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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力玛斯之岭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阿力玛斯之岭南麓有一个叫乌兰图拉嘎的百十来户人家的村子。“阿力玛斯[2]!鬼……撞见鬼了……”“阿力玛斯之岭我了如指掌,迷路是迷不了的,想连夜赶到阿拉坦博尔和,离这儿三十来里地,也就是在这北边儿嘛。”

金宝著岱钦译

金宝

男,蒙古族,1957年出生。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1979年开始在《花的原野》、《潮落濛》、《婚姻家庭社会》、《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诗歌、小说,计二百余万字。


岱钦

蒙古族,1949年出生于哲里木盟库伦旗额勒顺公社苏日图艾力。1968年毕业于内蒙古蒙文专科学校。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1975年起在《西拉木伦》《花的原野》《内蒙古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获第九届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出版汉译蒙、蒙译汉文学作品十余部,汉译蒙《蒙古族开国将军——孔飞》获朵日纳文学翻译奖。部分作品入选中学课本。

说起来真是难以置信,然而世间的一切不是为了让人置信而存在的,所以,我这篇小说也不是为了让人置信而写作的,而且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读者们可千万不要相信。

据说,这件事是在去年秋天发生的。说是秋天,实际上天还没有变凉,草尖儿还没有发黄,差不多还是夏秋之交时节。

阿力玛斯之岭南麓有一个叫乌兰图拉嘎的百十来户人家的村子。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们管它叫乌兰图拉嘎的不多,多数叫韩铁匠营子,因为这个村住着一个姓韩的铁匠,久而久之人们就这么叫惯了。

这天,韩铁匠好像做完了当天的营生,仍然扎着他那锃亮发光的围裙子走到房后小解,眯缝着眼睛瞅着将要落山的暗黄色的夕阳,不由联想到这多像自己老伴那黄黄的眼珠子一样发光,又暗自为自己奇特的联想而陶醉,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一阵马蹄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从犹如冬不拉的弹奏似的节奏有力的蹄声和急促的喘息声中不难判断出这匹马疾驰的速度。乌兰图拉嘎全是农业户,个别户虽然有役畜,一年四季不是拉犁杖就是套车用,没头没脑地鞭打使唤,打得马都耷拉下脑袋,即便是在马尾巴上拴一挂鞭炮点燃,也不会跑得这么快。韩铁匠这么想着,感到很奇怪,便踮起脚尖儿从砖墙墙头看了过去。在韩铁匠眯缝着的一双斜楞眼儿里出现了一匹白马,白马身后留下一溜白烟像一只鹿从阿力玛斯之岭方向疾驰而来,不大会儿就驰入乌兰图拉嘎村,那位乘骑者似乎勒不住狂奔的马儿紧贴院墙东侧飞奔而过,快到南头一家的院墙时来了个急转弯往西一拐,人没下马鞍,直接从韩铁匠家有着门楼的红大门跑了进来。

韩铁匠几代打铁出身,主要制作刀具。凭借祖传绝技打制的刀具削铁如泥,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不但这个旗[1]的人们使用的都是打有“韩”字字号的刀具,而且邻旗的老百姓也都慕名而来,甚至从数百里之外赶着车、骑着马专程来这里定做斧子镰刀等日用刀具,客户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因此,韩家家底殷实,生活富足。现如今,韩铁匠又被称之为“制作刀具专业户”,一溜七间大瓦房在全村鹤立鸡群,颇有派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然而,为了不使祖传绝技外泄,他从不招收徒弟,无论怎么忙都是一个人扛着,这是韩铁匠坚守的一条规矩。是因为他们是名声在外的大户人家,还是因为不成文的约定俗成,别说来这里打制刀具的百姓,就是报刊杂志社的记者来采访,也未曾出现人不下车、不下马就直接闯进大院的事情。看见骑着马直接闯进院里的这个人,韩铁匠心生不悦,直了直因常年打铁有点儿罗锅了的腰身,挺胸迎了过来。

“难道是生在马背上的吗?请下来!”韩铁匠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冲了,又故意缓和了一下口气,问,“你有什么事吗?”

“阿力玛斯[2]!鬼……撞见鬼了……”那个人与其说是下了马,还不如说是从马背上掉了下来,重重地跌在地上,叫了一声“哎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白马鼻子呼扇着,马尻抖动着,看见韩铁匠走近受了惊,差点脱缰而跑。

“什么,你说咋啦?撞见谁了?”看到来人惊魂未定的样子,韩铁匠问道。

“碰见阿力玛斯了,是鬼,鬼……”那人用孩子般的哭腔回答说。

那人像是害怕有个东西过来拽他的衣襟似的惊愕地回头看了看,匆匆把马拴在当院停放的毛驴车车辕上,直奔家门走去。身穿两边开气儿的毛料西服,红扑扑的大脸盘儿的那人看上去肯定是在城里工作的人。韩铁匠嘱咐孩子把马拴在拴马桩上,然后跟着那个人进了屋。

那人接过韩铁匠黄脸婆递过来的一杯红茶水,从衣兜里掏出一瓶药丸,用茶水送下两粒丸药后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下,递给韩铁匠一支香烟,但手仍然抖动不止。

韩铁匠用曾被砸伤大拇指指甲盖儿的手接过烟卷儿,问道:

“阿力玛斯是谁呀?你是因为他……”

那人摇晃着肥硕的大脑袋,说:

“不是人,是鬼,阿力玛斯是鬼。”

“倒是传说阿力玛斯之岭上闹鬼,到底是什么?我是没碰见过……”

“真的,那家伙还讲人话呢……”

“那可能就是人呗。你没好好看看?”

“看到了呀。浑身长毛的小东西,和黄鼠狼差不多。”那人说着想要摘掉帽子,一摸脑袋这才发现,刚才一阵狂奔,头上的帽子早被风刮跑了。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掏出一支香烟,和韩铁匠对火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说:

“就这北边儿,刚刚要爬上阿力玛斯之岭,突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好像在说‘我是什么呀?’我左看右看,瞅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就没当回事走我的路。突然,马儿响鼻子竖耳朵一惊一乍的,我也感到奇怪。还是有声音在说‘我是什么呀?您说说看’。我以为是村童在恶作剧,很生气,就说:‘你是人呗!你是哪儿来的淘气鬼!’那个家伙听了,好像‘嘻嘻……’笑了一下。这时候马儿也毛了,左挣右脱得勒也勒不住。我说:‘你出来!我让你尝尝拿上岁数的人取乐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那个家伙却说:‘感谢你成全了我的法术。来日定当知恩图报!’说完出现在我的面前。哎哟,妈呀。你猜猜那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浑身长毛的一个怪物靠后两条腿像人似的直立起来,一条前腿好像举着一顶遮阳帽似的。哎哟,我的天!我年过半百未曾信过佛,看来是错了。吓得我好像从每根汗毛往出喷血似的。这不,原路跑回来的嘛。”

韩铁匠听得嘴巴大张起来:

“是真的吗?许不是哪个淘气孩子藏在灌木丛中和你开玩笑了吧?”

那人掏出手帕擦了擦谢了顶的脑袋上渗出的汗珠,说:

“或许是,可是那个浑身长黄毛的东西是什么呀?故事里倒是说,黄鼠狼会编织掩人耳目的帽子,借人的口气使用法术。说不定遇见那样的东西了?这是我这辈子作孽的报应……”那人说了半截儿话,用手抚摸着额头坐在那里。

黄脸婆沏了一壶新茶端了过来,韩铁匠拿出龙纹瓷杯给那个人倒了一杯茶水,问道:

“那么,您是哪儿的人啊?”

“我从城里来,叫双合尔[3]。想去阿拉坦博尔和。”

“这么晚了要过阿力玛斯之岭,你也够胆大的。担惊受怕不说,迷了路也够你受的。去年,阿拉坦博尔和有个叫德钦的人来我这儿打制了一把剥兽皮的好刀。听他说九十九道岭密林中有一只成了精的狐狸。现在看来确有此事。”

“阿力玛斯之岭我了如指掌,迷路是迷不了的,想连夜赶到阿拉坦博尔和,离这儿三十来里地,也就是在这北边儿嘛。”

“那您是从哪里来的呢?”

“前天,从你们旗府所在地借了这匹白马出来的,昨晚在前村上住了一宿,今天早晨从那儿出发的。”

“您叫啥来着?是这儿的人吗?”韩铁匠刚才已经问过人家的尊姓大名,但因只顾听这个人奇特的遭遇而没有记住其名,所以,又重复问了一句。

“我是阿拉坦博尔和人,叫双合尔。”

韩铁匠听了大吃一惊,嘴张得老大:

“什么?您是双合尔叔叔吗?”又怕认错人了,“您是胡尔齐[4]双合尔吧?”

双合尔比韩铁匠大也大不过五六岁,并不是当叔叔的年龄。再说,后来在城里养尊处优,看上去比韩铁匠还要年轻一些。

“那还用说,我就是胡尔齐双合尔。”

韩铁匠一听拍案而起:

“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说完赶紧对老婆耳语了几句。黄脸婆听了丈夫的话,立马眉开眼笑:

“双合尔叔叔,您歇着。我马上给您做饭去!”说完,走了出去。

韩铁匠脱掉那件油光锃亮的长围裙,换上一件尖肩膀的西服,出去端来了一盆洗脸水和一条毛巾:

“叔叔,您洗把脸吧。来,我帮您脱掉外衣!”韩铁匠变得格外殷勤周到。双合尔还没有完全摆脱刚才经历的一场虚惊,也顾不上客气推让,像个孩子似的顺从地让他脱去了外衣后,非常纳闷地问了一句:

“你是谁来着?”

“我未曾拜见过您的尊容,难怪叔叔不认识我呀。”说着,韩铁匠搀扶着双合尔走到放在雕花的大盆架上的洗脸水旁边。

对接人待物也像打铁淬火技艺那样炉火纯青的这汉子,为了表示对双合尔的亲密,故意不说明自己的出身来历,好像已故的父亲重生回来似的礼貌谦卑。他越是这般热情周到,双合尔想知道这个人来龙去脉的想法越发迫切,他就纳闷乌兰图拉嘎怎么冒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他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自己家族的渊源,别说是这么大的侄儿,在这偌大的世界上他连个亲戚也没有了。为此,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到底是谁来着?也许是自己上了岁数的缘故吧,脑子糊涂了,就是想不起来。”双合尔挠着谢顶的脑瓜子站在那里。

“别价,叔叔您就先洗把脸吧,咱慢慢再相认吧!”韩铁匠说完出去帮厨去了。

双合尔洗完脸,回到刚才的座位上点燃了一支香烟,这才想起来环视一下屋内。看来他的意识开始恢复正常了。靠北墙是一溜儿多功能立柜,立柜的格格里摆放着彩电、收录机、大座钟等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各种家用电器。靠东、西墙分别摆放着长条大沙发,像是哪一个机关的会议室。沙发前边摆放着茶几,茶几腿上分别刻有口含玉球的蟠龙和嘴衔花卉的凤凰的图案,茶几桌面上画着盛开的荷花。双合尔从室内五花八门的摆设中判断出这家就是在城里也算得上是少有的富裕人家。正在他正襟危坐的时候,韩铁匠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说:

“叔叔,这边请!”

双合尔跟着韩铁匠走进西间,只见大圆桌上摆上了色香味齐全的六盘菜肴,餐具一应俱全。待双合尔落座之后,韩铁匠从安放在墙角的冰箱里拿出几听易拉罐啤酒,说道:

“做梦也没有想到叔叔您大驾光临。今天总算把叔叔您给盼来了,可惜只能用粗茶淡饭来招待,说起来真过意不去。”说着,啪一声拉开易拉罐,把冒着白沫子的冰镇啤酒咕咚咕咚往高脚玻璃杯里倒了进去,双合尔见了那叫一个爽。

双合尔满嘴沾着啤酒沫子,看上去像个发情的种公驼口吐白沫似的,令人发笑。

“叔啊,您是我父亲的好朋友呀!我父亲生前常常念叨您。”

韩铁匠说着,似乎两眼噙满泪水。这使得离群的公驼似的漂泊在外、孤苦伶仃、顾影自怜的双合尔羡慕人家骨肉相亲是多么情深意浓、相亲相爱啊!双合尔不无感动地问:

“你父亲是……”

“花脸铁匠,您还记得不?他是我父亲。因为我继承了我父亲的手艺,干着这和铁打交道的营生,所以,人们也就管我叫韩铁匠。”

“噢,原来你是韩达日嘎[5]的儿子呀!”双合尔失声叫道,又后悔自己说出了那不合时宜的官衔,不由捂了捂嘴。

韩铁匠听到这具有纪念意义的官衔不禁眼睛一亮,呷了一口啤酒,激动的心情少许平静了一下。

“该说啥呢?几辈子打铁为生,出一身臭汗的铁匠,好不容易闹了一回一官半职,又生不逢时,即使是入了土也免不了留下了个骂名。”

似乎又听到了当年敲锣打鼓的声音,双合尔不由心惊胆战,刚才喝下去的啤酒在胃里翻江倒海起来。这时候,黄脸婆又端来了两盘菜,其中一个是清炖鸡。韩铁匠用短粗弯曲的手指掰下一个鸡大腿儿放到双合尔的碗里,然后说:

“我父亲一九七六年因心脏病去世。咽气之前还在念叨您呢。”

目光犀利、一张花斑脸、镶着不易被人发觉的金牙的四十来岁的那个人,在不平常的岁月里和双合尔相遇相识。在“挖肃”专案组当组长的那个人,把当时喜欢摆弄胡琴和讨好女人,而对两者还不谙其道的双合尔招进专案组里来。这实际上是双合尔至今步步高升所迈出的第一步。所以,双合尔也曾对花脸铁匠的知遇之恩、提携之德心怀感激之情。而后来失去了白胖子娘们,形单影只的时候,常常思念家乡,并为自己过去在家乡犯下的罪孽悔恨不已,也对使自己误入歧途的花脸铁匠产生了憎恨。可是,他与花脸铁匠无账可算,也没想算账,倒是向父老乡亲谢罪的想法像雨后蘑菇似的破土而出。他想,这样即使到了地狱,也可以向阎王爷骄傲地说,我生前的孽账生前还清了。他认为自己这个想法并不错。自从当了群众艺术馆馆长以后,就算是平时没有什么事情,但要撂下办公室走人,总觉得若有所失,所以,他这个愿望至今没有实现。在这次评定技术职称时,双合尔将这一生唯一一篇作品——好来宝[6]《牧区大寨》的标题更名为《沙乡巨变》报到职称评定委员会,申请国家二级剧作家朋友职称。实际上这个好来宝也是当年他给一位嗜酒如命的作家朋友送两瓶好酒,求人家给代劳写出来的。这个事虽然没人知道,但单凭一个好来宝要评上这么高的职称确有难度,双合尔面临被刷下的危险。对此,胡尔齐双合尔急得火烧火燎,只好忍痛割爱,将当年有人出一万元的高价都没舍得卖掉的镶有钻石的一把四胡送给关键人物,总算如愿以偿,评上了职称。在“文革”中从一位单身盲人说书艺人手里掠过来的这把四胡,是双合尔最值钱的宝物,现如今把这件宝物拱手相让,虽然心有不甘,但毕竟得到了朝思暮想的职称,也算值了。这次是他把职称补贴得到的一千来元,连同过去背着白胖子娘们存起来的私房钱全部带在身上,直奔家乡而来的。唉,我可怜的陶古斯,是我害了你,双合尔实在对不住你呀!怎么办呢?就用这笔钱来洗刷我的罪孽吧!请可怜可怜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双合尔吧!他怀着这种沉重的心情,本想到被自己折磨致死的发妻坟前悔罪求饶,才爬上了阿力玛斯之岭的,没承想路遇不测,仓皇出逃,结果,真可谓冤家路窄,怎么就偏偏跑到他们家来了呢?双合尔想到这些,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见双合尔沉默不语,韩铁匠说:

“叔叔是不是不喜欢喝啤酒啊?”他很对不住似的说着,站起来从酒柜里拿出瓷瓶白酒,不顾双合尔推让,往一两大酒盅里斟满酒,恭恭敬敬地敬了过来。双合尔虽然不大情愿,但是又想到,既然迈进了人家门槛儿,原路退回去也有所不妥;再说了,天色这么晚,还要到别人家求宿,闹得鸡飞狗叫,也不是个事。想到这里,双合尔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韩铁匠实在是好客之人,单凭三寸不烂之舌花言巧语连灌了客人几盅。双合尔也轻车熟路,不再推辞,既来之则安之,到了后来自己主动地喝了起来,结果烂醉如泥,没挪窝就在软椅子上睡得一塌糊涂。

