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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所以伤害你;喜欢你,所以惩罚你……”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二姐姐,花,好看,漂亮——”他见陈盈不搭理他,坚持着。“小盈,你看这花多好看,多漂亮。”藉着扶持,陈盈放松地软软地倒下去……“我是电话打到你公司里,人家说你辞职了,估计今天到海城。我掐了半天时间才算准了来接你的。”“也许,我真的该在海城停下来,好好歇歇,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晓伟,你考得怎么样?”

第一章 神对人说:“我爱你,所以伤害你;喜欢你,所以惩罚你……”

透过她那晶亮的双眸,远远的斜阳,斜阳边镶嵌着的五彩晚霞,美得竟是那样凄绝绯艳!而她晶莹的瞳仁中,亦映着两枚血红血红的落日

落日里,几个人向她这边过来,前面一个高高的男孩子,捧着一大簇野花野草,向她雀跃奔来,边跑边向她挥舞手中的花草。

后面是两个很美的女孩。近了,近了,男孩俊美宽阔的前额上,沾着一绺被汗水濡湿的黑发。他向她笑着,嚷着。

她只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对他的呼喊竟不怎么在心。蓦地,他原本熟悉之至的面容,竟有了几分难以确定的生疏!

怎么会?她看他,仔细地看他,试图从中窥得。男孩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一派坦荡无饰的天真。——那原本缺了半边的门牙——不见了。她怔忡地看着他,有一丝陌生。她,原本熟悉了他那么多年的半边门牙啊。

男孩露着完美无缺的牙,向她笑着,嚷着。

“二姐姐,你看,花,好看,漂亮——”

“二姐姐,花很漂亮——”

“二姐姐——”一大堆花在她眼前晃动……

穿背带裤理小平头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到穿背带裙梳羊角辫的她面前,把一大簇野花举到她面前:“小盈,你看这花多好看,多漂亮。”小男孩摇着花……

“二姐姐,花,好看,漂亮——”他见陈盈不搭理他,坚持着。“小盈,你看这花多好看,多漂亮。”小男孩继续摇着花……

“二姐姐,花,好看,漂亮——”他见陈盈不搭理他,仍在坚持着。

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呼唤,双眸越来越清亮。

“二姐姐,你的眼睛——”像发现什么大秘密,男孩惊叫:“有——太阳。”

他指着她的眼,大叫:“大姐姐,小姐姐,快来看,二姐姐眼睛里有——有太阳。”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去拉男孩的手。

男孩挣开她们,继续指着她的双眸:“二姐姐眼睛里有太阳,两个太阳。”

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溅在她面前的野花丛中,无声无息。双眸中的两个太阳,也被溅得粉碎粉碎。

“二姐姐——”她听不见他的呼喊,眼前对她笑嚷的男孩,渐渐淡出。

排山倒海的记忆,向她如潮涌来……

燠热的七月。刚刚还明亮的天空在渐渐变暗。积雨云一堆堆地涌上暗暗的天空,空气并没有减去多少暑气,反而闷得让人揪心攫肺地喘不过气。

湖畔浓碧藏鸦的绿柳款摆腰肢,有意无意地卖弄风情,惹得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蝉儿躲在柳梢里,平日里趾高气扬平平仄仄掷地作金石声,今天似乎也倦怠了,偶尔无精打采地聒噪几声。湖畔的白色石椅平时最受学生青睐,今天却寂寞无主地躺在那儿乏人问津,椅上落着一些早凋的枯柳叶,风吹过,“扑嗽嗽”地往椅缝里钻,落在地上,铺了一层黄黄绿绿的薄地毯。

今天的湖畔多了清寂,校园多了凝重。

高考试场静寂无声,几可听到笔尖触纸的“沙沙”声。两名监考官凌厉的目光扫视着偌大的试场。室内空气燠热而凝滞。

一年一度的高考又开始了。这种选拔人才的机制,虽不是最好的,却是多年来别无他求的唯一方式。为这一年一度的黑色七月,多少孜孜学子埋首寒窗十载,只为雀屏中选。毕竟,它仍不失为通向梦想与成功的一条途径,没有多少人肯轻易放弃,在这个社会里,它还是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的。

陈盈拿毛巾擦擦汗,继续写下去:

……文章受民族传统影响,还受一定时代的制约。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如是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兴废系于时序”。在他看来,文学的兴衰变化和社会风气时代动向不可脱离——

在她身后五六排开外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咬着笔头,思索片刻后迅速地写上几行,不时抬头朝她这边望过来,眼里充满着无名的忧虑。

蓦地,一阵锐痛自陈盈的胸口划过!霎时,渗透全身!拿笔的手再也把握不住。她抓住胸口,咬紧下唇,有汗如倾。她忍不住低低呻吟。

“同学,你怎么了?”恍然间听到老师的声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到她恍恍惚惚的耳边,接着扶住了她的手臂:“小盈,小盈,你怎么了?”好似溺水者觅到渡江一苇。藉着扶持,陈盈放松地软软地倒下去……

积雨云越来越浓,越来越重。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海城火车站。列车徐徐靠站。

一个穿着黑T恤白长裤的年轻男子,拎着旅行箱,随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向出口。成熟稳稔的儒雅气质,却掩不住一脸的疲惫。因酷热而烦躁的人群无奈地迟缓地向前移动,沉默地向前移动。他停下脚步,抬头望阴暗的天空,听远处隐隐的雷声。

心头蓦地掠过一阵莫名的惊痛!行走中的步履显得有些跄踉。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远处的站牌下,站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身形却比他矮一截,不停地抹着汗水朝他这边张望。

年轻男子对他招手,后者跑过来:“回来了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我好来接你。”“你不是来接我了吗?”年轻男子说。

“我是电话打到你公司里,人家说你辞职了,估计今天到海城。我掐了半天时间才算准了来接你的。”“一年不见,你变成神算子了。”年轻男子拍拍他的肩。两人并肩向外走去。

坐上出租车,车子迅速地驶出宽宽的机场路。“还住那套房子?”李汉森问。

“还住那套房子。你去了一年,以为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吗?”任远摇头,“你呢,怎么样?”明知是白问,多问。

李汉森的眉头扭起来,扭成一座山峰。

“汉森,毕业后你几乎跑遍了半个中国,找了那么多地方,该停下来好好歇歇。这样毫无头绪地找,何年何月才是个尽头?”

