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波里舞曲

一

“下一个节目，小号独奏，表演者初一（4）班王小涛。”报幕的小姑娘，声音响亮，字正腔圆，音色甜美，立刻引起台下一阵轰动。

我低着头，一手拖着椅子，一手提着小号，缓缓地从后台走到舞台上。我故意将椅子放在有阴影的一侧。

教音乐的李老师跑过来，将我和椅子拉回到舞台中央，然后小声说：“别紧张，快开始吧。”

我放眼望去，台下人头攒动，头几排的同学目光像锥子一样盯在我身上。我立即觉得身上好像有蚂蚁在乱爬。头排的几个女生窃笑着，大概在议论我的窘相。我的脸腾地红起来，接着手脚冰凉，脸上的肌肉有点儿不听使唤了。

“快报曲目！”音乐老师将手攒成喇叭状，朝我喊了一声。

我这才意识到，该开始演奏了。

我抓起话筒，喇叭里突然传来长久的嗡嗡声，台下立即响起一阵阵哄笑。

“第一首乐曲，练习曲。”我努力模仿着报幕员的腔调，大声喊了出来。

该死的话筒，把我的上半句话传了出去，因为线路接触不良，省略了下半句。台下的同学只听到半句声音，接着就只看见我张嘴，却没有听到声响，一下子乐开了花。

我闭上眼睛，鼓足力气吹响了小号。

第一小节的长音还是蛮成功的，但接下来的一段琶音，我有些嘴忙手乱了。我攥着小号的手微微颤着，脚下打着的拍子总和嘴巴吹出的音符合不上点儿。当吹到那个平时都要努力的高音时，我胸膛里的气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漏光了，那个音摇摇晃晃地向上爬了一半，砰的一下冒了泡。

台下的男生女生哄堂大笑，特别是隔壁班上那几位被传颂为校花的姑娘，笑得比谁都灿烂。到这个学校没几天，虽然大多数人还不熟，这几张脸可是总在我的脑海里晃。

“好！”后排有人高声地喝倒彩。他们很快被身边的老师像按葫芦一样，降伏在原地。

但是起哄声是很容易传染的，零星的一点点掌声，很快就变成了喧嚣的一片，然后排山倒海地涌入我的耳朵。在烈日下囚坐了半天的同学，早就想快一点儿结束这场拖沓、沉闷的演出了，恰巧我此时出错，如此宣泄的良机怎能放过？

我坐在台上，眼睛瞪着脚面，舌头和腮帮子已经不听大脑的调遣，反复吹着自己还记得的部分，遇到高音就主动省略跳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台的，好像还没有吹奏完，学校的舞蹈队就冲上来，强抢了我的场地。校工跑上来直接拿走我的谱架，在我彷徨地站起身子的时候，撤走了我的椅子。

音乐老师脸色黑黑地凝视着我，关切地问候：“早上是不是没吃饭啊？！”

我扛着我的塑料小号愣在后台，从吹管里放出的水足有两大茶杯。

“我怎么就吹不好呢？”惭愧啊，处女秀就这样完蛋了！我背着小号垂头丧气地往家走。

二

谁见过用铜号说相声的？我的大哥和“二苹果”就喜欢干这个。

大哥练的是长号，有长长的拉管。二苹果练的是小号，他爸爸是中央乐团的首席演员，很小就接受超正规和超严格的训练，在这片所有练号的孩子里，他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大腕儿。

此时此刻，大哥和二苹果正站在一中红楼平房的楼顶上。

见我从楼下经过，二苹果朝我喊：“小涛，想听点儿啥？”

