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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向陈盈声援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方晓伟走进陈盈的小屋,这原本十分熟悉的地方,以后,怕更疏远了。手里的信像一团火,扔也不是,藏也不是,方晓伟快哭出来了。方晓伟一把夺过,陈盈呆住了,以往她要做的事,方晓伟还很少不乐意配合过。方晓伟最怕她生气,只得追上去。方晓伟陷入想象中的臭名昭著,沮丧不已。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这双手,自有可安心交付的去处。一经婚盟承诺,他是不会轻言放弃的,他会成为这份盟誓的最好签约者。

第十二章 大音稀声,大象稀形。生命,也能活到如此心无旁骛的境地,真的不是那么容易。

方晓伟在陈盈家门口徘徊了足足半个小时。最后决定,叩开那扇原本十分熟悉而今却已生疏的门。在陈盈妈妈略带错愕的注视下,方晓伟把一张鲜红的洒着金点散发着清香的结婚请柬递到她面前。

“晓伟,你要结婚了?”不知为什么,陈母心里有又轻松又难受的感觉。晓伟真的是个好好的男孩子,可他再不可能做自己的爱婿。

“大阿姨,请你们喝喜酒,就这个月二十日。”她屈指一算,“还有一个星期?这么快。”方晓伟点点头。

“你结婚了,你妈妈总算放心了。唉,日子过得可真快,儿女都这么大了,我们真老了。”她双手在围裙里擦着,慨叹着。

方晓伟直朝陈盈的小屋瞟,她看出他的来意,暗暗叹口气,就去敲女儿的门。陈盈打开门,两人对视了一会。“进来吧,晓伟。”方晓伟走进陈盈的小屋,这原本十分熟悉的地方,以后,怕更疏远了。他看了她的书桌一眼,摊着有条不紊的书稿资料,她总能把生活安排得从容不迫。

“你的新书译得怎么样了?”

“快杀青了。”

“出版社联系好了没有?”

她点点头。

“你已出了第二本书。出版了,第一个读者算我,好不好?”

她点点头。两人陷入沉默。

“小盈,我们之间难道真的这样无话可说了吗?”他好难过。

“其实,我们原本可以是无话不说的。”她也很难受。

他看着她,原本是他自小发誓要保护的女孩子。她,是他最初的爱恋啊。他禁不住心潮翻涌。

蓦地他一叠声追问:“如果没有李汉森,如果没有林绮华,你敢不敢否认,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点的感觉?你敢否认吗?”他把瘦秀的陈盈拥入怀中,这少年时爱恋着的女孩,怎么可以——不再属于他呢?

少年,那少年的时光啊。

……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大模大样地走过来,乘方晓伟不注意,把一封折叠得像蝴蝶一样的信塞进他的手心,然后瞅瞅脸红得像柿子一样的方晓伟,咯咯笑着跑开了。手里的信像一团火,扔也不是,藏也不是,方晓伟快哭出来了。

“晓伟,你等等我,干吗跑这么快。”气喘吁吁的陈盈跑上来:“周梅又找你什么事?”周梅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后进生,脸蛋很漂亮,成绩却一塌糊涂,胆子大得吓人,抓蟋蟀、蚯蚓之类的虫子吓唬女老师,常和男生混一块儿掏鸟窝、踢足球、打架,父亲是个大老板,动不动就开着车子来学校里送礼、捐物,指望着留了两年学,比同班同学高一个头的十五岁女儿能拿到毕业文凭。没人见她不头疼,却又不得不让她三分。谁招惹了她准没好事,她看上了谁,谁也得遭殃。

现在她看上了齿白唇红眉清目秀的方晓伟,写了一封“情书”,里面说了一大堆喜欢他的话,然后大模大样地塞给他,让十二岁的方晓伟惊惶失措胆战心惊。

“没——什么,没什么。”方晓伟紧张地说着,慌乱地把“情书”塞进书包。两人一起走回家,方晓伟一路心神不宁,想着周梅明天要他也写一封“情书”的事,心情沉重得像是坠了块铅。

快到家门口,陈盈忽然记起一件事,“晓伟,你昨天借的那本练习本呢?”方晓伟平时脑子满灵光的,有时做不出题目了,就偷工减料向陈盈求援,陈盈警告他作业得自己完成,他满口答应屡教不改。他低头从书包中取陈盈的练习本,一不小心,把那封蝴蝶状的“情书”带了出来。

“这是什么?”陈盈好奇地捡起。

“给我,你给我。”方晓伟的脸又红了。

“我看看,让我看看嘛。”陈盈更好奇。

方晓伟一把夺过,陈盈呆住了,以往她要做的事,方晓伟还很少不乐意配合过。她沉下脸,转身就走。方晓伟最怕她生气,只得追上去。

“喏,给你看,给你看嘛。”他急急拆开折得紧紧的信。

“不,不要看,我才不要看呢。”她昂着头。

“你看嘛,你看嘛。”他死皮赖脸地塞给她。

她才不情不愿地展开看:

我喜欢的方晓伟,我最最喜欢的方晓伟,你好:明天我爸爸妈妈不在家里,你到我家里来了,我就给你准贝(备)了奶糠(糖)、巧克力、平(苹)果,你一定要来,你不来,我要天天写信给你看,直到你到我家里来了。我现在很喜欢你了,我就不喜欢王志强了,他爱拖鼻弟(涕),带出去人家看没有风席(度)。还有件事,你也要明天写信给我。爱你的周梅写。

看完这封白字连篇语句不通的“情书”,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所措。他们才十二岁,从未碰到过这号事,谈情说爱?真是天方夜谭。

“小盈,我该怎么办?那个周梅肯定不会放过我的,她会弄得全班人都知道,这下我的名声臭了,老师会批评我,同学们会笑话我,妈妈会骂我,我该怎么办?”方晓伟陷入想象中的臭名昭著,沮丧不已。