李汉森没有吱声,那眉峰还重重地压着眼,原本深邃的眼,愈发忧深难测。

“依我看,你先去老王他们公司,把事业建立起来再说,老王又再三再四地请你,何必吊起来卖?何况海城本来就是你的家。”

是长于斯却不是生于斯的家。那些孤儿们怎么样了?那爬满青藤的高墙还苍翠如画吗?那幢尖顶洋楼还安然无恙吗?

李汉森沉默片刻,把眉峰暂时推开来,显出两道英气逼人的剑眉,然后说:“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还是会为你说过的话后悔的。”

“为什么?”任远纳闷。

“我必须住在你那儿,并且拒绝洗碗。”

两人大笑。

李汉森抬头看天。天空暗,阴。大块乌云重叠,堆砌,涌动,翻滚。

“快下雨了吧?”任远说。

“是该下一场雨了,你看那些树都快成枯木了,也许只有下场雨才能得以复苏。”隐隐沉闷的雷霆声,一声撞击一声,撞得李汉森的心莫名地惊痛。

……天空暗,阴。大块乌云重叠,堆砌,涌动,翻滚。

压抑得她喘不过气。

眼前,是万里荒漠,黄沙漫漫渺无人烟。她自千山万水涉沙而来,原以为历尽艰辛,可望见一片绿洲。孰料,依然一片阴影弥漫在周围,依然是死亡样的冰冷气息挣不脱解不开。

爸爸呢?妈妈呢?怎么没人在她身边,没人帮她,没人扶她一把?她想大声呼喊,却发不出音。她想挥手,却动弹不得。胸口好难受,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将消遁于无形……

蓦地,一声惊雷!她从噩梦中惊醒!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帘,那眼帘沉重得好像是铁铸的,黏涩得好像是胶糊的。雪白的床,雪白的墙,映着淡蓝色的窗帘,洁净冷清得让人恍觉置身天国,只是少了那拍着小翅的天使。

天国,还没收容她吗?她,还不够资格?

神对人说:“我爱你,所以伤害你;喜欢你,所以惩罚你……”

如果爱真来自伤害和惩罚,她宁愿不要神的爱与喜欢。这样的爱,太苦。

她浑身痛楚不堪,自万里荒漠涉沙而来,太多的疲惫与干渴自她的肌肤裂出……

……倾盆大雨自天而泻,雨水顺着疾驶中的车窗急速下滑,快得好像有人在车顶上拿着面盆死命地泼水。透过雨帘,雨中的一切景象看起来迷蒙而失真。

“也许,我真的该在海城停下来,好好歇歇,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李汉森凝视着奔川样的雨帘,心里在说:也许会改变些什么,也许有些什么会改变。

路边的小树在狂风大雨中挣扎着展开枯卷的树叶,一点一点呈现出新绿。他注视着挣扎的树,心头又掠过刚才那种莫名的惊悚……

……窗外大雨瓢泼,尽情向大地倾泻。分不清是雨是烟是沙,遮天蔽日整个迷蒙失真的世界。

“小盈,你醒了?”妈妈惊喜不已。

“小盈,你感觉怎么样?”爸爸声音嘶哑,眼中布满血丝。老两口就像跟谁死缠烂打了几天几宿,苍老憔悴,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终于又赢了一个回合。

妈妈噙泪端过一杯水,轻轻扶起女儿。

有如干渴龟裂的大地得到了雨露的滋润,大地才得以生命。一点一滴的清凉沁入心间,心蕊一瓣一瓣缓缓舒展开来,重现生机,一点一点呈现出新绿。

重回人间的感觉!

“妈妈,爸爸。”她低低喊。

可怜的双亲,多少回,他们惊心动魄地目睹女儿与死神作拉锯之争。多少回,女儿疲惫地憔悴地胜利归来!

“小盈。”一个男孩亲切的声音。

陈盈抬起头。方晓伟,她的同班同学兼儿时友伴青梅竹马,有着高大身躯和清秀眉目的帅男孩。

“你晕倒在考场,是晓伟和老师送你来医院的。小盈,你昏了三天三夜。”妈妈的眼圈又红了。

“晓伟,你考得怎么样?”她轻问,为自己未能坚持到高考完毕而心痛,多年以来的苦读苦学孜孜不倦,竟是一场空白!

方晓伟爽朗出尘的面容掠过一丝阴云,但瞬息即逝展颜一笑:“你知道我功课一向不是很好,我不相信一次考试就决定得了一个人的命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何必?何苦?”

“晓伟见你晕倒,就放弃考试送你来医院,恐怕是——”妈妈歉疚万分。

陈盈惊愕地看眼前的男孩。

方晓伟低下脸,避开陈盈的目光,不愿面对她的歉疚。生性洒脱的他,虽不视高考为人生圭臬,但与机遇擦肩,终究不是一件令人心怡的事。十年寒窗,说到底,不就是为了那光辉与成功!虽然,他成绩不是最好,但他好聪明肯用功。可为了她,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只是因为陈盈,他才没有得与失的计较。如果一定要衡量,或者旧事重演一遍,他还是会选择放弃考试,而毫无疑问去挽救陈盈。

陈家和方家住同一条小巷也快二十年。陈盈因为有病,别家的孩子不敢和她一块儿玩,怕出意外负不起责任。方晓伟的父母因和陈盈的父母同一个工厂上班,两家又要好,所以肯让他们一块儿玩。他眉目俊秀身材挺拔,又帅又潇洒,和她同岁,又略小她几个月。两人的感情就像大个儿弟弟爱腻着娇小的姐姐,有时撒撒小气,有时又呵护备至。更多时候是个小小男子汉,呵护着小陈盈。

方晓伟原先还有个姐姐——方晓倩,三岁时失踪。多年来,方家哭干了眼泪,找遍了几乎半个中国。失踪时,方晓伟还没出生。三年后,才有了他。方父因失女耿耿于怀,终究为此郁郁而终。

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两小无猜,情同手足。有一年,大概七八岁吧,陈盈和方晓伟躲开大人,来到郊外玩。陈盈看见树上红红绿绿的柿子,就嚷着要方晓伟给她摘来。晓伟为了在小女孩面前表现得勇敢无畏,涨红着小脸费尽心机从围墙的一个豁口处钻进去,好不容易从一棵低矮的柿树上摘下一个青青涩涩的小柿子,果农养的一只大狼狗从里面嗷嗷狂叫着蹿出来,晓伟慌不择路爬上围墙,一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满嘴淌血疼得捂嘴大哭。陈盈也吓得哭了。后来还是好心的果农把他们送回了家。