那红楼有五米多高，我仰着头看，脖子都酸了。这里原来是学校的厂房，现在学校搬迁，留下个空屋子。大哥和二苹果站在上面威风凛凛的，活像世界顶级铜管乐队的演员。

“《那波里舞曲》——”我大声喊。

二苹果点了下头，用目光向大哥示意了一下，于是两人对着谱架，摇头晃脑地吹起来。

开始的部分是即兴的，二苹果先吹出一段很爵士的引子，里面间杂着一些跳跃的切分音，大哥则四平八稳地吹着和弦进程，和二苹果的跳跃旋律形成立体的合奏。大哥的伴奏像缰绳一样，把二苹果特立独行的天马行空扯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浓浓的低音同二苹果高飘的滑音拧裹在一起，相互挑逗、打趣着，有问有答，等两把号相互贫够了，前奏的铺垫也完成了。大哥翻了一下总谱，落下长号，留给二苹果独自表现的机会。

二苹果推了一下头上歪戴的瓜皮帽。据说这帽子是他爸爸去罗马尼亚时，那里的首席小号送给他的礼物，是用阿尔卑斯山山羊羔皮制成的。在我们眼里，它多少像个汉奸帽子。二苹果总喜欢戴着它招摇过市，特别是在显摆的时候，一定要把帽子推成歪的，这个标准的动作似乎在说：我二苹果，要露脸了。

《那波里舞曲》，二苹果漫不经心地吹起主旋律，声音高亢、圆润而且透亮，他故意把每个音符吹得很准，又不失连贯。哥哥的大号在一旁垫底，不断吹出几个花音作为点缀。

我闭上眼睛，等着二苹果进入华彩乐章。这是我耳熟能详的一段，也是听《那波里舞曲》最期待的一段。

“你们两个调皮鬼！”平地里响起一声咆哮，一个健壮的身影从我身旁蹿了出去，直奔校工厂院子的大门。凭我的直觉，那是老刘——学校留守的看门人。“快给我下来，谁让你们上房的？要翻天啊！看我不把你俩逮下来！”老刘吼着，气势汹汹地扛梯子去了。

我吓得头也不敢回，一股劲儿跑到远处，朝房顶上的大哥和二苹果张望。

他俩像没事人一样，在房顶上继续吹奏着。

老刘架好梯子，小心翼翼地向上爬。他院子里的那只黄狗，也狗仗人势地疯狂汪汪起来。

大哥的乐章演奏完了，他从容地拆下长号，放进号箱里，然后向二苹果双手抱拢作了个揖：先走一步。之后他一手抱着号箱，一手搂着大杨树，像坐电梯一样溜到了地面上。

二苹果可没有走。他朝着正在向上爬的老刘，吹起了冲锋号，然后是诙谐的小步舞曲。

老刘身体强壮，可不太灵活，他爬到一半，在梯子上不停地喘气。等他的脑袋露在楼顶上的时候，二苹果正好完成了最后一个长音，他潇洒地把羊皮帽子扶正，把小号塞进匣子里，像大哥一样，顺着大杨树溜到了地上。

总算踏到房顶上的老刘站在那儿喘着粗气，眼睁睁地望着二苹果的背影消失在楼群里。他家的黄狗还在叫着，已经没有了开始的底气，断断续续的，像他的主人一样，沮丧万分。

真是惊心动魄啊！我的心怦怦跳着。

三

我找到大哥和二苹果，问：“我为啥一演出就冒泡儿呢？”

“哈，今天演砸啦？”二苹果朝我诡秘地一笑，“等你能登上红楼顶吹奏几回，就可以平蹚你们学校的舞台了！”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他也十分恳切地瞧着我。大哥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似乎很赞同二苹果的观点。

这法子真就这么灵吗？

我再次非常仔细地看了看大哥和二苹果，想到他们刚才的冒险，既感到恐怖，又觉得有种刺激诱惑着我。不管怎么说，他们站在楼顶上演奏的样子神气极了，我多么盼望自己也能够像他们那样，站在舞台上潇洒自如地吹奏。