陈盈想到的却是方晓伟以后再也不能同她一块儿玩了,他会娶了周梅做老婆,他会同她结婚,他会和她生小娃娃。十几岁的孩子一听到“爱”、“喜欢”,就认为肯定是同“结婚”这样实实在在的事联系在一起的。

两人垂头丧气,为周梅的“大胆示爱”所带来的灾难而痛苦。

“这样吧,小盈。”方晓伟痛苦思索后说:“就算以后我和周梅结了婚,我也会天天和你在一起,我肯定不会喜欢她的,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真的,你说话算话喔,你不能娶了老婆忘了我。”陈盈噙着泪说。

两人郑重其事地拉拉手,才步履沉重地走进家门。

第二天,周梅仿佛忘了这事,又和男生咋咋呼呼地玩耍去了。倒让方晓伟和陈盈一愣一愣地,陈盈几次对他说,要不去问问周梅,是不是忘了去她家吃糠(糖)的事。而方晓伟悄悄撕毁了“情书”,他的第一场“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

现在,他真的要娶妻要结婚了,但是,他再也不可能和陈盈天天在一起了,那烂漫的童趣,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们是姐弟,是兄妹,是手足,是朋友。

那似沾非着萦萦相系的情怀,曾闪烁在彼此初次萌动的心际,在遥远的纯真年代。由着这轻悸,才有了生命真正意义上的震撼!如果,生命是一册不可重读的篇章,初恋,就是那最初的扉页,一经翻启,怎能再次重溯?!

生命,怎能重溯?

她轻轻推开他。方晓伟望定她,“你知道吗?还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陈盈忍不住泪盈于睫,“绮华是个好女孩,你会发现,她才是最适合你的。”

他才颓然想到此行来意,嘴角牵强地笑笑,从口袋中摸索了好一会儿,把鲜红的喜柬送到她面前。她接过,看了会儿,细心地折好收起来,然后,坦然伸出手,看着他,“恭喜,晓伟。”

方晓伟缓缓伸出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他分明看见她眼里那安然无争超然物外的神采,她温润的手泽和掌心的敬谢不敏,此前不曾为他而温,此后,亦不会为他而敏。这双手,自有可安心交付的去处。

她这样坦荡无邪,他却对她有着不可启齿的心心念念,他真愧对那真正爱他的女孩。“——爱惜自己,以后,我恐怕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事无巨细,还有资格,有权利,来问长问短。”

“不要说这样的话,这样对绮华真的很不公平,我很难堪。你必须调整你的心态,不然对绮华是个欺骗。”

“——对,我必须调整我的心态。”他抬起微笑的脸:“不然,怎么做人家的丈夫?小盈,你说得很对,谢谢你。下个星期你来参加婚礼,绮华请你做女傧相,我请李汉森做男傧相。我们四个人,是非常非常相配的,你说是吗?我走了。”

“晓伟——”她喊住他,犹豫着该不该把李明霞的事告诉他。

他回身看她。

“——好好爱绮华,不要辜负了她。”她还是那事咽了回去。

李明霞远在大洋彼岸,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说破这个目前还无法实践的梦。虽然,它已可触可摸,但,留着它吧,总有一天会相逢一笑泯尽思念。

方晓伟走出陈家,额头抵在一棵树上,内心怅然不已。

他默立在暗中,天边,渐渐有一圈银白色上来,一个冷、白、圆的月,带来一大片皎皎溶溶。华盖亭亭浮翠张罗的樟树,在月下婆娑弄影,愈显寂寞。

多少往日的柔情,多少往日的爱恋。

那少年的时光,青春初萌的悸动,曾起誓的呵护与钟爱,一切一切,将随着一纸婚盟,飘渺在记忆之外——对于挚爱他的女孩,他也是深爱着的。只是,无法将那刻骨铭心的初恋情怀,瞬间换成另一则欢颜。心头涌上隐隐的痛,那是种被人用钝刀一点点慢慢锯开的痛,还不容许说痛!

不管怎样,今后,他将与她——绮华,这个视他为天,视他为地,视他为天地间至爱至真的纯真女孩,携手面对莫测的风霜雨雪。一经婚盟承诺,他是不会轻言放弃的,他会成为这份盟誓的最好签约者。

从沉思中抬起脸,他向家的方向走去,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林绮华,想念她的一颦一笑,他无所傍依的情感,需要她柔韧而温柔的支撑。

突然,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随,放慢脚步,后面也随之缓慢。加快步子,后面也步履匆匆。走到一处拐角,他蓦然折身,不觉讶然:“绮华,怎么会是你?”

林绮华修长苗条的身影在黑暗中看不真切,那双美眸在星月冷明下闪着光。她看着他,不出声。

“为什么躲在我后面一声不响的?什么时候来的?我差点把你当成了抢劫犯。”说着自然而然把手放在她肩上,一种轻拥的姿势,他已习惯对她作出亲昵情状。她不动。他能感觉到自她柔薄的肩头无形逼出的凉意与拒绝。

怎么回事?

“绮华,你到底怎么了?”他把她的肩转过来,让她面对自己,她倔强地不肯抬脸,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他硬托起她的脸,惊愕地发现,那深泓样的眼里闪着晶亮的泪,长睫上沾着泪花,在淡月下泛光。“绮华——”

“不要因为同情我可怜我,才勉为其难地和我结婚。”泪水已溢出眼眶,挂在她娇俏的脸上,“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承诺,踏踏实实的婚姻,我为爱而结婚,不是做别人的替代品。”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替代品?”他心虚地喊。

“我是林绮华,我是我自己,我爱的人叫方晓伟,我要嫁的人叫方晓伟,我要的人叫方晓伟。我要的不止是人,还有心,还有心。”她用手捶着他的胸口,“心在这儿,它就是不肯全部交给我,我得到了这个没有心的空躯壳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你说。”

“我——没有。”他虚弱地辩白,任她粉嫩的拳头直捶他的胸膛。

“你抱她,你问她有没有对你一点点的爱。晓伟,我们快要结婚了,我都有了你的孩子,你心里还装着别人,还抱过别人,让我怎么有信心和你结婚?!你说,你说呀。”泪水从她眼里纷纷奔坠,她泣不成声。

“绮华——”他是爱她的。只是,要给他时间,让他慢慢去潜移曾经占据在心里的某个位置,然后才能把新的装进去啊。

“我不想看见你,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方晓伟,你是个大坏蛋,你是个大恶棍,你——太可怕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她大哭着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奔跑。

方晓伟在后面拼命追赶,“绮华,快停下来,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你误会了,快停下来,当心车子。”

林绮华在车流如梭的大街上边跑边哭,几次险些与车子相撞,引起车子紧急刹车的尖鸣声。她漫无目的地跑着,满脑子想着跑得远远的。

让方晓伟找不到!让他着急让他焦虑让他后悔让他心痛!让他捶胸顿足悔恨不该说那些伤她心的混账话!不该做那些扎她心的糊涂事!