韩铁匠没有喝醉。他给老婆使了个眼色,让她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自己把双合尔的外衣脱掉,扶到床上睡下,把他的包和衣兜翻了个底儿朝天,就连装上钱缝上口的内裤兜儿也捏巴捏巴看了看。醉成死狗一条的双合尔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

秋日的暖阳西坠,一片火烧云挂在西边天空,映得刚挤完唯一一头奶牛的年轻妇女珠岚消瘦的脸上放射出青春的光芒,却也未能遮住挣扎在生活重担下的这位可怜的女人的满脸愁容。孕妇脸上特有的蝴蝶斑使这张脸看上去似乎蒙了一层灰。珠岚用两手扶住膝盖艰难地站了起来,挺着大肚子去解开了拴牛犊的绳索,向着夕阳余晖中镀上一层金的阿力玛斯之岭望了片刻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提溜着半桶牛奶,向相邻而居的两座房子的东侧房子走去。

这里除了作为曾经安扎蒙古包或堆放牛粪堆、羊粪砖的旧址的标志长出一丛丛蓬蒿之外,其他地方犹如秃子的脑袋一样植物稀疏,一片荒芜,十分难看。在这片令人寂寞的荒凉草原上,除了他们两家别无人家。这时候,东边那家的板门吱扭一声打开,一个蓬头垢面的黑脸瘦小伙儿流着哈喇子走了出来,一边从堆在院墙旮旯里的废铜烂铁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在嘴里嘟哝着“都娃锁豁儿!都娃锁豁儿!”[7]这个小伙子叫萨纳巴特尔,是珠岚唯一的弟弟,和他双目失明的母亲相依为命,居住在这间破旧不堪的房子里。西侧和他们相邻而居的矮屋,是珠岚婆家的房子,一看便知日子过得也不景气。瞎子母亲,疯子弟弟,全靠珠岚来照顾。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婆家,照顾两个家庭多么艰辛,个中滋味只有珠岚自己知道。今年,萨纳巴特尔唯一一头母牛也空了怀,珠岚只好把自家这点牛奶分给他们一点儿。

萨纳巴特尔似乎发现了姐姐过来,从废铜烂铁堆旁边站了起来,傻傻地笑着迎面走来,从牙缝里伸了伸舌头:

“姐!看你背后……刚日玛……嘻嘻。”接着又说,“嗨!去去去!鬼东西!可惜了,牛奶都让她给喝去了!只有都娃锁豁儿我们俩认识你!”他好像在撵什么东西。珠岚回头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于是,叫了一声弟弟:

“萨纳巴特尔,别价,姐姐给你吃牛奶拌炒米,你过来!”

萨纳巴特尔抓了一把土朝阿力玛斯之岭方向扬了过去,“呸!”了一声,然后嘻嘻地傻笑着,跟着姐姐进了屋。

这时,母亲脑干达丽老妇人在摆放在掉了漆的柜子上的宗喀巴佛像前烧了一炷香,嘴里念念有词,无比虔诚地磕着头,听见动静,问了一声:“是谁啊?珠岚吧?”说着摸摸索索过来就着炕沿坐了下来:

“又送牛奶来了吧?我不是说过别送了吗?一个瞎子,一个疯子,有水喝就行了呗!德钦常在外面跑很辛苦,留着给他吃吧!哎,天啊!咋不让我这个老婆子早点死呢?这罪还没有受够吗?”

年届古稀的这位老人失明已经七年。大跃进年代,她的丈夫在阿力玛斯之岭挖石头时不慎从山崖上摔落而死,从此孤儿寡母生活的担子重重地压在她纤弱的双肩上,但是,她都咬牙挺了过来,为了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她吃尽了苦头。而苦难并没有至此戛然而止,文化大革命时,大女儿陶古斯在阿力玛斯之岭跳崖而死,支撑她生活的又一根柱子就这样折了,脑干达丽老妈妈终日里以泪洗面。然而,她在生活的艰辛面前没有完全失望,她把儿子萨纳巴特尔送到几百里之外的旗所在地中学念书。萨纳巴特尔也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终于考上了大学,脑干达丽老妈妈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黎明的曙光,脸上乐开了花。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儿子临近毕业之时被学校开除,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阿力玛斯之岭时得了疯病。生活和她开了个太残酷的玩笑。尽管这女人毅力胜过男子汉,但毕竟是她古稀之年的唯一希望之星如此陨落,她黯然神伤,哭瞎了双眼,跌进不见光明的黑暗世界里苦苦挣扎。从此,从不信佛的脑干达丽老妈妈开始求神拜佛,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宗喀巴佛爷的保佑上。二女儿珠岚嫁给了昂苏的儿子德钦。尽管女儿想尽办法帮衬他们,但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大的能耐啊,顶多匀给他们几碗炒面、送几块奶豆腐而已。况且女儿有孕在身,现在已经身怀六甲,面黄肌瘦的。她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女人一生的切身经历能深切感觉到这一切,所以,脑干达丽老妈妈为了不给女儿添麻烦,尽量省吃俭用,对付着过光景。萨纳巴特尔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废铜烂铁,说是要加工钥匙,锤子砧子“叮当”作响,没日没夜地忙乎,倒给脑干达丽老妈妈寂寞的生活增添了些许乐趣。

珠岚要给妈妈和弟弟吃牛奶拌炒面,从陈旧不堪的牛犊皮口袋里淘到一碗炒面,回头一看放在碗柜上的奶桶底儿里只剩下一点点牛奶,不由一声惊叫。难道奶桶底儿漏了?用手摸了摸碗柜,手上除了沾了点儿干干的灰尘,没有湿东西,提起奶桶看了看底儿,也没有漏的地方。

老婆子听见女儿一声惊叫,也好生奇怪,就问:

“咋了,姑娘?”

“刚挤来的牛奶就剩一点点了?这是咋了?也没洒没漏呀。”

“下去多少了?不会是萨纳巴特尔祸害的吧?”

“不是啊,妈妈。大半桶牛奶,萨纳巴特尔就是喝也喝不了那么多,再说了,这工夫别说喝,也没有洒的时间呀?”

“噢,佛呀!这就奇怪了。许不是阿力玛斯之岭的他们来喝的吧?是你爸爸来了,还是你姐姐来了?我不是常嘱咐你们给他们烧纸敬供品吗?唉,他们上了天国还要忍饥挨饿哪!”

脑干达丽老妈妈摸摸索索地走到佛龛前跪下来祈祷。

“已经成了亡灵,哪还有吃喝这一说呀?妈,你起来吧!”

珠岚走到母亲跟前,想把冻僵了的羊羔似的哆嗦成一团的母亲搀扶起来,没承想母亲生气异常,一把推开女儿的手,训斥道:

“不明事理的东西,离我远点儿去!那也是一个世界呀,那是天国!吃喝、歇息、欢乐、悲痛,凡是人世间遇到的喜怒哀乐,在那儿也都有。你过来,跪下!给亡人祈祷!”

珠岚想说,天国还能有忍饥挨饿的事吗,话都到了嘴边儿,但她怕伤了妈妈的心终于没有说出口来,只好走到母亲旁边跪下,应付似的磕了两个头站了起来。

这一切似乎与萨纳巴特尔毫无关系,他若无其事地坐在炕沿上,嘴里嘟哝着:“都娃!都娃!”手拿锤子,在砧子上叮叮当当地锤打着一块儿锈铁。珠岚想把留在桶底的一点奶子倒进碗里的炒面上,结果一滴都没有流出来。珠岚感到奇怪,往桶里一看,桶底的那点牛奶已经凝固了,珠岚的两只眼睛和青春的热血似乎也和桶底的奶子一样凝固了,一声惊叹的声音也竟然没有从嘴唇里发出去。萨纳巴特尔一只拿着锤子的手像雕塑一样举着,从傻傻地张着的嘴里流出的哈喇子顺着脏兮兮的下巴颏流着。此时此刻,一切生命都停止了运动,脑干达丽老妈妈用心灵看到了大女儿陶古斯一丝不挂地走进屋里来,如同当年她从娘肚子里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模样;也同那年赤条条地跳崖而死,含恨去了另一个世界,让娘感到塌下半边天时的模样。如今女儿回到了母亲身边。陶古斯见到了母亲以后似乎有点害羞,当她转身而立时她那一头瀑布般乌黑的长发顺着胴体飘落而下直到她如脂似膏般的臀部。“陶古斯,我的女儿!我的心肝儿宝贝!”当脑干达丽老妈妈踉踉跄跄走过来时,陶古斯回过身来扑入母亲的怀中,像天鹅的羽毛一样紧紧贴到她身上,用瘦骨如檩的胳膊搂住母亲的脖子,叫了声“妈妈”,便嘤嘤地哭了起来。

“铁石心肠,畜生不如的双合尔把我的女儿害成这个样子了!竟然把人一丝不挂地撵出来,多么心狠手辣!该死的东西。”脑干达丽老妇人骂了一通后,又对着女儿说,“过来,把妈妈的这件破蒙古袍披上吧!饿了吧?累了吧?上帝啊,保佑保佑我们这些苦命的人吧!”老妇人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听到母亲唏嘘不已的哭声,珠岚凝固了的身子也开始融化了。犹如悲伤的眼泪滴答在干沙土一样,桶底里凝固了的一点牛奶也融化了,一滴一滴地滴答在碗里的炒面上,似乎在记录着这两代三口人的苦难经历。

珠岚把母亲扶了起来,把一碗半干半湿的炒面递到母亲手中,再把另一碗递给弟弟。萨纳巴特尔从破旧不堪的木箱子里掏出已被蹂躏得皱皱巴巴的书本来。这是他在念大学的时候收集的图书。萨纳巴特尔从书本上撕下纸张和着碗里的炒面吃着。珠岚没有制止弟弟,制止也没有用,如果他有正常人的意识就不会吃这些彩色印刷的纸了。况且家里除了他这几本书,也没有其他带字的纸张了,吃就吃吧,吃完了拉倒。

当她推开娘家吱扭吱扭直响的破板门走出屋时,四眼花猎狗摇着尾巴迎面跑来,她知道德钦回来了。

位于阿力玛斯之岭北麓的这个地方,叫阿拉坦博日和。“文革”时,这里居住着四十来户人家。因为在山的北面,是个严冬的寒风能把石头冻裂、春季的暴风雪会把成群的羊刮跑的鬼地方。如遇雨水少的干旱年景,就是在夏天、秋天也见不到一点绿色。阿力玛斯之岭一带近年来风调雨顺,水草丰美。可是,阿拉坦博日和这一带就是一点光都沾不上,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刮来一股旋风,别说是羊群,就是牛群也会被刮进沟里去。因此,没有人敢养牲畜。后来,这个嘎查[8]提出整体搬迁到白马沙坨,几经申请,还算不错,上级终于批准,使他们如愿以偿。昂苏一家没有搬过去,倒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搬,而是有实际困难。这老头出奇的肥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体重有多少。去年,牛贩子来他们这里,昂苏老人心想临死之前知道一下自己的体重,就请他们当中最高明的目测员来目测了一下。那个人看后大惊失色,叫道:“准有六百八十斤。”昂苏老人听了很扫兴,说:“连个三岁子犍牛的重量都没有啊!”听乡亲们说,他年轻时候比现在还要胖,一顿可以吃掉一只三岁子羯羊的肉,此后十天半拉月不吃东西,光喝酒。后来,无羊可杀,就教儿子学会打猎,用猎物肉来充饥,这也是这位奇人的特殊的生活技能。随着岁月流逝,年龄增加,一口尖利无比的牙齿一个一个脱落,他就用光光的牙龈来撕咬肉食,连年轻人都自愧不如。可是,自从吃猎物肉以来一次都未曾吃饱,成了老汉一生的遗憾,因为这个缘故,老汉上了岁数以后瘦了一些。阿拉坦博日和嘎查要整体搬迁到白马沙坨,大人小孩齐动手,嘎查用唯一一辆老牛车要拉老汉走,不承想老汉刚坐上去,就把老牛车的车轴给压断了。老汉正好找到了理由,说:“算了,孩子们,你们也用不着为了把我这个孤老汉拉到那个沙坨子去埋掉而瞎忙活了。这是上帝不让我离开阿拉坦博日和的预兆。苏米亚台吉的时候,从乌兰图拉嘎搬到这儿来,怎么着了?到了你们这会儿又要搬到白马沙坨去。对一个男子汉来说再没有比抛弃乡土更羞耻的事情。你们让德钦搬就搬去吧,我是说啥也不走了。我死了你们过来埋掉就算了。这个地方凉爽,即使是我在夏天死了,也臭不了。不过,可别忘了在坟头上放上两瓶子酒。”父亲这句话,正好说到了担心远离九十九道岭深山密林就打不着猎物而犯愁的德钦的心坎儿上,心里暗暗佩服父亲说了句高明的话。脑干达丽老妇人也离不开女儿、女婿的照顾,就没有往白马沙坨那边搬。从此,这两家人的两座破房子守护在阿拉坦博日和的旧址上,几度春秋,几度风雨,初衷不改。

珠岚进了屋,埋怨道:

“一走就没了人影,整天不着家,真是的。”德钦并不回应,仍然摆弄着他手里的那支别旦式猎枪。

昂苏老汉占去了大半拉炕坐在那里,不一会儿用筷子头沾一下大玻璃瓶瓶底儿的一点白酒舔一下,长吁短叹。

“儿啊,要是碰上去乌兰图拉嘎那边的合适人,就拿那几张兔子皮换回点湿润嗓子的辣水来吧!”昂苏老汉怀里抱着那个硕大无比的玻璃酒瓶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还想喝酒,哪儿来的派头?珠岚虽然对公公不满,但她不敢直说,只好迁怒于丈夫身上:

“你别摆弄你那个空铁皮筒子了,好不好?该想想修圈搭棚的事了。你该知道过了秋天还有个冬天吧。”

德钦朝媳妇扫了一眼,仍然瞄了瞄猎枪的准星,说:

“挤完牛奶了吗,给我拌点东西吃。今天就打回两只兔子,煮给爸爸吃吧。哈,今天遇见一只黑狐狸,打了两抢都没打中给放跑了。咦,咦……”语气中仍然带着惋惜。

珠岚正在气头上,也没有说出今天挤的牛奶莫名其妙地消失掉的事情,只是说:

“今晚没挤奶。知道吃牛奶怎么不割几捆草回来?”

