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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民间的周风

时间:2022-07-28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那是个偏僻而遥远的村庄,从我们村庄出发,上一道坡,经过罗局镇、刘家村,再下一道坡,穿过火星凹,然后走二三里路,才算到了我舅家的西寨子。快到罗局镇,老远就看见,在镇子外面的路口等着我们的大姨一家。大姨家在罗局镇上,大姨有三个儿子,三个表哥的孩子已跟我们一样大了,但大姨家却没有分家,三个表哥住在一个院子里,在一口锅里吃饭,日子过得和和气气。

秋子红

我舅家在一个叫西寨子的地方。那是个偏僻而遥远的村庄,从我们村庄出发,上一道坡,经过罗局镇、刘家村,再下一道坡,穿过火星凹,然后走二三里路,才算到了我舅家的西寨子。那些麻绳样蜿蜒在田野、村庄间的土路,细细算起来,足足有二十多里。

我舅家每年正月初二待客。

正月初二一早,天刚麻麻亮,母亲就叫醒了我们。虽说初一过年我们在村庄里打秋千、放鞭炮疯跑了一整天,睡得又沉又酣,可知道是去舅家,我们还是麻麻利利起床了。穿上了母亲早在过年前就做好的新衣、新鞋,帮着父亲扫净了院子,母亲在厨房里已烧开了水,做熟了早饭。早饭家里不论大人、孩子,每人只吃一小碗,虽说今天要走亲戚,可按母亲的说法,大清早空着肚子是不能出门的。我们吃罢饭,母亲刚刚收拾了锅灶,三姨就抱着还包在襁褓里的孩子来了。三姨是母亲的娘家伯叔姊妹,嫁在我们村庄东面二三里远的一个叫料地的村庄,每年正月初二走亲戚,三姨一直和母亲一道结伴走。因为是过年,母亲自然要问三姨年过得好不好,正月初一都吃了些啥之类的话,最终,母亲问三姨,他姨夫走了吗?三姨笑着说,早用自行车带着金蛋、银蛋走了。既然三姨夫都走了,母亲便有些心急地催促着父亲和我们出门了。

天早已大亮,村庄里到处是出门走亲戚的人。相互见面,彼此亲亲热热地问答,“走亲戚去呀?是呀,你一家也去呀!”走到了村庄外面,从我们村庄通往罗局镇的土路上,蒙着夜晚落上的霜花,踏上去硬邦邦的,土路两边的野地里,几天前落下的雪还没有化完,但在土路上,是来来往往尽是走亲戚的人。有用架子车拉着头发花白的母亲的儿子和儿媳,有领着儿子、女儿的父母,还有骑着自行车刚结婚的小两口,有和母亲与三姨认识的,彼此当然要亲热地问候一句。父亲是个急性子的人,每年走亲戚,他从来不和我们这些婆娘娃娃一道走,刚一道走了几步,父亲便对母亲和三姨说,你们慢些走,我前面走了。说罢,便提着布兜迈开了步子。布兜里装着的,除过糖果、烟酒,还有两包封皮上贴着大红帖子的挂面,按照乡村里的规矩,这些礼物算每年正月里,外甥给娘舅所纳的礼。

快到罗局镇,老远就看见,在镇子外面的路口等着我们的大姨一家。大姨家在罗局镇上,大姨有三个儿子,三个表哥的孩子已跟我们一样大了,但大姨家却没有分家,三个表哥住在一个院子里,在一口锅里吃饭,日子过得和和气气。大姨是小脚,走亲戚得坐架子车,拉架子车的是大表嫂,架子车后跟着两个碎嫂子和她们的孩子。看见母亲和三姨,两个碎嫂子老远就问候打招呼,大嫂子却只回过头,望着母亲和三姨抿唇笑了笑。大姨接过了三姨手里的孩子,抱在怀里,还不忘揭开襁褓,亲亲孩子粉嫩的小脸儿夸赞几句。大表嫂是个实诚人,她听着大姨和母亲、三姨亲亲热热拉着家常,回过头说,“姨,咱快些走,去迟了我舅把锅收拾了,早上的臊子面咱就吃不上了。”大姨拿起脚边的柺棍,狠狠敲了敲车辕,咬着牙说,“拉你的架子车,你不说话你姨不会当你是哑巴!”母亲、三姨和两个碎嫂子“轰”一声笑了,我们也笑了,笑大嫂子的憨朴,也笑大姨的严厉。笑归笑,一行人还是边说着话,边沿着一条蜿蜒在田野间的土路,浩浩荡荡向着舅家村庄的方向出发了。