慌乱中她跑到一幢正待拆迁的旧住宅楼前,眼看着方晓伟快追赶上来,一咬牙,跑上五楼。五楼到顶了,方晓伟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向她挥手呼喊。

前无退路,后有追兵。她急得快跳起来,一转脸,发现五楼楼梯口有一扇门虚掩着,她想也不想,冲过去,推开门。一阵寒冽的狂风几乎把她刮下楼梯!

原来,是楼顶。墨黑的沥青地面上摆放着几盆早已枯死的花花草草,有种说不出的萧杀空旷气息。

林绮华跑上楼顶,不知该跑向哪边才好。方晓伟喘着粗气跑上来,远远地站在那儿喘气,俊美的脸消瘦而疲惫,头发被风刮得乱蓬蓬的。

也难为他,那么多年的情愫,该容许他有慢慢转变的过程。他其实对她是真心疼爱的。林绮华心中疼惜地一动,遂即勉强让心生硬起来:活该,谁让你花心。

“绮华,你跑得真快,真不愧为百米冲刺的冠军。你不参加奥运会,真是国家的一大损失。”他在逗她开心呢。

她嘴角也不掀,恨恨地看着。他定下神,向她慢慢地过来。

她马上向阳台跑去,“别过来,别碰我。”

他举手作投降状,脸上露着微笑,“绮华,别孩子气,这儿风大,会着凉的,我们快回去,回家吧,听话。”

这该死的蛊惑的微笑,这该死的迷人的话语。她为自己一点一点柔软下来的心而生气。不要被他再一次迷惑,这次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谁让你这样不珍惜我?让他记住,林绮华是有自尊心的女孩,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必须让他此生唯我为重。

她退到楼顶的角落里,大声说:“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我——”扭头看看楼下,不由头晕目眩,“我就跳下去。”

方晓伟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他看见过有人坠楼脑浆迸裂不忍卒睹的惨痛样。

见他惊惶失措的样子,她得意扬扬,看来这一手玩对了。为了更进一步试探他对她的在意程度,她索性坐在宽大的阳台围栏上,对他发号施令。

“你必须说清楚,和我结婚是不是真心的?”

“你看,喜柬也发出去了,婚纱也订了,喜糖也买好了,旅行的机票也预定了,我怎么会对你不真心呢?绮华,快下来,太危险了,有什么事当面说好不好?”他竭力以温言软语。

“不,你喜欢她,你爱她,你心里装着她,有什么事你宁愿对她说也不肯对我讲,你不会忘记她的,她会一直横在我们中间。”她又哽咽。

“——是的,她是我的初恋。从小到大,她一直是我心目中占据重要位置的人。曾经,我们有过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他承认了,他真的承认了。林绮华还没止住的泪又涌出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

“绮华,人的感情真的不是一是一二是二这样简简单单泾渭分明,有感情不一定有爱,有爱不一定有回报。她拒绝我,一直都拒绝我,她从来就没有接受过我。她说,你才是最适合我的女孩子,要我好好珍惜你。”

“——可你珍惜过我吗?”她哽塞难言。

“——或许,你之前我爱过别人,你之后,我再也不会无所顾忌地去浪掷感情了。只有你,才肯百倍千倍地回报我对你微不足道的爱。只有你,才肯那么真那么好地爱着我,和我一起白手起家,一点一滴地打拼我们的未来。”放着眼前有血有肉的人不爱,却去爱那缥缈无踪不可捉摸的影子,他实在忽略了一份多么好多么真的爱,他真是个傻瓜。

“如果,我还那么不懂得珍惜你,我就是天底下最最傻的傻瓜了。绮华,相信我,我会是个好丈夫的,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好丈夫。”

更多的泪水涌出林绮华的眼,是感动的泪欢喜的泪。“你真的能保证——”

“我真的能保证你的一生,相信我绮华。下来吧,还有很多事没做好,我们现在去买窗帘,你要什么颜色的?粉红好不好?俗是俗了点,但很美,你会是我最美的新娘——”突然,他惊恐地睁大眼。他发现林绮华坐着的那堵围栏,在慢慢开裂!

这本是一幢行将拆迁的旧楼。那些缝隙因为重压,不胜负荷地一点一点张开了痛苦呻吟的嘴——他不敢大喊,向她远远伸手过去,竭力让神情看起来很自然的样子,“绮华,把手给我,把手给我。”

林绮华这才发现自己处境的千钧一发!她吓得花容失色,僵在那儿。

方晓伟向她露出镇定的微笑,“没事,绮华,把手给我就行了。快点!”

林绮华伸出发抖的手,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晓伟——快救救我,快救救我——晓伟——”墙迅速地向外倾斜——

方晓伟纵身过去,眼疾手快地攥住林绮华的手,把她整个儿拖进宽大平坦的楼顶上,自己的身子,却由于惯性作用而纵下楼去——

“晓伟!!——”林绮华的眼珠都快突出来了!