珠岚自从嫁过来,冲着丈夫发脾气这还是头一遭。她知道在生活的艰辛面前,受苦受累的不止她一个人,德钦也够辛苦的。每每想到这一点,就是瞪过他一回眼,过后她都悔之不及。德钦见天就跋山涉水去打猎,打回来的猎物总是给父亲吃,自己常常不舍得吃一星半点儿。德钦倒不单是为了父亲有肉吃,而是打猎上了瘾,每天都漫山遍野地跑,而家里家外的活儿全部落在珠岚身上,忙得她有时候连个梳头梳辫子的工夫都没有。特别是有孕在身以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甚至有几次眼前一黑,差点儿昏过去。

德钦看妻子使性子,更是火冒三丈,吼道:

“你给我闭嘴!手无缚鸡之力,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

昂苏老人轮流看了看儿子、儿媳的脸,说:

“别价,你们俩!只要给我弄点酒回来,我就去上山打草。能吃掉一只整羊肉的人,割回喂几头牲畜的草算啥呀。”他只顾说话,不知不觉把瓶底的那点酒一饮而尽,等发现后又悔之不及。

珠岚委屈地向隅而泣,两行冰凉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顺着她消瘦的面颊滚了下来。

如此沉寂的气氛持续了一袋烟的工夫,德钦无言无语地扒了刚打回来的两只兔子的皮。

这家三口人谁也没再说话。昂苏老汉吃了两只兔子肉解了馋,德钦喝了点肉汤,珠岚空着肚子睡下了。

九十九道岭,是东西绵延百里、像一头卧着的狮子一样的山脉。作为大自然的造化而形成的这道山脉,远远看去似乎是骑一匹好马不等出汗就能跑过去的慢坡,但是真正到了跟前才会发现这里有冷风飕飕、使人望而生畏的深沟纵壑,悬崖峭壁连青羊都难以爬上去。对这一点,就连那些爱撒谎吹牛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人都说九十九道岭有九十九条深不见底的深沟,可是,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未曾有人一一统计过,不管怎么样,因为山势险峻,神秘莫测,大家一传十、十传百传开而已。山里古木参天,遮天蔽日,从獐狍狼鹿到飞禽走兽成群结队,应有尽有,虽然背枪挎箭来这里打猎的人不少,有的想沾点荤腥解解馋,有的纯粹是为了过过打猎的瘾,但人们都不敢往深山里去,只是在边缘转悠转悠而已,除了阿拉坦博日和的德钦之外大都空手而归。一年四季里没有人能跨过九十九道岭,也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过得去,只有在阿力玛斯之岭有一条路,步行或骑马的人能过去。大跃进年代,旗里要从阿力玛斯之岭修一条通往牧区的简易公路,不想遭遇旋风,把修路的几个人从山崖上刮落摔死,这个工程因此半途而废。脑干达丽老妇人的丈夫就是在那一次事故中不幸身亡。后来,也曾两次动工,但是,一合计光靠一个旗的技术和资金力量要修通这条公路,十年之内难以实现。所以,只好绕过九十九道岭修了一条数百里长的乡村公路,那条路除了冬天勉强可行,春天翻浆,夏秋泥泞,别说汽车,连马车都很难通行。

日头偏西,夕阳的余晖映得九十九道岭山头镀上一层金黄的时候,阿力玛斯之岭南麓,一个乘骑者身后留下一道白烟上得山来。此人便是双合尔。山路越走越陡,在呼呼出粗气的马背上双合尔前倾着身子,胸中酒精和怒气在燃烧。

昨晚,烂醉如泥的他全然不知被韩铁匠和老婆脱掉衣服搜了个遍,早晨醒来时,太阳已经套马杆子那么高了。他想起床后对付两口东西就要走,可韩铁匠贵贱不让走,软磨硬泡非得让他再住一宿。就这么拉拉扯扯的工夫到了中午,韩铁匠生拉硬拽地把双合尔摁到摆满鸡鸭鱼虾等美味佳肴的桌子旁边。桌子正当中的大铜盘里摆着的一只烤乳猪让双合尔目瞪口呆。身任一官半职的缘故,他大小宴请也参加过无数次,但吃烤乳猪还是头一遭。所以,他身不由己地靠前挪了挪座儿。坐在这等丰盛的宴席桌旁,只有主客两个人频频举杯,似乎气氛有点单调,但连吃带喝,无拘无束,也算很惬意。两人喝完一瓶老窖酒,双合尔已经喝高了,说话舌头打转。烤乳猪让他吃了一大半儿,胃开始微微发胀,也有点难受。于是,他把餐具往前轻轻一推,说:

“我已经酒足饭饱。谢谢老弟热情款待!”说完,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这时,韩铁匠赶忙站了起来:

“叔叔,还没有喝完呀!叔侄难得相见相识,如此高兴的时刻,起码得喝完两瓶酒才对!”他又打开一瓶酒,不容分说从双合尔手里夺过酒杯斟满。再喝就坏事呀,双合尔想到这里,坚决推辞。

“那好吧!那我给叔叔敬上最后三杯。我有话跟叔叔说。”韩铁匠从柜子里拿出来三只银杯斟满酒,说,“叔叔您就领了愚侄的一片真情,请喝了这三杯酒吧!”说完便屈膝跪下。

双合尔在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面前不知所措,赶紧把韩铁匠扶了起来,把“最后三杯”接连喝下。

“老弟啊,有什么需要我跑腿的地方你就尽管说吧!双合尔我定会尽力而为!”

“和叔叔刚刚见面就要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韩铁匠欲言又止,装出一副很客气的样子。双合尔再一次真诚地表示,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忙。这时,韩铁匠突然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泣起来。

“叔叔啊,愚侄儿有啥能耐呀,全托祖上的积德走到今天。我为了继承祖业,才和这黑铁打交道。父亲临终之前留下遗言,说:‘你双合尔叔叔那儿有一把钥匙,不论走到天涯海角,也得把那把钥匙找到。’想来,那把钥匙对叔叔来说或许没有什么用处,而我是个铁匠,况且说手艺方圆几百里地没有能超过我的人。我靠这把手艺吃香的,喝辣的,不成问题。侄儿我倒不是贪图财物,而是为了完成父亲的生前嘱托。叔叔,请把那把钥匙给我吧!为了感谢您的帮助,多少钱我都在所不惜!”

“什么钥匙?”双合尔有点不解。

韩铁匠左右看了一下,然后非常神秘地凑到双合尔耳边嘀咕了几句。

双合尔这才明白从昨天开始如漆似胶地黏在身上的这个人的真实目的,原来是他想把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啊。双合尔对他的贪心、无耻突生憎恶,推开他的手,发怒说:

“原来是为了这个呀?想占有我祖宗的遗产啊,你!那把钥匙你去找藏族喇嘛要去,我这儿没有,就是有也不会给你。我总算找到了偷我祖上遗产的人了,我的东西在哪里?你快拿出来!”

韩铁匠苦苦哀求,甚至发誓,事成之后所得收入对半分,而双合尔寸步不让,且谩骂不止,韩铁匠也忍无可忍,两人对骂起来。新近认识的“叔叔”“侄儿”的嘴仗一直进行到傍晚,双合尔一怒之下把昨日的一场虚惊忘得一干二净,喊着“你窝藏别人的东西,我要告你!”备马就要走。这时,韩铁匠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抓住缰绳,说:“你把三顿饭的饭钱交了再走!”双合尔借着酒劲,高举马鞭,往抱住马头不放手的韩铁匠微微罗锅的后背使劲抽了一鞭子,夺过缰绳跨上马就跑了出来。

双合尔在马背上前倾着身子催着马快要走到了分水岭,从阿力玛斯之岭南坡上来时的第一个险要在这里。右手边是如刀削斧砍的悬崖峭壁,左手边是如蒸锅冒汽似的青烟缭绕的深渊。要想死的人从这里跳下去,那可是个轻而易举的事情。落日的余晖照在右手边的悬崖峭壁上,在反射出来的微弱的光线中从深渊边上经过的沙石路依稀可见。双合尔有点心惊胆战,白马拼命地往山顶上的开阔地疾步前行。到了那边开阔地,该痛痛快快地喊一嗓子,然而,此时此刻沿着深渊边儿的这一百多米小路显得太长了。突然,峭壁上斜长的一棵大杨树庞大的树冠中发出“噗噗”的声响,几片树叶飘飘洒洒落在马头上。双合尔浑身紧缩,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惊叫,刚从韩铁匠家出来时的酒劲和怒气变成冷汗沁出全身。白马猛然闪了一下,双合尔一只脚脱了镫,差点儿从马背上飞入深渊里去。他吓哭了。他赶紧重新蹬上马镫,勒住了缰绳,怒目圆睁地看着从杨树树冠上飞起,扑扇着硕大的双翅飞入深渊方向的一只大鸟。他后悔这么晚了,借着酒劲从韩铁匠那儿出来,在这鬼地方担惊受怕,甚至想要返回去。转念又想,就算是借着酒劲也好,像一条汉子似的出来了,真要返回到韩铁匠的营子,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呢?再说了,顺着这条小路下去,恐怕真会跌入那个深渊,所以,他不得不往前走。

总算来到山头开阔地。他并没有大声喊叫,勒住缰绳,擦了擦谢顶的脑袋上沁出的冷汗,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短粗短粗的手指头在颤抖。鼻子可能通红通红了吧,他想。双合尔知道自己一着急鼻子就通红的毛病。非常胆怯往前行的他斜眼看了看前边的路,发现有两个黑乎乎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双合尔不怎么读书看报的缘故,他的视力还挺好,这会儿好视力派上了用场,他眨巴眨巴眼睛仔细一看,是两棵大树。大概离这里有七八百米的样子,正好在阿力玛斯之岭分水岭上。过了大树,那边的路就比较平坦了,开阔地的那头是查干少荣孤峰,经过查干少荣孤峰旁边的那段路虽然有些不好走,但比刚才经过的路好多了。过了那段路,要是在白天就可以影影绰绰看到阿拉坦博日和村了。想到这里,双合尔心里似乎平静了许多,掐灭了烟头继续前行。小路两侧,似乎是怒不可遏而崩裂的大小不一的石头缝张着大嘴,有的石缝里灌木丛生,有一两棵松树倔强地伸展躯体,有的石缝里泉水潺潺而流,或许是大自然悲伤的眼泪,又顺着石缝钻进大自然的怀里;有的石缝像是恶魔张着血盆大口,恨不得把旁边经过的一切一口吞进肚里。双合尔不由得骇怕起来。“我们这个九十九道岭是险恶之地。因为害怕,都没敢标在地图上。”早先流传于家乡的这句传说突然闪现在双合尔脑海里。

在羊肠小道上踩着砂石走路的白马突然响鼻竖耳一惊一乍显得异样,双合尔浑身肌肉紧缩,身上的脂肪要榨出油来,他赶紧收住缰绳紧紧抓在手里。南归的雁阵“咕嘎,咕嘎”叫着从天上飞过。不知是什么东西,在草丛中“唧、唧”地叫了几声。双合尔像是向马发出指令,又像给自己壮胆,“嗨!嗨!”地喊了两声,声音短促,却有气无力,远没有发出男人洪亮有力的声音来。雁阵的叫声越来越远了。四周寂静得可怕,闻得见露水潮湿的味道。双合尔壮了壮胆子,左右瞅了瞅,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但总觉得有个可怕的东西在向他逼近,心里不由得一阵阵紧张。在天边眨巴的两颗星星划破天空消失了。双合尔紧握着手中的马鞭,手心都攥出了汗。白马点着头往前走着。双合尔心里突然感到厌倦无比,真想原地不动地站在那里,哪儿也不想去,如果步行,他都可能跪倒在地。他感到头发像受惊吓的猫的尾巴一样竖了起来。白马突然尥了个蹶子,多亏双合尔缰绳勒得紧,白马没有能往前奔跑。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骑在马上,他拿马鞭围着身子抽打了一气儿,可是,那个东西不但没被打中,而且从后腰把他紧紧抱住。突然,一个冰凉的、黏糊糊的东西在舔他的脖颈,双合尔哭丧着喊了一声“妈哟!”背后传来女人的笑声,双合尔浑身发凉,哆嗦成一团。他想掰开从腰间抱他的手,不但没能掰开,而且抱得更紧了。胯下的马一惊一乍,左闪右躲,差点儿把双合尔手中的缰绳挣脱掉。但是,他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思稳定住胯下的乘骑,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贴在身后的东西上。凭着他过去男欢女爱的经历,不难猜到紧贴着后背微微颤颤的两个圆润的东西应该是女人的乳房,只是此时此刻他怎么会产生肉体的快感啊?双合尔拼命勒住缰绳,顺着左肩膀往后瞅的刹那,吓得毛骨悚然,一股凉飕飕的寒气像电流顺着脊梁骨一直窜到了颞窝。刹那间魂飞魄散后,他才恢复了意识。多么熟悉的一张脸啊?啊,天啊!怎么会有这等事情呢?但是,的确是那张脸。两弯新月似的眉毛,一对双眼皮眼睛,小巧玲珑的鼻子,一颗难看的重叠牙……这一切,双合尔没有忘记。可是,那个姑娘已经死了呀……这些想法在双合尔脑海里迅速地运转。撞到鬼是确定无疑了。鬼!鬼!双合尔胡喊乱叫着,前倾着身子抱住马脖子拼命奔跑。

双合尔胡喊乱叫的声音传到九十九道岭,“鬼!鬼!”的喊声在山间回响。

当德钦领着猎狗,踩着早晨的露水来到阿力玛斯之岭北麓时,被云彩遮住的秋日的太阳像擦拭着眼屎的懒汉一样懒洋洋地从山头爬了上来。在他风吹日晒的黑黝黝的脸上躺着一对黑蚕虫似的乌黑的眉毛,长长的眉毛在晨风中微微抖动。猎狗在主人的身前身后寻寻觅觅,跑跑停停,看见灌木丛就撩起一条后腿滋一泡尿。

昨天跑掉的那只黑狐狸,无论如何要逮住它。下此决心的德钦直奔阿布达仁台山谷走去。多年打猎的经验告诉他,那只狐狸昨晚应该是在那里过夜。但是,为什么一定会在那儿过夜,他倒说不上来。世间按人的预兆实现的事情不在少数。譬如,德钦打猎一般不怎么瞄准,根据地形和自己合适的位置,把猎枪枪头往腋里一夹,一勾扳机,目标肯定会应声倒地。为什么打得那么准,德钦自己也不知道。总是在一个好兆头的指挥下,枪口身不由己地瞄向那里。但是,这个好兆头昨天和他开了个玩笑。总是百发百中的他,没承想打了两枪竟然没打中那只黑狐狸。枪响过后,那东西抖搂抖搂身子,若无其事地跑掉了。指使猎狗追过去,狗被那狐狸根部变白了的尾巴耍弄得摔了好几个跟头,最终追到灌木丛里给追丢了。德钦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发誓说:“等着瞧,在不消灭你这鬼东西之前,再不打别的猎物。”说完,扛上两只兔子回了家。

阿布达仁台,位于查干少荣孤峰往东六七里远的一条比较宽的山谷。周围的岩石很多是由像柜子似的长方形的大石头叠摞而成,故得此名。山谷中长有茂密的蒿草和灌木丛,所以,在这里栖息的猎物不少。昂苏老汉吃的猎物肉德钦主要从这儿获取的。但是,出入这个山谷,可是个异常艰难的事。十年前,乌兰图拉嘎一个猎人从悬崖上顺着麻绳下到这条山谷,打死了两只狐狸,喜出望外,正要拉着绳子往上攀登时,绳子断了。他出不来,靠山鸡、野兔肉维持了七天。后来,家里人码着脚印寻找,终于找到这山谷里,除了他的血衣、猎枪和佩刀,什么也没找到,吓得他们三魂出窍,连死者的遗骸也顾不上寻找,甚至都不敢面向这条山谷的方向小解,原路撤回去了。从此,敢于进这条可怕山谷的人,除了德钦再没有第二个人。

当太阳升到套马杆那么高的时候,德钦领着猎犬走到阿布达仁台山谷的西口上。一路直行没有光顾两边的猎物踪迹,身上沁出汗来。他微闭着一只眼睛看了一眼慢腾腾地升起来的太阳,自言自语:“进到阿布达仁台山谷可能得半晌午,是不是稍微晚了一点。”他若有所思地撩起绵羊皮德勒[9]的衣襟,往脸上扇了扇风。他刚要走,只见一个圆圆的石头后面,一只黄鼠狼两条后腿直立起来,右前腿举在头上。德钦曾多次看见这东西捡起掉落在阿力玛斯之岭羊肠小道上的鞭鞘来编织类似帽子一类的玩意儿。遇到猎物不管大小一律下狠手的猎人不在少数,德钦便是其中之一。习惯成自然,德钦曾几次想收拾这个东西,总没能如愿,所以,对它非常憎恨。今天,看到这个东西故意向他挑衅似的立在那里,他竟然忘掉了不消灭黑狐狸之前,再不打别的猎物的诺言,从肩上拉下了猎枪。但德钦怎么也没想到,刹那间那个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是看走眼了,他揉了揉眼睛,仍然什么也没有。他好生奇怪,“明明就在这里的呀!”他走到圆石头旁边,扒拉开几根柴草,挪动石头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可钻进去的洞口,周围是连屎壳郎爬过去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光溜溜的地面,就是算逃遁,也能看得到呀。看见主人东找西寻,猎犬也跑过来这儿嗅嗅,那儿闻闻,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只是竖起耳朵东张西望。德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走的时候狠狠地撂下一句话:“该死的!打死黑狐狸,然后就轮到你!你该倒楣了!”