在村庄里,正月里过年待客可是一桩货真价实的大事。谁家日子过得好不好,待人有礼数没礼数,女人锅上手艺好不好,每年的过年待客既像是一种检阅,又像一项考验。记得小时候,每到年前跟年集,父母就开始置办过年待客用的年货,等到我们家正月初三待客,早在前一天晚上,父母就开始压面,淘洗第二天待客的水菜、干菜,还不忘叮嘱我们,见着亲戚要问候,对客人要讲礼数。亲戚在你家是客,而你去了亲戚家也是客,你对亲戚有情,亲戚对你才会有义,有情有义,亲戚之间才能几辈子亲亲热热来往下去。

太阳爬上了东天,地上落下了红彤彤的阳光。大嫂子拉着架子车,过了刘家村,下了一道坡,从火星凹村庄中央的街道里穿过时,我们看见,街道两边有些待客的人家,院子里停着架子车、自行车,家里早已端盘端碗吃起了早晨的臊子面,整个街道上,飘着股臊子面酸辣辣的香味儿。大姨说,“快些走,你舅怕是等急了。”果不其然,我们刚望见舅家西寨子的村庄,接着就看见,站在庄口的渠塄上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着的碎舅。看见了我们,碎舅走下渠塄,大步向着我们走了过来。离得老远,碎舅说,“姐,你咋才来?亲戚都来齐了,就等你们。”走到我们身边,碎舅接过姨家大嫂子拉着的架子车,将架子车辕绳攀在自己肩头,拉着大姨往村庄里走。走到村庄里一个十字路口,碎舅对三姨说,“玉华,去哥屋里坐席算了。”三姨说,“碎哥,不了,二妈等着呢,下午我过来看大妈。”说罢,三姨接过大姨怀里的孩子,抱着孩子走了。

转过一条街,老远就看见舅家的门楼,门楼前,地上落着层早晨放过鞭炮的红纸屑,门楼下的门框两边,贴着副大红春联。大舅、二舅和妗子们早笑吟吟地立在门口,看见母亲和大姨,都亲热地问候着,一时间,舅家门前的笑声、话语声,喧闹成一片。舅婆育有二女三子,舅家已分了家,大舅、二舅另盖了宅院,碎舅留在老屋的宅院里,因为舅婆跟着碎舅,正月初二舅家待客,大舅、二舅一家都在碎舅老屋里吃饭。亲戚几乎都来了,有我叫叔的几家亲戚,有妗子们的娘家出嫁了的侄女,有大姨家出嫁了的表姐,年长些的女客脱了鞋坐在舅婆的热炕上,和舅婆拉着家常,男客们围着舅婆炕下的火炉,在喝茶、吃烟、拉家常。

母亲和大姨刚进了舅婆的屋子,问候了舅婆几句,大舅就吩咐开席了。女客们在舅婆屋子坐了一桌,男客们在碎舅屋里坐了一桌,娃娃伙是不能上席吃饭的,被碎舅安排在院子里一张圆桌旁的几个小凳子上。虽然舅婆说她忌口就不坐席了,但还是被大舅从炕上搀下来,坐在了席里的最上首。舅家每年正月初二待客,像村庄里许多人家一样,早晨吃臊子面前,要喝酒。下酒菜是一个热盘子,粉条炒芋丝、白菜上苫着一片片肥厚的回锅肉,酒在舅婆炕下的炉子上暖过,从一只白瓷酒壶里倒进桌上的酒盅里,屋子里袅袅飘着股诱人的酒香。喝过了酒,大舅吩咐妗子们烧锅下面。头一碗臊子面要泼汤,表哥端着碗,在院子进门的土地堂和门楼外泼过汤后,端着碗进了厨房,被大妗子放在厨房灶爷像下的案板上,二舅端着碗臊子面,放在舅婆房子里舅爷遗像下的奠桌上,还不忘在碗上架一双红筷子,好像舅爷还活着,也要跟大家一样,举起筷子吃一碗香味扑鼻的臊子面。

