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的美，鱼知道

☉苏沧桑

“昌义。”一只骨节粗大、肤色黝黑的手，接过我递过去的水笔，在掌心写下了这个名字。和常人不同，他的“义”字先写了一撇一点，再是最后一捺，特别用力。

这是2016年暮春的一个午后，浙江宁波奉化尚田镇柴家岙村村口，乌云正随风声奔袭而来，大雨将至。我正在采访的67岁老人叫罗昌义，村里人都叫他“饭桶昌义”。他们说，阿拉昌义拿出11万块养老钱，把阿拉村里的溪水治好嘞。

当我问完他最后一个问题“您读过多少年书”，雷声在不远处炸响，大雨倾盆而下，雨声中传来罗昌义嘶哑的回答——“我只读过小学一年级，我8岁爹没了，14岁娘没了，跟孤儿一样的……”

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雨幕模糊了他满是泥垢的衣裤鞋袜，模糊了他黝黑羞涩沟壑纵横的笑脸。我呆立雨中，错愕，心酸。

假如小溪也有记忆，当会记得多年前那些让罗昌义不忍回首的日夜。

奉化尚田，“其源来自四明山，重冈复岭，缭绕绵亘”，山水相连，土地肥沃，一条条溪流从苍茫的崇山峻岭中汇聚成江，穿镇而过，孕育了金色的稻子、红的草莓、绿的鳗竹、白的杏鲍菇、紫的桑果，也孕育了田园的秀丽、民风的淳朴……罗昌义的家在一个山脚下，门前有一条小溪。在他儿时的记忆里，这条溪像春天的脸，变得快。一阵雨过，溪流汩汩，鱼虾欢跳，可是因地势较陡，水流得快，过不了多久就干涸了。母亲和村民们都是在黄泥糊的屋子旁挖个洞，像打井一样，等水渗出来，一勺一勺舀到桶里，再抬回家洗衣做饭。可一旦下起暴雨，这条溪就像发怒的怪兽，泥石流说来就来，被冲得残破不堪的村子要很久才能恢复元气，村民们欲哭无泪。

父母去世后，14岁的罗昌义一个人拉扯着弟弟妹妹，穿着破衣烂衫，没有鞋子，被子大洞连着大洞。“饭桶昌义”的意思是他胃口大，力气大，会干活。他常常深夜两点起来去山里砍柴，再走20里路把柴挑到奉化卖掉。孤独无助的夜晚，他坐在溪边，试图回忆母亲在溪边淘米洗衣的美丽场景，可是记起来的，总是她弯着腰艰难地挪动着水桶步履蹒跚的样子。

29岁时，善良能吃苦的他终于迎娶了21岁的外村女孩小英。妻子给她生了第一个女儿，日子刚开始甜起来，却被两场暴雨轻易摧毁了。那天，湍急的泥石流轰隆一声将院墙冲垮了，紧接着，整个院子也一下子没有了。老婆抱着女儿，吓得“啊啊啊”叫了几声才哇地哭了出来。逃，已经来不及，退，也无处可退，小溪变成了巨兽，仿佛要吞噬他们一家三口，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幸好，雨终于停了，可水三四天才退下去。他打起精神挑来一担担泥，重新将院子填起来，把围墙筑好。可没想到，仅仅七天后，灾难重演，他起早摸黑修好的院子转眼间又一次荡然无存！

“不管住到哪里去，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条溪治好！”在妻女的哭声里，他暗暗发誓。

假如一条溪也有记忆，当会记得两年前改变它命运的那个雨夜。

灾难之后30多年的时光里，罗昌义一家一直住在溪水下游的村口。虽然发过誓，但日子太苦无心顾及。他们去林场打过工，工资却拿不到。他们贷款借钱种花木，却在20世纪80年代末欠下四五十万的巨债。再后来，拼着命，总算靠种田种花木赚钱还清了债务，拉扯大了孩子。两个女儿出嫁后，他的心思又回到了小溪上来。

从山脚到村口，这条溪大约长400米，每天他都会来来回回走上几趟，捡垃圾，捞树枝，刨淤泥。一到下雨天，寂寥的溪边必定有他的身影，一个穿着套鞋、扛着畚箕、衣衫破旧的老人，后面跟着小白、花豹两只猎狗。其时，村里已经花钱将经常塞满垃圾枯叶和淤泥的小溪整治一新，但资金有限，溪床底部没来得及整治。小溪还是留不住水，夏天、冬天大多时候一点水都没有，慢慢又变成了垃圾场，把罗昌义的心堵得难受。

