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亭施号箭

十　水亭施号箭　雪夜上梁山

且说豹子头张无忌被押送来一个庄院。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道：“大官人未起，把这厮先吊在门楼下！”

看看天色亮了，张无忌酒醒，四下看时，果然好大个庄院。张无忌大叫道：“什么人敢吊我在这里！”

那庄客听叫，手拿柴棍，从门房里走出来，喝道：“你这厮还敢叫唤！”

那个被烧了胡须的老庄客说道：“休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好生推问！”

张无忌被打得无力挣扎，只得叫道：“不妨事！我自有分辩处！”

只见一个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

张无忌隐约见一个官人背着手，来到廊下，问道：“你等在打什么人？”

众庄客答道：“昨夜捉了个偷米的贼人。”

那官人向前来看时，认得是张无忌，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道：“教头因何被吊在这里？”众庄客一听，慌忙一齐走了。

张无忌看时，不是别人，正是神旋风沐剑声。连忙叫道：“大官人救我！”

沐剑声道：“教头为何到此被村夫耻辱？”

张无忌道：“一言难尽！”

两个到里面坐下，把火烧草料场一事前后备细告诉。

沐剑声听罢道：“兄长如此命不好！但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先住几时，然后再商量。”忙吩咐取一身衣裳出来，叫张无忌里里外外都换了，请到暖阁坐定，安排酒食杯盘管待。自此，张无忌在沐剑声的东庄上住了六七日。

那沧州牢城营里管营告张无忌杀死差拨、云中鹤、绿竹翁三人，又放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派出缉捕人员，沿乡邑、村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赏钱捉拿要犯张无忌。

而张无忌在沐大官人的东庄上听得这话，如坐针毡。

待沐剑声回庄，张无忌便说道：“非是小弟不留在这里，无奈官府追捕太紧，挨家搜捕。倘若找到大官人庄上时，必连累大官人。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张无忌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只要不死，当效犬马之报。”

沐剑声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个去处，作书一封给兄长去，如何？”

张无忌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济，叫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处去？”

沐剑声道：“是山东济州一个水乡，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叫白衣秀士尹志平，第二个是摸着天祖千秋，第三个人称云里金刚范遥。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凡是犯下弥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三位好汉与我交厚，常寄书信来。我今修一封书给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

张无忌道：“若得如此照顾，最好。”

沐剑声道：“只是沧州道口都有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把守，兄长必从那里经过。”低头一想，又道：“再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

张无忌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沐剑声当日叫庄客背了包袱出关去等。

沐剑声却备了三二十匹马，带了弓箭旗枪，驾了鹰雕，牵着猎狗。一行人马夫打扮了，却把张无忌杂在里面，一齐上马，往关外而去。

沐剑声打猎图

却说关上守备见是沐大官人，却都认得。原来这军官未袭职时，曾到沐剑声庄上，因此识熟。军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

沐剑声下马问道：“二位官人因何在此？”

军官道：“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张无忌，特差某等在此把守。但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

沐剑声笑道：“我这一伙人内，中间正有着张无忌，你如何不认得？”

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没有道理夹带出去，就请尊便上马出城吧！”

沐剑声笑道：“就这样信得过我？好，等我拿得野味，回来相送。”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行了十四五里，已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

沐剑声叫张无忌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穿上庄客带来的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提了衮刀。张无忌再三相辞了沐剑声，拜别了便行。

且说张无忌与沐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起满天大雪。

张无忌踏雪疾走，看天气十分寒冷，渐渐晚了，远远望见临湖一个酒店，被雪漫压着。

张无忌便奔入酒店里，侧身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刀挂笠，把腰刀也挂了。

只见一个酒保问道：“客官，打多少酒？”

张无忌道：“先取两角酒来。”酒保打了两角酒，放在桌上。

张无忌又问道：“有什么下酒菜。”