随后,一碗碗臊子面端上了席。舅家大妗子做得一手好饭,她调的臊子面汤,酸辣适中,香味扑鼻,既味美又好看,舅家门族中遇着红白喜事,大妗子是锅灶上当仁不让的主角。小时候听母亲说,大妗子的父亲去世时,大妗子刚刚三岁,七八岁时,她母亲下地干活回来,大妗子已能做熟一锅包谷糁子。后来,十七八岁嫁给大舅,结婚不久,舅爷就去世了,大舅在外地工作,家里全靠着她和舅婆操持,大妗子做饭的手艺,是源于她的心灵手巧,但更多的,却是因了艰难人生的磨砺。亲戚们吃着臊子面,碎舅一遍遍问,“姐,调和尝着吗?”母亲和大姨说,“尝着呢。”但是舅婆却说,“面捞稀些,给你嫂子说,后锅的汤往热里烧。”吃罢几碗面,大姨和母亲放下了饭碗,说她们吃好了,这时候,大妗子和二妗子手里端着两碗面,从厨房走了出来,她们笑吟吟地问大姨和母亲,“姐,调和好着吗,吃好了没有,这碗面稀着呢,要不再吃一碗吧。”在妗子和舅舅们的一次次规劝下,母亲和大姨只好又端起碗,吃了一碗面。

吃罢了臊子面,大姨、母亲和几个年长的女客脱了鞋,坐在了舅婆的热炕上,妗子在天刚亮就在炕里煨过柴火,被窝里暖烘烘的,炕上的床单、被里被面妗子年前就换洗过了,雪白的被里水红的被面新崭崭的。亲戚刚坐到炕上,大舅就端过来一碟瓜子、花生、水果糖,放在炕中的被子上,舅婆和妗子们,则开始给亲戚中的娃娃伙们发压岁钱。每年过年,舅婆给我们的压岁钱是一块钱,早在年前,舅婆就让碎舅从信用社换来新钱,每一张压岁钱都光亮亮硬铮铮的,上面一道折痕都没有。父亲和我叫叔的几个亲戚围在炕下的火炉旁,喝着茶吃着烟,有些生性寡言的年长的亲戚,则去了碎舅的屋子,躺在炕上,枕着枕头打起了瞌睡。

妗子们倒过茶后去厨房忙活午饭去了,大舅、二舅、碎舅拉过椅子,坐在炕下。舅家到底是母亲和大姨的娘家,每年正月初二去了舅家,和舅婆、舅舅们在一起,她们总有着说不完的体己话,拉不完的家常事。舅婆的身体,田里的收成,表哥表姐们的婚事,四村八镇的离奇古怪事,村庄里故去的熟人,说到一桩伤心事,引起一片慨叹声,提起一件趣事,满屋子都是笑声。我们在舅家的院子里嬉闹着,厨房里传来妗子们在案板上切菜的清脆的“当当”声,太阳刚刚爬上舅家后院梨树、桑树树巅,离吃中午饭还有一会呢。这样的时候,只让人觉得岁月安适、静好,像舅家院子上空那一方没有一丝云翳的万里晴天;人情和煦、温暖,像舅家院子里那满院暄腾腾的嫩金色的遍地阳光!

天空中的太阳,像是被一根牛皮绳使劲拽着,一不留神,太阳已爬上了对面碎舅住的瓦房房脊上,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中午照例要喝酒,下酒菜是凉蹄花、凉拌猪耳朵、油炸花生米之类的凉菜。喝过了酒,妗子们便开始给席上上一盘盘热菜、一碟碟热馍馍。大妗子手巧,过年蒸的年馍白得似雪,个个只有核桃大,加上馍上缀着的五个粉红色的梅花点,既好吃又好看。桌上的菜已摆得满满当当,母亲一遍遍对碎舅说,“叫他妗子甭炒菜了,我和你姐吃好了。”碎舅却说,“菜早切好了,姐你尝几口吧。”

中午饭刚刚吃罢,远路上的亲戚便一个个说,明儿家里要待客,他们要回去了。他们进了舅婆的屋子,跟舅婆打过招呼后,在舅舅、妗子们的相送下,出了舅家的院门,然后接过妗子们手里的布兜,一个个领着儿女向村庄外面走了。现在,他们布兜里装着的,是六个核桃大小的馍上缀着的五个粉红色梅花点的年馍,按照村庄里的规程,这些是正月里走亲戚的“回盘”。