这件事造成的后果是方晓伟磕掉了半边门牙。说是门牙,其实是门牙稍偏点的牙。这么多年,他还没补好牙。小时候是害怕,长大了,也说不清为什么,还是不肯去补好它。不留神,是不会注意到这个缺陷的。有时大笑,就会发现这个清秀男孩的笑容有特殊的腼腆、青涩、纯真。

“晓伟,你不该让我内疚一辈子。”陈盈难过。而她,翻译梦破碎了。她做梦都向往那挥洒自如新鲜灿烂的诠注生涯。

她望向窗外,雨过天晴。天空一如往昔明亮、湛蓝,仿佛从未有过风起云涌。一排排树,在雨后的清风里轻盈地左右摇摆,洒落下滴滴嗒嗒的雨珠,精神抖擞地展现着雨水涤荡后的新颜。

“这鬼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真是见了大头鬼。”任远走进家门嘀咕着。说是家,其实只是公司的宿舍。任远家在郊区,他懒得回家,倒累得他妈妈一星期一趟往他这儿跑,有时是一包咸菜,有时是一锅芋艿鸭煲,顺便帮他里里外外收拾一番,但任远不出半天就能让它整旧如旧。

李汉森把旅行箱往地上一放,就斜躺在沙发上,拿过一张报纸覆在脸上假寐。身的疲倦加上心的疲惫,让他整个人快要散架了。

任远打开立式电扇,扭开摇头档,电扇没摇,对着没人的方向“哗啦啦”地乱吹,把不远处桌上的几张图纸吹得满屋飘,急得任远又骂电扇又追纸,好不容易逮着图纸,却发现图纸被从窗外潲进来的雨水弄湿了。

任远举着纸苦巴着脸,懊恼不迭:“真该死,刚才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窗,这下糟了。”一回头,发现李汉森在沙发上七歪八斜的模样,计上心头,“哎,汉森,你说说,我是不是为了去接你才忘了关窗,你看看这图纸被弄湿了,你这个电子工程师看看该怎么办?”李汉森没理他。

任远凑近掀开报纸一看,他已经睡着了,发出了不均匀的轻鼾,眉头还扭着。

任远无奈地摊摊手:“我哪根筋搭错了,巴巴地去接了你这个大少爷回来。”想了想,他拿根绳子小心翼翼地把图纸绑在电扇上,让风吹干。

电扇鼓着风吹着纸,发出刷拉拉脆生生的碎纸声。弄好后,任远躺倒在沙发的另一侧,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大学宿舍里,他们常这样糊涂地睡觉。

李汉森一觉醒来,发现天色已暗下来。电扇仍兀自对着没人的方向吹着,地上粘着几张图纸,更湿了。

“怎么搞的。”李汉森捡起纸。

任远模糊地醒来,嚷着肚子饿了,看见李汉森的行李箱,就蹲下身,摸索着箱子,嘴里嘟哝:“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你这家伙怎么还动不动要零食吃?这样子还怎么找得到女朋友?”

“那么你说说你从不吃零食,又有多少女孩追着要嫁你?”任远诡笑。

李汉森摇摇头。任远的手伸向底层的大包零食。

“别动那些东西。”

“为什么,你自己又不要吃。”

“我自己不吃,可有人要吃。”

“谁?喔,是哪个女孩?”

“当然是女孩,你以为还找得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吗?”

“我说嘛。”任远得意,压低声音,“说说看,是谁?”

“院里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前段时间动了手术,明天我要去看她,你说能不带礼物吗?”李汉森沉声说。

“是这样。”任远大失所望,想了想,“哎,十五岁的女孩你还送这些小零食,你太小看她了。现在的女孩,我看送鲜花还差不多。”

“鲜花?”

“送把水灵灵的花,多精神。十五岁的女孩,你可别真当孩子看了。”任远往嘴里扔进一粒话梅,忽然看见李汉森手里的图纸,“哎,对了,你看我这图纸被雨水弄湿了,过几天要交差的,你看——”

“我就知道,你巴巴地来接我,肯定不会有免费的午餐。”李汉森走向电脑。

“谁让你是大名鼎鼎的中国电子集团里大名鼎鼎的工程师。这点小玩意,你闭着眼捣鼓两下就完事了。”任远吐出梅核,脸上几分小得意。

陈盈把头抵在窗棂上,望着外面的草坪出神。明天要出院了。这次高考惊场,虽则有惊无险,却是足足住了半个月院,让父母捏了好大一把汗。医院里的日子是诊治身体的,出院后,她如何诊疗心底最大的缺憾呢?

出院后,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步出病房,漫无目的地在草坪上走。

夏季的清晨,还是有着一丝透彻的清凉。她穿薄薄的蓝条子病号服,纤瘦的身子愈发显得轻盈欲舞,看起来真像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远处,三三两两的人群在浓密的树荫下晨练。这世界,不管是健康还是羸弱,积极还是消极,乐观还是悲观,对生命——还是怀着由衷的敬畏与爱惜。

她不由深深吸气,这清晨温润清新的空气。五内混浊也清澈剔透起来,久经磨折的心,似乎也由此而复苏、舒朗。

活着,只要是活着,生命依然会密植勃勃生机,如同这夏季葱茏的生趣。

“小颖,你出院了。”身后有人在喊。

是在招呼她吧。她不经意地回过脸。她回过脸。好美的花!柔黄、粉红、纯白的康乃馨,鲜红娇艳的玫瑰,洁白如玉的百合,还有点点星星的满天星。这样一份盎然有致还沾着露珠清新的美丽,是刚从花圃里采来的吧,她正思索着,一张微笑的脸从花丛后露出来。

微笑的脸从花丛后露出。

彼此怔住了,根本就是不认识的。他——长得并不特别英俊漂亮,却有成熟稳稔的儒雅气质,和与生俱来大隐于世的坦然。

但此刻,他脸上有些尴尬:“对不起,我认错了。”

陈盈微微一笑,大度地为他开脱:“没有认错啊。”

