唯当此在存在，才‘有’真理。唯当此在存在，存在者才是被揭示被展开的。唯当此在存在，牛顿定律、矛盾律才在，无论什么真理才在。此在根本不在之前，任何真理都不曾存在，此在根本不在之后，任何真理都将不在，因为那时真理就不能作为展开状态或揭示活动或被揭示状态来在。”^[4]“在牛顿之前，牛顿定律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这不意味：这些定律有所揭示地指出来的存在者以前不曾在。这些定律通过牛顿成为真的，凭借这些定律，自在的存在者对于此在成为可通达的。存在者一旦得到揭示，它恰恰就显示为它从前已曾是的存在者，如此这般进行揭示，即是‘真理’的存在方式。”^[5]此在的领悟和理解不是科学认识活动中的解释、说明，也不是笛卡尔意义上的我思，即认识活动的基础，甚至不是狄尔泰意义上的与科学解释、说明相对的人文科学方法，而是人的生存状态本身。

此在（人）的生存状态是一种“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寓于的－在世之在”，是一种结构性存在，因此，领域和理解必须以“理解的前结构”（前见、预设）为前提，“把某某东西作为某某东西加以解释，这在本质上是通过先行具有、先行见到与先行掌握来起作用的。解释从来不是对先行给定的东西所作的无前提的把握”^[6]。人从来不是进行“镜式”认知，即心灵像白板一样接受外界给予信息，而是根植于预先已有的知识而不断获得新的知识。在这里，海德格尔也批判了传统的真理观，他指出传统认识论中符合论真理观的重大缺陷，认为真理并没有认识与对象相符的结构，真理本质上是此在以本己的方式得以展开的规定性。这与实证主义认为能超越个体而获得普遍性客观性知识的科学观大相径庭，而与美国科学哲学家汉森提出的“观察渗透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科学的发展本质上是一个解释学过程，是观念不断更新的过程。海德格尔说：“真正的科学‘运动’是通过修正基本概念的方式发生的……一门科学在何种程度上能够承受其基本概念的危机，这一点规定着这门科学的水平。”^[7]牛顿物理学之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不仅仅在于“经验事实”的变化，更在于“物”之观念的根本变革。海德格尔从八个方面总结了牛顿第一定律的观念变化：第一，第一定律标准表述“每个物体都保持其静止或匀速运动状态，除非有外力作用于它迫使它改变那个状态”中的“每个”将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至关重要的“月上世界”和“月下世界”的区分取消了；第二，直线运动的优越性改变了古代科学中根深蒂固“圆周运动优越于直线运动”观念；第三，“位置”只不过是物体状态的一个变量，而不再与物体的“本性”相联系，与之相应，新物理学以追问物体运动状态改变的原因取代追问物体运动的原因；第四，运动不再根据物体的本性和能力来规定，而是从运动状态的变化得到规定；第五，运动的意义不再仅仅从质的方面来加以理解，而是主要从量的方面得到规定；第六，天然运动和受迫运动的区分被取消；第七，自然的观念发生变化；第八，研究自然的方式发生彻底变化。^[8]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海德格尔关于科学之发展方式的观念与库恩的科学革命观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