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晚霞”的黄昏

“英晚霞”的黄昏

“英晚霞”是北京东郊一家标准的西餐厅。肖玉要回南方之前，在外国语学院学习汉语的韩国留学生金泰亨要请肖玉吃晚餐。初夏的黄昏，夕阳像正在锻打的金箔一样黄中透红而又闪亮。这光亮很柔和地贴在脸上，罩住人的耳朵和嘴巴，也似乎隔绝了世间的喧嚣。

肖玉知道吃过晚饭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她的汉语学生。她甚至以搬家为由，没有留下任何学校之外的地址电话。泰亨并不知道，他以为过完暑假开学了，肖玉还会再给他上课。在一片白墙黑瓦的平房前，绕着篱笆一样一尺多高的白色栅栏，栅栏旁插着一块印着中文和英文两种字的小木牌，“英晚霞”三个字很诗意地跳进眼里。西餐厅的白墙白得使人炫目。

第一次认识泰亨也是在黄昏，那天高高的年轻的泰亨骑着山地车从隔壁学校跑到肖玉的学校来，他趴在林荫道边的车上，看着面前走过的男男女女，直到看到长头发的肖玉拿着洗发香波从学校小店出来。

中文系的肖玉成了泰亨的汉语老师。肖玉承认自己经济上并不宽裕，每月几百元的辅导费总能解决一些问题。每周两个晚上安排辅导课，时间从七点到九点。女生楼不准进，辅导地点在留学生公寓。留学生公寓规定非得要主人出来接，客人才能进去，每次都要登记、押上证件。公寓大厅沙发上因此总是坐了一些在等客人的留学生们，他们一边等客人，一边顺手翻翻报纸、查查信件什么的。大厅电视里红红绿绿永远不停地播放着。

肖玉每次准时到，泰亨通常在大厅落地玻璃前一边看外面操场上的羽毛球大战一边等着肖玉。远远地肖玉的身影一出现，泰亨先举起手打着招呼，笑容穿透了玻璃，每次都是两手拿着可可奶、浓缩果汁之类的饮品。肖玉如果穿上鲜艳的衣服，泰亨会很真诚地夸一句：肖玉，你今天真漂亮！泰亨的中国话翻腔走调，“肖玉”的名字听起来像“下雨”。

留学生公寓两人一间，泰亨的室友汉语水平明显要高一些，他请了一个播音系的学生在教口语。四个人两两背对背地上课。肖玉是很认真的老师，准时上课，准时下课，中间休息每次都是泰亨提出来。休息时，泰亨说听一段音乐吧或拿出他的相册翻翻。相册上是泰亨和朋友们到长城游玩拍的照片，照片上泰亨亲热地搂着一个胖女孩的肩。泰亨告诉肖玉，那女孩跟肖玉在一个学校，是上星期在一起打球认识的。肖玉并不多问，只是有点不明白，才认识一个星期怎么会如此亲密。

平时用起汉语很熟练的肖玉，当了汉语老师才知道汉语并不好教。泰亨总爱拿一些词来作比较，譬如“上来、上去，进来、进去”有什么区别，肖玉一时就解释不清，她想当然地说：上来是人在上面说话，上去是人在下面说话。这样解释泰亨依然不清楚，但他很宽厚地做出明白了的样子。也许当初肖玉同意当教师时就说过教不好怎么办，泰亨就很安慰地说没问题，而且也不需要肖玉备课。在教泰亨做题目时，譬如读一段短文，然后根据短文内容填空、选择，画线连词，回答问题，肖玉觉得最简单不过，三两下就做好了，但要把为什么这样做向泰亨解释清楚那绝非三两下的事。读泰亨的作文很轻松，作文是老师批改过的，泰亨再拿出来给肖玉看。思维是大人的，表达方式是小学生的，读起来又可笑又新奇。有一篇作文，泰亨写了一场在韩国看过的京剧表演，他写道：“孙悟空的表演很华丽。”老师批成：“孙悟空的衣着很华丽。”“华丽的表演”肖玉觉得有表达的创意。

夏天的绿荫越来越浓了。一天泰亨要参加同学的生日Party，把上课时间提前到下午五点半。夏天的傍晚，闲散中透着几分倦慵。那天，他们坐在操场边的足球看台上读课文。操场上正在进行热闹的足球赛，泰亨突然猛一起身跳下看台奔跑起来，追着出界的足球飞起一脚把球猛地踢到场上，然后泰亨才意犹未尽地跳回看台上。坐定后他告诉肖玉，在韩国大学毕业后，为了来中国学汉语，他自己打工攒钱，有一次在粉刷墙壁时从梯子上摔下来，幸好没留下后遗症。肖玉很惊异。

每晚辅导课结束，泰亨都要把肖玉送回宿舍大门口为止。十分钟的路程，要经过两三个烤羊肉串的摊子。缭绕的烟雾，热闹而终日不息地升腾着，撩人又让人畏惧。肖玉平常并不光顾，光顾一次就有坠入罗网的感觉。一天，泰亨在烤肉摊前停下，一口气要了三十根羊肉串。泰亨问肖玉，吃不吃辣椒，肖玉说当然呵！泰亨眼睛一亮，呵！那我可以请你吃韩国烧烤了！后来到半夜，肖玉的胃被辣得火烧火燎地痛。他们专心啃着羊肉串进了学校的后门。泰亨说，韩国的女人都在家伺候丈夫、孩子，丈夫则在外工作养活全家。肖玉说，现在的中国女孩肯定不愿意这样。

灯光从树林中滤过来变得很纯色，黑暗与光亮的交错是一个相悖又互通的过程。“泰亨—！”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孩尖利的叫声，两人一愣同时停下转过身。对方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眼看宿舍就要到了，肖玉笑着说：“快去吧！”泰亨顿了一下，说：“我先送你回去。”那个再无声息的胖女孩被搁在了身后。

泰亨的辅导费每月一次装在信封交给肖玉。肖玉每次接信封的时候内心总有些难堪，因为这辅导费，她甚至不能把泰亨当朋友看待。暑假随着一堂堂辅导课的结束而日益临近，肖玉不忍心告诉泰亨，下学期的实习课，她根本不回北京。泰亨很忧愁地说，你要早点来给我上课。他的另一位汉语老师，因故暂时不能给他上课，他一下少了两位老师。

泰亨是一位好学生。

“英晚霞”里的冷气让人有点打哆嗦，肖玉的车票是第二天一大早的。她把炸成花瓣一样的胡萝卜切开，她不喜欢胡萝卜的味道。最后端上来的冰淇淋她吃得一点不剩。肖玉想不起应该说点什么，泰亨教给她的韩国语“再见”的发音是“安酿”，是用在亲密的朋友之间。

走出“英晚霞”餐厅，西边依然是一片火红。肖玉下意识回了一下头，白色外墙仿佛饱满地涂满了奶油的面包，正流溢着浓酽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