他用不解的目光看她。她指向花:“我认得它的,它叫康乃馨,它叫玫瑰,它叫百合。所以,我可没有认错。”她一向是善解人意的女孩,懂得设身处地为人着想。

他的目光中有感激与感动,这样柔性与智慧并重的女孩,不多了。

“也许,我和你想找的那个人很像吧。”她含笑如一朵解语花。

他点点头,复又摇头:“背影很像,不过,她只是个十五岁的中学生。”陈盈点点头,不再追问,她没有这样好事的习惯,但问号写在了脸上。

“是一个——福利院里的孩子——”他倒觉得有这个必要,解释道。

“你是要找一个福利院来的孩子吧,她昨天提前出院了,有很多人来接她呢。”旁边的护士从他们身边经过,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是这样——谢谢。”他对护士说,回过头来把花递到她面前,“送给你。”

她张大眼看他,她眼不大,黑白分明,睁大眼有点像蒙昧好奇的中学生。

“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花是为每个人开放的,送花的初衷,就是祝愿人早日康复。”他看她的病号服,“我想,我再不至于送错了吧。”

她抿嘴莞尔,为着他“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她也应成全了他。她大大方方接过,“谢谢。”其实,病房里有很多很美的花,但这花——分外美丽!

“陈盈。”护理她的护士在找她,“我们该回去了。”

“谢谢你的花,还有你的祝愿。”回过脸,她再次向他致意。

他向她摆手。逆着光线,他英挺飘洒的身姿在阳光下雕塑般恒久而不移,全身罩着一圈灿亮的光环,在草坪上投下长长的身影,夏季的风拂动他的衣服,影子的衣服也一飘一飘。

陈盈眼神一错,心头一恍,有种真幻难分的感觉。

她感觉身子暖暖热热的,夏季真的来。生命路途上,栽植的并非都是荆棘,不也有鲜花的曼妙绽放?!

从小,从父母含泪闪烁的眼里,她读懂了自己注定多灾多难的命运。

先天性心脏病!

房间隔缺损、室间隔缺损是她自小耳熟能详的病理名称;心脏X线透视和摄片、心电图、放射性核素、磁共振显像等是她习以为常的检查手段;硝酸甘油、消心痛是与她朝夕相伴的药物;心悸、气急、胸痛、紫绀、头晕和昏厥是出现在她像个十五六岁孩子一样纤弱躯体上的特征;一场普通感冒,往往是致她于心力衰竭的杀手。而死亡,则是她生命里一道道望不到尽头的门槛。

医生说:这孩子随时有可能倒下去醒不来。她可能活不过十岁!

但,她已艰辛地跨过了十岁,二十岁!从小学到高中,老师的批语是“品学兼优、坚强自信”。命运摆在她面前的,却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记不清多少次骤然昏厥,醒来,是父母愈加苍老的脸。

死神,始终偷窥她羸弱却坚强的生命。

她不愿看到镜中苍白憔悴的脸,不愿在父母面前羸弱。她真的好渴望像常人那样,在父母面前是健康而神采飞扬的女儿。她渴望积极、乐观、进取、奋斗,那过程一定是辛苦而美好的。所以,她没有认命,没有临风把泪啼痕染袖。所以,她只有云淡风轻,独立不倚,直面人生!

但这笑是多么刺痛妈妈的心,妈妈宁愿她哭。“小盈,考不上大学不要紧,妈妈从没指望你念书出人头地,你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不要难过,喔?”

“妈,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不会难过,真的。”

话虽如此,心头还是掩不住一丝怅惘。命运赐给她的,并非是永恒。死,她并不惧怕,她只怕握不住真实,握不住藉以进取的存在。超越生命超越自我,承受生命之重,凌驾生命之轻。这是自懂得驾驭生命之初,她一字一句告诉自己的。

方晓伟的母亲得知儿子落榜的内情后,除了暗暗叹息,也为儿子的前途担心。

晓伟为自己的勇敢作为作了一番理直气壮的表白:“当时小盈那样子,你说我还忍心考得下去吗?我还有什么分析能力辨别判断能力?如果考试考不好,小盈也救不了,那才是最大的失败呢。其实你也知道我考试只是应个景,你儿子有多少水平你也心知肚明的。妈,你也别为我操心了,我这么大个人,找个工作还不容易吗?高中毕业又怎么样?比尔·盖茨不也没读过大学?多鼓励鼓励我,给我一些信心和支持嘛。”

“死小子,我没说你两句,你大道理倒一大筐。就看你的了。”方母嗔道。

陈盈和方晓伟翻遍各类报纸,跑遍人才交流中心、劳动力市场,寻找每一个工作机会。父母拗不过陈盈的坚持,只是不放心她奔波劳累,千叮咛万嘱咐方晓伟:“晓伟,你多照应小盈喔,别让她太累了。”

“大阿姨大伯,你们放心,小盈和我在一块,不会有一点点事,你们放心吧。”

“爸,妈,等我们的好消息。”陈盈和方晓伟信心百倍地走向外面的世界。

“现在连大学生找工作都很难,你们高中毕业生?别开玩笑。”不屑的口吻。

“对不起两位,我们需要的是有多年工作经验并且有高等学历的。”婉转的拒绝。

“抱歉,我们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淡漠的神情。

两人每天弄得灰头土脸像个受气包。天气又热,热得像只大蒸笼,走在白花花的大街上,两人像两只夹在天与地之间的烧卖,都快烤出白花花油腻腻的盐星子肉馅子了。

“这鬼天,再烤下去,我都快成一团馄饨了。”方晓伟躲在人家屋檐下,猛灌冰凉的矿泉水,抹着嘴巴发誓赌咒,“如果有朝一日要取消某个制度的话,我发誓,非取消高考制度不可,简直就是科举制度。”喝完水,他把矿泉水瓶一脚踢开,“小盈,看样子这个世界是一脚把我们踢开了。”

陈盈喃喃:“难道我们真是一无可取了吗?”

奔波了一年多,到处碰壁,到处挨人冷落。学历?学历!学历真那么重要吗?