此外，我用的塑料小号是爸爸从团里借的，他希望我能先吹出点儿样子来，然后再给我买一支闪光的铜号。听大哥说，二苹果的小号是从美国带回来的，价钱很贵，在这里可以买一辆轿车了。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爸爸真能如我所愿，给我买一支真正的铜号。为了这个目标，我要把规定乐谱上的曲目全部吹好。

我决定照二苹果说的试试看。

我将塑料小号绑在背上，准备去爬红楼。

我来到红楼下，望着高高的房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二苹果和大哥的手脚长，他们可以攀着外墙边的老杨树，一点一点地爬上去，我个子小，爬不上去。

红楼的一旁是老刘住的大院，高高的院墙正好像阶梯一样连着房顶。只要我站在墙上， 就能够爬上去。我很高兴，因为院墙外面正好有一个砖垛，可以堆到墙的顶部。这些砖是我们的玩具，上次我们把它掏空做了个炮楼，躲在里面用弹弓袭击旁边楼的孩子，打得他们昏头昏脑，半天也没弄明白缘由。今天我只需要拆拆搭搭，一条通往院墙的路就搭好了。

我费力地爬上院墙，向下面看看，哦，挺吓人的。老刘的狗开始气势汹汹地吠起来，它脖子上系着的麻绳，被拉得笔直。它一次次地扑向墙，因为院墙高，对我毫无威胁。我学着它的样子叫，朝它吐着舌头，惹得它相当愤怒。当它快把嗓子吠劈了的时候，我双手一撑，从院墙上登上了屋顶。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红楼楼顶上。

楼顶上的油毡散发着刺鼻的怪味道，上面粘满了碎石，磨着鞋底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个屋顶是一片好大的空间，二苹果和大哥还喜欢在上面玩逮人游戏，他们迈开双腿，在上面狂奔。我可不敢这样，站在没有护栏的房顶，靠近边缘时有一种极度的恐惧感。我下意识地走到房顶中央，解开小号的绳子，将它拿在手里。

这时候我朝下面望去，才发现这里是一个多么棒的舞台。

我深吸了一口气，极目远望，看见大路的尽头消失在晚霞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远处的星星点点，一步步走进我的视线，然后从楼下的大路上悠闲地走过。

我端起小号吹起来。

轻柔、凉爽的风拂面而过。清脆、明亮的号音，沿着我的目光，飘向我看不清的视野尽头，那片渐渐黯淡又留下一轮光晕的晚霞里面去了。

我结结巴巴地吹完第一首曲子，感觉天与地成了我的舞台，我是它们唯一的演奏者。

我的号声越来越嘹亮，乐曲吹奏得越来越流畅。

我开心地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自己天生就是小号的一部分，是那些音符的伙伴，我们完全融合在一起。

四

当我吹完最后一首曲子的时候，路灯亮了起来。我的舞台该落幕了。

我准备从“原路”爬下去，却发现一切已经淹没在黑暗中。

如果我试着向下爬，很有可能会踩空，跌落到黑漆漆的楼下去。

“啊——”我绝望地哭叫起来。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我坐在房顶上，恐惧、黑暗和冷风包围着我。

远处终于闪现出一点点灯光，接着是老刘洪亮的声音：“上面有人吗？”

“我在这里。”我急不可待地回答。

老刘手里的马灯一晃一晃地靠近过来。他在我的脸上照了照，说了句：“跟我走吧。”

我们来到房顶的边缘，老刘早就架好了梯子，他探着身子向下看了一眼，对我说：“从这里下去。”

“我不敢。”望着下面黑乎乎的地面，我倒退了好几步。

“能耐真大啊，上得来下不去了。”老刘哼了一声，“回去告诉那两个小疯子，以后别爬树了，哪天把腿摔断了，爹妈哭都没用了。来吧，我在下面接着你，你往下爬吧。”老刘先下了梯子，然后一把抓住我的腰带，我双手攥紧了梯子的横栏，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地面上。

我想立刻跑开，却被老刘一把抓住：“听清楚了，回去告诉那两个小疯子，以后别再爬树了！”