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

无忌上梁山

张无忌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

酒保去不多时，回来铺下一大盘牛肉，几种菜蔬，放个大碗，筛上了酒。

张无忌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背着手，走到门前看雪。

那人问酒保道：“什么人喝酒？”

张无忌看那人时，见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靴，身材长大，相貌魁伟，三叉黄髯，只把头仰着看雪。

张无忌叫酒保只顾筛酒。张无忌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

酒保吃了一碗，张无忌问道：“此间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

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能渡到那里。”

张无忌道：“你能与我找只船吗？”

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哪里去寻船。”

张无忌道：“我多给你些钱，请无论如何找只船来，渡我过去。”

酒保道：“不行，没地方找船。”

张无忌寻思道：“这该如何是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喝酒，谁想今日被吴应熊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落破到这里，搞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酒兴，在那白粉壁上写道：“仗义有豪气，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再书罢姓名，撇下笔又叫上酒。

正饮之间，只见那个穿皮袄的汉子向前来把张无忌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弥天大罪，却在这里！如今官府出了三千贯赏钱捉你，你却依然大胆？”

张无忌道：“你道我是谁？”

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张无忌？”

张无忌道：“我自姓王。”

那汉笑道：“你莫胡说。壁上已写有你的名字，你脸上还文着金印，如何赖得过！”

张无忌道：“你真要拿我？”

那汉笑道：“我拿你做什么！”便邀到后面水亭上，叫人点起灯，和张无忌施礼坐下。

那汉问道：“方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的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什么？”

张无忌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府追捕小人，已无安身之处，听说这山寨里好汉入伙，因此要去。”

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保荐兄长来入伙？”

张无忌道：“沧州横海有位故友举荐我来。”

那汉道：“莫非是神旋风沐剑声吗？”

张无忌道：“足下何以知道？”

那汉道：“沐大官人与山寨尹大头领一向交厚，常有书信往来。”

原来尹志平当初不得志之时，与祖千秋投奔沐剑声，多得沐剑声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行又有盘缠银两相赠，因此沐大官人于梁山有恩。

张无忌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

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尹头领手下，姓单名正，江湖人称‘旱地忽律’。山寨里让小弟在此间以开酒店为名，专门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凡是孤单客人到此，有财帛的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立时结果。刚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没有下手。后见写出大名，不想今日得见兄长。既有沐大官人相荐，加上兄长名震四海，尹头领必当重用。”随即安排酒食款待。

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张无忌道：“如何能有船渡过去？”

单正道：“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暂宿一宵，五更起来同往。”两个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时分，单正叫起张无忌。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

此时天尚未明。单正到水亭把盒子打开，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一枝响箭，朝着对岸败芦折苇里面射去。

张无忌道：“此是何意？”

单正道：“此是山寨的号箭。一会儿便有船来。”

没多时，只见对面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啰摇着一只快船过来，直到水亭下。单正领了张无忌，取了刀仗、行李下船。

小喽啰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到得岸边，单正同张无忌上了岸。

小喽啰背了包袱，拿了刀仗，两个好汉朝着山寨疾来。

张无忌再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有一座断金亭子。再转身而望，见一座大关如铜墙铁壁，关前摆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

小喽啰先去报知。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摆着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张无忌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镜面也似的一片平地，约有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单正领着张无忌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尹志平；左边交椅上坐着的是摸着天祖千秋；右边交椅上坐着的是云里金刚范遥。

单正、张无忌上前施礼后，张无忌立在单正的侧边。

单正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张名无忌，绰号豹子头。因被吴太尉陷害，刺配沧州。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无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沐大官人家。沐大官人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

张无忌从怀中取出书信递上。尹志平接来拆开看了，便请张无忌来坐第四位交椅，单正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饮了三巡，才问道：“大官人近日无恙？”

张无忌答道：“每日只在郊外游猎纵情。”

