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的歌声

海螺的歌声

他们相互凝视对方，

无限的喜欢就如同晶莹剔透的

露珠在草叶上滚动，

好像随时会滴落下来。

然后他们开始接吻，

就像屋檐下的海螺与花。

这座城市靠近海边的地方，有一个小镇，镇上有一条老街。在老街的一家青年旅社里，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聊天。

“嘿，我听说，有一种神秘的海螺，”说话的人是一个扎马尾的男子，年轻，胡子也刮得很干净，“会唱歌。你们有谁听到过吗？”

没有。他们都摇头，没有，没听说过。

“那么，我还听说，有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婚纱骑着摩托车，从她的婚礼上逃离，后来就来到了这里。有这事儿吗？有没有人听说过？”

没有。他们对望一眼，仍然表情茫然地摇头。

然后他们就散了，留下这个男子独自坐在阳台上。

这时候，旅社的女老板给客人端咖啡上楼，看见他，便笑一笑说：“你问他们，他们是不会告诉你真相的。这条老街上确实有海螺的歌声。只是，孤独的人听不见。”

那个小镇普普通通，跟你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小镇都差不多。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么，它是在海边，而且还有一条历史悠久的老街。海风一年到头在那里吹着，似乎把时间的指针都吹慢了。木头房子雕刻着光阴的颜色，人们脚下的石板沉默不语。

至于老街上的居民，我告诉你吧——他们目光沉静，干着各自生活里重要的活计。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驾船从海上远道而来，他们从码头上岸后，操着四面八方的语言相互对话，但是老街上的居民对此一点儿也不意外。他们有时甚至连眼都不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活计里，仿佛数百年来他们一直都是如此。

他们在干些什么活计呢？无非是织网之类的。就像童话故事里经常提到的那样，网是一件神奇的道具，你不知道一网下去，被捞起的会是什么。织网的老人心无旁骛，仿佛已经在此织了数十年，织进去的不只是一些粗粝的绳索和线条，还有往事和记忆，以及不老的幻想。

扎马尾的年轻男子孤独地坐在青年旅社的阳台上。既然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不妨就叫他“马尾”吧。旅社女老板正给客人端咖啡上楼，看见他，便笑着和他说话。她用手朝西指了指，告诉马尾，有海螺的地方就在这条老街的尽头，朝着与大海相反的方向一直走，就能找到它。

“只要听见海螺的歌声，你就会交上好运哦！”她说。

他们说话时，一只肥肥的黄猫正趴在前台上晒太阳，听到声音，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了马尾一眼。

马尾是证券公司的员工，每天跟起起落落的数字打交道，每天都忙得要死。他有一个女朋友，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们谈了八年还没有结婚。有一天，他和女朋友坐下来，准备商量一个好日子结婚，这个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现，他们并不是那么想要结婚。

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这一点都没有什么，马尾还知道有一个女孩，是在婚礼上出逃的。宾客们都到齐了，红酒也斟满了，新郎穿着崭新的西服，西服上别着鲜艳的红玫瑰。新娘穿上了婚纱，就在掌声四起、新郎一门心思在口袋里掏结婚戒指的时候，新娘却拔腿就跑，冲出小花园，跨上一辆摩托车狂奔而去。

听说新郎还是招呼大家喝了酒、跳了舞。但是马尾想，新郎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幸亏他不是那个倒霉的新郎。

在结婚前或从婚礼上逃出来的人，一大半会来到这个海边小镇，悠闲地度上几天假。假期有长有短，有的人回去后仍然结婚，有的人从此远走高飞。

马尾在这条老街上慢慢地朝前走，去寻找海螺。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散步了。这条老街是青石板铺就的，两边是两三层的木房子。因为年代久远，这些木房子颜色灰暗。有人站在高高的长板凳上修房子，屋檐下高挂着色彩明丽的鱼灯，这些鱼灯随着修房子丁丁当当的敲打声，悠荡着各自的节奏。

木匠这样的工种，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已经不多见了。但在老街，木工还是一门寻常的手艺活，因为那里的孩子们在小学毕业时，每个人都被要求交一件毕业作品，即自己用木头做的四条腿的板凳。否则他们是上不了镇中学的。