我望着老刘不敢搭腔，好半天才说出口：“知……知道了。”

这时，老刘松开手，轻轻地拂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回去神气地向大哥和二苹果宣布：“我在红楼的楼顶上吹过小号了！”

大哥和二苹果哈哈大笑。

于是我又把老刘的话告诉了他们，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从那天后，红楼楼顶似乎名正言顺地成了我们的排练厅。而我也终于能够和大哥他们一起爬到红楼楼顶上练吹号了。

后来，我们在墙头发现了老刘的梯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我们逃跑的路线上。老刘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但是二苹果和大哥还是喜欢通过他们的“天梯”上上下下，而我喜欢走自己的专用通道。

我们吹奏的技巧同爬楼的本事一样，日臻完美。

院子里，大黄狗仍旧气势汹汹地吼，它拉直脖子上的麻绳，长长的舌头滴着口水。每一次，我都小心翼翼地从它的鼻子前蹭过去，再在它的吠叫声中，缓缓地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我跟二苹果、大哥尽情地享用着这个独特的排练厅。

五

学校又要举办音乐会了，音乐老师给我下达的任务仍然是小号独奏。

妈妈特意为我买了双新皮鞋。爸爸从剧团里为我借了一支铜号。我抚摩着它，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二苹果和大哥看见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记住喽，演出对你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眼前照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灼热的目光，当我走上舞台的时候，很多学生认出了我，他们发出了阵阵嬉笑和窃窃私语。

我把椅子拉到舞台中央，站起来环视了一下最后一排的观众，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我演奏的曲目是——《那波里舞曲》。”

人群中发出一阵微弱的感叹声。对这首耳熟能详的小号名曲和上次“出了名”的我，大家多少有些好奇和期待。

我举起号，还没有吹响，声音就从操场的两个角落传了过来。

二苹果和大哥，分别从两条甬道吹着号走了过来。那声音热烈而欢快，长号和小号交错呼应着，把开头四小节演绎得活泼而诱人。他们俩的号音结束的一刹那，所有听众的关注就交还给了我。我鼓起腮帮子，开始了独奏。

热烈的乐段一步步地将小号最甜美的音色推升到一个高潮，像优美散文中的排比句一样，一层层地调动起大家感受美的情绪。

音符跳动着，像那波里舞娘的脚步，轻快、明朗，然后重音落在弱拍上，奏出切分音式的抑扬顿挫。

我的号声连续下行的时候，大哥和二苹果的伴奏悄悄地合拢过来，为我吹奏的旋律点缀着一点点花儿。

我的速度由慢变快，乐曲热烈而奔放。

我知道这段是这首乐曲中最知名的乐章，也是大家最熟悉的部分。这段带附点的节奏总让吹小号的人手忙脚乱，而我现在却是气定神闲，因为我眼前仿佛出现了红楼下那一望无际的景色，我是站在一个旷达的舞台上，把心里的音乐吹奏给大家和自己。

二苹果和大哥的号声也汇了进来，那意大利式的舞曲像是跳跃、旋转的风，在操场打着旋儿，裹挟着欢快和激情，四处飘荡着。

全曲进入了高潮，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眼前那几朵校花涨红了脸，男生们露出羡慕和惊异的表情。

乐音飘向天边，飘过我们红楼的楼顶，飘过老刘的梯子，飘过黄狗的身旁，飘进那望不见边的一缕夕阳里面……我踏着节拍，尽情地吹出心中的快乐。

作者的话

音乐和写作一样，花时间练习固然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要去“悟”。过去禅宗的师傅是不会给徒弟讲经的，而是选择棒喝的方式，让小和尚豁然体会到佛法的奥妙。其实一种场景，一个环境，一些经历过的小事情，都能够成为一个人感悟艺术的方法。本文中的小号手，听到了很多，看到了很多，音乐也感染了他很多，他终于能吹出那首自己心仪的曲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