尹志平蓦然寻思道：“我是个无能的秀才，与祖千秋来此落草，不久范遥到来，聚集这许多人马。我没什么本事，祖千秋、范遥武艺也只平常。如今要添此人，倘若被他识破，他必然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如招待一番，然后打发他下山。只是沐剑声面上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唉，也顾他不得！”重叫小喽啰安排酒宴，请张无忌赴席。

众好汉一同喝酒。将至席终，尹志平叫小喽啰用一个盘子端出五十两白银、两匹丝来。

尹志平起身道：“大官人举荐张教头来入伙，无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也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纳。还请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

张无忌道：“三位头领容禀：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大官人面子，径投大寨入伙。张无忌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而来。乞头领明察。”

尹志平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得你？休怪，休怪。”

单正见了，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也无妨。这是沐大官人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何况沐大官人对山寨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定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

祖千秋道：“山寨中哪多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沐大官人知道时见怪，以为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亏他的帮助，今日举荐个人来，却这般推却！”

范遥也劝道：“看在沐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显得我们没义气，被江湖好汉见笑。”

尹志平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是犯了弥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是心腹。倘若来看虚实，到那时又该奈何？”

张无忌道：“小人身犯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

尹志平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拿一个投名状来。”

张无忌便道：“小人颇识几字。”要纸笔来便写。

单正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有好汉入伙，须要交纳一个投名状，就是请你下山去杀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是‘投名状’。”

张无忌道：“这事也不难，张某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

尹志平道：“给你三日时限，若三日交不上‘投名状’，只得休怪。”张无忌应承了。

当夜席散，单正相别下山，自去守店。

张无忌取了刀仗、行李，由小喽啰相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

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在一个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张无忌闷闷不乐，和小喽啰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

尹志平问道：“投名状何在？”

张无忌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因此不曾取得。”

尹志平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

张无忌再不敢答应，心内更加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拿了朴刀又下山来。

小喽啰道：“俺们今日去南山路上去等。”

尹志平

两人来到林子里等候，依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待到中午时候，来了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伴而行。张无忌又不敢动手，眼睁睁地看他们过去。

又等了多时，眼看天色已晚，却还是不见一个客人经过。

张无忌道：“我怎么如此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

小喽啰道：“哥哥宽心，明日还有一日，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当晚依旧渡回。

尹志平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张无忌不敢答应，又叹了一口气。

尹志平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的三日期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下山，另投别处。”

张无忌回到房中，更是心中烦闷。他仰天叹道：“不想我今日被吴应熊那贼陷害流落到此，连天地也不容我，真乃无奈！”

次日，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把包裹撇在房中，挎了腰刀，提了朴刀，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

张无忌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往别处！”

何红药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无奈，只得抄手劲扬，打出一把梅舌散，暗器夺人，又是一番惊心。

木婉清见状，横身疾避，一粒梅舌散擦肩而过。只闻奇香浓烈，忙屏住呼吸，然而已有少量毒气浸入肺腑。

两人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已中午了，仍然没有一个人来。

张无忌火拼图

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张无忌提着朴刀，对小喽啰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地方！”

只见小校用手一指：“好了！那不是一个人来了？”

张无忌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人远远地在山坡下朝这里行来。

待那人来得近时，张无忌把朴刀挥舞了一下，蓦地跳出。那汉子见了张无忌，叫声：“啊呀！”撇了担子，转身便走。张无忌待赶上去，却哪里赶得上，那汉子早一溜烟闪过山坡跑走了。

张无忌道：“你看我命苦吗？来了三日，方等得一个人来，又让他走了！”

小校道：“虽然没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充抵。”

张无忌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

小喽啰刚把担子挑出林子去，就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

张无忌见了，说道：“天赐良机！”

只见那人挺着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抢到哪里去！洒家正要捉拿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飞也似的闯了过来。

张无忌见他来得势猛，也急忙上前迎住。

究竟与张无忌打斗的是何人，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