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
背景秦晋虽是近邻，但两国关系并不融洽，僖公十五年（前645），两国就曾打过一仗（见《秦晋韩原之战》），只是因为秦穆公有恩于晋文公，所以晋文公在世的八年里，两国关系才相对好一点。僖公三十二年（前628）晋文公去世，这种良好的关系也随即结束。
冬，晋文公卒。庚辰[1]，将殡于曲沃[2]。出绛[3]，柩有声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一］将有西师过轶我[4]，击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5]，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6]，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7]，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8]，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二］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9]，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10]，尔墓之木拱矣[11]。”蹇叔之子与师[12]，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13]。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14]；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秦师遂东。［三］
［一］杜预：声自柩出，故曰君命也。大事，戎事也。卜偃闻秦密谋，故因柩声以正众心也。
［二］竹添光鸿：又转出一层，言不但师知郑知，即晋人莫不皆知。总是破他一“潜”字。
［三］竹添光鸿：一句雋绝。在三帅自是兴会踊跃，在蹇叔心目中已注殽尸，令读者魂销魄悸。
［四］竹添光鸿：此受前年“秦师遂东”句，以见士气剽轻之状。杜（预）云：“示勇未当。”此行三帅所率凡三百乘也，于是提之，雋甚。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冑而下[15]，超乘者三百乘[16]。［四］王孙满尚幼，观之，言于王曰：“秦师轻而无礼[17]，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18]。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
及滑[19]，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20]，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21]，敢犒从者。不腆敝邑[22]，为从者之淹[23]，居则具一日之积[24]，行则备一夕之卫[25]。”且使遽告于郑[26]。［五］
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27]。使皇武子辞焉[28]，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29]。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30]，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闲敝邑[31]，若何？”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
孟明曰［六］：“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灭滑而还。
……
［五］竹添光鸿：一边犒师，一边告郑，写得此商人机警如画。
［六］竹添光鸿：孟明此语，得牛十二而言之也，此遥接法。杞子奔齐，当在此语之后数日。
［七］竹添光鸿：殽之役，报秦之戍郑也。原轸不言及者，盖以先君命子犯去之也。《传》至襄十四年始发之。
晋原轸曰[32]：“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七］栾枝曰[33]：“未报秦施而伐其师，其为死君乎[34]？”先轸曰：“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35]，秦则无礼，何施之为[36]？吾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可谓死君乎？”遂发命，遽兴姜戎[37]。［八］子墨衰绖[38]，梁弘御戎[39]，莱驹为右[40]。
夏四月辛巳[41]，败秦师于殽，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42]。晋于是始墨[43]。
文嬴请三帅[44]，曰：“彼实构吾二君[45]，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46]，君何辱讨焉？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47]，若何？”公许之。
先轸朝[48]。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49]，妇人暂而免诸国[50]。堕军实而长寇仇[51]，亡无日矣。”不顾而唾[52]。
公使阳处父追之，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53]，以公命赠孟明。孟明稽首曰[54]：“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55]，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56]。”
［八］竹添光鸿：“遂”字“遽”字，极决断，极迅速。
秦伯素服郊次[57]，乡师而哭曰[58]［九］：“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59]。曰：“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60]。”
后语《左传·文公元年》（前626）载：“殽之役，晋人既归秦帅，秦大夫及左右皆言于秦伯曰：‘是败也，孟明之罪也，必杀之。’秦伯曰：‘是孤之罪也……孤实贪以祸夫子，夫子何罪？’复使为政。”
［九］谢文洊：至此而哭晚矣。然有此一哭，才见得蹇叔两哭，哭得有着落，有精神。
【注释】
[1]庚辰：十二月十日。
[2]殡：死者入殓后停柩待葬。曲沃：晋邑名，在今山西闻喜东北，晋文公祖庙在此。
[3]绛：晋国都，在今山西翼城东南。
[4]过：经过。轶：超越。秦师过晋而未借道。
[5]杞子：秦国大夫，两年前和逢孙、扬孙一起留戍郑国。
[6]管：钥匙。
[7]访：咨询。蹇叔：秦国大夫。
[8]勤而无所：辛勤而无所得。
[9]孟明、西乞、白乙：即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皆秦国大夫。
[10]中寿：中等寿命。这是假设句，即如果是中等寿命。
[11]尔墓之木拱矣：你墓前的树要双手合抱了。
[12]与师：在军中。
[13]御师：攻击我师。殽：晋国山名，在今河南洛宁西北。
[14]夏后：夏朝君主。皋：夏桀祖父。
[15]免冑：脱下头盔。
[16]超乘：下车后又一跃而上。
[17]轻：轻佻不庄重，指超乘。无礼：指仅免冑而未卷甲收兵。
[18]脱：疏略。
[19]滑：诸侯国名，姬姓，在今河南睢县西北。
[20]乘韦：四张熟牛皮。先：送重礼之前先送上小礼物。
[21]步师：行军。
[22]腆：丰厚。
[23]淹：久，即秦师在外久矣。
[24]积：各种物质储备。
[25]行则备一夕之卫：客若次日出行，主人则为其守夜。
[26]使遽告于郑：使人立即告诉郑国。遽：立即。
[27]束载：捆束载于车上的物资。厉兵：磨砺兵器。厉同“砺”。秣马：喂马。
[28]皇武子：郑卿。
[29]脯：干肉。资：粮食。饩牵：牲畜，饩：音xì。竭：尽。
[30]原圃：园林名。下具囿亦为园林名。
[31]以闲敝邑：以让我国宽闲一些。此是委婉逐客。
[32]原轸：晋中军主帅。
[33]栾枝：晋下军主帅。
[34]其为死君乎：这不是忘了先君吗？意即不把先君放在心里。
[35]同姓：同姓之国，即滑。
[36]何施之为：秦如此无礼，还谈得上什么恩施。
[37]兴：兴兵。姜戎：姜氏之戎，北方少数民族部落，为秦所逐，惠公收以为属，故德晋怨秦。
[38]子：晋襄公。墨：染黑。衰绖：音cuīdié，两种丧服。
[39]御戎：（为晋襄公）驾御戎车。
[40]右：车右侍卫。
[41]辛巳：十三日。
[42]墨以葬文公：穿着黑孝服为文公下葬。
[43]晋于是始墨：晋国从此使用黑孝服。
[44]文嬴：文公妻，襄公母，秦穆公女儿。三帅：即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
[45]构：进谗言挑拨离间。
[46]厌：满足。
[47]以逞寡君之志：以快寡君之意。
[48]先轸：即原轸。朝：上朝。
[49]原：战场。
[50]暂：突然，仓促。免：赦免释放。
[51]堕：毁弃。军实：战果。长寇仇：长敌人之气。
[52]不顾而唾：当着晋侯面而唾。顾：回头。
[53]骖：古代一辆车由四匹马并驾，最外边的称为骖。
[54]稽首：叩首至地。稽：音qǐ。
[55]累臣：囚系之臣。釁：音xìn，以血涂新造之器。
[56]拜君赐：实即报晋仇。
[57]郊次：驻宿在郊外。
[58]乡：同“向”。
[59]替：废除。
[60]眚：音shěng，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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