那天，当他背着一筐垃圾沿着岸边走时，筐绳突然断了，垃圾撒了一地。罗昌义无力地坐在溪边想：这样下去不行啊，我一把年纪了，没力气治了，不如捐点钱求村里再给治治吧。治好了，有水了，我高兴，村里人也高兴，外乡人来看也有面子，子子孙孙也能享福啊。

拿定主意后，他拔脚往村里找到支部书记说，你们算一下，筑上堤坝，把溪水一截一截拦起来，多少钱？我出！书记说，这怎么行？你家又不富裕，容我们慢慢筹钱再治。罗昌义说，我两个女儿出嫁了，房子造好了，我又不打牌赌博，没有后顾之忧，银行卡在我手里，我说了算！

经不住罗昌义多次上门，村里提出预算金额：9万。他说，我有11万养老钱，全给你们，只有一样要求：不能偷工减料！

话是这么说，总是要跟老婆商量的。罗昌义的妻子小英不同意，说，我没那么大方，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养老钱，为什么要捐？

罗昌义不跟她吵，又去捡垃圾、捞树枝、刨泥沙，白天黑夜、刮风下雨都去，不能用钱治水，那就继续用自己的力气治吧。初秋的夜晚，罗昌义淋了雨，发烧了，半夜里气都喘不上来，胸口也鼓成了桶状。小英吓坏了，把他送到医院一查，肺气肿，立刻进行手术后，身上留了一条长长的疤。女儿们心疼得直哭，说，妈，就让爸爸捐钱治水吧，不用钱治，他会用命去治的，只要爸爸不去捡垃圾，身体好就值。

小英的眼泪也下来了，说，捐吧，捐。

那一年秋天至来年春天的七个月里，村里人看到罗昌义每天像根钉子一样钉在溪边监工。他说，陡的溪段短一点，平坦的溪段长一点，每一截要确保蓄水八十厘米深，这是他几十年来琢磨出的法子。

小英委屈地说，人家当面说我们没脑子。罗昌义说，说就说，有什么怕的，做良心事，不用表扬。

假如一条鱼有不止七秒钟的记忆，它当会记得怎样和其他一百九十九条鱼一起，被罗昌义和村民们放进了这一条脱胎换骨的溪流里；也会记得，罗昌义和妻子小英此后每一次在溪边停留的身影，与年龄不符格外操劳的身影。

养老钱没有了，自然得省，得挣。

罗昌义家院子的屋檐下，散乱地放着四双沾着泥土的旧鞋子，有球鞋、塑料拖鞋、解放鞋、雨鞋。每天，他要去溪边走好几趟，身后永远跟着小白、花豹两只狗保镖。晒衣杆上，搭着几件旧得看不清颜色的衣裤，有厚有薄，他的标准是“穿暖就好”。墙角，堆着他捡来的饮料空瓶，侧房一间很大的杂物间里，堆满了农具，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破烂东西，他都舍不得扔。

后面是一个不大的菜园子，几乎每一寸地都被他种上了青菜和芋艿。村口外，有两块很大的地，都种着花木和蔬果。这么大一块地，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干，只有在出苗、挖树时，才舍得雇工帮忙。每天，他六点前起床，去地里干活，十点半回家给在螺丝厂里做工的妻子小英做饭，然后再出去干活，四点半回来做饭，吃的菜全部自己种，客人来了才去买肉吃。三四月份和十月小阳春最忙，他常常累得起不了身，也只是赚了点辛苦钱而已。

当我在暮春的又一个午后，再次踏进村口想找小英聊聊时，被一个王姓大妈拦住了去路。她用我半懂不懂的方言，说阿拉村支书把溪边的路拓宽了一半，车子都好开进开出了，她说阿拉“饭桶昌义”把养老钱拿出来，把溪治好了，不涝也不旱了，我们看看鱼，洗洗衣裳，多惬意啊！又围过来几个村民说，他一带头，村里村外的人都跟着学他保护环境，特别是一些在禁养区内办养猪场的，听说了他的事，都不好意思了，不到一个月，整个尚田镇二十多家养殖场提前四个月全部拆除了，不臭啦。

在一家家庭作坊里，年近花甲的小英专注地做着手下的一颗颗螺丝。她的食指、拇指上都缠着胶布，为防止被机器轧伤。每天，她六点半去上班，中午回家吃饭，然后再去干到晚上五点才回家，八十元一天，要做两万颗螺丝。问她，你们挣钱这么不容易，把养老钱都拿出去了，后悔吗？她说，钱没了不怕，我们能挣回来！她的口气，仿佛他们不是应该颐养天年的老人，而是一对壮年夫妻。

