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僖公十五年）
背景僖公九年（前651），晋献公卒，出奔在外的公子夷吾得秦帮助回国即位，是为晋惠公（见《晋公子夷吾归国》）。僖公十三年（前647），晋饥荒，秦借粮给晋。次年（前646），秦饥荒，晋竟不借。僖公十五年（前645），秦穆公率师伐晋。
晋侯之入也[1]，秦穆姬属贾君焉[2]，且曰：“尽纳群公子[3]。”晋侯烝于贾君[4]，又不纳群公子，是以穆姬怨之。晋侯许赂中大夫[5]，既而皆背之。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6]，东尽虢略[7]，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8]，既而不与[9]。晋饥，秦输之粟[10]；秦饥，晋闭之籴[11]，故秦伯伐晋。［一］
［一］竹添光鸿：备举晋侯失德，而束以“故秦伯伐晋”，通篇脉络，总会于此。
［二］竹添光鸿：以上言三败必获晋君之义，此以下乃言晋必败之象。
［三］方苞：方叙秦筮伐晋，忽就筮词“败”字，突接“三败及韩”，以叙事常法论之，为急遽而无序。然左氏非汉唐作者所能望正在此。盖此篇大指，在著惠公为人之所弃，以见文公为天之所启。故叙惠公愎谏失德甚详，而战事甚略。
三败及韩[22]。［三］晋侯谓庆郑曰[23]：“寇深矣[24]，若之何？”对曰：“君实深之[25]，可若何？”公曰：“不孙[26]。”卜右[27]，庆郑吉，弗使。步扬御戎[28]，家仆徒为右[29]，乘小驷[30]，郑入也[31]。庆郑曰：“古者大事[32]，必乘其产[33]，生其水土而知其人心[34]，安其教训而服习其道[35]，唯所纳之，无不如志[36]。今乘异产[37]，以从戎事[38]，及惧而变[39]，将与人易[40]。乱气狡愤[41]，阴血周作[42]，张脉偾兴[43]，外强中干。进退不可，周旋不能，君必悔之。”［四］弗听。
九月，晋侯逆秦师[44]，使韩简视师[45]，复曰：“师少于我，斗士倍我。”公曰：“何故？”对曰：“出因其资[46]，入用其宠[47]，饥食其粟，三施而无报[48]，是以来也。今又击之，我怠秦奋[49]，倍犹未也[50]。”公曰：“一夫不可狃，况国乎[51]？”遂使请战，曰：“寡人不佞[52]，能合其众而不能离也[53]。君若不还，无所逃命[54]。”［五］秦伯使公孙枝对曰[55]：“君之未入，寡人惧之[56]；入而未定列[57]，犹吾忧也。苟列定矣，敢不承命[58]？”韩简退曰：“吾幸而得囚。”［六］
［四］竹添光鸿：庆郑之论小驷，细入毫发，古人于大事，细心观物如此。
［五］竹添光鸿：骄横无礼，一至于此。
［六］竹添光鸿：词甚婉逊，却十分揶揄取笑。
壬戌[59]，战于韩原，晋戎马还泞而止[60]。公号庆郑[61]。庆郑曰：“愎谏违卜[62]，固败是求[63]，又何逃焉？”遂去之[64]。梁由靡御韩简，虢射为右，辂秦伯[65]，将止之[66]，［七］郑以救公误之[67]，遂失秦伯。秦获晋侯以归，晋大夫反首拔舍从之[68]。秦伯使辞焉，曰：“二三子何其慼也[69]？寡人之从君而西也，亦晋之妖梦是践，岂敢以至[70]。”晋大夫三拜稽首曰[71]：“君履后土而戴皇天[72]，皇天后土，实闻君之言，群臣敢在下风[73]。”
穆姬闻晋侯将至，以大子罃、弘与女简、璧登台而履薪焉。［八］使以免服衰绖逆[74]，且告曰：“上天降灾，使我两君匪以玉帛相见，而以兴戎[75]。若晋君朝以入[76]，［九］则婢子夕以死[77]；夕以入，则朝以死。唯君裁之[78]。”乃舍诸灵台[79]。
［七］竹添光鸿：秦伯驰而迫晋侯，故三子辂将止之。军状如画。
［八］竹添光鸿：“登台”者，自固也，以绝人救应焉。“履薪”者，积薪坐其上，示将焚死也，与下“夕死”、“朝死”照应。
［九］竹添光鸿：“以入”即上文“以至”也。
