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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海郡柴进留宾

时间:2022-07-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宋江携武松手第三。柴进便邀武松坐地。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1]?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半日颇不满于柴进,得此一释。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柴进又治酒食送路。

笫二十二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天下莫易于说鬼,而莫难于说虎。无他,鬼无伦次,虎有性情也。说鬼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时,真是大段着力不得。所以《水浒》一书,断不肯以一字犯着鬼怪,而写虎则不惟一篇而已,至于再,至于三。盖亦易能之事薄之不为,而难能之事便乐此不疲也。

写虎能写活虎,写活虎能写其搏人,写虎搏人又能写其三搏不中。此皆是异样过人笔力。

吾尝论世人才不才之相去,真非十里、二十里之可计。即如写虎要写活虎,写活虎要写正搏人时,此即聚千人,运千心,伸千手,执千笔,而无一字是虎,则亦终无一字是虎也。独今耐庵乃以一人,一心,一手,一笔,而盈尺之幅,费墨无多,不惟写一虎,兼又写一人,不惟双写一虎一人,且又夹写许多风沙树石,而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风沙树石是真正虎林。此虽令我读之,尚犹目眩心乱,安望令我作之耶!

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说矣。乃其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冈子去一段;下冈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遂与后来沂岭杀虎一篇,更无一笔相犯也。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跐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躁,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不必与前文甚合,正是好手。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已在此间一年了。”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

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宋江携武松手第三。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细。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欢喜,灯下看美人,千秋绝调语。此却换作灯下看好汉,又是千秋绝调语也。○灯下看美人,加一倍袅袅;灯下看好汉,加一倍凛凛。所以写剑侠者,都在灯下。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径的逃来投奔大官人处来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馀。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够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跐了锨柄,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敢怕病倒好了。”好手。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真好宋江,令人心死。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宋江欢喜武松,亦累幅写不得尽,只说替他做衣裳,便写得一似欢喜美人相似,妙笔。○与前出浴新衣相映耀。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1]?自取出一箱段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是。○宋江兄弟已换过新衣,此又三人一样都做者,王孙之所以异于酸子也。

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半日颇不满于柴进,得此一释。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管顾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回护法。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何物小吏,使人变化气质。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四字和平之极,不想变出惊天动地事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武松缚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哨棒此处起。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纳红绸袄[2],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看官着眼,须知此处写个红袄白笠,正是为下文打虎绚染也。背上包裹,提了杆棒,哨棒二。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此一段非写宋江情重,只图别去柴进,便止存二宋,令武二眼中心上,一跳一跳也。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七个字直刺入武二眼里心里,耐庵真是才子。等武松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

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一别。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手道:“尊兄不必远送。尝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二别。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钟了作别。”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哨棒三。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六字直刺入武二眼里心里。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半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四字如何接入下文,写尽武二光明历落,不似今人唧唧不止。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何人不应与宋江结拜,而独写向武二文中者,反衬武二手足情深,以与前文兄嫂一段相激射也。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五字直刺入武二眼里心里。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可见武二之求为兄弟如此,都是与后文激射法,非真宋江措语唐突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哨棒四。三个二宋眼前多却一个,武二心头尚少一个,只两个字,便将兄弟离合之际,写得出神入妙。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堕泪自感宋江,固也,然多半亦为宋清在旁,刺心刺眼。盖武二一心只在哥哥,却见他人兄弟双双如此,自虽金铁为心,正复如何相遣。看上三个字,下自去字,明明可见。读书固必以神理为主,若曹听曹说,无谓也。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写宋江又写得好。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后牵着两匹空马来接。写柴进又写得好。宋江望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入后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

话分两头。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哨棒五。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镜中花,水中月,俗笔临描不出,真是凭虚独撰之文。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奇文。【眉批】自此以后几卷,都写武松神威。此卷饮酒作一段读,打虎作一段读。