德钦来到阿布达仁台山谷边上,拿出了藏在岩石缝里的熟皮绳子和柳编筐。这个山谷就是奇怪。今天在山谷里所见到的猎物,明天或许在谷外看得到,谷外遇到的动物或许几天以后在谷里碰得到。这些野兽到底是从哪里进出这山谷,德钦找了好几年都没找到。所以,德钦只好从这自以为最便捷的垭口进入谷里。德钦来到垭口,把猎犬放进柳编筐里,用熟皮绳顺了下去。等到柳编筐到了谷底后,他把皮绳这一头从大榆树根绕过来绑在腰间,再把另一条熟皮绳的一头牢牢绑在榆树根上,顺着绳子下去。到了谷底,从柳编筐里放出狗来,在齐腰深的荒草丛中沙沙地前行。

转到天过午,一无所获。从昨晚到现在空着肚子,已经筋疲力尽。他找到一块片石坐了下来,顺手摸了摸衣怀,除了一小袋盐巴外,什么也没有。通常他饿了,若有打着的猎物,会割下一条腿烤着吃;没有打着猎物时,捅捅跳兔洞,捅出跳兔来叫猎犬逮住烤着吃,这盐巴是撒在烤肉上吃而随身携带的。德钦上山打猎很少挨饿。大自然的怀抱甚至比家庭还要温暖,这也是他愿意漫山遍野跑的原因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因为男子汉的一句誓言,今天才到饿肚子的地步。山谷里先后跑出两只兔子,他都没有放枪。饿极了拔了两把山野葱吃后,胃里难受,更坏了事了。怎么办才好呢?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是个事,要不出这个谷码码踪看看?昨天明明是往这个方向跑的嘛,难道像耍弄猎狗似的耍弄我不成?该死的东西!等逮到你之后,让你尝尝我德钦的厉害。德钦这么胡思乱想着,甚至对之前打猎时的好征兆都产生了怀疑,由此心中突生了抑制不住的激愤。

德钦从小没有了母亲,缺少母亲温柔的爱,在父亲昂苏严厉管教下成长,性格越来越变得孤傲、自负、倔强。男子汉顶天立地,说到做到,品性固然可嘉,但由于遇事缺乏深思熟虑,固执己见,其结果往往适得其反,自讨苦吃。

从西边岩石上涌出的山泉水顺着阿布达仁台山谷的南侧山脚向东而流,一直流到东南角白色岩峰下面消失,想必在刀劈斧砍似的悬崖峭壁下边有通往那边的暗道,水是从暗道流过那边去的。德钦无精打采地走到泉水边,用双手捧着泉水喝了个痛快。然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摘掉被汗水浸泡、落满尘土的扁帽子,用冰凉的泉水把一窝蓬草似的头发蘸洗了一遍,全身感觉轻松了许多。这该死的东西难道昨天没有往这边来?还是出阿布达仁台山谷码码踪看看。他牵着猎犬,原路返回。突然,猎犬似乎发现了什么,恨不得挣脱拴狗链奔出去。德钦顺着猎狗挣脱的方向看了看却没有发现什么。原来,他看的目标太远了,真是冤家路窄,那只黑狐狸就在近在咫尺的一丛锦鸡儿那边面朝他蹲着。看到的刹那,德钦立刻停住脚步,原地不动地站在那里,疲惫顿时一扫而光,好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看到一丝光明一样,全身为之一振,眼睛像受惊的马的眼睛一样瞪得滴溜儿圆,慢慢弯过来的手臂像展翅欲飞的鹰翅一样。两只手顺着大腿外侧抬起来直到胯部时像是得了伤寒似的哆嗦开了。他这才发现右肩上挎着枪,而且又用右手牵着狗,对自己太大意后悔了起来。他拽住跃跃欲试的猎狗卧倒,将牵绳撂在地上踩住了绳子头,当抬起右手摸到枪托后,全身稍微放松,圆睁的眼睛眯缝了起来,发狠地想:“你就瞧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在心里说着,小心翼翼地绕到锦鸡儿丛东侧,选好猎枪射程内的有利地形。黑狐狸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瞅着德钦的一举一动,如果是别的猎物此时此刻早已逃遁而去。然而,德钦一旦抓住了猎枪的枪托,就等于抓住了猎物的命根,生死可就由不得它了,况且近在咫尺,就算是飞禽也有翅难逃。德钦相信自己能够将蹲在前边的可恨的东西一枪毙命,所以,才采取如此大胆的行动。夸张点说,近得用枪杆儿杵也能杵死的这么近的距离。“你四脚朝天的时候到了!”德钦迅速拿下猎枪朝着黑狐狸就是一枪。“砰”的一声,枪口冒出一股蓝烟。德钦朝黑狐狸定睛一看,立即傻眼了。应该是一枪打死,可是,那只狐狸和昨天一样,抖了抖一身毛,若无其事地颠儿步小跑走了。等它跑出百十来丈远的时候,德钦才醒悟过来,指使猎犬追过去。训练有素的猎犬早已急不可耐,一听主人的指令,如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狐狸似乎也知道狗要追过来,加快了速度。说时迟,那时快,猎狗追上了狐狸,将要一口咬住的时候,那只狐狸像昨天一样尾巴晃动了一下,可怜的猎狗顺势一跟头翻了过去,口啃一嘴土。德钦心疼猎犬,连声叫着可怜追了过去。他在追跑中装上了弹粒儿,用仇恨的目光盯住狐狸一闪一闪远去的身影。

追了整整一下午,毫无结果,德钦疲惫不堪到了极点。当他心灰意冷,领上猎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的时候,那只狐狸却停止了跑动,回头蹲在了土包上面,好像在说“咋样?还没有玩够呢”似的。夕阳余晖中,狐狸长长的影子一直伸到德钦的脚下,撩拨起了这位多年身背猎枪、涂炭生灵的猎人的野性的怒火。于是,他就地叉开双腿站立着朝狐狸就是一枪,在逆光中看见狐狸身上的毛开了花纷纷撒落。“中了!”高兴之余他刚要迈步,只见那只狐狸站起身来抖搂抖搂身上的毛,从它身上像是沙枪的铅粒儿似的东西闪落而下。“成精的狐狸!”德钦脑海里一闪念,不由心生疑虑,“唾、唾”地吐了两口唾沫,摁着咚咚直跳的心,向阿布达仁台山谷出口的地方走去。

双合尔不会忘记那位姑娘。生活的长河中曾经经历的事情有的可能从记忆的屏幕上永远被抹去,而有些事情想忘掉它却也做不到。双合尔对刚日玛这个姑娘未曾想念,也没有刻意去忘掉她。刚日玛像是从山上捡到的一块儿奇石,收之无用,弃之可惜,不管怎么样,她总在双合尔记忆的角落里占据着一席之地。假如那年春天这位描眉画眼的年轻妇女跟别的男人跑后,我不曾伤了陶古斯的心……假如陶古斯意外死亡之后,我与刚日玛结婚成了家……双合尔常常深陷这种假设中而不能自拔。既然这个世界上一个男人同时将几个女性玩弄于股掌间的事情已经不算稀奇,那么一个年过半百的汉子这样念叨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两个家乡姑娘,也就无可指摘了。

双合尔当年贪图安逸,拈轻怕重,干上了说说唱唱的营生,看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乡亲们没有一个正眼瞅他一眼的。他演唱《说唐》,结果张冠李戴,胡编乱造,竟然让蒙古族神话故事里的江格尔跟唐代的名将罗成对打起来,他自己倒觉得洋洋得意,有人听了不买账,拂袖而去,有的好心人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赏他一碗饭吃。后来说书人讲旧故事被禁,他连这碗饭都端不上了。六十年代初期,公社要搞文艺汇演,阿拉坦博日和成立了业余文艺队。不管怎么样,爱好民间文艺,并有特长的双合尔理所当然地成了骨干队员。别看过去人们看不起他,这回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喜出望外,无论是唱歌还是跳舞节目,他都自告奋勇地报名参加,格外积极。经过几天的排练,他把蒙古歌结尾颤音唱得蛮有味道,在女生群舞中扮演了个手捧哈达跳舞的带胡子老汉的角色。后来,除了公社派来的辅导员,双合尔俨然成了业余编导,他趁辅导员不在,好为人师地对女生们说:“要跳骑马舞啊,两条腿叉开一点儿更好看,你们别把腿夹得那么紧紧的!”连说带比划,趁机摸一把女生的大腿根儿,引来一片“叽叽嘎嘎”的叫声。但大家都认为他是好心教导,没有一个驳他面子,只是大腿根儿敏感部位被他摸一把的年轻姑娘羞得脸红耳赤,不好意思地赶紧闪开,只有刚日玛主动让他教,“你来教教我吧,怎么个叉开法?”显得很主动。然而,双合尔一看她那颗难看的龅牙就很扫兴,故意脱身说:“你看看人家陶古斯,跳得多带劲儿啊!来,你给做个示范!”说着将睫毛长长的、脸蛋白里透红的姑娘拉过来做示范。陶古斯虽然很难为情,但也不拒绝,更不像别的姑娘似的忸忸怩怩。

姑娘堆里对双合尔高看一眼的也只有陶古斯,常常去他居住的破房子,送点儿奶食品,还说:“有需要缝缝补补的东西,尽管说吧。”

“看你那双手真白嫩啊,抹什么雪花膏了?”

有时,双合尔得寸进尺,趁机握住人家的手不放。每当这时候,陶古斯像是害羞,又像是撒娇:

“哥,你别这样!”说完红着脸躲开走掉。但也不会因此而减少来他们家的次数。所以,双合尔一直相信陶古斯对他有那么点意思。

双合尔刚刚十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二十一岁那年父亲作古,从此,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直系亲属,成了孤家寡人。乡亲们对他关爱有加,就连对他的游手好闲也宽宏大量地予以接纳。可是,双合尔对此并没有感到亲切,他甚至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陶古斯,人们都瞧不起他。特别是到了春季接羔的大忙季节,不知何故陶古斯来他家的次数也少了,双合尔心里觉得空荡荡,似乎生活跌入冰冷的世界。多亏这次排练文艺节目,双合尔又觉得陶古斯对他格外温柔体贴,所以,他相信陶古斯对自己依然如故,他常常陶醉在单相思的幻想之中。文艺节目排练,为自己带来了从来没有过的快慰,填充了空空荡荡的心,他越发觉得陶古斯楚楚动人,温柔可爱,犹如心中升起的太阳。他不愿意承认单身汉的寂寞生活将会随着和陶古斯结婚成家而告终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就这样,双合尔夜晚做着和陶古斯成亲的美梦,早晨醒来假设着和陶古斯卿卿我我的情景,在自己破房子里自言自语,自导自演着一幕幕独幕剧。

公社文艺汇演临近。双合尔想到将要在几千人面前一展身手,激动不已,但又想到汇演完毕他这欢快的生活将随之结束,欢快心情马上烟消云散。他为几天之后单身汉的孤独生活将会不可阻挡地回来而忧心忡忡,又为如何改变这个命运而苦思冥想。

一弯新月空中高悬。节目排练结束后,辅导老师陪同公社来审查节目的干部去安排住宿,临走时吩咐双合尔打扫完排练室再走。双合尔以“打扫房屋还是女生在行”为由,硬把陶古斯留下来帮忙。两人打扫完要走的时候,双合尔说:

“陶古斯,哥想问你一件事。”

“啥事啊?”

“你知道而立之年的男人最需要什么吗?”

陶古斯满脸通红:

“你都说些啥呢?天晚了,我要回家了!”说完,朝着门走去,双合尔堵住门,说:

“陶古斯,哥想你了。”

“别价,哥,我已经有对象了。”陶古斯低着头说。

“骗人!你说那个人是谁?”双合尔目光中充满怀疑和嫉恨。

他窃以为陶古斯是属于自己的,现在得知名花有主,本不应该夺人所爱。然而他不但不收回自己的非分之想,反而是像自己的心爱之物被别人夺去了似的嫉恨难耐,怒火中烧。双合尔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把抓住陶古斯的手腕,厉声说道:

“是真的吗?你要说这是假的!”

陶古斯几经挣脱,也没能从双合尔沁出热汗的手中挣脱掉。

“怎么会是假的呢?全是真的!”

“那你要退掉婚约。”

“那为什么?难道我拿自己开玩笑吗?”陶古斯极力想从抓得越来越紧的双合尔手中挣脱出来,用另一只手使劲推开他的手,哀求道,“放开我吧!”

“你说!他是谁?”他喊叫着,同时抓住陶古斯的两个手腕,浑身哆嗦。陶古斯害怕他像发情的公驼一样通红的一双眼睛,怯生生地说:

“孟根仓!”

“噢,是吧?怪不得那愣小子老往你们家跑嘛。他咋着你了?”双合尔直视着像只受惊吓的小兔子一样胆怯的陶古斯问。

“咋也没咋。”吓得呼吸变得急促的陶古斯丰满的胸脯上下起伏。

此时此刻,如果孟根仓在跟前,双合尔准会发疯似的跳过去恨不得一把掐死。他没曾想到孟根仓可是个像揪住牛犊耳朵摁住在地一样能把烈性种公马驯服得服服帖帖的牧马汉子,别说是你一个双合尔,就是三个双合尔也不是他的对手。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占为己有,这个人就是双合尔。如今他渴望的东西变为泡影,得知陶古斯与孟根仓相爱,便把一切归罪于陶古斯,连把她温驯如春的性格都视为耍弄他的虚伪把戏。于是,报复陶古斯的歹心像一条毒蛇似的占据了他的心胸。

“咋也没咋?你!你们俩睡过觉没?”说着,用右手抱住陶古斯的后腰。

陶古斯挥舞着被放开的一只手,喊道:

“你要干啥?放开我!”

“能给孟根仓的肉体,哪怕是只有一次给我双合尔就不行吗?”双合尔把陶古斯摁倒在长条椅子上,不顾一切地亲吻起来。

突然,听见有人清了清嗓子,双合尔大吃一惊,放开了陶古斯,只见刚日玛从外边走进来。陶古斯趁机捂着脸跑了出去。

“双合尔哥这是干啥呢?”刚日玛不无讽刺地笑着说,双合尔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地说:

“我和她闹着玩呢?”

“你倒是很会玩啊。”刚日玛拉了拉双合尔的手臂,说,“走吧!一会儿辅导员该回来了!”双合尔身不由己地跟着刚日玛回去了。

刚日玛不知为什么很喜欢双合尔。可是,双合尔不怎么搭理她,老是围着陶古斯转,为此,她总感到莫名的苦闷。刚日玛感觉到双合尔留下陶古斯帮他打扫屋子,肯定有点事。所以,她半路上折了回来,正好撞见了这档子事。这一点,双合尔无论如何也没曾想到。

进了双合尔的破泥土房,刚日玛心想,这回你把柄在我手里,看你还肯不肯就范?刚日玛产生了掌控双合尔的想法。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人家不愿意你干吗老缠着人家,还不如找一个喜欢你的人啊!”刚日玛笑着说。

双合尔一看见她那重叠牙像猪的獠牙一样难看,很恶心,就说:

“关你的事!”