方晓伟无所事事地在街上走。他刚从人才招聘会上回来,又碰了一鼻子灰。勾着头差点撞上一根电线柱,一抬头,发现一张贴得歪歪的红纸,纸上写着歪歪的毛笔字。他眯起眼看那纸:本公司因业务发展需要,急招男女业务员数名。要求高中毕业,有敬业精神,家住本地者佳。薪资优厚。有意者请联系林先生,电话:××××××××。他的眼睛一亮,这几个条件都符合。

他去扯下那电话号码,纸却粘得牢牢的,撕破了一个数字,身上没带纸笔,他只得反反复复背了几遍电话号码。陈盈知道了肯定会笑话他,找工作找到电线杆上去了。他耸耸肩,对自己嘲笑,说不定真有什么公司急着用人,想出了这么个不怎么体面的法子。

第二天,他换了一身漂亮的西装,打扮得油头粉面,神采奕奕地去找那家公司。广告上说那家公司位于海城老街附近的东门路。他在长街短弄里转悠了半天,七拐八弯,转了半天,还在原地踏步,就是找不到那家“宏图发展公司”。

正急得团团转,疑心是不是摸着了迷魂阵、八卦阵。此时,一个漂亮的女孩从对面姗姗过来,一头长发,一身花花红红的衣裙,走路袅袅娜娜,带点舞蹈的韵律。他眼睛一亮,忙躲在人家的墙门口,歪着脸,眼不错珠地边欣赏边等她过来。女孩看见他,似乎畏缩了下,遂又目不斜视,下巴抬得老高地从他眼前过去。

“小姐你好。”方晓伟很斯文的样子,“请问,宏图发展公司是在这儿吗?”女孩一扭头,眼睛也亮了下,他感觉得到。“你找宏图?我也正好找这家公司。”她说,马上把那高傲的脖子放低了些。方晓伟看清了,这是个眉目漂亮得无可挑剔的女孩,唯一的缺点是眼太大了些,大得有点天真无邪莫名其妙。

方晓伟心花怒放,于是两人结伴而行,和漂亮女孩在一起的感觉总是好的,他脚步轻松多了,后跟也不着地了。又找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这家位于居民楼五楼西边的公司。“宏图企业”四个字用黑即时贴贴在门上,还粘着泥污。敲敲门,不见回音。方晓伟推门而入,屋子里一片暗兮兮。

女孩躲在他身后,嘟哝着:“好怕呀,这是家什么公司,这么暗无天日的。”她紧紧抓住方晓伟的衣服,让方晓伟的心一跳一跳。话音刚落,屋内的灯光一下子全亮了,亮得明晃晃白森森。女孩尖叫一声,一把抓住了方晓伟的手,他感觉她抖动得厉害。他是男子汉,不好在她面前示弱,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尽管他也怕得要死。

他握住她的手大声说:“我们是来应聘的,里面有人请出来。”过了两分钟,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从屋顶上爬下来,喘着粗气,一叠声地:“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停电了,我在修理。”

两人吁了口气,女孩颇觉难为情:“喂,我们是来找工作的,你们到底要什么样的人?”口气硬了许多,总有点轻视的意味。

“请坐,请坐,先填一张表格。”胖子满脸堆笑地递上两张纸、一支笔。

女孩让方晓伟先填,他也不推辞,坐下,三下两下就填好表格,把笔交给女孩。她先仔细看了看表格,嘀咕着:“你这张表格印得好粗糙好乱,你看这姓名的姓字印成了性别的性,性别的性印成了姓名的姓字,怎么回事?”

胖子被噎了一下,翻翻白多黑少的眼:“你别管那么多了,管他性名还是姓别,只要不把你的性别搞错就好了。”说完摸着下巴色色地笑起来。女孩红着脸只好写了起来,她的字倒也蛮清秀,对得起那张脸蛋。

胖子笑嘻嘻地收起表格,伸出手指:“每人交二十块报名费,八十块培训费。”两人睁大眼,他们没听错吧。“广告上没说。”方晓伟争辩。

“广告是没说,可现在不是说了吗,这还不算咨询费呢。”胖子仍笑容可掬。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上当了。“卑鄙,骗子。”女孩快要哭了,幸亏她和这个正气的男孩子一起来,不然——

“不然,你去找钱,这个女孩留下来也可以。”胖子上上下下打量她,一脸色迷迷。

方晓伟气得牙齿格格响,正想一拳过去给胖子脸上开个颜料铺。里面出来两个油腔滑调油头粉面的家伙,抱着双臂斜斜倚在门口,脚一抖一抖地瞧着他们。今天脱不开身了,自己大不了和他硬拼,可是这个女孩?

他皱皱眉,叹了口气。“算了,一百块就一百块,不过我们可是填了表格的,你可别把我们的位子让给别人。”

“那当然,那当然。”胖子眉飞色舞。

“你——”女孩惊叫起来,方晓伟捏紧她的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那胖子。

胖子笑眯眯地把两百块钱装进口袋:“大家好好合作,我们的公司会有很大的前途。现在我给你们两个先上课,把公司主要经营业务告诉大家。你们要好好听讲。”原来,这是一家搞传销的公司,传销一种只值五十元的电子按摩器,卖给客户却要五百元,甚至一千、两千。两人身在虎穴,只得装出专注的样子,记那胖子蹩脚聒噪、自我陶醉的讲解。女孩坐在他旁边,一边记一边嘴里叽叽咕咕。写好一段递给方晓伟,方晓伟一看,忍不住大笑。那纸上画着一个被沉重的钱袋压成两头大中间细的怪人,脸形酷肖那胖子。

胖子还以为他讲得如何传神,愈发唾沫横飞信口雌黄。

“怎么办?”女孩低声问。

“有我呢。”女孩宽下心来,这俊美的男孩身上有种让她格外宽慰的神气。

方晓伟想着怎样才能安全有效地出去,这样如坐针毡地过了不知多久,他感觉肚子饿了,灵机一动,举起手:“报告老师。”胖子吃了一惊,这个走江湖的大概没听人喊过他“老师”,一时受宠若惊,暂把邪恶心移到一边,和颜悦色地问:“什么事?你说。”

“学习是很重要,可老师也别忘了吃饭,现在我请老师吃饭好不好?”胖子假装沉思一下,“好吧,现在休息一下,出去吃饭,下次不可以破费了。”

下次碰到了请你吃巴掌。方晓伟在心里暗暗骂。

三个坏东西跟在方晓伟和女孩身后,忘乎所以地吹嘘着自己的业绩。一走出那条小巷,方晓伟握紧女孩的手,快步向前走去。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胖子警觉了,两个打手也向他们抄拢过来。