大夫请以入[80]。公曰：“获晋侯，以厚归也[81]。既而丧[82]，归焉用之[83]？大夫其何有焉[84]？且晋人慼忧以重我[85]，天地以要我[86]。不图晋忧，重其怒也[87]；我食吾言，背天地也[88]。重怒难任[89]，背天不祥，必归晋君。”公子絷曰：“不如杀之，无聚慝焉[90]。”子桑曰[91]：“归之而质其大子[92]，必得大成。晋未可灭而杀其君，只以成恶[93]。且史佚有言曰[94]：‘无始祸[95]，无怙乱，无重怒。’重怒难任，陵人不祥。”［十］乃许晋平[96]。
［十］竹添光鸿：杀晋君，是始一大祸也，乘人之乱也。二者皆陵人之事也。秦伯以天言，子桑以人言。
晋侯使郤乞告瑕吕饴甥[97]，且召之[98]。子金教之言曰[99]：“朝国人而以君命赏[100]，且告之曰：‘孤虽归，辱社稷矣[101]。其卜贰圉也[102]。’”众皆哭。晋于是乎作爰田[103]。吕甥曰：“君亡之不恤，而群臣是忧[104]，惠之至也。将若君何？”众曰：“何为而可？”对曰：“征缮以辅孺子[105]。诸侯闻之，丧君有君[106]，群臣辑睦[107]，甲兵益多，好我者劝[108]，恶我者惧，庶有益乎[109]！”众说[110]。晋于是乎作州兵[111]。
［十一］方苞：筮嫁穆姬，何以追叙于此？以时惠公方在秦，有史苏之问与对也，舍此更无可安置处。观此则知古人叙事，或顺或逆，或前或后，皆义之不得不然。
［十二］竹添光鸿：合说二卦，以结上文。……以上为第一节。
［十三］竹添光鸿：自“《震》之《离》”至此句一意贯之，为第二节。
后语同年十月，“晋阴饴甥（即吕甥）会秦伯，盟于王城”。“十一月晋侯归。丁丑，杀庆郑而后入。”“是岁晋又饥，秦伯又饩（馈赠）之粟。”（《左传·僖公十五年》）僖公十七年（前643）夏，“晋大子（太子）圉为质于秦，秦归河东（将河东晋赋税归于己）而妻之（秦穆公将自己女儿嫁给圉）”（《左传·僖公十七年》）。僖公二十二年（前638）秋，太子圉“将逃归，谓嬴氏（圉妻）曰：‘与子归乎？’对曰：‘子，晋大子，而辱于秦，子之欲归，不亦宜乎？寡君之使婢子（嬴氏谦称自己）侍执巾栉，以固子也（以锁住圉心）。从子而归，弃君命也。不敢从，亦不敢言。’遂逃归”（《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僖公二十三年（前637）九月，晋惠公卒，“怀公（太子圉）命无从（跟从）亡人（公子重耳）”（《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十四］方苞：孽由己作，通篇关键。
【注释】
[1]晋侯：晋惠公夷吾。入：进入国内，回到国内。
[2]秦穆姬：秦穆公夫人，晋献公之女。属贾君焉：将申生妃贾君托付于惠公。属同“嘱”。
[3]尽纳群公子：将出奔在外的献公诸子都接纳回国。
[4]烝于贾君：与申生妃贾君发生不正当关系。
[5]许：许诺。赂：送礼物。中大夫：指当时留在国内的大夫里克等人。
[6]秦伯：秦穆公。河外：黄河以南。列城五：城邑五座。
[7]虢略：北虢境界。北虢于鲁僖公五年（前655）被晋献公所灭而成为晋国的一部分。
[8]内：河内，即黄河以北。解梁城：晋邑名，在今山西临猗西南。
[9]既而不与：回国后又不给。
[10]晋饥，秦输之粟：僖公十三年，晋饥，使乞籴于秦，秦输粟于晋。
[11]秦饥，晋闭之籴：僖公十四年，秦饥，使乞籴于晋，晋人弗与。籴：音dín，买进粮食。
[12]卜徒父：秦国占卜者，名徒父。筮：用蓍草占卜。
[13]涉河，侯车败：（秦军）渡河，（晋）侯车败。此为卜者言。
[14]诘之：秦侯有疑，故问之。
[15]三败：晋军三败。
[16]千乘：指晋军。三去：三次被驱逐，即三败。
[17]雄狐：指晋侯。这几句是《蛊》卦的繇词。
[18]狐蛊：即繇词中的“雄狐”。
[19]《蛊》之贞，风也：《蛊》的下卦是贞，贞象征风，是秦。
[20]其悔，山也：《蛊》的上卦是悔，悔象征山，是晋。
[21]我落其实取其材：我（风）吹落山（晋）之果实取其材。