“不要那样说嘛。我可是知道光棍汉子最需要什么呀!”刚日玛走到双合尔旁边,“不想和刚才一样玩一玩吗?”说着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你离我远点!不要碰我!”双合尔一把掰开蛇一样缠住他脖颈的手臂往出一推,刚日玛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差点摔倒,赶紧扶住了墙,冷笑道:

“你刚才和陶古斯玩儿的事情可是个有趣的谈资噢。”双合尔一听急了:

“可别——”双合尔喊了一声,接着哀求道,“刚日玛,我求求你了,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你要不让说出去,就得先堵住我的嘴巴!”说着,刚日玛走过来又搂住他的脖子,把嘴努了过来。

那晚上,双合尔第一次品了女人的滋味。可对刚日玛来说远不是第一次。是因为心里只有陶古斯,还是因为太过紧张,双合尔的第一次没有能让刚日玛满足,纯粹是为了“堵嘴”而应付差事而已。

在你死我活的激烈战斗中,人们不是仅仅惊慌失措,生活中经历过的有些事情往往也会映入脑海。虽然有些事情眨眼工夫一闪而过,包括相关的细枝末节。正因如此,刚才的一切在双合尔脑海里一闪而过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自己碰到的这个人并不是当年的风骚女人刚日玛,而是个鬼!将生前有过仇的人或至亲朋友统统拉入地狱的鬼!不管是作为仇人,还是作为亲人,原来已经成了被拉走的对象。双合尔想到这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舞马鞭抽打着马尻,头也不敢回拼命地往前奔跑。到阿力玛斯之岭顶上,连一千米都不到的距离,甭说是骑马,就是步行,也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到达,可是,今天这段路怎么就咋走也走不完,阿力玛斯之岭顶上那棵老榆树本来近在咫尺,却咋跑也跑不到跟前呢。白马在跑动中好像撞到墙上似的突然来了个急停,双合尔从马背上掀起来飞落而下。好像右肩膀先触地,肩胛骨钻心地疼痛,但是,双合尔顾不上这些,赶紧爬过去抓住了拖在地上的缰绳。正想抓住吊镫皮条挣扎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马腿被绊子绊住了,不由大吃一惊。说是鬼会绊马,原来是真的。他想起老人们说过有禳解术可以破除,用马鞭杆儿在绊子上画十字,绊子会解开,他照此办理,果不其然,那个绊子立刻消失了。双合尔心里松了一口气,刚站起来要想骑上马,发现一个身穿红袍子的姑娘骑在马背上,向他微笑。“哎哟,妈呀!”他抱着头往回退的刹那,红袍姑娘策马而去,无影无踪。有句蒙古族谚语:“离开了朋友缺少了胆气,离开了骏马缺少了乘骑。”此时此刻,双合尔就成了这样的人。怎么办呢?他浑身有气无力,大气儿都不敢出。他觉得无论如何从阿力玛斯之岭下去,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于是,拼命地往前爬行。他缺少的正是像一个真正男子汉一样顶天立地地站在阿力玛斯之岭的胆气和力气这两样东西,除了连滚带爬,他别无选择。

秋夜凉爽的风从阿力玛斯之岭那边习习吹来,使得牲畜安然无恙。人心为之一振的七佛星高悬夜空,格外明亮。双合尔像被丢弃在羊群后边的老态龙钟的老公羊一样,顶着风艰难地爬行。这样爬行既慢又不舒服,恨不得站起来跑。可一旦站起来,又怕被鬼发现后一手掐死他。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心惊肉跳。在双合尔的眼里,北方的天空好似韩铁匠打制的月牙斧子锃亮的利刃砍向阿拉坦博日和一样,总觉得是个不祥之兆,使他心里忐忑不安。“阿力玛斯之岭的神灵保佑吧!我的确是有罪于父老乡亲。可是,这次我是来谢罪的。就请让我无阻无拦,一帆风顺地回家吧!”双合尔念念有词,一撅一撅地向四周频频磕头。磕了一阵头,好像觉得是什么神力在帮助他。他抬头看了看,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站了起来,还真没事。这回可好了,他激动不已,正要往前迈步,刚日玛从天而降似的站在前边向他笑着。双合尔如耗子见了猫,“哎哟,妈呀”乱叫着反身往回跑,一个豹子爪子似的东西在他肩头上狠狠抓了一把,双合尔像一个草袋子似的瘫倒在地上。他急中生智,突然想起老人们曾说的“鬼蜮怕火”的话,他无意验证是真是假,出于人们在危急时刻不择手段解救自己的本能,双合尔悄悄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到了打火机。这回妥了,他掏出打火机,啪一声打着。原来,老人们的话并不是虚言,“哎哟”一声,刚日玛消失了。双合尔趁此机会慌不择路地往前跑。火苗被风吹灭了。不知跑出了多远,反正是阿力玛斯之岭顶上的那棵老榆树不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向哪里,反正是来到了四面环山的一块坳地。双合尔仍然拼命地往前跑着,脑门锃亮,鼻子通红。忽然听见狐狸吠叫的声音。双合尔对着那个方向打着了打火机。在空旷的坳地里如豆的火光在风中晃悠,除此之外没有东西可以与他相伴,这光对他来说像佛爷的眼睛一样可亲可爱。突然,蓝幽幽的光在他周围穿梭跳跃,那些光忽明忽暗。双合尔吓得关了打火机,但那些蓝幽幽的光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反而更加活跃,围着他忽近忽远跳跃着。双合尔年轻时的经历告诉他,这是鬼火。“天啊!原来到了有这么多鬼的地方!”只觉得浑身散了架似的难以支撑。双合尔突然发现一个硕大无比的黑东西蹲在那里,用绿幽幽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他看。月光下看得出那个东西的轮廓像只狐狸。双合尔吓得差点丧胆亡魂,他还是用老办法打着了打火机,但没有像赶跑刚日玛似的把它赶跑,双合尔无可奈何,“三十六策走为上策”,跑。回头一看,那东西紧随其后,走起小颠儿步。这种跑姿绝对是狐狸特有的。双合尔知道年近知天命的自己绝对跑不过狐狸,于是,点着打火机后壮着胆子向狐狸走去,出乎预料,那只狐狸却倒退了,双合尔走得快,那只狐狸就退得快,转过身来一走,狐狸就紧随其后。双合尔与狐狸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进进退退,退退进进,消耗了不少时间。一来二去,也不怕这个可怕的动物了,双合尔打算不搭理这只狐狸,抱着离开这里的想法,直奔一个稍微矮一点的山头走去。那些鬼火活跃地来回跳跃着,似乎对他没有形成什么危险,双合尔心里宽松了许多,只顾往前走着。

“双合尔!”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大惊之余,他像年轻士兵一样来了个急转身,原来还是刚日玛飞动着红袍子的下摆走了过来。双合尔大惊失色,又摸出了那个打火机。

“双合尔,求求您啦。别价!你怎么使用起那个可怕的东西呀!”但是,这个恳求对双合尔来说毫无用处,等刚日玛走近,啪,打火机一照,刚日玛不见了,双合尔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跑开了。打火机一灭,刚日玛随即现身,她一现身,双合尔就打着打火机。最终,打火机打不着了。

“你那吓唬我的东西完蛋啦,这回看你还能有什么?”她不无嘲笑地直奔他而来,双合尔“啊”了一声,把打火机朝她扔了过去。刚日玛一闪身躲开,向他直扑过来,“救命啊!”双合尔喊叫着跑开了。没等跑出几步,刚日玛追了过来,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肩膀。

“堂堂男子汉跑啥呀你?难道是被骟了蛋的山羊羔子吗?”

双合尔拿出吃奶的劲儿,极力反抗挣脱,却都无济于事,架不住肋骨又吃一拳,仰了过去。见双合尔倒地四脚朝天,刚日玛故意让他出丑,从他身上迈了过去。刚日玛红袍子下摆扇过一阵风,随之一股特殊的香气扑鼻而来,熏得双合尔头晕恶心。刚日玛看来很解气,发出瘆人的笑声。双合尔觉得太可怕了,大概这就是玷污,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恶心反胃,站起来拼命地跑开。但这只不过是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刚日玛还是追上来抓住他,把他摔倒在地,又从身上迈了过去。如此反复几次,双合尔已经晕晕乎乎,开始还觉得周围的一切一片金黄,到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夜半三更,弦月当空,像一只笑眯眯的眼睛注视着人间的一切,乳白色的月光洒满山岳。也许是因为月光普照,刚才的鬼火无影无踪,这不知名的坳地变得寂静异常。远方吹来的秋夜之风送来熟草特有的芳香,怜悯地抚摩着意识全无的双合尔谢顶的脑袋。

“陶古斯,在这漫漫长夜里你不觉得寂寞吗?”

“住嘴!对以怨报德的人我无话可说!你快给我滚得远远的!”

“别价,陶古斯,这么寒冷的天你独守空房,我想给你做伴儿,给你焐热被子!”

“滚!你再靠近,说不定在你身上捅出几个窟窿来。我这把剪子可是没长眼睛!”

“那脑干达丽老太太就再没有人呵护了。花脸铁匠的铁熨斗可不嫌弃老婆子的皮肉不嫩啊!”

在脑干达丽老妇人的屋内挖地三尺,搜出铁皮箱子的第五天,夜间跳窗而入的一个年轻人,与吓得惊魂未定的姑娘之间进行过以上对话。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得满城风雨。可双合尔并不觉得有多么可怕,只把它当作耳边风……

一只冰凉的手像蛇似的伸进双合尔的怀里,他慢慢苏醒。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里?他首先想到这些,只觉得身上轻松异常,心情格外愉悦,如果四胡在手,真想演奏一曲将军出征的曲子,和着曲子演唱一首。突然,想起撞见鬼蜮的事情如梦似幻,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刚日玛坐在他身旁把手伸进他怀里,正含情脉脉地瞅着他。尾随左右,吓唬自己,以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犹如梦魇一般,然而刚日玛现在不再那么可怕了,况且从她放在胸前的冷如冰霜、细长如箸的手指里渗露出异性相吸的力量,弄得他神魂颠倒。所以,不像多年之前在自己的破泥土房里被逼迫着第一次品尝女人味道,而是一种自发的不可阻挡的欲望汹涌而来。双合尔突然一跃而起,抱住女人的细腰,把她摁倒在地……

危急时刻为女人壮胆的那把剪子脱手落地。在权力、力气、威胁这三者的威逼之下,一阵撕烂衣服的声音划破万物寂静的夜空,一个未曾出嫁的年轻姑娘连自己看一眼都害羞的私密处被一个男人的罪恶的手摩挲着,像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小鸟一样被他任意摆布。为了白发母亲免遭磨难,忍气吞声,放弃了反抗的少女断断续续的呻吟,悲愤地向人间控诉着一块未曾开垦过的处女地遭到肆无忌惮的蹂躏的罪恶。

兽性仍未得到满足的那个男人强迫姑娘点燃煤油灯,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品读着姑娘如脂似膏的胴体,突然哀求道:

“咱俩结婚吧!”

结婚不结婚,我已经落到被他随心所欲地占有的命运。姑娘想到这里,嘴里挤出一句话:

“随你便!”说完嘤嘤哭了起来。

冲着这句话,他一把死死抱住哭得伤心欲绝的姑娘,胡乱亲吻还不算,在人家臀部细皮嫩肉上狗似的咬了一口,咬得瘀血变紫。那个小伙儿为什么像狗似的咬人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不是出于残害人的歹心,而是爱得难以自控的变态心理。但是,那个姑娘没有哭闹喊叫,也没有乱抓乱扑,而是像一具僵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附近草丛中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唧唧叫声由近及远。蹲在那边茅草丛里的那只黑狐狸悄没声地起来,踏着落满露水的草滩颠儿步走去。在双合尔如梦如醉的幻觉里九十九道岭像神话中的传说一样似动非动,像一个骑着一峰驽骆驼的汉子漫无目标地行进在茫茫无际的戈壁草原上。一个柔软的身躯在他身下冰镇着,好像一条被扔在滚烫的沙子上的蛇一样扭曲蠕动。不知为什么,人过五十天过午的双合尔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岁的疯狂年代,曾经谢了顶的脑袋上又长出了乌黑的毛发。他像一匹远途跑来的马一样鼻孔出了一阵粗气,渐渐地变得静悄悄,四肢放松,女人身体的冰冷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远处的天边一颗星星发出寒光划破寥廓的天空消逝而去。

“比起年轻时候的毛手毛脚,双合尔先生床技可是大有长进啊!”刚日玛的娇声浪语像刚才划过天空的星星一样划过双合尔神志的天空。

四仰八叉地躺在露珠打湿的茅草丛中的双合尔无言以对。迷失于这神鬼莫测的一块坳地,一个行尸走肉躺在这块土地上,看上去实在可怜。闻见热汗的气味,嗡嗡飞来的蚊子分别落在双合尔面色如土的脸蛋上和刚打过气的气球一样鼓起来的肚腩上,把如针的细嘴扎进去吸吮了半天似乎也没吸到可口的美味,白折腾一气儿,又嗡嗡地扫兴而去。也许从同类们嗡嗡的声音中读到了某种信息,或者是不知什么原因,蚊子们再也没有飞到双合尔身上。刚才都懒得驱赶那几只蚊子,还好几只蚊子飞走了,双合尔蒙蒙眬眬地回忆起与刚日玛之间发生的事情,并为此悔恨不已。我是来向父老乡亲谢罪来的,我有罪于陶古斯,有罪于脑干达丽老妇人,有罪于孟根仓……我知道还清这个孽债对自己来说多么的重要。据说,人一生的得得失失,阎王爷的账要比干部人事档案记录得还清楚。我没有巴拉根仓[10]那样从阎王爷账上注销自己名字的神通广大,那么,我必须自己接受这个审判。可我居然把这些忘到九霄云外,又和刚日玛干出这等荒唐之事,阎王爷早已发现,记录在案了。他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儿,起身坐了起来。

不知是刚日玛的手臂,还是头发,从脖颈缠过来把他摁倒在地。

“不想再躺一会儿吗?我现在才得到生活中未曾得到的东西,而你是正在失掉生活中曾经得到的东西的人,所以,你心里觉得不得劲儿。没关系,慢慢会适应的,得到的会比失去的多得多。”刚日玛把一只胳膊放在双合尔胸脯上,如是说。

放在胸脯上的刚日玛的胳膊像石头一样沉重,压得双合尔说不出话来。

去阿拉坦博日和的计划完全泡汤了。虽然说故去的人不得相见,但健在的人总可以见上一面啊。听说脑干达丽老妇人还健在,不管怎么说,我和她女儿毕竟是结发夫妻。可我别说是女婿,做出了就连普通人也不该做的违背信义道德的坏事。她女儿死后,我哪怕是只有一次去看看她老人家总可以吧?听说萨纳巴特尔得了疯病,不知道他们是咋过光景的。孟根仓也是因为我的原因离开了人世,我哪怕是到他坟头前认错谢罪也是应该的。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连个兔子都不如,毁掉了生于斯养于斯的家乡。我死后要落入十八层地狱,来世说不定投生成什么东西……双合尔在胡思乱想中,感到“悔恨”“可怕”几个字变成锋利无比的刀子,在他身上千刀万剐着。啊,天啊!对过去的罪责与其追悔莫及,不如直接偿还,能偿还多少算多少。醒悟得太迟,死亡得太早,这就是生活!

刚日玛似乎很心满意足,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从双合尔胸脯上移开了胳膊。双合尔如释重负,轻松了许多。他像噩梦初醒,忽地站起身,回头一看发现穿红袍子的姑娘和穿一身黑衣服的谢顶老汉并排躺着,他吓得惊恐万状,欲喊无声,漫无目标地撒腿而跑。突然有个什么东西绕住他的脖颈,使他前进不得,只好停住脚步。双合尔极力想从这可怕的套索中挣脱出来都没有成功。原来,刚日玛一手拿着套索的另一头站在那里,似乎在嘲笑地问他“往哪里跑”。缠住他脖颈的套索也散发着刚日玛衣服下摆上的那种令人作呕的特别的香气,原来是刚日玛解开腰带当套索套住了他的脖子。双合尔被那个奇怪的香气熏得迷迷糊糊,像一只被纤绳牵住的狗一样跟在刚日玛身后一路小跑,经过刚才的那片坳地再往下走,遇到岩石、峡谷竟然畅行无阻,如腾云驾雾,行走如飞,真让双合尔惊叹不已。他想,要是早有这个特异功能,阿拉坦博日和应该早就顺利到达了。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双合尔也没有估摸时间的意识,突然从两边是直插云霄的白色岩石,直通沟底的峡谷中间从天而降似的呼啸而下。峡谷的那一头有两三棵白色枯树像讨债似的伸向天空,树上无数的枝枝杈杈像神话里的妖婆长有长长的指甲的手指一样令人发憷。挂在那些枯枝上旗幡似的布条在黎明的冷风中哗哗地翻飞,好像在为那些冤鬼招魂。枯树的那边有一些黑黝黝的洞口像老喇嘛的瘪嘴一样张开着。双合尔惧怕被带进这些黑黝黝的洞里去,他的猜想不幸言中,刚日玛飞动着衣服的下摆,向双合尔红鼻子里发送着那令人作呕的怪味,把他连跑带颠地带进了那黑黝黝的山洞中。

山洞里弥漫着发霉的气味,在长满青苔的墙壁和洞顶数不清的裂缝里蠕动着花白的、黑纹的、红斑的、绿纹的各种颜色的蛇,伸出扁的、带尖的、三角的脑袋,似乎在迎接双合尔的到来。洞口附近“叮咚、叮咚”流出暗红色的泉水流经长霉的青色石板渗入地下。洞两边的墙壁上宛如茶杯大的甲壳虫保持一定距离紧贴在墙壁上,身上发出的微弱的光线照亮着甬道,飞蛾子围着甲壳虫在上下翻飞。传说中的九泉难道都是这样流着浑浊的红水吗?那么,其他八个应该在下边。这个妖精是要把我拉入地狱呀,大事不好!双合尔吓得惊恐万状,企图挣脱刚日玛的腰带,像驾辕的马似的往后捎也无济于事。恰好这时发现脚下有一块圆圆的白石头,且根基挺牢靠。再往里走,这饿鬼也许把我摁倒在地吃掉,或大卸八块喂了那些蛇。他越想越心惊肉跳。有道是狗急跳墙,他抱住那块白石头,使出浑身解数像蜱螨一样紧紧贴在白石头上。突然觉得一个凉哇哇的东西缠住了脖子。什么东西?突然想到说不定刚才探头探脑的哪一条蛇下来缠住了自己,身上被扎了一下似的一跃而起,踉踉跄跄往前跑去。他在跑动当中明显地觉察到,那个哇凉哇凉的东西不再缠住他脖子,而是顺着腰脊往下蠕动直到裤裆,再从裤筒往下走。他出于本能身不由己地边跑边抖搂一条腿跑向山洞深处,极力想摆脱它。刚日玛得意地笑着跟在他后面,更令他厌恶。是不是阎王殿也搞改革,把惩罚人的办法搞成这个样子了?他刚想到这里,洞到了尽头。顺着裤筒往下出溜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掉下去了。他猜想可能在这里要被那些妖怪吃掉,不知是从哪个部位下手?可是,下面发生的情况并非如此。

“双合尔,像离群的牤牛似的跑到这儿来了,你?”不知从哪儿传出破锣嗓子声音,由远而近。

这个声音既熟悉又友好,双合尔感到很亲切。但他内心的恐惧并没有因此而减轻,仍然浑身哆嗦着。既然是鬼蜮,就会是诡计多端,变化无穷,它会装扮成拯救你于灾祸的救星,像猫玩弄老鼠一样玩腻了才会吃掉。除了上帝没人能够制止这个行为。双合尔脑子里一团乱麻,唯一的祈望就是逃命,他试图从原路退回去,回头一看,发现刚日玛就站在身后,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徒劳的。

“他是从阿力玛斯之岭那边儿上来的吧?”

