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红袖添香来

“红袖添香”乃中国古典文化中一种非常隽永、非常幽美的意境。清代魏子安《花月痕》第三十一回有云：“从此绿鬓视草，红袖添香，眷属疑仙，文章华国。”“红袖”原指女子的艳丽衣衫，借指年轻貌美的女子。此等女子往往气质高雅、秀外慧中且思想丰富，能与恋人同甘共苦、共和诗画、共弹琴瑟、共剪西窗……总之是读书人知冷知热、知心知肺、梦寐以求的红颜知己。

古代读书人常把“红袖添香夜读书”作为一种理想的读书意境和爱情境界。其实，古人眼中男女间两情缱绻、惺惺相惜、其乐融融的相处相伴，又何尝不是现代人所追求和向往的呢？

确切地说，“红袖添香”令我顿生欢喜及神往，还得追溯到艺校毕业前夕。当时我担纲了学校毕业大戏《李娃传》的排演任务，于剧中饰演女主人公“李亚仙”一角。 这是一出传统古装越剧，讲的是唐代官家子郑元和赴试途中邂逅长安诗妓李亚仙，彼此爱慕情深，最终冲破世俗、历经曲折而结为夫妇的美好爱情故事。

那时的我适值花样年华，正是对爱情懵懵懂懂、欲说还休的年纪。虽说还不曾有过真正恋爱的经验，可是和所有年轻的女子一样，那份对情爱的憧憬以及神往仍频频撩拨着我的心弦。

我深入剧本，于舞台上化身李亚仙，每以“学问无穷，书囊无底”之语谆谆激励郑元和勤学苦读、奋发上进。尤其是演至第六场“剔目”劝学前夕，当挑灯侍读的李亚仙手持针黹，于旁座侧目睇视，见元和听劝后一副专志攻书的样子，于是乎目展眉舒、心花怒放，禁不住喜从中来，于“呀”声中喜滋滋吟唱出“他灯前朗读圣贤句，红袖添香夜读书。子曰诗云把窗课补，鹏程万里展宏图……”那一刻，无论是剧中人物还是我本人，无不迷恋剧中所营造出的那种心灵相通犹若神仙眷侣的男女情爱。

早年因为职业的缘故，我经常有机会从古装剧中领略才子佳人琴瑟和谐、红袖添香的种种美好。多部剧目下来，要说印象最为深刻的添香红袖，非曾经饰演过的《西厢记》里的崔莺莺莫属了。一段时间里，分不清戏里还是戏外，台上抑或台下，我时时日日情牵于剧中，沉醉于莺莺待月西厢、张生跳墙赴约，张生夜读、莺莺前往红袖添香等情节中，以至于到了排练场内，见谁都忍不住哼上一句自编自造的唱词来——“月色又溶溶，兰闺深寂寞；真心耐，至诚捱，张生啊，今夜晚，我是一枚红袖添香来！”此等傻劲癫状，落得同行见之，莫不使掌重重朝我脑门一打，甚至煞有其事地惊嚷道：“病了，病了，此女真是病了，且病得不轻也！”话音未落，早见“病女”犹莺莺附身，滴溜溜莲步轻移，婀婀娜娜，似一缕青烟忽飘落至舞台一隅，神呆思痴，顾影自怜，做着她那神魂颠倒、说不清究竟是自个儿的还是剧中人的红袖情梦去了。

世间人谁又没个春情萌动之佳期呢？今朝回想起来，那时节这般神往剧中的“红袖添香”情节，大概是因为彼时恰逢懵懂怀春的年纪。当然，所从事的职业也使我频频浸润于“贫贱不移，富贵不淫”“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比翼双飞，不离不弃”等优良的传统美德中，尤其是剧中男女主人公那种纯精神寄怀的浪漫情愫，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年轻女子来说有着太大的吸引力。再者，男女间的两情相投、鸾凤和鸣、相濡以沫难道不也是芸芸众生所倾慕的情爱童话吗？

于读书人来讲，“红袖添香”无疑是更具诱惑力的。可惜由于历史的局限性和现实的残酷性，“红袖添香”的美梦于古今读书人来说却鲜少能成真。尤其到了急功近利的今天，喧嚣和浮躁的空间里再也容不下个人的浪漫主义情怀，“红袖添香”之事已然难觅踪迹。而整个社会人文情怀的缺失，更是令“红袖添香”成了人们遥不可及的美好愿景。

