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母因子死与子因母死的

君主政治是独裁政治、权术政治、阴谋政治。在君主制下，唯一绝对的政治原则就是获取君权与巩固君权。为了这一目的，任何手段与阴谋都可以用上，任何亲情与人性都可以不顾。后妃及其儿女们，无论是母因子贵或子因母贵，还是母因子死或子因母死，结局尽管截然相反，在通往结局的过程中，也不排除当事者个人的因素，但从根本上说，无论情愿不情愿，自觉不自觉，后妃及其儿女们无一例外地卷入了君主政治的急流旋涡。他们的命运，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而是最终取决于君主政治的现实需要。那些母因子贵、子因母贵的后妃及其子女们，只是这一急流中的幸运者；而那些母因子死、子因母死的后妃及其子女们，却是葬身于这一旋涡的牺牲品，而且往往是无辜的牺牲。

◎钩弋夫人之死

幼主继位以后，君主政治往往面临着母后临朝，外戚干政的巨大威胁。于是，在位皇帝在册立年幼的太子后，甚至不惜杀死太子的生母，即自己的后妃，来确保君权的平稳交接。在母因子死的案例中，钩弋夫人的故事最为著名。

钩弋夫人姓赵，姿色娟丽，是汉武帝晚年最宠爱的婕妤。太始三年（公元前94），据说在怀孕十四月后生下了刘弗陵，这时武帝已经六十多岁。不久，武帝所立的卫太子死于巫蛊之祸。见太子虚位，皇子燕王刘旦便投石问路，上书表示愿意入都宿卫，武帝怒杀上书使者作为答复。另一个儿子广陵王刘胥屡犯过失，武帝也压根儿看不上眼。刘弗陵已经五六岁了，长得很高大，显得很聪明。武帝经常喜欢地说：“这孩子像我。”又因他与尧一样，怀胎十四个月才出生，更是另眼相看，有意立他为太子。但考虑到自己年迈，到撒手人寰时，弗陵还未成年；而钩弋夫人却还年轻，恐怕她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再把刘姓王朝搞得一团糟。犹豫了好久，武帝还是下不了决心。他逐个考察了群臣，感到只有大臣霍光忠厚可靠，能够托孤辅政。武帝命人作了一幅画赐给了霍光，画中周公旦抱着周成王朝会诸侯，其用意十分明显，即准备立幼子弗陵为嗣君，而期望霍光做周公。

钩弋夫人

几天后，钩弋夫人随驾至甘泉宫，武帝有心找碴儿，她惶恐地脱去发簪耳饰表示“认罪”，叩头不止，武帝喝道：“拉下去，送掖庭狱！”被拉下去时，钩弋夫人还不断回头，企盼武帝顾念往日恋情能回心转意，武帝却断然说：“赶快走，你不能活！”终于赐她自尽云阳宫。据说，这天大风拔树，飞沙走石，老百姓都认为是钩弋夫人蒙冤所致。

不久，武帝立刘弗陵为太子（即汉昭帝），询问左右：“外面人说什么来着？”

答道：“外人都说：即将立其子，为何去其母？”

武帝说：“嗯！这不是小儿愚人辈所能洞悉的。以往国家所以动乱，往往因为主少母壮。女主独处骄纵，淫乱放肆，就没有人能够禁止。吕后不就是一个教训吗？所以不得不先去了她！”

在君主制下，汉武帝这段议论历来被后人赞誉为“昭然远见”。然而，这是站在以君主制为合理的立场上给出的评价。历史上，确有类似吕后那样主少母壮而女后乱政的现象，但君主就可以据此灭夫妇之情，绝母子之爱，杀戮无辜的后妃，保全一姓的天下吗？

◎杀母立子的北魏之制

汉武帝杀勾弋夫人，只是个案性决策，孰料受其启发，子立母死竟在北魏前期几成制度。这一陋规，一般认为始于北魏道武帝时。道武帝拟立刘贵人所生拓跋嗣（后来的明元帝）为储君，便将刘贵人赐死，并对拓跋嗣说：“过去汉武帝立其子而杀其母，为了将来不让妇人干政，外家为乱。你应该继承我的皇位，所以我远法汉武，行此长久之计。”拓跋嗣时仅十余岁，对生母的惨死十分悲痛，日夜号泣。

此后，北魏后宫产子，将立为储贰，其母皆赐死。这一惨无人道的做法，竟成了北魏故事。于是，母子生离死别的一幕幕悲剧，在北魏后宫一代代不断重演。拓跋焘被立为太子（后来的太武帝），明元帝赐其母杜贵妃死。太武帝幼失母爱，只要碰到认识母亲的人，一说起母亲就悲恸欲绝，哀伤思念之情，令人洒一掬同情之泪。而其时的明元帝，不知是否还念及自己生母的悲惨命运，想起自己少时的不幸遭遇。