她声音洪亮，普通话说得比罗昌义好，说到外孙时，眼眶忽然红了。大女儿家不久前遭遇变故顾不上孩子了，所以，他们二老要拼命挣钱，把上高中的外孙管好，以后还要供他上大学，买房子，让他好好做人。她的眼里一直泛着倔强的泪光，在暮春的午后，格外让人伤感。

坐在村口的石条凳上，我真想告诉小英，他们不是在孤军奋战。

在尚田，奉化，宁波，浙江，乃至整个中华大地，有无数人和罗昌义一样，在为水而战，为和阳光、空气、血液一样珍贵的每一滴水而战，比如村党支部那位罗书记，比如此时正站在溪边、为治水几年内熬白头发、用实绩让奉化市蝉联两届“大禹鼎”的治水办林建国主任，比如正在打电话详细了解罗家困难的尚田镇镇长周开波，比如邻乡挖空心思发明水陆两用挖掘机的村支书陆如忠，比如抗台防洪五天五夜没睡过囫囵觉的“80后”乡镇水利员，比如组团为第二故乡治水作战的16万新奉化人，还有散落在这片土地上无数无名的志愿者们……我无法列举事关饮用水安全这一重大民生工程中繁复而辉煌的数据，无法详述林主任他们为一方水土付出的巨大努力，无法描述正发生在浙江所有江河湖海中的奇妙巨变……在罗昌义和小英从未去过的远方，无数人为青山绿水而战时，是在为生命而战，为子孙后代而战。

我还想告诉小英，就在不远处，一个叫常照的村子里有一个“时间银行”，村里谁做了好事善事，村道德法庭会给打分，折合成时间币，存进“时间银行”，需要时可以换取等时的帮助、福利。罗昌义的银行卡没有余额，可是他们的“时间银行”让他们富可敌国，也一定会有好报。而正在大地上治水的每一个人，他们今天存进“时间银行”的每一滴心血，都将被历史长河里的子孙后代享用，感恩，铭记。

在暮色中再一次告别罗昌义后，我们一车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驾车带我去奉化最偏远山区看截污纳管工程的林建国主任突然说，每次看到罗昌义，不知为什么总会想起自己17岁那年地质队招工，母亲提着他的耳朵对他说：你记住，要是你不好好工作，你就永远不要回家！“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车窗外，奉化三江水的源头，盛开着漫山樱花，脑海里响起纪录片《台北故宫》的主题曲《爱延续》：“溪的美，鱼知道，那流泪倾诉的依赖，难分离。风的柔，山知道，那留在千年的故事，难忘记……”

此时此刻，2016年暮春，我在高山之巅与即将从树梢滴落的一滴雨对视。下一秒，它会滴入土里，与另一些雨滴相遇，汇聚成泉，流向溪，奔向河，汇入大海。我祝福它一路清澈，祝福它最初的美能被大海里的每一条鱼看见。

☉崔　雨

说起化工区，总会让人打心眼里不喜欢。化工区，无非是冒着黑烟的烟囱、受到污染的水，还有不再蓝的天、不再白的云。2017年立夏时节，镇海作协的朋友们赴澥浦采风，我欣然随行。而这次的澥浦之行，让我对化工区有了全新的看法。

澥浦在何处？去舟山时途经连岛大桥，入海处的西北方向便是澥浦，若从骆驼新城出发，澥浦在北稍偏西方向。澥浦西边为九龙湖，九龙湖如一位漂亮的公主——以景致和内秀闻名。澥浦没有这般高的“颜值”和影响力，于是静悄悄地当着九龙湖村姑似的邻居。

那天，阳光并不灿烂，却十分适合走走看看。从骆驼出发后，我马上在手机上了解起了澥浦。一看肃然起敬：

澥浦为宁波最早的建制镇之一，更为古代镇海第一镇，距今已有1200多年历史。澥浦因古泄洪道澥浦而得名。明《宁波府简要志》载：“澥浦，即古渤澥，西有昆仑，东有渤澥岛，外大海，旧有镇。”历史上，澥浦还是宁波著名的渔港，唐宋以来渔市繁荣；外海渔业以澥浦流网起源最早最盛；1941年，甬江被日军封锁，澥浦港发挥宁波轮船码头的作用；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澥浦一直为全省著名渔港之一。

谈笑间，车已到第一站——澥浦姚江东排南支线，即方针大河。澥浦街道的梁先生现场向大家介绍澥浦河道现状：现有区级河道7条，总长23.65千米；镇级河道39条，总长41.52千米；村级河道12条，总长4.93千米。共有各类沿河排水口536个，其中雨水口291个，混流口245个。