[22]三败及韩：晋军三败，秦进军不已，直至韩。韩：晋地名，今址不详。
[23]庆郑：晋国大夫。
[24]寇深矣：敌寇（秦）已深入晋境内。
[25]君实深之：是国君你使秦军深入我境内的。
[26]孙：同“逊”。不孙：即出言不逊，放肆无礼。
[27]卜右：占卜惠公车右侍卫人选。
[28]步扬：晋大夫。御戎：为晋惠公驾御戎车。
[29]家仆徒：晋大夫。
[30]乘小驷：以小驷（马名）驾车。
[31]郑入也：（小驷）是郑人所献。
[32]大事：指战争。
[33]必乘其产：必用本国所产之马驾车。乘：音shèng。
[34]生其水土而知其人心：马生长在其国而知该国人意。
[35]安其教训而服习其道：服从该国人的教训而熟悉该国的道路。
[36]唯所纳之，无不如志：任你将马驾往何处，没有不合人心意的。
[37]乘异产：用异国产的马驾车。
[38]从戎事：从事战争。
[39]及惧而变：等到惧怕（指上战场）而改变常态。
[40]将与人易：将改变人的意愿。
[41]乱气狡愤：马之乱气狡戾而愤懑。
[42]阴血周作：阴血遍身而动作。
[43]张脉：血管膨胀。偾兴：兴奋涨起。偾：音fèn。
[44]逆：迎，迎战。
[45]韩简：晋大夫。视师：侦察秦国军队。
[46]出因其资：指夷吾出奔靠秦资助。
[47]入用其宠：回国也是靠秦帮助。
[48]三施而无报：秦三次施恩于晋而晋不报答。
[49]我怠秦奋：我们懈怠，秦国勤奋。
[50]倍犹未也：秦国的斗士恐怕不只比我们多一倍。
[51]一夫不可狃，况国乎：一个人尚且不可被轻侮，更何况是一个国家。狃：音niǔ，轻侮，怠慢。
[52]不佞：不才。
[53]能合其众而不能离：能使众人集合而不能使其离开，意即不愿撤退。
[54]君若不还，无所逃命：君若不撤还，我们只有一战了。
[55]公孙枝：秦国大夫。
[56]君之未入，寡人惧之：晋君未回国时，我为他担忧。
[57]入而未定列：回到国内而君位未安定。列：位。
[58]苟列定矣，敢不承命：如果君位已安定，我岂敢不接受你作战的命令。
[59]壬戌：九月十三日。
[60]晋戎马还泞而止：晋侯戎马陷于泥中回旋不能出。
[61]公号庆郑：晋惠公向庆郑呼号求救。
[62]愎谏：拒绝换马之谏。违卜：违背庆郑为车右之卜。
[63]固败是求：固求败，本来就是在求败。
[64]遂去之：庆郑遂离晋侯而去。
[65]辂：迎。
[66]止：获。
[67]郑以救公误之：庆郑呼三子救晋侯，三子因而未能获秦伯。
[68]反首：头发蓬乱下垂。拔舍：收起帐篷。
[69]慼：同“慽”，忧虑。
[70]亦晋之妖梦是践，岂敢以至：我们只是为了实现晋国的妖梦，岂敢将晋侯押入国。僖公十年，晋狐突梦与神言，神谓夷吾无礼，将会受到惩罚，此即晋之妖梦。践：实现。以至：入国。
[71]稽首：叩首至地。稽：音qǐ。
[72]君履后土而戴皇天：国君你脚踩后土头顶皇天。
[73]群臣敢在下风：我们在你下边听到你的诺言了。
[74]使以免服衰绖逆：使人穿上丧服迎接穆公。免服：丧服之一种。衰绖：音cuīdié，两种丧服。逆：迎。
[75]这三句意为，上天降下灾祸，使我们两国国君不是以和平方式而是以战争方式相见。匪：同“非”。以玉帛相见：盟会时以玉帛作为见面礼。戎：战争。
[76]若晋君朝以入：如果晋君早上被押入秦国都。
[77]婢子：穆姬对自己的谦称。
[78]裁：裁决，决定。
[79]舍诸灵台：让晋侯住宿在郊外灵台。舍：住宿。
[80]大夫请以入：秦国大夫请求将晋侯送入国都。
[81]以厚归也：以丰厚的收获（获晋侯）归来。
[82]既而丧：归来而有人丧（穆姬欲自焚）。
[83]归焉用之：俘获晋侯归来又有何用？
[84]大夫其何有焉：大夫其何荣之有。
[85]晋人慼忧以重我：晋人忧虑至极，以重任委荷我肩。
[86]天地以要我：以天地来约束我。即上文晋大夫言“皇天后土，实闻君之言”。要：音yāo，约。
[87]不图晋忧，重其怒也：不考虑晋国的忧虑，是加重他们的愤怒。