魏文成帝李贵人是南朝宋蒙县人，魏太武帝南征时，为北魏宗室元仁掳得，元仁后来因事被杀，她被籍没送往平城（今山西大同）。文成帝在白楼上看到了她，被其姿色所吸引，迫不及待下楼，在一间斋库中占有了她。不久，她为文成帝生下个儿子，就是后来的孝文帝。她因此称为贵人，太安二年（456），她的儿子立为太子。依据故事，让她记下远在故国的兄弟，然后赐以自尽。临死之际，她一边一声声悲怆地呼叫兄弟，一边拊胸痛哭。

直到魏宣武帝时，这一陋习仍让后宫妃嫔胆战心惊，竟至私下里互相祈祷，但愿自己的儿子千万不要被立为太子。据《魏书·皇后传》，宣武帝的皇子频频夭折，而宣武帝胡皇后怀孕时，其他妃嫔劝她预作安排，透露出宣武帝的妃子们孕而不育，或许与妃嫔们自做手脚大有关系。她们之所以情愿冒险对腹中胎儿或襁褓中的婴儿狠心下手，就是唯恐自己将按照故事死于非命。子立母死的残忍做法，竟使做母亲的妃嫔泯灭了亲子之情，充分凸显了这一制度的灭绝人性。

当其他妃嫔用祖宗故事相恐吓，劝胡皇后另作打算时，她却说：“如果我怀的是男孩，依排行就是长子。我不能因为惧怕一死，而让皇位没有继承人。子生我死，在所不辞。”胡皇后也够幸运的，北魏从宣武帝起，不再实行子立母死的旧制。

北魏这一制度，其根本用意不仅在于防范女主干政，外戚为乱。众所周知，孝文帝的祖母冯太后也算得上是临朝听政的著名后妃了。倘再仔细勾考，就可以发现，在子立母死的北魏后妃中，没有一个是鲜卑女子。有理由确认，这种制度，实际上是北魏君主对统治民族与非统治民族出身的后妃采取不平等政策的产物。非统治民族（尤其汉）出身的后妃，只是为北魏皇室繁殖皇族后嗣的生产工具，一旦生育职能完成，就随时可能像掐断一根无用的小草一样被皇帝赐死。尽管在儿子即位后，她们都追谥为皇后，但这种母因子贵的死后尊荣，与母子诀别的生前惨痛形成鲜明的对照，两者毋宁说都是君主制对这些后妃命运悖逆人性的随意摆弄。

北魏冯太后永固陵石券门上的孔雀浮雕

◎儿辈皇位战中的无辜牺牲

在君主制下，每个皇帝都希望君权更迭能够风平浪静。然而，皇位的巨大诱惑力，使得自以为有机会攫取它的每一个皇室成员都垂涎三尺，甚至不惜付出身败名裂的沉重代价。于是，历代皇位传承几乎都伴随着阴谋权术与腥风血雨，不少后妃因儿子的关系，自觉不自觉地卷入皇位争夺的风口浪尖，以至横遭惨死。

战国秦灵公死后，他的儿子没能成为国君，王位转入灵公的叔父简公及其后代手中。简公之子惠公死后，年仅四岁的出子继承了父亲的皇位。时隔三年，庶长改擅自废立，到河西迎立献公，出子被杀，出子的母亲秦惠公夫人尽管无辜，也被活活沉死深渊。

十国楚主马殷有十来个儿子，嫡长子希振颇有贤名，其次则希声与希范同日出生，希声的母亲袁德妃因美貌而受宠幸。希振知道父亲有意传位给希声，就弃官出家，做了道士。希声因母贵得立，继承了王位，但不到三年就去世了。希范依次继位，对希声先他而立，本来就一肚子怨气，他的生母陈夫人也因此与袁德妃龃龉不和。希范即位后，对袁德妃不但不加礼遇，反而严辞谴责。袁德妃向他请求，允许她的另一个儿子希旺纳官入道，也遭到拒绝。希旺被解除军职，居住在破蔽的竹屋草门中，连马氏同父兄弟的宴聚都被屏斥在外。袁德妃又气愤，又忧虑，随时担心不测之祸的降临，最终忧愤而死。