这天,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个世界末日一样惊恐万分的声音。

已经五天五夜了,方晓伟还没从昏迷中醒来。

方母哭得嗓子都哑了,几度晕厥,在急救室里输液。林绮华任凭众人苦苦相劝,就是一语不发,脸色死灰。没有泪,她的泪已干了。

她没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大家,只说两人倚楼说话,楼倒了,她被铁丝钩住幸免于难,而晓伟坠楼了。她怕,真的怕——爱子如命的方母,即使不砸死她,也会用唾沫星子淹死她。

死,她其实已不怕了。只等医生宣布方晓伟不治的一刻,跑到楼顶,纵身,追随亲爱的人而去。

她看着方晓伟紧闭的双目,英挺的鼻梁,弧度优美的唇形,漂亮的下巴,长长的睫毛在死灰的脸上投下的柔和阴影。真是奇迹,方晓伟坠楼时,正好落在二楼宽大的阳台上,头重重砸在花盆上,血流遍地,脸却神奇地没有伤到一点。

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说:晓伟,不要走,不要走,只要你不走,就是残了废了,我也要你。晓伟,只要你不走,我陪你一生一世!

她一千次一万次后悔,后悔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

经过近两个月反反复复的抢救观察诊治,脑科专家向他们公布:方晓伟的生命基本可保无虞。但是,他的大脑严重受损,左半脑软化,右半脑也有软化的迹象,而且有异物进入头颅,待进一步确诊。他即使不变成傻子,也成了不吃不喝不说不笑的植物人!

一个活生生眉目俊好高大英挺的阳光男孩,转瞬间,成了毫无生命力的废人!

大家惊呆了,这是个比傻子拐子还要残酷的结果!最起码,傻子还会说说笑笑。植物人,植物人是什么?

“不不,医生,我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我的女儿三岁时失踪,我的丈夫也死了,我只这一个儿子,他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求求你医生,救救我儿子。”方母在医生面前跪下,拼命叩头,鲜血从她额头喷溅出来,她再度昏厥过去。

林绮华浑身抖动得厉害。晓伟,晓伟他成了植物人?成了植物人!

她转身向医院长廊奔去,那儿有个她悄悄观察了好些天的楼顶,那儿也有通往不知哀乐的去处。

一直注意着她的陈盈对李汉森使了个眼色,两人向她追去。李汉森一把抓住林绮华的手,“绮华,你干什么?”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跟晓伟去。”她迷迷糊糊地哭喊,挣扎。

“你冷静一下,你做的糊涂事难道还不够吗?”李汉森大声喝道。

她浑身一凛。难道,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她惊恐地看着他们。

陈盈来到她身边,拥住她,“绮华。”

她一下子哭倒在她怀里,“陈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是我害了晓伟,是我害了他。我太小器太任性,本来坠楼的是我,不是晓伟,是他救了我。”是她的无端猜测,才铸成了这再也无法挽回再也无法弥补的大错!

陈盈搂着她,心头无限悲哀。那晚他是神情忧伤地从她那儿离去,她——能说没有一点点责任吗?她会不会在无形中,把他伤得这样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她的悲痛,并不比她来得少。

“绮华,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哭也没用,眼泪决洗不掉已铸成的命运。”她哽咽着说:“要紧的是,今后该怎么办?该怎么照顾晓伟?至少,不幸中的万幸是——他还活着,我们还能够拥有他的音容,他的——存在。”

“我照顾他,我要照顾他——”急急擦干泪,她望着陈盈,“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要加倍偿还他。我们登了记,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只有我照顾他,一生一世照顾他。陈盈,汉森,你们帮助我,好不好?”

两人点点头,“我们会和你在一起的。”陈盈轻轻把她揽在肩头。

林绮华的泪再度涌出,为自己一些日子以来落花一样纷坠的猜测、嫉意而心生愧疚,陈盈是这样坦荡无垢超然物外,她却一再自伤伤人。

李汉森看着她们,内心为生命的易折易挫而深深黯然。方晓伟,阳光一样坦然赤诚,孩子一样纯真无邪的男孩,就这样成为一株无悲无泪无歌无笑的植物。他多么希望他醒来,和他竞赛和他争取,和他一起说服彼此对于陈盈的感情。

他宁愿和他争!

安置了林绮华和方母,陈盈有很疲惫的感觉,她望着天边的夕阳,那快燃尽的晚霞,默默无言。

“你在想什么?”李汉森问她。

她轻轻摇头,“生命,真的太脆弱了。不管怎样的辉煌,怎样的绚烂,盖世英雄帝王将相,到头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生命,太渺茫,太脆弱了。”

李汉森默然。生命的渺茫无常,他比她更早体悟到,生死是他心底里的刺,一经触动,辗转生疼。

陈盈拒绝了李汉森提出去美国治病的要求,她无法让自己坦坦荡荡地踏上异国的土地,而把方晓伟的生死置之不理置之度外。

这年的春节,是在黯淡中度过的。生命的光华灿烂,已然繁华落尽,只留满地不复美丽的烟花碎屑,无人收拾。

林绮华和方母开始了漫长的护理生活。

起先,方母不让林绮华给方晓伟干擦身之类的事。“绮华,不是妈妈不让你做,只是——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趁着年轻,还是——”

林绮华不让方母把话说完,含泪说:“妈,我和晓伟眼看着要结婚的,我们已登了记,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照顾晓伟是我的本分,你为什么不让我做?要我离开只有一条路,就是晓伟不在了。除此之外,我是不会离开他的,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奶奶没了,家没了,我就守着你和晓伟两人过一辈子。让我多照顾他一点好不好?”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让方母泪水涟涟,两人抱头痛哭。

她细细心心给方晓伟擦身,让他同以前一样干干净净。她抚触那温热而宽阔的胸膛。

原本,这胸怀无数次容纳过她的笑脸和娇嗔。

原本,这臂弯这怀抱该是她最温暖最安全的避风港。

原本,他们会像别的夫妻一样,体味着燕尔新婚耳鬓厮磨甚于画眉之乐……

“晓伟,快醒来,你快醒来啊。我是绮华,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一定听你的话。是我害了你,我该死。你快醒来晓伟。”她哭倒在方晓伟无声无息的身躯上。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她的任性无知,葬送了!