方晓伟拉着女孩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向前狂奔,终于跑到大街,方晓伟回过身,那三个人无影无踪。“混蛋!”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才发现,女孩一头光滑的头发凌乱不堪,脸色苍白,两人的手心几乎粘一块儿了,他不舍地松开她的手,心头还想着那细腻滑软。“你没事吧。”他轻声问,她摇摇头,茫然地看大街,眼神失落而迷惘。他看她片刻,真是一个很美的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林——绮华。”她几乎是用一种很微弱的声音说,她是被吓坏了。

他忽然感到很惭愧:“我们应该去报案,把这帮坏蛋抓起来。”她点点头。

两人到了派出所门口。林绮华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进去啊。”

“不,我不去,你——去好了。”她畏缩着。

“为什么?我们是受害者,难道你看他们逍遥法外?”她仍摇头,转身招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把头探出车窗,“我欠你一百块钱。你是个好心人。”

车子绝尘而去。他愣在那儿好半天回不过神,怎么回事?来由己,去由人?

方晓伟报了案,坏蛋很快抓住了。只是那个林绮华,如同云影掠过,如同惊鸿一瞥,再也没有了消息。

这事让他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倒也不是对她一见钟情,就像正好端端欣赏着一片风景,忽然飘来一片云雾,遮去半边,那种感觉让人无地着落无所适从。

日子一久,他也淡忘了。也许,这只是一段美丽的邂逅吧。

后来跟陈盈说起此事,不免带些英雄救美的自许。陈盈笑他,为什么不追着问那女孩的来影去踪?方晓伟一笑:“属于我的,终究是逃不开的;不属于我的,追也追不来。”说完用深意的目光看着陈盈。陈盈不再说什么。

他们——真的一无可取了?只剩下被命运捉弄的份?

陈盈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对着这家装修简单的公司照了又照,心里嘀咕着,不会又是一家黑店吧。这家公司对着大街,不会有什么告不得人的目的吧。

一张瘦巴巴的脸从报纸后抬起,看了陈盈一眼,复又自行其是。

“请问——”她顿了顿,“这里是大宇科贸公司吗?”“嗯。”“你们在招聘翻译,是吗?”“嗯。”瘦脸吝啬得不肯作太多的回答。

陈盈心头涌起一股不满,又强自按捺,她是来找工作的,看人脸色在所难免。“我翻译了你们需要的资料,您看符不符合你们的要求?”她把资料交到瘦脸面前。

瘦脸慢条斯理地看完报纸,随便扫了一眼稿纸,陈盈怀疑他根本就没有看。

“学历证书呢?”陈盈把高中毕业证书交到他手上。瘦脸不屑地用指尖挑了挑证书,“用这个,你可真有胆量,难道不知道我们招的是大学生吗?大学本科。”他强调。

“先生,能不能给我一个额外的机会?让我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她鼓足勇气。

瘦脸把陈盈翻译的资料扔进抽屉,然后把证书还给她,淡漠地说:“我们非大学生不用。”陈盈收起证书,一言不发,转身默默离去。

过了两天,陈盈又重整旗鼓,来到事先联系好的一家公司。出乎她的意料,老板是个瘦瘦的女人。大家都是女人,应该好说话点吧。没等她开口,那瘦女人说话了,声音尖细得刮耳朵:“我们招的是文秘,除了抄抄写写,还要接电话发传真打字,客人来了要倒水收拾整理,你瘦得像竹竿,吃得消吗?”

“吃得消吃得消。”陈盈急急说。找工作这么不容易,先定下来再说。

事情的繁杂出乎她的意料,除了瘦女人说的那些事务之外,还一会儿支使她跑银行,一会儿支使她跑税务,再一会儿支使她跑邮局,累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刚坐下,一大沓乱七八糟的账单扔到她面前,让她把几个月的账做好。陈盈略懂些财务知识,只得埋案工作。那些阿拉伯数字真把她折腾苦了。

两天后瘦女人尖锐地扬声问她:“那些账做好了没有?”

“老板娘,三个月的账两天怎么能做好?再过几天好不好?”

“我可告诉你,后天税务所里要来查账,你必须把清清楚楚的账册报表给我弄好。早晓得这样,还是请个会计省事。”瘦女人悻悻然迈着八字步走开。

这样半个月下来,她已累得面无人色,自知这份工作于她根本就是不适合的。就提出了辞职。瘦女人撇撇嘴:“刚来时就问你吃不吃得消,你硬着嘴皮说行,现在又不干了。我这里是饭店还是宾馆,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老板娘,是我自己身体吃不消,麻烦你了。”她好性子地说。

“又不是我不要你的。”她成心要赖账的样子。

陈盈沉默了下,说:“老板娘,大家好聚好散,麻烦你给我算算工钱。”

瘦女人跳起来:“还要算工钱?!我不让你赔偿已经够客气了。”

“你——”陈盈气得说不出话。

蓦地,多日来所受的挫败屈辱瞬时涌上她心头,逼上眼眶。她强忍住泪水,一字一句:“不要以为在你手下打工,别人就低你一等,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奴役别人。我是在用知识用头脑用体力与你作平等的交换,你如果可以剥削别人的剩余价值而心安理得,我也可以结束这种不平等的交易。这个亏我吃得起。况且——”她冷笑,“把我的知识用在你这里,无疑是对我自身的一种侮辱。”

“你!”瘦女人气得跳脚,抓起烟灰缸要往地上砸。

陈盈一把夺过烟灰缸,朝地上重重一砸:“哗啦!”玻璃屑四下乱溅。瘦女人惊得瞪大三角眼,不相信似的看着陈盈,她一直以为这是个瘦小得不起眼的小女孩,却不料也会反抗。

“让我替你办完最后一件差事。”拍拍手,陈盈轻松地出门。心里暗暗奇怪自己突然哪来的勇气,要知道平时她是连高声说话也没有的。

一出门,胸口的痛又开始缓缓地流遍全身,她扶住一棵小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硝酸甘油,急急含在舌下。不知不觉,她的泪流下来。命运,对她真的是这样不管不顾吗?

