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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从这里开始

时间:2022-08-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六十年代初,随着第一阵拖拉机的轰鸣,一群下马钢厂的工人,停办农专的师生和机械化部队转业官兵,来到这里。一个在寒夜里浇了半宿麦的工人,浑身泥水地走回破庙,钻进铺在麦秸堆上的被窝里,诙谐地说:找了半天共产主义没找到,原来共产主义在这儿哪!拔出陷在粮堆里的双脚,钻进灯影处的谷草堆里,舒展酸疼的腰,我也想起那关于共产主义的展望。

茫茫晨雾的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马铃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终于响起了马蹄富有生气的节奏;一串脆生生的鞭花炸裂,惊起了琼枝玉桂般的垂柳上因寒冷而格外惊悸的小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像这幽深飘渺的晨曲中一组生动的装饰音,立即引出了真正的主旋;拖拉机发动了,引擎震耳欲聋的音响,向四面扩散,它怒吼着向前冲去,揭开雾的幕帷,平原露出了真面目:灰色的田野,灰色的阡陌和灰蒙蒙的地平线上灰色的村廓。

——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第一页。

灰色使人觉得压抑,可正是在这压抑中勃发着生命的力量。

拖拉机刚刚在沉睡的土地上,开出了第一条笔直的墒沟,原野立即腾起一片黑色的波浪,——它醒来了,带着冬日里冰冷的残梦,怀着哺育新生命的热望。

俯身抓把带着冰碴的冻土,细细地揉搓,他要把自己的体温也汇入大地的肌肤,那满是鱼尾纹的眼角,溢出了多少对于金秋的憧憬?

“呵,这多像那幅耕海的图画?”幼稚的童音,带着几分夸张,用和这坚实的土地不甚和谐的语调惊叹。

“这里原本是海,那些大鸟是海鸥的远亲,也是大海留下的最后一批遗民了。”技术员抬起佝偻的身躯,把土撒回地里,他仔细抖落手中的泥沙,好像这土地会因为失落那几粒泥沙而减少。

“这里曾经是海!”……

渐渐地,我知道了——

五百年前,这里曾经是祖国烟波浩渺的内海,由于海河水系上游河流的泛滥,冲来大量的泥沙,年长日久,便被淤塞了,海水退到了太阳初升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夹着贝壳的沉积土,沉睡在表层的沃土下。

五十年代的地图上,这里还是标着浅蓝色虚线的空白,狐兔出没,人迹罕见,因其荒凉而成为黑龙港流域著名的洼泊。

六十年代初,随着第一阵拖拉机的轰鸣,一群下马钢厂的工人,停办农专的师生和机械化部队转业官兵,来到这里。他们在三间破庙里安下了家,挂起国营农场的牌子。于是,那握过枪的手,拿过钢钎的手,使用笔的手,挽起了犁绳、握起犁杖,撒下第一批种子,也播下了他们的希望。汗水和着雨水淌进深深的脚窝,梦想也随着坚韧的犁头,印在每一寸土地上。

土地滋养的梦想,也和土地一样淳朴:一片银色的棉田,一场金黄的夏粮,一间结实的房屋,一件里外三新的棉衣,甚至一餐可口的饭菜……没有人记录过他们当年的梦想,只有一个笑话流传了下来。一个在寒夜里浇了半宿麦的工人,浑身泥水地走回破庙,钻进铺在麦秸堆上的被窝里,诙谐地说:找了半天共产主义没找到,原来共产主义在这儿哪!

土地,是最忠实的情人,它没有辜负耕耘者的希望,它回报人们的不再是荒野里跳跃的野兔,水洼里游动的鱼虾,当金子一样的心,和太阳一起燃烧的时候,它给了人们第一次收成。

大自然创造了自己的骄傲——人类,可对人类又常常是那样的冷酷无情。

从平原里泛起第一片金色的麦浪,从草地上竖起第一排整齐的瓦房,从第一个在这里成熟的婴儿降生的时候起,天上地下,灾难就接二连三地降落在这块土地上——

狂风助着暴雨,雷霆夹着闪电,洪水咆哮着涌进平原,像一群野马冲进草场。顷刻间,天柱折,星辰移,铺天盖地的浪头冲开泄洪河,席卷了刚刚开垦的土地。几天之内,几万亩丰收在望的良田,又变成了五百年前的老样:水天茫茫,一片空寂,只有偶然露出水面的树梢上,爬满了蛇和蜈蚣一类的生物。