有时坐在床边,她喃喃诉说。

“晓伟,你看,这是我们的结婚证书,大红大红的,多好看。”

“晓伟,你听,这是你最爱听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你听。”

“晓伟,你闻闻,玫瑰花,多香,有黄的,有白的,有红的,多漂亮。”

一个人独处时,方晓伟的音容笑貌浮上心头,往日的柔情和爱恋在脑海中回荡,锥心刺骨的痛楚与悔恨在五内奔窜,她一把一把揪自己的头发,把头往墙上撞,把自己折磨得憔悴不堪。

方母以另一种方式试图唤回儿子。她从箱底里找出方晓伟儿时的识字卡片、儿歌、玩具,丁丁当当花花绿绿挂满在墙上床前,一遍又一遍念着。

“晓伟,这是a,a,a。”

“晓伟,这是o,o,o。”

“晓伟,这是上,上,上。”

“晓伟,妈妈唱给你听: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唱着唱着,声音哽住了,大颗大颗的泪水落在识字本上。

她抱着儿子,痛哭起来。

清晨,林绮华在给方晓伟擦身。

突然,有种极细极微的蠕动自她腹部传递来,她全身一震,手里的毛巾啪地落在面盆里,溅了一地的湿。愣神了好一会儿,一抹似喜似悲的笑涌上她的嘴角。她向里屋奔去。陈盈妈妈坐在床沿上安慰着方母,方母躺在床上,无神地望着水迹斑斑的天花板,整个人已瘦得像段将朽的树桩。

林绮华摇了摇方母瘦得剩下一张皮的手,声音里含着悲喜,“妈,妈,我有事跟你说。”方母缓缓回过瘦削的脸,木然望着她。

她把方母的手按在自己的腹部,紧张地注视着她的表情。好久,腹部又是轻轻的一阵蠕动。方母吃惊地睁大眼,从床上支起身子,林绮华和陈盈妈妈急忙扶起她。“绮华,这是真的?”她不敢置信。

陈盈妈妈也吃惊地看她。林绮华含泪点点头,她已顾不得羞涩了。

“绮华,绮华。”方母一时被这意外的事情弄得激动不已:“如果这是真的,绮华,我求你。我知道这样做很不适当,但是我求你绮华,把孩子生下来,我会抚养的,不会让你有一点点为难。真的绮华,我求你了。”她呜咽起来。

“我会把孩子生下来的,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这是晓伟和我的孩子,我们一起把他养大,妈,你说好吗?”两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陈盈妈妈也频频拭泪。

严峻的生活很快逼到眼前。给方晓伟治病用尽了家里的积蓄,加上出院后无止境的护理费用,方家很快陷入入不敷出的境地。

广告公司也陷入难堪的状态,业务停顿资金呆滞。客户们眼见一向诚信有加的超风公司遭此不测,倒也没有逼着要赔偿,但明摆着不会有生意上门来了。

林绮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呆若木鸡。室迩人远。往日与方晓伟欢嬉的场景浮现在眼前,她心碎片片。何强面对着伤心欲绝泪流满面的她,只得徒作空洞宽慰。

失去主心骨的林绮华决定关掉公司。

在这燃眉之际,陈盈来了,把一张银行汇票交到她手上。二十万!五个大大的零,像张开的微笑的嘴,向林绮华点头致意。不听话的泪又涌上眼,她抹着泪要推辞。

“绮华,收着吧,这是汉森的意思,上次没有及时资助你,是因为他也遇到了一些小麻烦。现在他公司的资金能运转了。还有,这是他托人从国外带来的药品,让晓伟试试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日常生活上的料理,只能靠你了。”把绮华眼前遮眼的发捋去,她怜惜地:“你瘦多了,绮华。”

千娇百媚的林绮华显得憔悴颓废,一双剪水双瞳大而无神,下巴消瘦白皙得近乎透明而尖细。原本,她是被呵护被娇宠的呵。“谢谢你,陈盈。”她哽塞难言:“晓伟出事后,你和汉森不知帮了我们多少忙,你们的恩情我这辈子还得清吗?”

陈盈用手指挡住她的嘴,“不要说恩情不恩情的,能让晓伟好起来,是我们大家的事,这个时候不要再分彼此了。”

“你在这儿吃饭吧。我去做饭。”

“不用了,我回去吃。”

“陈盈,我现在能表达的谢意只有这个。何况,我真的希望你能陪陪我们,妈妈从没好好吃过饭,你和她说说话——”她渴求着,希望陈盈的善解人意能冲释笼罩在这个家里的阴霾。

“好。不过随便弄点吃的好了。”

“我去做饭。”林绮华显出几分难得的笑意,走进厨房。

陈盈走进方母的卧室,里面光线暗淡,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夹杂着霉变味充斥室内。“三阿姨。”她摸索着,看不清人影,只能凭着感觉。

一个蹲着的人影从地上慢慢站起。“小盈——是你啊。”方母苍老的声音。

“三阿姨,你在煎中药?”

“西药吃了一大堆——没用,现在试试中药——不知行不行?如果行呢——再吃下去,如果不行呢——也得吃下去,反正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方母啰啰嗦嗦,目光迷惘,显得有些神经质。

陈盈心头一惊。大家只顾着病人,却把照顾病人的人给疏忽了。方母的精神显然受到巨大的刺激。她真会崩溃的。回家和妈妈说说,让她过来多陪陪三阿姨。

林绮华在厨房里做菜,身上围着围裙,额头的刘海披挂下来挡住眉际。她顾不得拂去,翻炒几下菜,伸手去拿酱油瓶,一看,空的。她摇摇头,关掉燃气灶。

她解下围裙,走进方晓伟的卧室,蹲下身,看着酣眠中的他,“晓伟,我去买酱油,马上就回来。”每回出门,即便片刻她也要和他道别,生怕他突然醒来找不着她。

林绮华拖着疲惫的步子步下楼梯,眼前一花,身子不由摇晃了一下,忙攀住扶手。定定神,才一脚一脚跨下去。

“绮华,晓伟好些了没有?”“晓伟有没有醒来过?”每次碰到热心的邻居,她都要面对这样关怀备至却又难以启齿无可奈何的问题。她匆匆摇头,对人家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拎着酱油瓶急急回家。