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哨棒六。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好酒是武二生平,只此开场第一句,便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奇文。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第一碗。○第一番,逐碗写;第二三四番,逐番写;第五六番,两番一顿写。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其酒可知。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先唤酒,次及肉,其重其轻可知。○吾闻食肉者鄙,若好酒,未有非名士者也。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第二碗。武松吃了道:“好酒!”又赞一句,其酒可知。又筛下一碗。第三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奇文。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所对非所问,绝倒。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作‘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作‘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问。”碌碌者何足挂齿。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好名色。又唤作‘出门倒’;好名色。初入口时,醇醲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3]?再筛三碗来我吃。”

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第四碗,第五碗,第六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又赞不住,其酒可知。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第七碗,第八碗,第九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写酒量,兼写食量,总表武松神威。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第十碗,第十一碗,第十二碗。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够么?”又换一法,读之绝倒。酒家看了道:“有馀,还有些贴钱与你。”妙心妙笔,见酒是不更卖矣。武松道:“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倘或醉倒了时,怎扶得你住!”无端忽从酒家眼中口中,写出武松气象来,俗笔如何临描得出。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那里肯将酒来筛?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爹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第十三碗,第十四碗,第十五碗,第十六碗,第十七碗,第十八碗。前后共吃了十八碗,结一句。绰了哨棒,立起身来,哨棒七。○一路又将哨棒特特处处出色描写,彼固欲令后之读者,于陡然遇虎处,浑身倚仗此物以为无恐也,却偏有出自料外之事,使人惊杀。○绰了哨棒,第一个身分。【眉批】写哨棒有无数身分。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趣。手提哨棒便走。哨棒八。○手提哨棒,第二个身分。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奇文。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又作摇摆。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奇文。武松道:“甚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馀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得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做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一面说,一面摇着头,自进店里去了。写酒家色变如画。

这武松提了哨棒,哨棒九。○提了哨棒,第三个身分。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

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奇文。

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甚么鸟!”

横拖着哨棒,哨棒十。○横拖哨棒。第四个身分。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4]。骇人之景。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奇文。○不因此庙,几令榜文无可贴处。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

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馀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政和 年 月 日奇文。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有此一折,反越显出武松神威。不然,便是卒然不及回避,侥幸得免虎口者矣。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以性命与名誉对算,不亦异乎?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活写出武松神威。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看他写酒醉,有节有次。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冬天也,偏要写得热极,后到大虫扑时,忽然惊出冷来,绝世妙手。将哨棒绾在肋下,哨棒十一。○哨棒绾在肋下,第五个身分。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骇人之景。○我当此时,便没虎来,也要大哭。

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自注一句。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又作一纵。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醉。焦热起来,热。一只手提着哨棒,哨棒十二。○又提着哨棒,第六个身分。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画绝。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骇人之景,可知虎林。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奔过乱林,便应跳出虎来矣,却偏又生出一块青石,几乎要睡。使读者急杀了,然后放出虎来。才子可恨如此。把那哨棒倚在一边,哨棒倚在一边,第七个身分。○哨棒十三。放翻身体,却待要睡,惊死读者。只见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出得有声势。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有此一折,反越显出武松神威。不然,便是三家村中说子路,不近人情极矣。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哨棒十四。○拿着哨棒,第八个身分。闪在青石边。一闪。○已下人是神人,虎是活虎,读者须逐段定睛细看。○我常思画虎有处看,真虎无处看;真虎死有(虎)〔处〕看,真虎活无处看;活虎正走,或犹偶得一看,活虎正搏人,是断断必无处得看者也。乃今耐庵忽然以笔墨游戏,画出全副活虎搏人图来。今而后要看虎者,其尽到《水浒传》中、景阳冈上,定睛饱看,又不吃惊,真乃此恩不小也。○传闻赵松雪好画马,晚更入妙,每欲构思,便于密室解衣踞地,先学为马,然后命笔。一日管夫人来,见赵宛然马也。今耐庵为此文,想亦复解衣踞地,作一扑、一掀、一剪势耶?东坡画雁诗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我真不知耐庵何处有此一副虎食人方法在胸中也。圣叹于三千年中,独以才子许此一人,岂虚誉哉!