夜来入眠，浑然仿佛身轻若鸿毛，冉冉落于一荒郊野地。蒙眬中见一荒斋内，有书生正于满墙厚重的古卷间，埋头攻读，独一盏青灯晃映着书生单薄而孤寂的身影。窗外冬雪皑皑，月光似水，四周围静寂一片，唯有落雪声声。忽而，似有几声犬吠自远处传来，那书生听之喜不自禁，热切地盯着房门，似有所盼。果然，片刻的工夫，只听得门轴儿“吱呀”一声，先是闪进来一盏赩红灯笼，紧接着一阵暗香浮动，随即“修蛾慢脸，不语檀心一点。小山妆”，美妙如画中人的轻盈身影倏忽翩然而至。于是小屋瞬间便温暖起来，灵动起来。

这样地，二人高吟低咏，彻夜酬和。眼看将至天明，女子似有所忌，于是起身依依穿门越墙而去。书生不舍，疾呼追赶女子。迷迷蒙蒙中，犹似化身为那书生，一番腾云驾雾追踪而后，坠落至一墙头，放眼寻去，惊见又一“蝉鬓低含绿，罗衣淡拂黄”之绝妙女子，正驻于那粉墙内焚香祷告，细观其样貌神情，竟与那先前女子如出一辙，只身边多了位递香侍奉的小丫鬟。

依稀见得那女子斜倚香案，接过边上丫鬟递过来的香，一双十指玉纤纤，拈香入炉，求祈上苍。正自潜心祷告完毕，猛个抬头，乍见隔墙探出一风流书生，遂四目相对，深情款款，芳心即暗托，一双注视书生的美目再也不能移开。恍然间，竟不知何时又变身为那绝妙女子，示意一旁丫鬟启开花园之角门，引那书生入至园内假山后。正当二人欲行相会之好，猛听得那头厉声传来一老妪吼：“大胆！尔等这是在此作何勾当！”惊得三人大骇，四散逃去。女子不慎，耸起的发髻拽住了荼蘼架，便娇声向丫头呼救。书生见状，欲返回救美。女子誓不依，急促其逃，慌乱中尚念念不忘抚慰其心，嘱那书生道：“你且心安，纵是相国门楣三代不招白衣婿，今夜晚我定做一枚红袖添香来！”眼看书生消失在花影重墙间，女子方始收回满目依恋之清波，准备离去。不承想乍一转身即撞个满怀，抬头瞧，正是那威严老太，这还了得，女子吓得几欲瘫软。

“你、你、你……”迷离间只听得那老太气得说不出话来，末了究竟是憋出一声“你这个不知好歹，有辱门庭的逆女”。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个响掌下来，可怜女子想要闪避已然不及，肩膀上乃真真切切挨了个结实。跟着，好似那老妇又拨弄起项间之佛珠来，口中念之，霎时乌风四起、电闪雷鸣。只见一群天兵天将黑压压自云端逼将下来，其中有手持一塔状物者向那女子雄声道：“蛇精，孽障，胆敢私出贪慕红尘，还不快快伏法现形，且看吾收了你。”女子骇极，直觉有物“哗哗哗”压将下来，于是奋力想拼挣遁去，奈何一双腿恰似灌了铅，竟是半点都挪移不得。正欲跪求放过之时，骤听得周边一片铃声大作，陡然一个激灵，迷糊间费力睁眼一瞅，见自己好端端卧于眠床，却是枕边手机闹铃声绵绵不绝。

半晌回过神来，方才抿嘴失笑。咳，原是南柯一梦，真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

细体方才梦境，着实意犹未尽。想于今浮躁之世，实在是书生有之，青云直上有之，灯红酒绿有之，富贵荣华有之，然红袖难有，贤妻难有，红颜知己难有，红袖添香更鲜有迹。神思至此，不由落落喟叹。道是“千古文人佳客梦，却是红袖添香夜读书”，然而时至今日今世，佳人何处？红袖安在？

于是取消闹钟，将机子狠狠掩于枕下，复又入暖被，心心念念：唯愿添香红袖一枚，再度入梦来也。

2015.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