破锣嗓子在问刚日玛。

原来他们是一伙儿呀。双合尔知道自己刚才是猜对了。接着将要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没有勇气想下去。

“老头儿你真是料事如神啊!我见他正骑着匹白走马神气得很,就把他逮回来了!”刚日玛向那位汉子讨好地说道。

“我在这山洞里独守数载,今天终于大功告成。有道是,兔子再狡猾,必走回头路啊。”

说着,一个黑影从洞里由远而近,看上去动作像一头黑熊那样笨拙,吓得双合尔浑身哆嗦,连连倒退,撞到刚日玛富有弹性的乳房上才停住,他用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声“救命啊!”便跪倒在地。

“别价,别价!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并没有加害于你的想法。曾经扶持过你的人是我。”那个黑影弯下腰把双合尔搀扶了起来。

花脸铁匠!一个名字在双合尔脑海中一闪而过。我这是死了,还是在做梦?怎么老是碰到已经死去的人呢?他对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产生了疑问,甚至希望这是在做梦,心里默默地祷告着。但又产生了从梦中醒过来看个究竟的想法,掐了掐大腿有疼痛的感觉,但就是醒不过来。说死了吧,实在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到底是咋死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紧紧闭上了眼睛,花脸铁匠的身影不见了。是不是换了地方?使劲摇了摇头,睁开眼睛一看,花脸铁匠的确站在面前,说道:

“我们俩有缘在这山洞里见面,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很久。请过来吧,我们俩到里边谈谈。”花脸铁匠领着双合尔从一个很狭窄的口子钻了进去。那里稍微有点光线,铁匠一侧脸上的白癜风像长在阴暗地方的白菜叶子一样呈浅黄色,说话时金牙忽隐忽现,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样子。双合尔壮了壮胆子仔细一看,透过其皮肉看得到一具骷髅架子。洞的一个角落里坐着浓眉大眼的一个汉子,他想起是孟根仓,而另一个角落里单腿蜷缩而坐的裸体女人好像是陶古斯,模糊不清。所有这些都像在梦里见到熟人似的模模糊糊,双合尔觉得自己在做噩梦,心里宽松了不少,只希望快点天亮,快点醒过来。

“世间的风风雨雨最容易让人见老,真是岁月无情啊!双合尔当年是个头发乌黑、眼睛明亮的帅小伙儿,如今却变成秃头老汉了,你那个水瓢似的秃脑瓜子连虮子都站不住脚吧?”花脸铁匠连挖苦带讽刺地说道,然后又问,“双合尔你这一次回老家是来供佛爷,还是来分祖上的遗产?”

那个工夫刚日玛已经跑到花脸铁匠身旁勾肩搭背,卖弄风骚。她接过话茬儿,语气中满是风骚劲儿:

“又是闻到了乡下大姑娘小媳妇身上的骚味了呗?不然,他在那里连一个亲朋好友也没有,何必往那儿跑呢?”

“不会是那样吧?听说他已经和一位爱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小娘们相好了嘛,那些土里土气、浑身散发着汗味的乡下妇女他哪会看得上呀?他可是为一件东西专程而来的吧?”花脸铁匠狡黠地说道。

“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天下男人都一个德性。什么味道都想品一品嘛。你忘了你自己搂着我睡,还往陶古斯那儿伸腿吗?”

“住嘴!你这个屁眼儿着了蛆的母山羊!”一声怒号,刚日玛立即变得鸦雀无声,可能从墙壁上的哪一个石豁子走进去了。双合尔心里想,疑似孟根仓、陶古斯的黑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可能也从那个豁子进去了。他甚至猜测花脸铁匠也是从那个豁子出来的,但是他却猜错了。这个山洞实际上有很多豁子,像是野兽张开的大嘴呼吸着冷空气,需要的时候随时一张一合。双合尔既觉得像是梦幻,又觉得阴森可怖。

“扎[11],老弟呀,老哥对你哪儿来哪儿去并不感兴趣,那些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倒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为此,我在此等候很久。这次对你的行程有所打扰,还望你多多海涵!”

花脸铁匠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很威严。双合尔急忙退步,哀求道:

“请您高抬贵手,只要放我走,我在所不惜,都可以给您!”

“双合尔,我不是那种趁火打劫、夺人所爱之人。只想和你借一把钥匙。如果我早知道你是苏米亚台吉的孙子,应该在得到那只铁箱子的时候,就问你把钥匙要过来。后来我知道了这件事,可惜你已经进了城,咱们总没有见面的机会,事情一直拖到如今。不过没关系,你我两家素有交情。你爷爷那只铁箱子,就是我爹给打制的。里边到底有啥东西,你还用得着我来说吗?那东西对你没有用,而对我有用。和铁、砧子打交道的人,对那个东西总是感兴趣。”

双合尔听了很着急,心想,死的活的都问我要钥匙,真是奇了怪了。我的祖辈也是,那破烂玩意儿藏着掖着干啥子嘛,给我惹出了这么多麻烦来,不免心里埋怨起来。

双合尔说:“我如果有那钥匙,别说是一把,再打它个一万把都可以给你,问题是我确实没有那样东西。你儿子也是为了这个,把我折腾得够戗。”

“你见到我儿子了?给了他就得了嘛。就算你不考虑我给过你的好处,想想这是已经故去的花脸铁匠的遗嘱,也是应该给的吧?”

花脸铁匠话里有话,软中带刺,双合尔看到发出声音的那个地方似乎有一具白森森的骷髅沙沙作响,两只眼睛和嘴巴的黑幽幽的窟窿好像要把他一口吸进去,不由心惊肉跳。

“不,不,真的没有。”他用颤抖的声音嘟哝了几句,本想解释点什么,但发不出声音来了。

“你应该想想自己是仗着谁的抬举人模狗样地混到现在。你以为说不知道就能骗得过我吗?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你就是为那个东西奔波呢。没关系,你不要以为交出了钥匙,我儿子就独吞了,如果真有利可图,你可以和我儿子分享嘛!说实在的,虽说那东西是你祖上的东西,但你别忘了也有我父亲的一份儿!”

“可是我没那个钥匙呀。求求您啦!”双合尔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钥匙到底在哪儿,我会有办法让你说出来的!等着瞧吧!”花脸铁匠咬牙切齿地说着,一把把他从肩膀头上提溜起来扔进冰窟里,叫来一只黑狐狸把住了门儿。刚才在路上曾遇到的那只黑狐狸不知道为什么也在这里。那只黑狐狸像一只看见肉块儿的猫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双合尔。不是靠人工,而是完全自然形成的这冰窟寒气逼人,冻至骨髓。看来终究要冻死在这里的可怕想法向双合尔袭来。双合尔蜷缩在冰窟一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醒来,看见孟根仓、陶古斯出现在冰窟出口的一个台阶似的白色石板上。这真是冤家路窄,双合尔不得不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冲动和冒失造下的种种罪孽,说不清是因为悔恨,还是害怕,眼泪落在花岗岩似的冰面上,而落下的眼泪立刻变成了冰疙瘩。

陶古斯、孟根仓好像是从白石板上长出来似的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向双合尔这边投来毫无感情的、冷漠而麻木的目光。在这可怕的气氛中,双合尔戴在手腕上的瑞士表突然停止了向前走动,像想起遗忘的东西的人一样原路返回。它秋—夏—春—冬按着季节顺序倒了回去,在失去正常思维的三个人面前呼啸而过,山川、森林、沙漠、河流倒退着。一条大道穿过雪原,北面的山坡上有无数旗杆子被拦腰折断,一片狼藉,山背面的谷地里是人和牲畜的森森白骨,触目惊心。听说,从乌兰图拉嘎搬迁到阿拉坦博日和那年,曾遭受雪灾和狼害,这么多牲畜骨头应该是那次留下的。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的遗骸,双合尔百思不得其解。随着时针的倒退,时光也在倒流。双合尔谢顶的脑袋上长出了乌黑的头发,苍白的脸变得红光满面,顿觉世界一下子无限辽阔,一种莫名的激动在心中涌动。陶古斯脸上露出一种劫后的安详,孟根仓两眉之间凝结着刻骨仇恨。不知为什么,双合尔看了一下腕表,时针仍在倒着走。历史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倒退,但人的脑海可以回首往事。世界人权年——公元1968年冬到了阿拉坦博日和,精准的瑞士腕表的时针不再倒着走,开始正常前行。

阿拉坦博日和朔风呼啸,异常寒冷,就连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似乎也害怕寒冷,在烟囱口转了一圈后赶紧缩了回去。多年不遇的寒冷和莫名的仇恨,成了令人不解的两个谜留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想去解开这个谜,而或迫使自己,或随大溜义愤填膺者却不在少数。在这种人为制造的仇恨沸腾的阿拉坦博日和大会议室,一场你争我斗的游戏即将开场。

“听说双合尔昨天结婚了,是真的吗?”

“说是嘛。”

“怎么能和她结婚呢?她是那个阶级的人啊,双合尔犯错误了。”

“不会吧,把另一个阶级的人搂入无产阶级的怀中,也错不到哪儿去。”

听见墙旮旯里两个人如此对话,双合尔觉得后一句话挺中听,不由点点头。的确如此,我是把一个阶级异己分子改造过来的人,是有功的。但吃咸的扯淡的嘴啥不说呀?少不了有人说我投入了别的阶级的怀抱里或者说我在无产阶级的怀抱里放了颗定时炸弹!但我也不能去堵人家的嘴。不管怎么样,我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表现我的阶级立场、阶级觉悟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那时候,那些血口喷人的家伙该无话可说了。所以,他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投入这场斗争。这是双合尔当时的想法。现在,他回忆起那时的一幕幕。

阿拉坦博日和众多牛鬼蛇神里最顽固的一个人被押进了会场。犹如擦拭多年的红铜似的古铜色脸庞的那条汉子两腮抽动,两道浓眉下面怒目圆睁,放射出仇视的光芒。虽然沾满油垢的胡楂、蓬松如草的头发连在一起,但也不能掩盖住他咬紧牙关、无所畏惧的男子汉凛然之气。当他喘粗气时宽大的胸脯上下起伏,他呼吸惯了空旷的原野上的新鲜空气,在这人们济济一堂的屋子里感到沉闷憋气。双合尔、陶古斯两人认出他是孟根仓,但孟根仓不相信这是自己。一条汉子在阿拉坦博日和风光无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口号声此起彼伏。这显然是让孟根仓低头的喊叫声,而他毫不理睬。几个年轻后生过来摁住他的头,孟根仓毫不费力地一把把他们推开,仍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被推开的几个人害怕孟根仓那铁棍般的胳膊,如果真把他惹毛了,在他们脖颈上抓一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再也没人敢轻举妄动。

“人们的手摁不住你的头,那就让你尝尝棍棒的厉害。”双合尔抄起捡粪叉往孟根仓脖颈狠狠地抽了过去。孟根仓踉跄了两步差点倒下去,他极力稳住后僵硬地回过身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仇视着双合尔。

“算你是条汉子!”双合尔又举起捡粪叉要打的时候,一个老汉箭步跑过去,夺过双合尔手里的捡粪叉,说:

“别打了,要出人命呀!”

双合尔趁机朝轻轻摇晃着身子的孟根仓踢了一脚,“嘭”的一声,破靴子的靴尖正好踢在了孟根仓心窝子上,阿拉坦博日和的这条汉子应声倒地。胆小的妇女们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双合尔舀来一瓢凉水泼了过去,孟根仓才慢慢苏醒。

“那只铁箱子里藏了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埋在脑干达丽老妇人家的地下?你快说!”双合尔说着随手抓过手指粗的白柳条。

“快说!快说!”人们呼应着。

“我不知道!”孟根仓说。

“是吗?”双合尔咬牙切齿地说着,掀开孟根仓后衣襟,用柳条照着后腰狠狠地抽打过去。

孟根仓再次晕倒。

有人在叹气。

有人在发笑。

双合尔又舀来一瓢水泼在孟根仓脸上,孟根仓醒了。

“箱子里到底有啥东西?”双合尔挑衅地发问。

“我不是先知先觉的占卜师,也不是胡说八道的说书人。我怎么能够知道从人家屋子地下挖出的箱子里到底有啥东西?”

“哦,是吗?”双合尔听出他话里有话,是在对他旁敲侧击,气不打一处来,又抄起一根柳条。

“双合尔,你等等!”传来一声女人的声音。

双合尔看见人群中站出来一个长有重叠牙的女人,辫子甩在身后。那是刚日玛。

“你也够聪明的人啊!你以为假惺惺地批斗孟根仓,就能够掩盖你的罪吗?如果你真对孟根仓恨之入骨,那为什么把钥匙交给陶古斯,让孟根仓逃跑呢?难道你不准备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吗?”

刚日玛这句话无疑是往热油锅里扔进了一块儿冷石头,重重地落在双合尔心里,甚至在所有人的心里,激起了很大的波澜,气氛立刻变得异常寂静。人们的目光从躺在地上的孟根仓身上转移到刚日玛脸上,最后又集中在双合尔身上。双合尔在这突然袭击面前显得束手无策,无地自容,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他像一只嘴尖上挨了一闷棍的狗一样,突然觉得无论如何得说点什么,嘟哝着说:

“我没给陶古斯钥匙。她是……从秃子那里偷去的。”

“说假话不脸红啊,你是会把牛棚的钥匙交给秃子的人吗?有人知道你和陶古斯睡觉以后作为回报把钥匙给了她的。现在,你把那个妖精娶过来了,作为回报,你准备给她什么呀?”刚日玛叉着腰说。

孟根仓用手撑着从地上站起身,久久地盯着双合尔,喊道:

“这是真的吗?”

面对孟根仓鲜血欲滴的红红的眼睛,双合尔胆怯了。

“和你没关系,你住嘴!”

双合尔呵斥了一声,但没能掩盖住其做贼心虚的窘态。

孟根仓突然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双合尔的脖领。

“你反了你,放手!哎哟,妈呀,掐死我了!”双合尔挣扎着极力想从孟根仓手里挣脱掉。

孟根仓由于有伤在身跪倒在地,但仍没有放松抓住双合尔脖领的那只手,双合尔也被带倒在地,孟根仓翻身压在双合尔身上掐住其脖子。

“孟根仓,你放手,放开我!”