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虎。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神妙之笔,灯下读之,火光如豆,变成绿色。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人。○二闪。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百忙中自注一句。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虎。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人。○三闪。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虎。武松却又闪在一边。人。○四闪。

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虎。被武松尽气力捺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人。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脚踢妙绝,双手放松不得也。踢眼睛妙绝,别处须踢不入也。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虎。○耐庵何由得知踢虎者必踢其眼?又何由得知虎被人踢,便爬起一个泥坑?皆未必然之文,又必定然之事,奇绝妙绝。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人。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虎。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人。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掸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虎。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哨棒十八。○哨棒馀波。眼见气都没了,方才丢了棒,哨棒此处毕。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第一念要提去,妙。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有此一折,便越显出方才神威。

武松再来青石上坐了半歇,写出倦极,便越显出方才神威。又收到青石,妙绝。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特下此句,使下文来得突兀。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时手脚都慌了,不及知毡笠落在何处矣,写得入神。转过乱树林边,收到乱树。一步步捱下冈子来。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中又钻出两只大虫来。吓杀,奇文。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罢了!”吓杀,奇文。只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吓杀,奇文。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作衣裳,紧紧绷在身上,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奇文。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你……你……你吃了貄心、豹子胆、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你……你……你是人?是鬼?”打虎既毕,却于猎户口中评之。武松道:“你两个是甚么人?”那个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来做甚么?”绝倒语。○我上岭来是打虎,你上岭来却做甚么?妙绝。两个猎户失惊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5],可知一扑一掀一剪,乃是非常之事。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地四字无心中写出神威。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吃了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么?”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二。百忙中带定望哥一案,故处处下此四字。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第一遍自叙。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可惜红袄。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第二遍自叙。○实是异常得意之事,不得不说了又说。○我亦要说,可怜无甚说得出的事也。

两个猎户听了,又喜又惊,叫拢那十个乡夫来。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你两个上山?”猎户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伙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叫武松把打大虫的事说向众人。第三遍自叙。○叫武二说又妙,旁人且得意,何况自家。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信时,我和你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好。○如画。众人都跟着武松,四字如画。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6];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

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将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上文一个神人,一个活虎,尽力放对,到此虎也抬人也抬,读之不觉失笑也。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上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是一色人。本乡猎户,又是一色人。三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带定。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王右军云:“夜来真大醉耶?”上冈子来,正撞见这畜生。”先说一句,下方省去。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7]。第四遍自叙。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一色人一色管待。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有此一折,便越显出武松真正神威。大户便叫庄客打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县里去。

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羫羊[8],挑一担酒,一色人一色管待。都在厅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个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第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村上户都把段匹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细。一齐都出庄门前来。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抬人。把那大虫扛在前面,抬虎。也挂着花红段匹,为之失笑。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了来[9],尽皆出来看,哄动了那个县治[10]。武松在轿上看时,闲笔都好。只见亚肩叠背,闹闹嚷嚷,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着大虫,都到厅前,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人。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虎。心中自忖道:“不是这个汉,人。怎地打得这个虎!”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第五遍自叙。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得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极表武松神威。○又远远先表武松无银子。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四字待以殊礼。

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猎户。知县见他忠厚仁德,一篇打虎天摇地震文字,却以“忠厚仁德”四字结之,此恐并非史迁所知也。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换)〔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自此上官见爱,乡里闻名。【眉批】所寄行李包裹不见送来。

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谁耶?武松回过头来看了,叫声:“阿呀!阿呀者,惊心动胆之声。篇中武松凡叫三个“阿呀”,一是青石上陡然见虎,一是下冈时误认猎户是虎,一是县前撞见此人也。入后回说出其姓名,方显武松真有大过人者,今且留之。你如何却在这里?”

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

阳谷县中,尸横血(梁)〔染〕。

直教:

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

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注释】

[1]坏钱:花费钱财,指请客、送礼、资助人等,是一种客气的说法。

[2]纳:通“衲”。

[3]没地:难道,莫非。

[4]厌厌:指日光微弱。

[5]业畜:作恶的畜牲。

[6]上户:富裕之家。

[7]身分:指手段,本领。

[8]羫(qiāng):量词。用于宰杀过的羊或小牛。

[9]迎喝:喝彩欢迎。

[10]县治:县政府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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