简朴整洁的家,那种最平凡普通而温馨的家,亮起了盈盈暖暖的灯光,饭菜散发着香喷喷的味儿。

“小盈,吃饭了。”妈妈擦着手从厨房出来,“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咸菜黄鱼汤。”爸爸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报纸,摘下老花镜踱到饭桌旁,打开酒瓶,自得其乐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陈盈舀了一匙汤,平时那么鲜美的汤变得寡淡无味,她垂眉低眼。

“小盈,你怎么了?”妈妈看出女儿不对劲。

“妈,我怀疑自己的能力。”她的声音闷闷的。

“为什么?”妈妈诧异。女儿一向是自信的,这样的情绪低落很少见。在痛恨命运不公之余,母亲唯一庆幸的是女儿坚强自信。

“没有一纸文凭,真的很难。”现实,令她不得不思索。如果人的价值真的只能用一纸薄薄的文凭而不能用本身来认定,这价值,还有多少可取之处?

“小盈,我们只想你活得好好的,工作不工作并不重要。家里虽不算有钱,爸妈还是有能力养你的。”爸爸怜惜地望着女儿。女儿平安,自己每餐小小一酌,庭院静好岁月无惊,便是人生至乐境界。

“是啊,小盈,不要一天到晚跑来跑去找工作,你知道你跑出家门,爸妈多为你担心。”妈妈奢求无多。她只期望一家人平平安安相守相望,能在温暖的灯光下安静地吃着简单的晚餐,对她,便是此生最大的安慰与满足。

“不是的,爸,妈,不要这么说,‘养我’,让我有羞耻的感觉。”

“你和别人不同。”妈妈说。

“我不喜欢这种与众不同。妈,让我看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她是纤弱的,但在纤弱的外表下,隐藏着一股无畏向前的勇气。

幽深的小径。两旁凤尾森森,香风细细,给消尽暑气的暮夏平添几许清凉。小径上走来两个年轻男女。

“汉森,这次回来——打算住多少时间?”李明霞望着身边的男子。

“也许半年,也许半月——”李汉森望远处露出尖顶的旧洋房,那是旧时代十里洋场留下的遗物,却成了福利院孩子们的住处。他和李明霞就是在这儿长大的。那时他七岁,明霞六岁。

李明霞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原是等了很久的,他除了给她牵挂,便是思念。

“也许,会住上几年。”他若有所思地说。

李明霞失望的表情尚未退却,乍听此话一时错愕。

“你看,我像不像一只候鸟,飞来飞去?”他含笑问。

“不。”她摇摇头,“候鸟是有季节的,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都有定数。而你,是一只不守规则的候鸟。”

“不守规则的候鸟?明霞,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话,用在你身上真是太好不过,我还以为你心里除了孩子还是孩子呢。”

李明霞心头微微一颤。那年,李汉森考上大学,临行的那晚,院里给他举行欢送会,席尽人散后……

“汉森,这是给你准备的被子,还有床单、热水瓶、茶杯、牙刷牙膏,你爱吃的盐水鸭,我前几天刚做的——”李明霞边整理着行李边说。

“明霞,你不用这样忙了,有些东西其实到了学校里也可以买的,不用带来带去。你看那边还有一大堆,我还怎么带得了。”他对着角落里大堆行李发愁。福利院里已为他准备充足,出个名牌大学生不容易啊。

“汉森,我们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有些东西能够自给自足就自给自足,到了外边,别忘了——”她深深地看着他,“我们是福利院出去的孩子。”

“明霞。”他有些惭愧。这沉沉的爱,他竟然声称带不了!

“到了那边,如果功课太忙没时间洗被子什么的,带回院里我来洗好了。”她的口吻像个姐姐。

他更羞愧,她比他小,却要她叮嘱。“明霞,你照顾惯了孩子,把我也当小孩子了。从小我不是自己洗的吗?你自己也要当心,别心里除了孩子还是孩子。”

李汉森走了。自此他多年萍踪漂泊,李明霞对他幽幽的思念也自此多年飘渺,不可遏止。

尖顶屋在望,孩子们的歌声隐隐传来: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微笑能留下吗?

“快走吧,院长肯定等急了。你去北京的这一年,他念叨你不下一百次。”李明霞说。走近尖顶屋,从窗口望进去,头发已然花白的老院长正忙着扫地。李汉森望了好一会儿,举手敲敞开着的门。

“进来。”老院长抬起脸,脸上欢喜起来。

“进来。”陈盈坐在窗口的写字桌前,翻阅原版英文书,时不时记录些什么。听到敲门声,她头也不抬。一定是妈妈,提醒她该服药了。

“小盈。”进来的是方晓伟,“你又在写什么?”歪着头看她的稿纸。

陈盈用手掩住纸,调皮地笑:“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他不吱声,在她身边的小椅子上坐下。

陈盈继续忙自己的工作。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劲。“晓伟,怎么了?”她发现他脸色不对劲,“一脸垂头丧气的,让我猜猜,是不是和三阿姨多嘴了?”她放下手中的书本回过身,“其实,你该体谅三阿姨,她就你一个孩子,做任何事都得考虑一下她的感受,对不对?”

方母在历经失女丧夫的悲痛之余,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方晓伟是个相当孝顺的孩子,事无巨细长短,都视母亲意愿为己意愿。但在原则问题上,他却是个不轻易妥协的人!

“你也知道——”他苦恼地揉揉头,“我肯逆忤她吗?”

“这话听起来有无可奈何的味道,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

“妈妈竟然要我去考财会。”他觉得母亲为他的工作是有些癔想了。

“做账房先生?”陈盈想象了下洒脱不羁的方晓伟戴着眼镜拨弄算盘珠毫锱必较的模样,就忍俊不禁。也不由想到自己做过几天的账,叹了口气,深以为然。她拨弄着笔,突地感觉前景一片茫然。

他站起身,双手插在裤袋里,来回地走,“你该明白的,小盈,在一种既定的模式与框架里重复一千遍一万遍枯燥乏味的工作,于我的个性,根本就是南辕北辙。我喜欢探索喜欢挑战喜欢创造。如果是毫无创新性的工作,我宁愿——”他耸耸肩,“去死。”

“真有这么可怕吗?”

“如果连你也不以为然,那就更可怕了。”

“不过说真的,你喜欢哪方面的工作,比方说?”

