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秋叶黄

1965年下半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前夕，我参加社教（又称“四清”）工作队，进驻北京朝阳区高卑店公社大花园大队。

工作队由三部分人组成：富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城市干部，主要有北京六建王守成、阎泽深，朝阳区妇联苏子玉等人；富有农村基层工作经验的干部，主要有朝阳区来广营公社李守志等人；到基层锻炼的大学生，主要有北大的两个同学和北工大的王玲、小喻等人。大花园大队，是个有百余户人家、上千口人的蔬菜队，生产任务重。但主要领导存在多吃多占等“四不清”问题，班子一定程度存在 “软、散、懒”的问题。王守成、阎泽深、苏子玉、李守志等同志工作能力强，我们几个大学生工作热情高。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彼此没有利害，没有历史上的磕磕碰碰，有的是搞好工作的共同目标。在王守成组长领导下，大家互相帮助，团结一致，依靠群众，经过几个月的工作，清理了账目，健全了制度，妥善解决了大队存在的问题，建立了年轻、廉洁、群众拥护的领导班子，生产热火朝天。在工作中，我们工作队的同志间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四清”工作队结束了工作，大家回到各自的工作单位和学校。以后，随着单位变迁和毕业分配，我们彼此便失去了联系，一晃就是40年。

京郊秋影

人的情感往往与离别时间成正比，犹如陈年老酒，年代愈久，香味愈醇。当时天天在一起工作，没有觉出什么，时间一久，便生出思念，时间愈久，思念愈深。到了2006年，早已退休在家的我，春节刚过，到北京女儿那里小住。我在北京东郊的公共汽车站，偶尔发现“来广营”的站名。李守志的家不是住这吗？第一次去找，但见高楼林立，当年的农村早已不复存在。当地的人也都是从外地来的生意人，找谁都是一问三不知。几次造访，找到来广营街道一位40多岁当地人，他虽自称“资历最老”，但对我打听的40年前的朋友，也颇感茫然。后来终于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查到了李守志的住宅电话。我再三叮嘱老伴，准备好礼物，前去探望。最后在一群大楼旁的即将动迁的残存的农村院落里，找到一个佝偻、秃顶、缺牙、手脚不灵便的瘦老头，这便是当年工作队中指挥生产、风风火火的小伙子，原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守志了。虽然老李也不知道王守成、苏子玉的下落，但是使我对找人的信心大增。

我决心先到大花园大队看看再说。北京东郊，高速路线如网。有什么二环、三环、乃至六环，乘坐公共汽车好像在迷宫游荡。从这倒车，再从那改乘，使我这个当年的北京人，像进城的农民老大爷。好在老伴比我熟悉地理，我们乘坐小六路，不知跨过几座立交，穿过多少楼群，在大花园附近的大黄庄车站下了车。这哪里是“庄”啊，宽阔的街道，成排的树木、街灯、花坛，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繁华的大厦。“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皆高楼。我们凝视40年前满目疮痍的农村旧地，感觉到恍如隔世。打听大花园，年轻人都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在找公园。我们向南走，钻出楼群，越过高速路，走过跨河桥。在当年我们和社员挖过河泥的小河边，终于找到了大花园。原来，大花园已改为北花园。“四清”后当选的年轻的女书记吕学舫，当年的团支部书记刘福等，俱已成了年过花甲的老人。他们领我挨户寻找旧迹，哪里还有一星半点。

从吕学舫、刘福那里，得知去年王守成来过，并留下了电话，我们喜出望外。就是通过这个宝贵的电话号码，我们接通了王守成、苏子玉同志的家。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我们40年前的“四清”故友，于2006年2月20日这一天在老王家里会面了。王、苏二人都比李守志大，但70多岁的他们还正“年轻”。王守成步伐稳健，还是当年的大嗓门，他做了热情的东道主。苏子玉大姐，脸色白净，风韵犹存。她原来是我老伴寻觅多年的初中的老师。会面整整使苏大姐激动几天。我谈了曾两次到辟才胡同旧址寻老王的事。老王也说曾几次到灵镜胡同我岳父老住处打听过我。苏子玉也多次打听我们几个大学生的下落。原来大家都在相互寻找。在饭桌上，我们都动情地谈了离别后的情况，抒发重逢的喜悦。我们都是退休干部，说话时没有职务的矜持和职业的拘谨，口无遮拦，无拘无束。这些老小孩的话语间充满了天真和浪漫，原来大家相互寻觅的不就是这份纯真吗？

人们常说，相逢是首歌，但是我的叙述平淡似水，哪里有歌的蕴涵与韵致？为了弥补这个不足，我以“故友京城聚首感怀”为题，写了三首绝句。

（一）

忆昔花园友谊深，京华揖别正青春。

霜银鬓发重相聚，岁月难分故旧人。

（二）

东西效力各奔忙，却把真情心底藏。

几度春秋寻觅苦，掘来一桶富金黄。

（三）

友朋没有官和位，上帝尊前好子民。

爵禄浮云飘忽去，铅华散后是纯真。

三首绝句写完，犹如做了一份长长的友情记录，久蓄的友谊热能终于有了一个初步释放。凭栏远望，东北春天的碧绿虽然还姗姗未到，但冬日的积雪业已消融。我似乎彻悟，这何止是我们几位老人的友情记录！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经过漫长的秋冬的蓄势，已步入万众一心、奋力崛起的盛世。人世间充满友谊、友好、友爱、蒸蒸日上的融融春日已经到来了，而相逢只是序曲，盛世才是高歌！

2006年3月21日写于沈阳嘉麟“寻味”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