[88]我食吾言，背天地也：我若不遵守诺言（对晋侯不会太过分），是背弃天地。
[89]重怒难任：加重晋人的愤怒我难以承受。任：承担，承受。
[90]聚慝：聚怨于秦。慝：音tè，怨恶之意。
[91]子桑：即公孙枝。
[92]归之而质其大子：让惠公归而将其太子为质于秦。
[93]这两句意为，晋尚未可灭而先杀了他们的国君，这样做只会招致秦晋交恶之祸。
[94]史佚：周武王太史，名佚。
[95]无始祸：不要首先制造祸乱。
[96]许晋平：答应晋国讲和。平：讲和。
[97]郤乞：晋大夫。瑕吕饴甥：即吕甥，亦晋大夫。
[98]召之：召吕甥以迎晋侯归。
[99]子金：即吕甥。
[100]朝国人而以君命赏：召集国人并以国君名义赏之。
[101]孤虽归，辱社稷矣：我纵使归来，也有辱国家。
[102]卜贰圉：择日立太子圉为国君。卜：卜日，择日。
[103]爰田：变更旧有田亩制度，将公田赏赐众人。
[104]君亡之不恤句：国君不忧自己亡在外，而忧群臣。
[105]征缮：征收赋税，修缮甲兵。孺子：指子圉。
[106]丧君有君：失去一君（夷吾），又有一君（子圉）。
[107]辑睦：和睦。
[108]好我者劝：和我国友好的诸侯勉励（我）。
[109]庶：庶几，或许。
[110]说：同“悦”。
[111]作州兵：甲兵原藏于公府，现使每州均作甲兵，每州均拥有甲兵。兵：兵器。
[112]筮嫁伯姬于秦：为将长女嫁与秦而占卜。筮：用蓍草占卜。
[113]之：变。
[114]史苏：晋国之史，名苏。
[115]其繇：《周易·归妹》上六爻辞。
[116]这两句意为，男子宰羊而不见血。刲：音kuī，屠。衁：音huāng，血。
[117]贶：音kuàng，赐。这两句意为女子拿筐却也无所得。
[118]西邻责言，不可偿也：将嫁女于西，而遇不吉之卦，故知有责让之言，不可报偿。
[119]《归妹》：女嫁之卦。《睽》：乖离之象。
[120]无相：无助。
[121]《震》之《离》，亦《离》之《震》：《震》卦变为《离》卦，也就是《离》卦变为《震》卦。
[122]为雷为火，为嬴败姬：《震》为雷，《离》为火，火动炽而害其母，女嫁反害其家之象。故曰为嬴（秦）败姬（晋）。
[123]说：同“脱”。輹：音fù，车厢下钩住车轴的木头。
[124]宗丘：韩原的别名。
[125]《睽》孤，寇张之孤：这是《睽》卦上九爻辞，意思是失位孤绝，故遇寇难，而有弓矢之警，皆不吉之象。
[126]姪：“侄”之异体字，指子圉。姑：指穆姬。姪从其姑，喻子圉为质于秦。
[127]六年其逋：六年后逃走。逋：逃跑。
[128]弃其家：将其妻子家室遗弃在秦国。
[129]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虚：次年将死于高梁。高梁：晋邑名。虚：同“墟”，邑。
[130]先君若从史苏之占，吾不及此夫：先君如果听从史苏的占卜（不将长女嫁给秦穆公），我就不会到今天的地步（被秦所俘）。夫：句末语助词，无义。
[131]龟，象也：用龟甲占卜，得到的是兆象。
[132]筮，数也：用蓍草占卜，得到的是数字。
[133]物生而后有象：先有物然后才会有卦象。
[134]象而后有滋：有了象才会有滋长繁衍。滋：滋长。
[135]滋而后有数：有了滋长繁衍才会有筮数。
[136]先君之败德，及可数乎：先君败德实多，不胜追及数之。大意是，韩原之祸乃夷吾自取。
[137]史苏是占，勿从何益：大意是，不从史苏之占并不是导致韩原之祸的原因。
[138]下民之孽，匪降自天：下界民之祸孽，并非上天所为。
[139]僔沓背憎，职竞由人：当面相聚而语，背后互相憎恨，这都是出自人的缘故。僔沓：相聚面语。职：惟，只。竞：争逐。此诗出自《小雅·十月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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