“正想征求你的意见呢。”他属于外向型,活泼好动,在学校里以宣传、演讲和策划活动而闻名,“对于动感的、活跃的、新兴类的职业,我一向有着与生俱来的热衷。”

“我忘了,你在学校里是演讲健将宣传专家。”她笑出声。

“取笑吗?”他斜睨她。

“怎么会?”她正色地说,“重复、雷同、千篇一律,是创意最深恶痛绝的,也正是你所不屑的。或许,这个比较符合你的个性。”

“你的意思是——”

“晓伟,你认为做个广告人怎么样?”

“为什么,为什么?”方晓伟摇头叹息。

“什么——为什么?”

“最了解我的人,是你。”方晓伟眨着漂亮的黑眸,对她咧咧半边门牙,“怎么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一样?不过,你的揭幕也太快了点,我还来不及向你透露,就被你曝光,太没神秘感太没面子了。”

陈盈笑道:“你真的想做广告?现在全海城人好像都在做这个职业,满街都是跑广告跑保险的,你还能分得一杯羹吗?”

他思索着。

“我也喜欢这种全新全貌的工作,它能让人每天带着抖擞的精神去投入。校庆三十周年的活动,还不是全靠你这个方舟文艺社的掌门人一手策划的,事后,连媒体也盛赞我们的策划水准不在专业创意公司之下。后来还有几家公司打探上门,请我们去做策划呢。”陈盈极力鼓起他的士气。他们是学校方舟文艺社的骨干,学校里的演出、活动之类离不了他们。

“对呀,我怎么忘了我的辉煌时代?小盈,如果我们去同一家公司做事,你看怎么样?”

“同一家公司?有这样的机会?”她看他嘴角一丝泄露的微笑,“是不是有什么内幕消息?”

“怪不得妈妈一直说,从小到大,你都比我聪明。”方晓伟自怨自艾地叹息。

“快说说,是哪家在招人,要什么样的人?”陈盈急不可待。

方晓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剪报,指点着念:本市最大的广告公司之一——风云广告公司,现诚聘:创意总监一名,业务总监一名,外语翻译一名,业务员数名。以上人才均需大专以上学历,有多年工作经验者优先考虑。

陈盈微微颦起眉。“学历”、“多年工作经验”,这不是我们的致命伤吗?她抬起脸看他,后者则摇着头笑。

“会不会——又是——”两人相觑着同时说出了心里的担忧。

“正是我们的兴趣所在,但,我们能行吗?”方晓伟不自信。

陈盈久久不掷一词。一时两人陷入沉默。他们尝过太多的冷遇和拒绝,不是他们没勇气,而是,没人给他们一个平等的机会。如果能抛开那张所谓“能证明学问的能力”的纸,他们也许会做得比别人更好。但是,他们怎么抵得过这个世俗所创造的价值度量衡?

“你怎么想,小盈?”他轻声询问。

“——为什么?”她仰起脸,“不去试试?至少,我们应该去试试,给自己一个机会。”

“对,我们为什么不去试试,给对方一个机会。”他又露出了半颗牙。

“喔,晓伟,你这话说得太酷了。”陈盈心里最后的一点不安,被他激励得无影无踪。“也许,真的能为我们改变些什么。”真能改变些什么吗?

福利院。桌上散漫的茶雾。老院长沧桑的面容。李汉森凝重的面容。李明霞沉静的面容。

“这么说,你去北京一年,还是没有你叔叔的消息?”老院长问。

李汉森点点头。一时间,几年来在外奔波的辛苦劳顿涌上心头:在风沙漫漫的边疆、雪花飘飘的塞北、椰林婆娑的南海,在村郊、在城市、在陌生面孔的异乡,北京、天津、西安、洛阳、兰州、唐山……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凭着半丝半缕的消息,他满怀信心地找去,回来,却是空空的行囊,和一颗疲惫的心。

几年来的积蓄和假期,全抛在寻亲的路上,消息一年弱似一年,挫败感却一天强似一天,甚至连工作也弄得丢三落四。他四顾茫然,无援无助,好似活了一大片空白。海城,成了生命中的后花园,挫折时,就回来歇歇,再启程,再远行。

老院长叹口气,慢慢地把茶杯举到面前,没喝,又放下,顿了顿说:“依我看,汉森,不如先在海城住下来,不要再这样疲于奔命了。大学毕业后,你把赚到的钱除了用在福利院里,就是扔在铁路上汽车上。中国这么大,你上哪儿找去?这样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任何事总是要考虑一下后果。比如把事业建立起来,比如成个家什么的。”

李明霞沉静的面容掠过一丝微悸,旋即消逝,她站起身,想出去。

“是呀,先得有个安身立命之地,然后才能走下一步。如果这辈子真的找不到叔叔了,难道我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吗?也许,在命定与未定之间,总有一种必然的选择。有缘的话,隔得再远,还是会越过千山万水而来。”他在心底默念。

李明霞迟疑地走到门口,回过头看了看沉思中的李汉森,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走出门口,停了几分钟,她又折回身。

“明霞,你有什么事吗?”院长看李明霞欲言又止的模样,有点奇怪。

“是——这样的,我想问一问,汉森,今天,是不是在院里吃饭?如果吃的话,我叫食堂多做几个菜。”李明霞脸色微赧,说话也有些结巴。

还没等李汉森开口,院长笑了:“真是个傻孩子,汉森这么长时间没来院里了,让他吃顿饭还用问吗?去吧,让食堂大妈做几个可口的菜,今天我们和汉森好好聊聊,我还要喝上几盅呢。”

李明霞难为情地跑出去,脸上挂着轻快的笑意。

“明霞在院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不懂得人情世故,活得太单纯,太单纯了。她一直生活在这里,不知道对她幸还是不幸。”院长的声音带着惋惜。

“所幸,明霞不会像我这样为了身世为了寻找亲人而辗转奔波,有时,我真的很羡慕她那种单纯的心境。”李汉森说。

这句话让李明霞的脚步停了下来:“是吗?”她问自己,内心有莫名的怅然。

“——我也很为难,好多次对她说过,让她到外面去走走,看看,会不会有适合她的位置。但她一直拒绝,她总是说,这辈子就生活在福利院里了,离开福利院,就像鱼儿离开水。汉森,有空,你帮着劝劝她,我总觉得对不起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把如花似玉的年华搁在这里——”院长沉重地叹息。

李明霞内心一阵酸痛。

很快,她摆摆头,摆脱掉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快让食堂大妈做几个好菜,尝一尝久违了的那融融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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