大地,那祖祖辈辈让人们繁衍生息的大地,那永远让人类信任依恋的大地,也在这里突然爆发出它蓄积的能量。它像一个因愤怒而战栗的巨人,疯狂地摇撼着平原。田野咧开大嘴,像在哭泣,又像在呕吐,涌出大股大股的黑水,喷出一层层的泥沙,人们第二次建设起来的家园,顷刻间,又化作了一片瓦砾场。……

然而,在这块古老而年轻的土地上,大自然毕竟失败了,它一次一次地败在它的骄子们手里,农场一天天兴旺起来。

十几年过去了,高耸的大楼、整齐的瓦房,代替了当年的破庙草棚,生活匆忙的脚步带来了许多新的生命,也送走了许多宝贵的青春。当年的垦荒队员们,有些已经死去了,去的都很平凡,他们来自大地,又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只有老场长是被斗死的,他在这里出生,他在这里流浪扛活,他在这里学会了打铁的营生,他在这里开展过抗日游击战……躺在这他为之吃过苦、流过血、洒过汗的土地上,也许会格外安详。

偌大的平原上,没有一块纪念他们的碑石,可正是这些和脚下的土地一样平凡的人们,也和脚下的土地一起,在最困难的时候,用自己的脊背顽强地肩起了大厦的基石。

土地上的生活是单调的,永远是循环往复的春种秋收,可大自然变幻的色彩,劳动的愉悦,淳朴的人情,补偿了我儿时多少过早逝去的欢乐。

……漫天的黄风停住了,揉开被沙迷住的眼睛,我突然发现那灰蒙蒙的大地,不知什么时候变了:田野一直绿到天边;孩子们的柳哨一直响到天边;那是谁的纱巾被风吹走了,像一片白白的小帆,荡过绿色的波浪,一直飘到天边……我看井上小棚子旁,开了一朵黄黄的小花,那细密的花瓣,随着柴油机的振动而颤抖,我真想把它折下戴在头上,可我不敢,我害怕同伴们嘲笑的目光,就让它装点那回春的土地吧。

……六月的天是那样的蓝,蓝得看上一眼,也会晕眩,可那大朵大朵的云团变幻着姿态,惹得你没法不看,收割机在麦浪里穿行,像在追逐天上的云彩。我躺在颠簸的草车上,听着车把式咿咿呀呀的小调,也忍不住唱起一支并不好听的歌,往日的羞怯和腼腆好像都被田野里的热风吹走了。“好呵,丫头,再唱一个!”拾麦的大嫂们在为我喝彩。

……队长吹响了换班的哨音,扬场机收起红色的雨帘。拔出陷在粮堆里的双脚,钻进灯影处的谷草堆里,舒展酸疼的腰,我也想起那关于共产主义的展望。满天的星光透过雾气,照在空荡荡的原野上,萤火虫飞一飞,停一停,像在寻找草丛里叫个不停的蛐蛐。四周好像突然变得格外安静,我听见近旁有人在小声说话:“你看行不?”“我看行!他人老实,也能干。”“他有那意思吗?”“能有?”“可他家成分不好……”不知是谁在向朋友诉说自己的苦衷。所有的庄稼都归场了,只有爱情还没有收获。

……冬天来了,大地像刚刚生产过的母亲,在白雪的覆盖下,疲惫地睡去,和煦的阳光照在上面反着圣洁的光。原野像没有生命的图画一样沉寂,只有画面的一角飘着一股浓烟,给这图画增加了动感。运送麦秸的车队,穿过原野向着那浓烟下的造纸厂进发,长长的路上留下一串鞭声笑语。我挤在麦秸捆的缝隙里,望着那被洒落的麦秸镀成金的道路,苦思冥想,终于想不起一句堪与这原野比美的诗句,可心弦却随着雪地上一闪一闪的阳光轻轻地震颤。

土地,应该给人们一条辉煌的道路。

告别那里已经七年了。平原里那野性的风,吹粗了我脸上的皮肤,也吹去了我少年人可笑的狂热,却把一个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刻在记忆的深处。我常常觉得该写点什么,为那块饱经沧桑的土地,为那些淳朴顽强的人们而讴歌。

在朋友的信里,我知道那里已经安上了最先进的喷灌设备,它会给平原带来怎样的变化呢?我想不出:那里的田野还是那样纤细秀美吗?那里的生活还是那样紧张单调吗?那里的姑娘还在为没得收获的爱情苦恼吗?那里的车把式还唱着那咿咿呀呀的小调吗?那里的人们还记得那个笑话吗?那里出生的孩子们有没有比他们的父兄更美更高的梦想?……

离开的越久,我想知道的越多,因为,那是一块多灾多难而又充满生机的土地!

那土地,给了我的是这样多,这样多……

一九八一年写于吉林大学七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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