步上楼梯,她的身子又摇晃了一下。她只好在平台上坐下歇会儿。

多日的奔劳,心灵的煎熬,让她几度濒临绝望的边境。所幸有了对腹中日益成形的胎儿的希冀,还有对方晓伟复苏的期望,她才没有让自己崩溃。只有拼命做事拼命干活,才能一点一点泯去对方晓伟犯下的滔天大错。这错,她还没向方母提起过。陈盈和李汉森为她保守着这个秘密。

夜深人静,有噬心的痛时时鞭笞着她的心……

有时她想,这是不是命运对她任性妄为的最大惩治!

她想着,站起身。眼前金星乱冒,双脚发软,像是踩在厚厚软软的云层里,又像是踩在此起彼伏的海浪上,眼前的楼梯形状变得很怪,忽而膨胀忽而收缩,忽而延长忽而横行,她伸手去抓扶手,却抓不住,整个身子向楼梯滚下去——

空寂的楼梯上只听得林绮华的惨叫声,瓶子清脆的破碎声。深黑色的酱油混合着鲜血,沿着楼梯滴滴嗒嗒洒下……

“为什么只惩罚我们这个家?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丈夫死了——女儿没了——儿子废了——现在媳妇又是这样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方母像个白痴似的低声自语,眼里已流不出一滴泪。

“阿芬。”陈母抱住她,心酸落泪,“我们姐妹俩这辈子就为儿女操碎了心。”老姐妹俩心底最后的芥蒂早已泯灭得无影无踪。

“医生说绮华只是皮肉伤,其他没事的。还有晓伟要照顾,你要咬咬牙挺过去啊。”

“如果她醒来晓得孩子没了,她会多伤心。”

醒来后的林绮华睁开眼,望着大家关切的神情,不禁茫然。

“我怎么会在这儿?你们大家为什么不去管晓伟反而看着我?”接着,她想起了自己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心头一紧,急急捂住腹部,惊慌地瞪大眼,“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有没有事?我和晓伟的孩子有没有事?”

没人肯告诉她,没人敢告诉她。这是她赖以存活的基点啊。

她终于从众人的神色中找到了答案,尚在滴血的心又被生生撕开了大口子,汩汩淌血。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能再让自己有瞬息爆发的爱恨,不能再让已趋崩溃的方母被击溃得支离破碎,但膨胀的大悲大恸,使她的脸抽搐、痉挛、扭曲、变形。

“孩子,我的孩子!晓伟,我们的孩子没有了!没有了——”她终于号啕。

大家忙于照顾林绮华,看管方晓伟的事就落在陈盈身上。

陈盈蹲下身,看着平静恬淡酣眠如婴儿的方晓伟,抚触着他光滑清俊却没有血色的脸,不禁鼻酸眼热。她用热毛巾轻轻替他擦着脸,俊美的脸更清晰了。

蓦地,这脸与另一张相似的脸交叉叠映,在她眼前晃动、闪回。久来萦怀的念头浮上心际,她望着方晓伟的脸,一时屏住了呼吸!

“你慢慢说,到底找谁?”李汉森被陈盈几乎语无伦次的叙述搞糊涂了。

陈盈平静下来,把李明霞和方晓伟惊人相似的发现告诉他。经此一说,李汉森恍然大悟,“对,我就看着方晓伟很熟悉的样子,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你为什么不早说?明霞该回来了吧。”

李汉森和陈盈好不容易才让方母把这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听懂。

“小盈,你是说,我女儿——晓倩她还活着?”她近乎梦寐呓语:“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不可置信地摇摇头,怎么也不相信寻觅了那么多年的女儿,就在呼吸着同一片空气的城市里。“我找了二十几年没有找到,晓倩她还——活着?!”

“我也不敢相信,但是,三阿姨,你看见了她,你会惊奇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我只希望这事是真的。”

“发生了什么事?”李明霞忐忑不安直问究竟,那回的疑惑一直缭绕在她心头。回国有一个星期了,前段时间她与陈盈联络不上,心里正疑惑着。

“明霞,你对这个地方有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李汉森边开车边问她。

“熟悉?”明霞看着车窗外掠逝而过的街道路景,曾谙的感觉一点一点涌上心头,就连空气,也似乎那么亲切可闻。

李明霞站在方母面前。方母的心震颤了。李明霞也被她慈和而熟悉的面容吸引住。一种飞越时空飞越心灵的震慑力把她们的目光牵系住,她们的嘴张了张,却发不出一个音。

方母抑住自己几欲奔腔而出的激动,她有过多次这样认亲的经历,往往,欢喜转眼成惆怅。

“你,用什么证明你是我女儿?”她淡淡地问,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李明霞从颈脖上取出一串钥匙串,上面悬着两枚已被岁月磨成泛着古铜色的钥匙。她把钥匙交到方母手中。方母的泪水一下子出来,她突地站起身,嘴唇抖了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走向自家的屋门。

无论她怎样抑制自己的情绪,还是对不上钥匙孔。李汉森过去,对准钥匙孔,打开了门。

四周一片静寂,谁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方母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无法承受这即将到来的狂喜。陈盈忙拿来一把凳子,扶方母坐下。

方母向李明霞招招手:“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耳朵。”李明霞顺从地蹲下身,把头发捋起,露出白嫩的耳际。那儿,有两点粉红色的痣,如同两枚朱砂,静静地点在那儿。

方母的呼吸几乎要停滞了。

两颗红痣在她眼前晃动。

一眨眼,一个小女孩扎着小辫的头,两颗红痣晃着。

再一眨,李明霞蹲在她面前,耳际后,两颗红痣。

李明霞双手扶住方母的膝头,仰脸望她,眼中慢慢爬出泪水。

那不曾为岁月所湮没所割断的血脉呼吸,那不可遗忘的人间恩泽,奔涌成如潮的记忆,刹那间,向她们涌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她们涌来——

“——晓倩,你是晓倩吗?你是我的晓倩吗?”