在老街上，随处都有这样的小板凳供游人坐。需要小小注意的是，有的板凳是四条腿的，有的板凳却是三条腿的，那是因为这个孩子做着做着就睡着了。至于有的板凳虽然是四条腿的，但长短不一，那是得到A+的优秀作品，显示了孩子们独特的想象力。

马尾就在一只五条腿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他一边感受着远方吹来的湿润的海风，一边想起了自己已经失去的爱情。这个时候，他看见窄窄的街道对面，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

他们就这样相互望着对方。

在马尾找到那些海螺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

在这条老街的尽头，一些居民会在自家的屋檐下种植海螺花。那些海螺有着极其怪异的形状和极其美丽的花纹。居民们在海螺里种上小花小草，美丽极了。

有些时候，当屋檐下掠过一阵轻快的风，那些海螺就会奏响爱情主题的欢乐的歌。当然，那不是人人都可以听到的，独自旅行的人就无缘聆听。只有相爱的人拥抱在一起，并且在四周相当寂静时才能听到——连一枚最轻的脚步都不能落下。

听听海螺的歌声，是每一个到这个海边小镇来的人都想做的事。据说不管你的生活过得有多糟，只要听见海螺的歌声，你以后的日子就会充满阳光。

为了这个美好的传说，许多人来到这个小镇——情侣们喜欢来，单身男女更喜欢来。很多人就在老街上的青年旅社相互认识，一见钟情，牵手逛街，之后的很多个夜晚他们都听见了海螺的歌声……

他们就这样忘记了时间。

马尾望着对方，对方也望着他。直到马尾一屁股摔到地上——他坐的那只板凳虽然有五条腿，却只有一条腿够得着地面。

那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忍不住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们手牵手逛街，一起朝老街尽头走去。他们满心欢喜，走得很慢很慢，走到有许多海螺的屋檐底下时，天都快黑了。老街上飘起了白色的炊烟，远处的青山浮现出蓝色的样子，明丽的鱼灯也在老街上点亮起来，一盏一盏摇晃在蓝色里。

他们看见了美丽的海螺花。那里有无数的石阶。在石阶边的屋檐下，几百个巨大的海螺里种满了花。那些花各种各样，躺在各自的海螺怀里，心满意足地生长和开放着。

马尾想，这些海螺原先一定是生活在或深或浅的海里。后来，为了与花相遇，才上了岸，才来到了屋檐下。

他们站在古老的石阶上彼此拥抱。是的，所有的拥抱都是美好的。此刻，他们的内心正被什么东西装得满满的，就像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他们相互凝视对方，无限的喜欢就如同晶莹剔透的露珠在草叶上滚动，好像随时会滴落下来。然后他们开始接吻，就像屋檐下的海螺与花。

这个时候，周围好安静啊。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脚边上，有一只肥肥的黄猫与另一只美丽的白色母猫亲热地拥抱在一起。就像人们所习惯的那样。

然后，那整片的海螺花，轻轻地奏响了欢乐的歌。

三天后，马尾要离开小镇，回城去了。他来到前台退房。他的身边跟着那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

青年旅社的女老板为他办好了手续。马尾注意到，那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马尾说：“谢谢你，女老板，这里是一个能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

“那么，你一定听见海螺的歌声了？”

“是的。”马尾微笑着点头，同时握住了漂亮女孩的手。

女老板把零钱递给他：“还记得你来这里的第一天，问到有一个穿着婚纱骑摩托车逃婚的女人吗？你有没有找到她？”

“没有……不过，我想告诉她，我很佩服她。”马尾说，“我们总是逃不出去，结果越陷越深，事实上，这几天我想清楚好多事。所以我要谢谢她。”

回去以后，马尾的生活有了巨大的改变——他从证券公司辞了职。他和漂亮女孩结了婚。可能他们并没有结婚，但他们一起开了一家小店。他们开的小店专门卖各种凳子，从一条腿到十条腿的奇形怪状的凳子。

马尾记得临走前，青年旅社的女老板告诉他，她就是那个逃婚的女人。当然，她要求他为此保密，同时，如果有别的人问起“海螺的歌声”时，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马尾答应了。

事实上，这就是那个海边小镇老街上的全部秘密。我们这座城市的许多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去旅行。人们压低声音，步履轻快，朝着远方飞奔而去，然后各自带着隐秘的快乐而归。大概旅行的意义正在于此。至于内中的玄机，我想，人们一定不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