辽天祚帝萧皇后生了秦王与鲁王，而萧文妃所生的晋王贤名远播，素有人望。枢密使萧奉先是萧皇后的长兄，担心外甥秦王在皇位争夺中处于劣势，便遣人诬告萧文妃与姐夫耶律挞曷里、南军都统耶律余覩结党，谋立晋王为帝，尊天祚帝为太上皇。天祚帝偏听偏信，对儿子不忍心诛戮，却杀了挞曷里夫妇，并赐萧文妃自尽。萧文妃至死也不明白，怎么会成为皇位争夺战中牺牲品的。

◎为子而死的纪宫人

在争宠夺爱的斗争中，后妃都深知儿子是一枚重要的砝码。然而，母因子贵原则的实现，不仅取决于帝王与后妃的双方关系，还必须加入后妃之间勾心斗角的变数。于是，在个别后妃母以子贵的背面，往往是其他后妃的母因子死。宫闱斗争中的胜出者，总是踏着另一批妃嫔及其儿子的生命，才夺取了胜者的冠冕。

万贵妃是明宪宗最宠爱的妃子。宪宗即位次年，她就生下了皇长子。宪宗大喜过望，晋封她为贵妃。孰料皇长子不满一岁就夭折了。万贵妃满心指望母以子贵能当上皇后，如今一腔的失望化为无穷的妒火。她唯恐其他妃嫔会生下皇子，夺去她得宠的地位，于是，一方面，她倚恃宠幸，颇专床笫之爱，既使宪宗少有机会去临幸别的妃嫔，又使自己有望再次怀孕生子（无奈她再也没能怀上孕）；另一方面，她多方侦伺，对怀孕生育的妃嫔及其儿子横加迫害。尽管防范严密，手段毒辣，柏贤妃却躲过了万贵妃的眼睛，在成化五年（1469）为宪宗生下了皇次子。过了两年，宪宗便立他为皇太子。不久，柏贤妃母子相继而死。后宫都知道谁下的毒手，但敢怒而不敢言。

有一次，宪宗偶到后宫藏书处，见管理图书的纪宫人长得娴雅秀丽，一问，才知道其父是广西的土司，在一次明军“征蛮”中被杀，她也被俘入宫。在交谈对答中，她不仅机敏得体，而且看得出颇通文字。宪宗兴致很高，当场“临幸”，让纪宫人怀了孕。万贵妃知道后，恚怒之下派宫婢去堕胎。然而，宫婢回来报告说，纪宫人并未怀孕，不过“病痞”而已。

纪宫人谪居在西内冷僻的安乐堂，几个月后生下了小皇子。她竟不敢让儿子留在世上，命太监张敏抱出去溺死。一个母亲被迫如此选择，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张敏说：“皇上至今无子，怎么能丢弃呢？”便买了粉饵、饴蜜，帮着纪宫人把小皇子转移到秘密地方喂养。万贵妃虽多方侦伺，却一无所得。宪宗吴皇后自被万贵妃谮废，也一直贬居西内，住所邻近安乐堂，知道此事，同情心自然倾向于纪宫人，也偷偷往来，分担抚养皇子的风险与责任。

一晃六年，宪宗还不知道自己已有皇子。一天，他对着镜中白发长叹：“老将至而无子。”张敏在旁伺候，认为已到时候，便伏地请罪，说出了来龙去脉。宪宗大喜过望，当天就派人进西内迎接皇子。使者到时，纪宫人百感交集，儿子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不必再在西内担惊受怕做“黑人”了。作为母亲，她深为欣慰，同时也明白，正承恩宠的万贵妃决不会放自己过门的，儿子此一去，也许就是母子永诀，内心倍感痛楚。她为皇子穿上小红袍，紧紧抱住他，哭着说：“孩子，你去吧！我怕活不成了。你见到穿黄袍长胡须的就是你父亲。”

这事传开，后宫外朝都喜气洋洋，唯有万贵妃咬牙切齿说：“这帮群小蒙了我！”纪宫人母以子贵，迁居永寿宫，待遇一如贵妃，宪宗也好几次召见她。这些，都让万贵妃眼中出血。这年六月，纪贵妃暴死。死因众说纷纭，一说是上吊自杀，一说是万贵妃派人“赐死”的，一说是万贵妃让前去治病的御医用药毒死的。总之，纪贵妃生下了皇子，竟成她必死的原因，万贵妃对其暴死难脱干系。不久，太监张敏也吞金自杀了。

纪贵妃死后，她的儿子被立为皇太子，就是后来的明孝宗。然而，皇太子周围依然隐伏杀机，万贵妃并未善罢甘休，明孝宗生母周太后亲自把他抚养在自己宫中。万贵妃下不了手，有一次，便约请皇太子到她宫中去玩。临去时，周太后叮嘱再三：“你到了那里，什么都不能吃。”果然，万贵妃拿出食物给他吃，他说：“早已吃饱了。”端上羹来请他喝，坚决不吃，他说：“我怕有毒！”万贵妃又气又恨说：“这孩子才几岁就这样，将来还不把我吃了。”