“——妈妈,你是妈妈吗?你是我的妈妈吗?”

“晓倩!晓倩!晓倩——”

“妈妈!妈妈!妈妈——”

室内充满一片喜悦、悲伤的哭声。所有的人唏嘘不已,泪湿襟袖。只有床上的方晓伟,仍一动不动,听凭在他面前演绎人间悲欢离合聚散依依。

为谨慎起见,方母和李明霞做了最具权威最有说服力的DNA检测,确认彼此的真实血缘。世界上只有血缘才是最真实的最不可更改的。

测验报告很快出来。医生拿着薄薄的报告单来到她们面前。

“医生,我们是不是——”她们用发抖的口吻说。

“根据DNA测验,王亚芬和李明霞的血缘概率为——99.9999%!”医生用权威的口吻宣布。这是不容置疑的科学证明。

她们狂喜地拥抱在一起。

“晓倩!”“妈妈!”迟到了二十年的亲情,从她们眼中尽情挥洒。在场的人都被这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感慨不已。

也许是现代医学技术的尖端昌明,也许是林绮华夜以继日的爱的呼唤,也许是方母白发苍颜的母爱的感召,也许是重回人间失散亲情的回应。方晓伟原本灰白的脸,竟然开始白净起来,偶尔还有一些红晕可见。

这天是方晓伟生日,距离他出事已经五个月。一家围在一起为他举办生日家宴。

林绮华和李明霞——现在该叫方晓倩了,一起折着千纸鹤。从方晓伟出事那天起,林绮华就悄悄地折叠着千纸鹤。每天折一只,每折一只就许一个愿。她天真地想,折到了一千只纸鹤,晓伟就会醒来。现在,多了一个人——方晓倩,纸鹤折得更多更快,祈愿也更诚更虔了,也许,晓伟会醒来得更早更快,是吗?

折完两只纸鹤。一人一只,每天只能折一只,不能折得太多祈求太多。不然,太贪心了上天是不会答应的。林绮华把它们串起来,挂在方晓伟床前。

“一百六十只,晓伟,已经一百六十只了,你看,是姐姐折得漂亮还是我折得漂亮?”纸鹤在微风吹动下翩然起舞,翅膀上的小风铃丁当作响。

“妈,我和绮华纸鹤折得越多,晓伟醒来就会越早,你说是吧。”方晓倩搂着妈妈。

方母点点头,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她看看绮华,看看晓倩,再看看晓伟,又要流泪:“我是失了一个儿子,得了一个女儿。”因为女儿的失而复得,她的精神大为改观。

“妈,晓伟会好起来的,你看他现在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好看呢。”

“我给晓伟修修指甲。”林绮华说着找出指甲刀,坐在床沿上,握着方晓伟的手细细致致地给他修指甲。

方晓倩看着林绮华温柔细致的样子,心中暗暗叹息,如果能早些晓得方晓伟就是弟弟该有多好;如果能在弟弟出事之前与他相认该有多好;如果能——人生有那么多如果吗?

林绮华替方晓伟剪完最后一个指甲,再用指甲锉细细锉掉有些棱角的指甲。蓦地,她感觉到掌心里有极细极微的一丝颤动,细若游丝般来自她掌心的方晓伟的手的颤动!“晓伟!”她惊叫起来,握住那只手,试图再次感应那天籁般的颤动。

母女俩围上来。

“晓伟,晓伟的手在动,他的手在颤动,真的,晓伟的手在颤动,我感觉到了他的手在动。”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方晓倩握住弟弟的手,看着他依然平静的脸,“晓伟,我是姐姐,是你失散二十年的姐姐,如果你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你就动一下手指,好不好?你动一下手指,好不好?”

“晓伟,我是妈妈。”方母握住儿子的另一只手,“你把手动一下,让妈妈晓得你还好好的,晓伟,我的孩子。”

仿佛真的感应到了亲情与爱情的召唤,方晓伟的两只手再度微颤了一下。这次的颤动更加明显,绮华都能看见那颤动的姿势!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

事情真的往好的方向发展,方晓伟的脸色更加好看,手动的频率也多了,甚至连嘴角也掀动过几次,有一次林绮华还说听到他细若游丝般的轻哼声。

经过脑部CT、核磁共振等一系列化验检查,医生向家属宣布:方晓伟的神经系统已有了康复的迹象。

大家欢欣鼓舞。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

但事情并不像大家所想的那样,方晓伟除了偶尔的动作,喉底发出叹息似的声音,并没有多大的转机。经过多方咨询,有经验的医生向他们提出,出路有一条,不知他们能否接受。

“是什么?医生你说。”方母急切地问,此刻医生在她眼里无疑是救命菩萨。

“北京中国康复研究中心,那儿有一流的专家和设备,也许会有一线希望,但需要巨额医疗费用。”

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刻,李汉森再度雪中送炭伸出了援助之手,汇来了又一个五十万。方母一家人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汉森一字一句辞真意切,“伯母,您曾像母亲一样照顾过我,晓伟是我的朋友和兄弟,晓倩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我们就是一家人。现在我日子好过些,给你们一份资助在我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我能袖手旁观冷眼旁看吗?”一席话说得大家泪水涟涟,深深为李汉森的仗财疏义而动容。

经过大家一番讨论,决定由林绮华陪方晓伟赴北京治疗。公司事务则由一向忠心耿耿的何强全权处理,公司其他人也在这危难之际为他们承担道义和责任。

“何强,谢谢你。”何强没有在危难之际离开公司,让林绮华感激不已,对自己以前对他时时假以声色心生愧意。

“我只希望你能带着像以前一样的方经理回来,我们还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地做事。绮华,你放心去吧,这里的事有我呢,我保证让公司赚得盘满钵满。”何强真挚地说。