澥浦目前主要污染有哪些？面对采访，梁先生回答说：

主要包括工业污水污染、生活污水污染、农业源污染。其中工业污水污染治理涉及4个工业园区160余家企业雨污分流改造；生活污水污染治理涉及未实施过污水处理的5个自然村和城镇范围内的6个老小区；农业源污染包括23个畜禽养殖场（涉及畜禽规模养殖污染），以及化肥农药随灌溉用水直排入河。

梁先生还幽默地补充道：由于这里特殊的地理位置，每年台风来时，别的地方遭受一次，这里却“享受”两次……

从他的描述中，我感受到澥浦人的乐观、自信、从容。

一条小船跃入眼际。这是一条小河道，穿过远处的村庄汇入大河。船上是一位中年男子，撑着竹竿捕鱼抓虾附带捡螺蛳。细看中年男子，用一个词描述再形象不过了：憨厚。我们问他水质如何，他说：

“哈哈，有螺蛳，更有鱼和虾，水质能不好吗？”中年男子十分自豪。

小河道有一个很优雅的名字——潘家港。河旁的河长公示牌告诉我们，河长职责是牵头组织开展河道污染源、现状调查，推进、协调治水工作；整治目标是河面无垃圾、河道无障碍、河岸整洁。

这是镇海纵深推进“河长制”管理，全面覆盖沟、渠、池塘等小微水体，严格执行河长公示制度，规范设置河长公示牌的一个缩影。

告别潘家港，来到第二站——姚江东排北支线。这里热闹多了，有高楼大厦、宽阔街道，水畔是亲水景观。一位大婶在河边洗衣服，我随意问了一下劣Ⅴ类水剿灭情况，没想到打开了大婶的话匣子：“习总书记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是造福子孙的大好事，这几年人们对保护环境越来越重视啦，就在4月，澥浦镇剿灭劣Ⅴ类水铁娘子队来到这里，打捞漂浮垃圾，宣传剿灭劣Ⅴ类水等环保理念。不过，要我说，剿灭劣Ⅴ类水不难，但是水是流动的，要想办法，比如提高大家的环保意识等，让水一直好起来。”大婶的长远目光让我肃然敬佩。

如何巩固剿灭劣Ⅴ类水的成果？澥浦除了提高全社会的环保意识外，还加大对偷排漏排行为的打击力度，同时注重规划、建设、管理“三位一体”综合治理模式，构建标准化长效管护机制，最大限度发挥工程的综合效益。

同行的美食大师兼文化大咖大象老师是个有名的“镇海通”。谈起姚江东排北支线，他如数家珍。原来，大象老师是土生土长的澥浦人，他的童年和青年时期都在澥浦度过。

大凡热爱生活者，他们的童年总充满着美好的回忆，何况是文化大咖，大象老师的童年生活更是如诗如画。随着大象老师的回忆，我们一同穿越了岁月——

那是上个世纪，对，上个世纪80年代前后。夏天的午后，一个穿着裤衩的海边少年，捉一会儿知了后，冲进河里扎起了猛子，抓起了小鱼。那河便是眼前的河，即澥浦大河。

然而，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砖瓦厂等企业应运而生，于是水质不再清澈，人不能下河游泳，更不要说有活鱼虾了。特别是上世纪末的时候，原江东化工区搬迁到澥浦工业开发区，再加上人们生活污水的大量排放，澥浦河水质一天不如一天……

七年前，化工区升级为国家级石化经济技术开发区，澥浦朝着为开发区提供生产、生活服务，实现全方位、立体化的社会综合管理服务的新兴三产城镇发展。

今年，镇海正在加大行业整治力度，对产能落后的低小散企业、养殖场（户）进行大围剿，着力推进工业、农业转型升级。对工业企业实施雨污分流改造，进一步降低工业企业生产对生态环境的污染风险。

陪同一行中有一位高雅大方年轻有为的美女站长。美女站长虽是搞文化的，却精通治水任务：今年澥浦剿灭劣Ⅴ类水主要涉及2个畜禽养殖户提升改造，3个清水河道整治，4个工业园区162家企业雨污分流改造，5个自然村生活污水治理，6大河道清淤，40余个小微水体整治。镇海更是大手笔，投入资金30亿元，确定重点项目150个，对辖区内河道、沟渠、池塘进行再一次地毯式排摸。

如今，这里旧貌换新颜：澥浦河早些年只有30米左右宽，现今拓宽了一倍多；澥浦河水质恢复了，甚至比大象老师记忆中的水质都要好；澥浦河畔成为澥浦人健身的好去处——健康步道起点处绿化带间“没事走两步，健康永相驻”的牌子格外醒目。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清晨迎着朝霞，澥浦人行走在健康步道上，享受着幸福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