父亲在舅婆屋里坐了一会,就和大姨家的三个表哥和两个碎嫂子回去了,妗子们的侄女也回去了,舅家刚才还人声喧嚣的院子里,一下子显得清冷起来。妗子们收拾了锅灶进了舅婆的屋子,大姨和母亲在炕上说,你三个上来,咱姊妹们一年不见了,今儿在妈炕上好好坐坐。妗子们脱了鞋上了炕,一时间,舅婆的热炕上,像正午一样,挤挤挨挨坐满了人,家常话又庄里庄外地拉呱起来了。

下午后半晌,一个远房舅舅抱着三姨的孩子领着三姨来了。三姨离得老远,就问舅婆,“大妈身子轻省着吗?”舅婆笑着说,“轻省着呢。”说着,从身上掏出压岁钱,往三姨孩子的身上装。三姨刚到,妗子们就下炕去了厨房。不一会,大舅端着一碟凉盘子进来了。大舅说,“玉华,跟你姐坐坐。”虽说三姨一再说她在远房舅舅屋里坐过席了,可大舅还是让大姨和母亲陪着三姨坐在了席里。三姨喝过一盅酒,吃了几口菜,就说她吃好了,让大舅将桌上的碟子收拾了。下了席,三姨坐在炕沿上,和炕上的舅婆、母亲、大姨拉起了家常。

天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已是傍晚了。姨家的大嫂子对大姨说,“娘,咱回吧,天快黑了。”大姨却说,“急啥,我和你姨难得走到一起,再坐坐。”后来,眼看着天就擦黑了,舅婆说,“你屋里明儿还要待客呢,快回吧。”舅婆这样一说,大姨、母亲和三姨才领着我们,在舅舅、妗子们的相送下,出了舅家的院门。碎舅拉着大姨坐的架子车,大舅、二舅跟在架子车后,到了庄口的野地里,大舅对碎舅说,“往前面送送你姐。”

天早已黑了,野地里的麦子,一片片黑沉沉的,这就使得野地中央的土路,显得特别白,特别亮,好像在微微泛着光。碎舅拉着架子车,爬上了一道坡,姨家的大嫂子说,“舅,你回吧,架子车我来拉。”碎舅说,“我再往前拉拉。”出了火星凹的村庄,三姨说,“碎哥,你回吧,大姐前面就到了。”碎舅这才将架子车给了姨家的大嫂子,然后对大姨和母亲说,“那姐我就不送你们了。”我们走出了老远,回头望过去,却还看见碎舅立在野地的土路上,手里的烟头一闪一闪,像冷风中一颗红红亮亮的小星星。

不久,罗局镇到了,大嫂子拉着大姨走了。出了罗局镇,天已黑透了,能看见,远处的村庄里远远透射出的灯光。但是我们身边,不时走过来一个个走完亲戚回家的人。有被娘家兄弟送着的女人,还有被父亲送着的刚刚出嫁了的年轻女子,还有坐在架子车里被儿子、儿媳拉着的上了年纪的老人。进了我们村庄,路过我家门口,母亲对三姨说,“玉华,到姐屋里坐坐。”三姨说,“姐,不了,明儿家里要待客呢。”母亲打发我们叫出了父亲,让父亲抱着三姨的孩子,送着三姨出了村庄。到了家里,站在自家屋里明亮的灯光下,我们忽然觉得,舅家的西寨子,其实一点都不远,二十多里的路,好像我们刚刚迈开脚只走了几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

许多年后,我们那一拨跟在父母身后年年正月里走亲戚的娃娃伙,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长大成人了。许多年过去了,我们生活、居住着的村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每年正月初二去舅家走亲戚却一直没有变。小时候,我曾问过母亲,“娘,正月走亲戚的规程是谁兴下的?”母亲说,“老几辈的传下来的。”

是啊,故乡周原是西周王朝的肇基之地,华夏元圣周公姬旦曾在此制礼作乐,古老的周文化如同中华文明的母腹,孕育出了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这块土地,深深打下了周文化的印记,先周的遗风遗韵,散落在这块土地上,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知礼守节的民风民俗,血脉一样被人们亘古不绝地一代代传承着。

年年岁岁,世世代代。

元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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