◎潘淑妃死于逆子之手

君主制下，父子疑忌，骨肉寡恩，做皇子的起来反叛皇帝老子，在历史上并不鲜见。这时，这些皇子的母亲，不是死于宫廷政变，就是被株连杀戮。

皇太子刘劭是南朝宋文帝的长子，母亲袁皇后生下他时就对文帝说：“这孩子容貌异常，一定会破国亡家的。”准备杀死他，被文帝救了下来。刘劭同父异母兄弟刘濬长得一表人才，文帝对他另眼相看。他的母亲潘淑妃大受文帝宠幸，袁皇后为此妒恨而死。刘劭对潘淑妃母子深为嫉恨。刘濬担心刘劭将来即位，自己会受祸，千方百计向他献殷勤，两人便沆瀣一气，经常做出些狼狈为奸的坏事，总是受到文帝的斥骂。他俩就乞求巫蛊之术，用玉人刻成文帝模样，埋入含章殿前地底下，进行诅咒，指望所做的坏事能瞒过父皇。

事发后，潘淑妃哭着抱住刘濬说：“我叩头乞恩，也不能让皇上止怒，活着还干什么！你拿毒药来，我先自杀了。不忍看到你取祸败死。” 这时，刘濬已心存叛意，振衣而起道：“天下事马上就会了结。你放心罢，我不会让你受连累的。”潘淑妃没把儿子的话告诉文帝，反而把文帝准备废太子刘劭，赐刘濬死的打算透露给儿子。刘濬转头就通报了刘劭，刘劭率兵入宫，杀了父亲宋文帝，再派人杀了潘淑妃，对后来进宫的刘濬说：“潘淑妃被乱兵杀死了。”刘濬竟说：“群情早就希望这样了！”潘淑妃无异于死于毫无母子之情的逆子刘濬之手。

西夏毅宗妃子咩迷氏生下儿子阿理后就失宠了，与儿子一起屏居在夏州王庭镇。阿理年龄渐长，知道母亲被弃的身世，图谋聚众起事。不料部下告密，他被毅宗捕获，扔入河中。咩迷氏也因儿子谋叛，被赐死。阿理因母亲失宠而遭冷落，可以说是“子以母贵”的变相受害者；然而，由于他的过激反应，咩迷氏却不由自主地沦为“母因子死”的无辜殉葬者。

◎也有儿子成为后妃争宠的牺牲品

围绕着后妃夺宠与太子争立的宫廷斗争，少数后妃及其儿子成了胜利者，实现了寤寐以求的“母以子贵”或“子以母贵”的梦想；另一些后妃则成了战败者，她们的儿子也往往沦为宫廷斗争的牺牲品。

东汉光武帝建武元年（公元25），郭皇后生下皇子刘彊。次年，刘彊被立为皇太子。其后，郭皇后宠衰，内心的怨望流露在话语与脸色上，更促使光武帝移爱于贵人阴丽华。建武十七年，郭皇后被废，阴贵人被立为皇后。尽管阴丽华在册立为后前，早已生下了皇子刘庄，光武帝却没打算改立太子。刘彊内心很不安，郅恽劝他：“你长久处于被疑忌的地位上，还不如主动辞去太子之位，奉养母亲为好。”于是，刘彊再三托人向父皇转达意向，愿辞太子，出为藩王。光武帝这才援引《春秋》“立子以贵”的古训，改立刘庄为太子（即明帝），刘彊改封为东海王。刘彊识机知趣，不贪恋皇太子之位，阴皇后也没有恃宠诬人的恶举，汉光武帝与其后的汉明帝，也能做到父子兄弟不生忌隙之心，刘彊才得以自保而善终。

然而，当事诸方未必都能如此自处与待人，“子以母死”的悲剧也就不断上演。武则天与诸后妃争宠夺爱时最不择手段，其对手的儿子几乎没有能幸免于难的。武则天嫉恨宫人杨氏，便迁怒于其子泽王上金。对已遭谮害惨死的萧淑妃之子许王素节，更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武则天先让酷吏诬奏他们，削封、徙置、禁锢等打击陷害接踵而至。意犹未足，她命周兴诬告上金与素节勾结谋反，分别从外地追捕回京。素节到达东都洛阳龙门驿时，就被活活缢杀。上金听到消息，知道难逃一死，便自经而死。上金和素节共有十六个儿子，也或被杀害，或被赐死。仅仅因为母亲是争宠的对手，武则天胜券在握后，便将他们也作为对手，将他们从肉体上一举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