“嗨,把他们弄开!要出人命呀!”众人在旁边喊叫着。

双合尔呼吸急促,眼睛翻白,手乱挥脚乱蹬。火炉上烧开的一壶水被双合尔踢翻,满屋烟灰腾起,妇女的尖叫声和坐在炉子四周的人们被呛的咳嗽声混杂在一起。坐在后面的人们想看看这场打斗,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往前挤。有的站在桌椅上被人挤倒在人身上挨了一顿臭骂,有的虽然没被挤倒,但被升腾的烟灰呛得受不了,只好下来。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又挤又推快要挤到火炉子跟前,喊声骂声响成一片。一些不规矩的家伙趁机伸手摸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私处,在尖叫声中过着淫瘾。

似乎是厌烦了这乱成一锅粥的场面,时间离开那里来到了查干少荣底下。从少荣山崖上跳下的陶古斯的遗体躺在这里。陶古斯胸部砸在一块老人头似的光溜溜的紫色石头上,两只手耷拉在紫色石头两侧,一对双眼皮眼睛似乎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斜视着永远定格在那里。双合尔、陶古斯、孟根仓谁也没有勇气正眼看一眼那副惨状。双合尔的心如针扎般地疼痛。好在手腕上的手表秒针正常地往前走着,使得他松了一口气。围绕着小小的表盘的瑞士手表的秒针犹如双合尔的兴旺史一样顺利地往前走着,在如梦似幻中又回到了这该死的冰窟。

双合尔的心仍隐隐作痛。他不知道刚才为什么突然回到了那不堪回首的岁月了。有一个不祥之兆似乎在无情地告诉双合尔,他无法逃脱眼前不可逆转的危险境地,站在眼前的这两个人随时可以抓住他,将他碎尸万段。想到这里他惊愕失色,赶紧爬到孟根仓、陶古斯脚下:

“我是来向你们谢罪的。任杀任剐,随你们的便!”说完,双合尔放声哭了起来。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似乎无权接受你的谢罪。”孟根仓声音显得悲观。双合尔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当年那位顶天立地的硬汉子之口。

“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向你们谢罪。回想起当年贻害乡邻,作孽多端,在你们两人英灵面前万死不辞。”双合尔悲痛异常地嘟哝着。

“这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自从落入你的手掌之后,我们哪有一解仇恨的权利啊?活着的苦难可以以死解脱,但死后的苦难无法逃避。”陶古斯说道。

陶古斯的声音似乎承受不住世间苦难之重,轻轻地颤抖着,几乎没等传到他人耳朵就掉了下去。但是,这句话触动了当年无情地占有她娇弱的身躯,如今阴阳相隔的两个人心灵的创伤。

不知何时回来折磨我呀?陶古斯这么担忧着,像一只被打断了翅膀的鹌鹑一样蜷缩在炕旮旯里睡得很晚。永远难忘的初恋的甜蜜被无情地剥夺,况且没有能救下本应共享这幸福的心上人,自从被刚日玛抓住后,在双合尔手里逆来顺受,甚至身不由己地和他结了婚。所有这些,常常使陶古斯做噩梦受尽煎熬。突然,头发被人揪住,身子被人提溜了起来,陶古斯虽然被惊醒,但全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脏狂跳不止。此时,她还没有从沉睡中完全醒过来,一双受惊吓的眼睛瞪得滴溜圆,黑暗中模模糊糊地看见揪住自己头发的人的轮廓,吃惊不小。

“谁?”她用哭腔问了一句。

“不是你那个跟在母马屁股后边的人!”从恶狠狠的声音里听出是双合尔。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惹他这般动气。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陶古斯哀求道。双合尔使出吃奶的劲儿扇了她两个耳光。

“你想要和你那个愣货一起逃跑,让我背这个黑锅,你该高兴了吧?一切都在你这个母狗手里完蛋了!他妈的。”说着,把陶古斯拖到炕下。

陶古斯知道偷钥匙的事儿被发现了,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如今一切听天由命。她像一只被揪住犄角的山羊羔,任由双合尔打来骂去。双合尔打了踢了,折腾了一阵儿,估计打累了,把陶古斯扔在一边,拿出婚礼上剩下的酒一边喝着,一边翻来覆去用那么几句骂人的话骂着。酒喝完了,也骂完了,躺在地下的陶古斯暗暗地希望此事到此结束。没承想双合尔抓挠着自己蓬松如草的头发号啕大哭起来,然后突然跑过来,把陶古斯身上的衣服扒得一丝不挂。

“你用屁股骗得我如今威信扫地。你滚,用你那诡计挽回我的名誉!”双合尔把陶古斯推出门,从里面插上插销后坐在那里哭了起来。冬季寒冷的夜晚,寒风吹得陶古斯身上像千万根针扎一样,活生生地冻死在双合尔破房子门前的危险降临到她的头上。与其说嫁汉,不如说是嫁了个魔鬼,陶古斯觉得生不如死。站在这里冻死无疑。可是,这种死对陶古斯来说太残忍了。挂在房檐下面的双合尔的破皮袄的袖子在风中飘起,像地狱的白幡向陶古斯招手。陶古斯走过去一把拽下来披在身上向娘家跑去。等走到家门口时,两只脚掌已经冻裂,但陶古斯顾不上这些,进了屋扔掉双合尔的破皮袄,拿过母亲褴褛不堪的破袍子披在身上。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汗味,觉得比世上任何味道都可亲,使她想起和母亲在一起的幸福时光。要去那另一个世界,人世间的生活多么值得留恋,虽然贫寒但充满着爱、充满着欢乐的这个家庭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呀!有道是,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咬咬牙挺过去,也许苦尽甜来,时来运转。可是,一想到和双合尔这条白眼狼结了婚,这辈子能有什么幸福可言,即使是和他离了婚,也无脸和孟根仓生活在一起。想到这里,对生活的绝望吹散了她对生活的眷恋之情,更加坚定了她离开红尘的决心。但她不觉得为了母亲而被双合尔蹂躏有什么不对,甚至也顾不上为自己从那天起完全落入魔掌以致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而悔恨。

如果母亲不能囫囵出来,弟弟妹妹在别人屋檐下会怎么样生活呀?这个想法虽然一闪而过,终究没能战胜她寻短见的可怕决心。她从柜子底下拿出破毡靴子穿在脚上,沿着去阿力玛斯之岭的路,直奔查干少荣雪峰,义无反顾地走去。

被酒力和怒气冲昏了头脑的双合尔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凌晨。他蒙蒙眬眬地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哎呀,可把人家女儿冻坏了吧?这下双合尔吓得够呛,赶紧跑出去围着破房子转了几圈,没有发现什么,心里稍微宽泛了一些,不过想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如果跑到别人家里可就给我丢人现眼了,去附近几家去打听。一丝不挂的女人去也去不到很远的地方,他在村里的水井、畜圈寻了个遍,仍然没有找到。实在没办法,最后报告了花脸铁匠。铁匠一听非常生气,责备他放跑了深藏的阶级异己分子,动员全体民兵去寻找仍然杳无音信。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第二天传来了一个年轻妇女在查干少荣跳崖自尽的消息,寻人工作才告结束。

陶古斯的遗体就地埋葬。回来的路上,双合尔想到钥匙的事儿还没有结果,这回又摊上命案,吓得魂飞天外,晕倒在地。

但是,在关键时刻扶他一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花脸铁匠。花脸铁匠不知为什么如此大发善心,向公社专案组报告,并保下了双合尔。

双合尔很走运,不久被调到旗里工作。正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挖肃”运动宣告结束,说是犯了“左倾扩大化”错误。双合尔觉得很遗憾,如果说犯了“右倾错误”那倒没啥,双合尔会深信不疑,可是说“左倾”,左是东,东是个很吉利的方向,那个方向还能出错?双合尔虽然心有不甘,但他哪有扭转乾坤之能力,只好心里闷闷不乐。突然,又传来落实政策的消息,双合尔觉得有利可图,便说自己老婆在运动中受迫害跳崖致死,弄到了一个落实政策的指标,被安排到旗文化馆工作。后来又调到盟[12]里,升任现在的职务。随着不断更换新地方,旧账逐渐被遗忘,直到现在。

生活中曾犯下的罪孽,把双合尔推入无可挽回的悔恨的深渊,此刻突然又见到了阴阳相隔的两个人,不得不回忆往事,心惊肉跳。

“在人世间我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但是我们并没有做到。从牛棚逃出来之后,我恨刚日玛出尔反尔,害死了陶古斯,所以,我把她掐死。我本来也想杀掉你,但被人察觉,我解开人家拴在拴马桩上的一匹马逃跑。我走投无路,最后爬上查干少荣山崖随陶古斯而去。最后落到这步田地。”孟根仓如是说。

双合尔回想起多亏被调到公社专案组当打手,才没有让孟根仓掐死,躲过了一劫。那天夜里,他躲在远处看见孟根仓到他那破房子,一脚踹开他家的破门进去了。如果当时他在家,肯定死在这力大如牛的愣货手里,他想起来就后怕。

后来,双合尔去查干少荣山下亲眼目睹了孟根仓的遗体。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巧合,发现孟根仓也面朝下不偏不倚胸脯砸在陶古斯砸过的那块紫色石头上。也许是承受不住接连而来的惨绝人寰的巨大悲痛,紫色石头从中间崩裂,似乎要张嘴向人间诉说点什么。因为孟根仓身上流出的鲜血凝固在石头缝里,才没能喊出声来。后来一想起那惨不忍睹的场景,双合尔都不寒而栗。有一天早餐吃夹有果酱的面包,双合尔突然想起那块裂缝被鲜血凝住的紫色石头,吐得一塌糊涂,差点把胆汁儿都吐出来。

“无论如何请你们俩接受我的谢罪。我专程从数千里之外来的。”双合尔瞅着眼前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哀求道。

“不是和你说过了嘛,那些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你倒把那花脸铁匠要的东西,赶快给他吧!他可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你不满足他的要求,就是坐穿了这冰窟,想出去也是痴心妄想。”陶古斯声音柔柔的,令人怜悯。

“不!我这辈子再也不干坏事了,你们帮我离开这该死的地方!我要去见见脑干达丽老妈妈!”双合尔为了使对方相信他的话,拍着胸脯说。

“不行!我们没有那个胆量。”孟根仓说完,拉着陶古斯消失在烟雾中。

“不要扔下我!”双合尔哭喊着往前爬行,陶古斯、孟根仓的形象再也没出现。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女人委婉悲凉的歌声:

查干少荣山顶,

我为何来爬登?

若知道你还在想念,

我何必遗恨终生?

查干少荣孤峰,

冬天为何来攀登?

若知道山路难行,

我何必翻山越岭?

好尥蹶子的马儿,

骑上去多担心。

好难行的山路,

走上去多艰辛。

双合尔眼睛湿润。他想,这个歌儿应该是陶古斯唱的,可仔细一听又不像。不知是从谁的内心深处潺潺流出的这支节拍缓慢的曲子犹如拴在原野上一棵孤树上的白色纱巾随着秋日的风迎风飘荡一样越飘越远。双合尔这一生听过的歌儿无数,从没有哪首歌比这首歌曲令他感动悲伤。这个歌儿肯定是陶古斯哼唱的。他想到阿力玛斯这个鬼蜮地方会把人变成这样,不由浑身骨软筋麻。冰窟的寒气沁入骨髓,令人难以忍受。他真想喊一声:我给你铁箱子的钥匙,你放我走吧!可是他真没有那把钥匙,给什么呀?把人家叫了来,给不上东西,那岂不是耍弄人,罪加一等,会受到比这个更加严厉的惩罚。所以,他最终没敢喊出声。双合尔心里想,也许这是上帝发现了我的罪孽在惩罚我。那我是罪有应得,我应该承受。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守门的黑狐狸开始打盹,不一会儿可能是睡着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可是逃跑的好机会。可是从这儿出去以后往哪儿跑啊?能找得着来路吗?让刚日玛牵着手腾云驾雾似的来的,我一个人能那样回去吗?他胡思乱想着,与其在这里等着活活冻死,倒不如出去闯一条路。他站起身像贼一样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向洞口走去。只见黑狐狸把细长的尖嘴放在展挺挺地伸出的前肢上舒舒服服地睡觉,双合尔满以为能从它身旁溜过去,刚要迈过去,“呼”的一声,只见那畜生一跃而起咬住了他的手腕。“哎哟,妈呀!”双合尔惊呼一声,使劲儿掰扯被咬住的手腕企图从狐狸嘴里挣脱出来,结果不但没如愿以偿,反而被狐狸使劲一甩,如一捆羊草似的摔进洞里。双合尔顺着这个劲儿,如同坐着冰车玩耍的顽童一样滑行,直到后背重重地撞在洞里的墙壁上,“嗯”了一声才停住,吓得他都忘记了疼痛。那只凶狠的黑狐狸若无其事地又把细长的尖嘴放在展挺挺地伸出的前肢上,闭上眼睛似睡非睡地趴着,似乎在嘲笑双合尔。领教了这家伙的厉害,双合尔才收起了妄图逃跑的想法,一动不动地坐在刚刚撞上去的墙根儿,等待着命运的摆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唧唧,唧唧”的声响。双合尔害怕起来,警惕地瞅了瞅周围什么也没发现。又听到“唧唧、唧唧”的声音。他心跳加速,瞪大眼睛看了看,突然发现挨着他膝盖蹲坐着一个身长如狗大腿的东西,双合尔吓出一身冷汗。

“别怕,我是黄鼠狼。”听见它说人话,双合尔毛发都竖了起来。

“你应该记得那天傍晚我们路遇在阿力玛斯之岭的事儿吧?你曾帮助我,成全了我的法术。受恩当图报。给你,你戴上它。你戴上这顶帽子,谁也看不见你了。出洞后你就朝着七佛星的方向跑。那么,阿拉坦博日和必到无疑!”

那顶帽子是用鞭鞘编制的小小的玩意儿。双合尔不知道怎么个戴法,正为难的时候,那只黄鼠狼后腿直立起来给他戴了上去,从背后一推直奔那只黑狐狸所在的方向滑行而去。仗着惯性双合尔没能停住,从趴在那儿的狐狸身旁滑过直到洞口。奇怪的是,那个可怕的东西没有像刚才似的一口咬住他。但是,双合尔毕竟领教过那家伙的厉害,从它身旁滑过时还是心有余悸,急忙从其身上一跃而起跳了过去,没承想忙中出错,一脚踩在了狐狸尾巴上。狐狸狂叫一声跳了起来,拖着尾巴在原地陀螺似的旋转了起来。它似乎察觉了双合尔已经逃跑,四处张望狂吠几声,在双合尔后边箭似的飞奔而去。说不定咬住哪一块儿,吓得双合尔抱住脑袋蜷缩在地上,黑狐狸像离弦的箭一样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看来是真的没有看见他,他重新整了整那顶帽子往外走去。经过初见花脸铁匠的那个大山洞时,只见山洞的西北旮旯里,正在云雨兴头上的花脸铁匠、刚日玛滚作一团。

“见狐狸跑过去了,许不是双合尔跑掉了吧?”