林绮华带着方晓伟来到北京中国康复研究中心附属的博爱医院,接受正规系统的康复治疗,如一系列的运动功能训练、日常生活自立能力训练、认知功能训练、语言训练,以及昂贵的药物和高压氧治疗等等。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林绮华在期待与希望中守护着方晓伟,她的面容也开始一点点丰润娇美起来。病友们感于林绮华这个娇美的女孩子独自支撑,都伸出援手帮助她,教她怎么给病人做按摩和护理。

一天清晨,林绮华给方晓伟洗脸擦身后,看见窗台上花瓶里的水浅了,就准备给花瓶换水。不防花瓶跌落下来,重重砸在方晓伟头上,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

“晓伟!”林绮华大叫,急急用棉纱擦血,为自己又一次伤到爱人而心疼。

“——姐——”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她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她吓了一跳,看方晓伟,他灰白的嘴唇在抖抖索索地颤动!

“晓伟!”她激动地大叫。

“姐姐——”一个更为清晰的声音,林绮华惊喜交加,他怎么会喊这两个字?

经过诊断,专家告诉林绮华,方晓伟的大脑神经出现了奇特的变化。

“也许,病人的大脑皮层里,一直盘踞着某种相当牢固的意识。花瓶的撞击,也就是说某种外力激活了这种意识,激发了大脑中枢神经的活力。”医生显得很高兴又有些无奈,“作为医学是严谨的,不能说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但事实上,有很多无法能为医学所解释的奇迹存在。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奇迹。”

方晓伟一直牵挂着失踪的姐姐,也许就是这样了。

林绮华不管这是奇迹还是意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方母和方晓倩,告诉了每个关心的人。

大家为此而欢欣鼓舞振奋不已。林绮华更为紧张地守在床边,几乎到了衣不解带废寝忘食的地步。

这天深夜,沉睡了无数日子的方晓伟慢慢张开眼,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紧张注视着他的美丽女孩的脸。他对她羞涩地笑笑,就像一个好睡懒觉的孩子被人发现。

“——姐——姐——”声音怪涩而奇异。他好像去了一个遥远的国度,回来后,发现不能熟悉原有的姿势与言语,以及所有的记忆。

自此,方晓伟学会了复苏以来第一个称呼——姐姐,并且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这样呼喊。

方晓伟局促不安地看着方母,一个头发花白眼神悲哀的陌生老妇人,他畏缩地往林绮华身后躲。

“晓伟,这是妈妈,叫一声妈妈。”林绮华哄着他。

他看了方母一眼,嘟哝着,看一眼,嘟哝着,一付不情不愿的样子。

“你如果不叫,我就生气了走了。”林绮华作状欲走。

“姐姐。”他急了,冲着方母喊。

方母吃惊地张大眼。

“叫妈妈,妈——妈。”林绮华涨红着脸,太丢人了。

“姐姐。”

“妈妈。”

“姐姐。”

“晓伟——”绮华快哭了。

“别逼他。”方母阻止,“他还不能接受——一个陌生人做妈妈。”她慈爱地抚着方晓伟因病而变得柔细发黄的头发,眼里有如获至宝的喜悦泪水,“慢慢来,假以时日,晓伟一定会好起来的,对不对,晓伟?”

在药物诊治和精心调教下,方晓伟慢慢学会了各种人物名称、物体名称和生活常识,并且进步神速,很快,学会了“妈妈”这个称呼。

这声呼唤,唤出了方母的泪水,不亚于他牙牙学语时的第一声“妈妈”。

方晓伟由母亲陪着接受最后一个疗程的诊治,林绮华回海城管理广告公司。

经过风风雨雨人生的洗礼,林绮华由一个千娇百媚天真烂漫的女孩,脱胎换骨成了柔韧而敢作敢为的新女性,并且把公司料理得井井有条,把扭亏为盈后赚来的第一个十万块,还给李汉森。李汉森欲拒绝。

“汉森,给我们这份自信好吗?”林绮华恳切地看他,“我能还钱,证明我们开始有了这份能力,并且这份能力已够强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让我承当这份来之不易的道义,好不好?”

“汉森,不要拒绝了,要不绮华会难过的。我相信,绮华的公司一定做得不错,是晓伟的力量在支持着她。”陈盈说。

“是的。陈盈,汉森,晓伟是我工作的最大动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只要他好好的,能说能笑,不管他变成傻子还是呆子,只要能看见他的人,听见他的声音,我所做的一切,也就有了价值和回报。”

李汉森点点头,他深深认同林绮华情真意挚的真情告白,这亦是他的心语。真爱,可以超脱一切,包括贫富、门第、信仰,还有生死!连生死都能超越,那么其他的算得了什么?!

他握住陈盈的手,“现在,你该明白了吧。”陈盈看着他,眼里也有度尽劫波后的动容与慨叹。

“爱一个人,是不会在乎其他的一切,包括生命中的伤痕与病痛。爱了,就把一切都爱了。就算生命不存在,也一样会爱到天荒地老。”他的眼神熠熠生辉。

季节又是秋冬了。他们走在路上,风一阵寒似一阵。

秋!我原来无欢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也就开放了春夏间所积受的秋思,和此刻外来的怨艾构合,产生一个弱的婴儿——愁。

她不由念及徐志摩的一篇散文。愁伤,是寒冷带来的吗?还是心间原本所积受的?经不得凄风苦雨。

仰脸,望见头顶上郁郁秀秀的樟树。白屑屑的薄阳下,叶子亮着散漫的淡淡的清清泠泠的光。这种木质坚固细致的常绿乔木,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冬,没有随波逐流於黄叶无风自落里应个俗景,仍擎一盖苍翠,不凋不谢,任凭秋风冬雪在身畔絮絮聒噪。

它是忘了季节还是把自身与岁月同化?

大音稀声,大象稀形。生命,也能活到如此心无旁骛的境地,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她的心底不期然涌上微微的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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