这两个鬼蜮有所察觉了,不会是看见我吧!双合尔怕被他们发现,“咚咚咚”拼命地跑了起来。

“好像有脚步声。”

“在哪儿?在哪里?”两个家伙一阵忙碌,喊着“这儿,这儿”,“那儿,那儿”,从双合尔后面追了过来。

双合尔拼命地穿梭于石头之间,终于从洞里跑了出来。感觉身上暖和多了,不像在山洞里似的浑身发抖。来到枯榆树下仰望天空,扫视着满天星斗,想找到七佛星的方向。而那只狐狸,还有花脸铁匠、刚日玛却跑向相反的方向去了。

双合尔靠在枯榆树上站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天上的七佛星,目不斜视地照着那个方向咚咚咚跑过去。突然发现几个鬼蜮跟在后边,以为他们发现了自己,双合尔在一个大石头后边藏了起来。几个鬼蜮张牙舞爪地站在原地,侧耳细听。没想到他们是在测听他的脚步声,如果还站在这里会被他们抓住,于是,他奔着七佛星升起的方向疾步跑去。

月亮和星星交相辉映,交头接耳亲切交谈。不大会儿,他们无言的谈话接近尾声,天地间一片朦朦胧胧,神秘莫测,接着九十九道岭的远影逐渐被昏暗吞食。黎明前的黑暗把阿拉坦博日和拥入怀里,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秋夜凉风习习,送来牧草成熟了的特有清香。夜阑人静,主人们神游于梦的世界,守护在户外的黑花猎犬不知觉察了什么动静,支棱起耳朵跑到院门口,“汪汪”地发出几声短促而有力的吠声。可谓好事之徒的几只山羊也随声附和着“噼啪,噼啪”地响着鼻子,虽然吓唬不了谁,但也动起了狐假虎威的坏脾气,噼里啪啦地用前蹄刨地示威着。

发现在西南方向的土坎上有几个黑影前后尾随着下来,黑花猎犬身体一缩贴着地皮窥测着目标疾步前行。

双合尔跑出那个山洞以后,跑跑停停,停停跑跑和那些鬼蜮玩起捉迷藏,最后闻到村庄和牲畜的味道直奔这边儿跑过来。听到狗吠声更为他壮了胆,他便朝着影影绰绰的像两座房子似的黑影子没命地往前跑,没承想从土坎上下来时一脚踩空跌倒在地,那顶神奇的帽子也不翼而飞,双合尔非常着急,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摸索了半天,除了干土和沙石,什么也没有摸到,那顶帽子丢了。正在这时看到三个黑影站在土坎儿上,双合尔一个鲤鱼挺身,朝着狗吠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过去。

“嗨,在那儿呢。别让他跑了,追!抓住他!”三个黑影从土包飘然而下,追了过来。那只可怕的黑狐狸已经追上差点咬住他后衣襟的刹那,双合尔看见一条四眼猎犬飞奔而来。惊吓之余,“啊”了一声,眼看要与狗迎面撞上,还没等自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发现自己已经骑在猎犬身上。那条猎犬在狐狸后边紧追不舍头尾相接,双合尔欲下不能,只知道自己骑在猎犬身上追赶着刚才追随自己而来的几个鬼蜮。噢,鬼蜮害怕四只眼的狗,此话果然不假。他这么想。

听见狗吠声牛羊骚动声,阿拉坦博日和两家人醒了。

“哎,你出去看看吧!别让野狗叼去了那几只可怜的羊。”珠岚推了推身旁的丈夫。这句话让昂苏老人听去了,不耐烦地说:

“九十九道岭的狼都吃素的了,不会来叼羊的。快放心睡觉!”说完,艰难地翻过身去,吧嗒两下嘴,很快又鼾声如雷。

会不会是那只妖魔附体的狐狸来捣乱呢?德钦想到这里骂骂咧咧地起身,拿过挂在墙头的猎枪跑了出去。德钦虽然生长在偏僻乡野,但由于从小上山打猎,练就了一身军人作风。难怪昂苏老汉说:“我儿子呀,如果生在成吉思汗那个时代,准能当上率领十万大军的将领。”此话自然有些夸张,不过,德钦当一名非常优秀的军人是一点儿问题没有。

德钦手握猎枪走到畜圈门口,除了受惊扰的几只山羊和牛犊,什么也没发现。可是猎犬不在了,好像往西南方向追过什么东西,现在那个方向空无一物。想码码踪走到西南边土包上,别说其他动物的脚印,连自己刚才走过的脚印都看不清。“双合尔!双合尔……”他叫了几声狗的名字后往回走,天亮以后再说吧!回家的路上,他听见东屋说话的声音。“吱扭”一声门开了,窗影中只见萨纳巴特尔光着膀子,一手执月牙斧子,一手提溜裤腰头攥在一侧,模样挺可笑。

“别价,你呀,这个世界上哪有东西等着你去打死的?你回来吧!唉,作孽呀。”脑干达丽老妈妈跟在儿子后面蹒跚走出来。

看见德钦走来,萨纳巴特尔颠儿颠儿迎了上去,说:

“鬼蜮,鬼蜮!看见三四个鬼蜮向西南方向逃去了,追呀,抓住他们!”说着,举起月牙斧子跑过来,擦身而过时,德钦一把抓住他拿着斧子的手,厉声说道:

“你要去哪儿?给我回去!”

“放开我!你离我远点儿!你看,你看,他们上了阿力玛斯之岭了。那个高个子鬼蜮在骨碌呢,哈哈,嗨,你放开我!有一个光头骑上你的狗了,你看不到,只有都娃锁豁儿我们俩才能看得见。你放开我!我去捉住他们!”萨纳巴特尔往前挣脱着。

德钦全凭一身力气把疯子推进家门从外边锁上。

除了昂苏老汉,阿拉坦博日和再无人入睡。

德钦回屋时,珠岚已经穿上衣服坐在那里。

“什么呀,是野狗吗?”

“没有看见。外边天黑,连脚印都看不清。估计可能是那只黑狐狸。”

“我们那几头牲畜没有少吧?”

“看样子没有。再说了,狐狸不会祸害牲畜。”

“你知道狐狸是什么吗?那种妖怪附体的狐狸,别说是牲畜,连你也能祸害掉!本来是相安无事的东西,你非得要得罪它,害得四邻不宁。”珠岚生气地嘟哝着出去。

“等着瞧!今天咱俩一见高低。”德钦记恨着那只狐狸,翻箱倒柜做出猎的准备。

德钦昨天整整一天追逐那只狐狸毫无结果,最后空手而归,惹得父亲大发雷霆。老父亲以为要空肚子过夜。

“难道九十九道岭福祉吃没了?你追那个狐狸干吗?败家的……”见父亲不依不饶,要死要活,德钦出去把唯一一只羯羊杀掉了。杀完这几只羊,难道杀了我吃肉不成?珠岚虽然十分不情愿,但毕竟不好在公公面前耍态度,极力忍住了自己。

杀了羊也用不着剔下肉来存放着吃,照各骨节卸下来煮一锅倒也很省事。清理内脏,洗洗涮涮的营生自然全归珠岚。等她做完这些活儿的时候,一只羯羊好吃部位的肉全都进了公公的肚子里,只剩下一些羊脖子和桡骨等味道不怎么好的部位。德钦默默地坐在炕沿,抽着他的老旱烟。昂苏老汉好像还没有吃够,手抓羊髋骨肉用红红的牙龈撕咬着吃,边吃边谈古论今,东拉西扯,说着唐宋逸闻、江格尔故事,权当是肉食的佐料。他把啃完的羊髋骨扔到桌子上,刚抓起肩胛骨,看见珠岚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

“你们也趁热吃吧!吃羊肉是吃不饱的,等灌血肠熟了,来一截儿就行了。现在的牲畜肉啊,真不好吃,不香。哎呀,要是有点白酒该多好啊。还是过去的那个羊肉,特别好吃,特别香。”老人脸上洋溢着笑容,把装肉的盘子推了过去。德钦抓过一块羊大腿骨肉,把盘子递给珠岚,说:

“你吃剩下的送给东屋的两个人吧。”

这时,昂苏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儿啊,你说你今天撵什么狐狸了?是不是雪白雪白的狐狸?”

“不是。像猪似的球黑球黑的。”

“噢,是吧?那你可是遇到狐狸精了。那是成了精的狐狸。千年的狐狸变白,万年的狐狸变黑。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说的就是这个。我儿子是条好汉,既然遇见了这个东西,或者你战胜它,或者它战胜你,必有一场决斗。没关系,儿啊,不要怕!即使是失败了,也是个好事,世代被人称颂。赖汉子想遇见也遇见不上。江格尔曾经战胜了十二个脑袋的蟒古思[13]魔怪……”昂苏老汉话匣子打开,兴奋异常。

德钦怕父亲又要重复已经讲过无数遍的故事,截住话茬儿,说:

“明明打中了,不倒呢。”

“那当然。那不是用子弹打得倒的,得用魔法。一物降一物!乳臭未干的孩子啊,你们懂什么呀?”

“那用什么魔法?”

昂苏老汉显得很神秘,用嫌弃的口吻“嗨”了一声摇了摇头后,接过一大碗肉汤放在面前,美滋滋地嚼着珠岚端过来的一截儿灌血肠,说:

“狗粪!四眼狗的狗粪更厉害!把它揉碎了,和弹粒儿装进枪筒里一枪可以打倒。早先,苏米亚台吉的父亲叫沙力克扎木苏。听说他遇见了一只白狐狸?你说咋地?有一天晚上……”父亲正在兴头上娓娓道来,可德钦已经没有耐心听他长篇大论,一跃而起跑出家门,在芨芨草丛、灌木丛底下捡了些干巴狗屎,照着父亲的话把它揉得细碎如粉,装入猎枪枪筒里。

“儿子,要多动点儿脑筋!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爸我在周边这一带也算是名人一个。提起大胖子昂苏、大肚皮昂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有啥呀,说你吃得比过蟒古思也坏不到哪里去。人不永恒,但名声将永恒!当年,我和富人昭德宝打赌,吃了一只四岁子羯羊的肉,我赢了。从羊头、羊蹄儿开始吃……”昂苏老汉说着说着开始鼾声如雷,睡着了。

珠岚还是不愿意,说道:

“你就不要和那只狐狸纠缠了。明天出去弄点儿吃的回来吧,要不然就断顿儿了。子弹打不死的东西,粪蛋儿就能打死?真是的。”

“不管怎么样打打看,就算没有好处,也没有什么坏处吧!”德钦根本听不进珠岚的话。

德钦挎上猎枪出发的时候,周围的景色依稀可见。看见猎狗在东屋门口转悠。

“双合尔!双合尔!”

叫了两声,很奇怪猎狗爱搭不理的样子。又叫了一遍,才不大情愿地走来。

“早晨你去撵啥了?走吧,咱俩!”德钦和猎狗说着话朝西南边土坎儿走去,猎狗走了两步又蹲坐在那里。

“这疯狗今天是咋了,闹情绪了?”德钦决心一个人走,迈着大步走到土坎儿上边。只见土坎儿下朝西南方向踩着晨露走出的一条路清晰可见,夸张地说,瞎子也能摸得到。这显然是刚才惊扰村子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低头仔细一看,是狐狸的脚印,来的脚印和走的脚印重叠在一起,像豹子的脚印似的印在大地上。猎犬的脚印也跟随其后,显然是紧追不舍地撵过那只狐狸。狡猾的东西!走时踩着来时的脚印是什么意思?肯定是那只黑狐狸。父亲说万年的狐狸变黑,也许是对的。管它是多少年的,从今天起没有人再数着你的年岁了!德钦码着那个脚印走了下去。

双合尔骑在狗背上身不由己地奔驰,从阿力玛斯之岭北坡上去的时候,那几个鬼蜮突然逃进一个蒿草丛生的谷地里无影无踪了。猎犬虽然紧随其后还是让他们逃遁了,在草丛周围嗅闻了半天也没发现蛛丝马迹,无奈无功而返。

返回的路上明显感觉狗的力气在逐渐减弱,便信马由缰地往回走。不是双合尔不想从狗背上下来,而是不知何故,全身似乎黏在狗背上了。

当回到骑上狗背上的那个土坎时,双合尔看到夜里两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子果然是两座房子。不知道是谁在敲打着什么,凭着“叮当”之声,双合尔猜想这家人起床了,就奔东边那家走去。门上挂着锁。不知所措地在那儿转悠时,听见西边屋里有人走出来。听到是有人在叫他,但怕人家见到一个骑狗的人会起疑心,就没动地方。但又觉得不能总这样吧,再一次叫的时候便走了过去。想问候两句竟然说不出话来了。这是咋地了?看那个人光顾跟狗儿说话并不搭理自己,他感到很奇怪,难道是看不见我吗,摸摸脑袋,除了光溜溜的脑袋,没有了那顶掩人耳目的帽子。只觉得很不得劲儿,就跑到拴牛犊的绳条旁躺下来。这时只见一个孕妇提溜着挤奶桶过来要挤牛奶。那妇女仍然没有搭理他,等着让牛犊嘬奶。看得出是生计够拮据的一家,只有一头奶牛。这到底是谁家呢,心里怜悯起来。走上前去想打听一下,仍然说不出话来。那位妇女风姿绰约——从她身上可以看到发妻陶古斯的轮廓。看她手臂秀美细长,指如削葱,恨不得上去闻闻。双合尔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上前舔了一下妇女的手指。

“你这野鬼干吗呢?怎么没跟你那个爹上山打猎去呀?”珠岚说着往猎狗大腿根踢了一脚,那个疼啊,忍不住呻吟了几声,“哼哼哼”,发出了自己嘴里不曾发出过的奇怪声音。只觉得太倒霉走到灰堆跟前卧下。觉得这个地方最合适。

双合尔心里像猫儿抓挠过的一团乱麻。回想起曾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如梦似幻,模模糊糊。不知道生活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这个世界上,双合尔这个人出生还是没出生值得质疑。谁也不了解自己,自己也不了解别人。只有因为自己的原因曾经有几个人遭受不白之冤,深受迫害甚至失去生命的事实,是双合尔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明,除此以外,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生活过的痕迹。但是,用自己的罪孽来作为生活过的证明,也太没有意思了。所以,他觉得自己为了谢罪不顾路途遥远,跋山涉水来到阿力玛斯之岭并没有错。

正当双合尔沉浸在千思万虑的时候,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照亮了千山万水,把故乡的山景水色原原本本地展现在他眼前。噢!我原来来到阿拉坦博日和了,黄鼠狼没有给我指错路。双合尔顿觉心旷神怡,惬意无限。这时,秋日凉爽的风吹过北面空旷的原野、慢坡,野草、艾蒿的清香扑鼻而来,九十九道岭也不像夜间那样面目可憎了。在一轮朝阳万道霞光中孤零零耸立的查干少荣雪峰,宛如阅尽人间沧桑的长寿老人的前额闪闪发光,簇拥在雪峰周围的九十九道岭道道山峦好似皱纹纵横的婆娘脸上绽开的笑容,在神秘莫测的不平常的氛围中,平常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冷若冰霜的这家人到底是谁家呀?双合尔想确认一下,他环视四周,这两家周围空旷寂寞,异常冷清。根据地形地貌和两户人家居住的房屋,双合尔好不容易辨认出这两户应该是昂苏家和脑干达丽家。他们南边应该是敦德格家,东边是哈木图道尔吉家,东南边土包上是嘎亥图旺丹家。这几家原址上蒿草丛生,算是过去有人居住过的标志。东南边土包上旺丹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榆树,比以前也粗不了多少,向西斜着长。树冠上好像停着一只乌鸦,一只黑鸟落在树杈上,树杈微微摆动。这几户人家到底搬到哪里去了,双合尔一无所知。

寂寞难耐的氛围中,双合尔显得很孤独。多亏脑干达丽老妇人家没有搬走,仍然居住在原址上,这对双合尔来说多少是个安慰。老坐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这两家得进去看看。望过去,刚才那位面若冰霜的年轻妇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完牛奶进屋去了。他去西家推门而入。光线暗淡,黑幽幽的屋里空气浑浊,双合尔只觉得很不舒服。听见昂苏的鼾声进得里间,挨着西墙睡觉的那个人肥硕的身体已占去火炕的一大半儿,差不多耗子能钻进去的粗粗的鼻孔吸入着屋里闷热的空气。应该是专门为他缝制的,被汗渍、油渍浸得看不清颜色的夹被像一顶硕大的帐篷一样盖在他身上,久久没动静,疑是发生什么不测的时候,突然“呼”一声呼出满肚子的空气,嘴边长长的胡须像是秋风吹过草浪一样掀起波浪。双合尔从小就熟悉这个人,他除了显老之外,没有太多的变化。是否要弄醒他,正在犹豫不决时,“啪”的一声,大腿外侧挨了一记鞭子抽打。又惊又疼,狺狺吠叫着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位年轻媳妇手持牧羊鞭,挺着大肚子站在身后。他害怕再挨鞭子,拖着挨打的后腿赶紧从袍子下摆下面钻了出去。

“这条狗越来越不像话了,原来是不会进屋里来的呀。再进屋里来,看我扒了你的皮!”女主人的厉声责骂从身后传来。看这女人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气?双合尔好生奇怪,跑出老远后回头看了看。姣美的脸蛋和火爆脾气不相适应的那位妇女提溜着一瓦罐儿东西倒入狗食盆后,叫了几声:

“双合尔,双合尔!”

双合尔知道是在叫自己,但他心生怨气,没有过去。

这时候,东边人家的板门“吱扭”一声被打开,一个拄着拐棍的瞎子老婆婆摸摸索索地走出来。拖着前衣襟,满头银发的这个人不用问就是脑干达丽老妇人。从她弯如弓的后背不难猜到她曾经背负过多么沉重的生活担子。而在如此沉重的担子上加重过难以言状的苦难的人是我,双合尔想到这里心如刀绞,走上前去跪在老妇人的前面。但他还感觉不到自己不是在跪,而是在蹲。他本想说出认错谢罪的感化人心的话来,可是只能发出“咦咦啊啊”的细碎声调。不过那个声调还算温柔亲切。双合尔急中生智,想握住老妇人的手,把最好使的前肢伸了出去。

脑干达丽老妇人发现一个毛茸茸的、粗糙的东西在摸她的手,用拐棍划拉着倾听片刻后,说:

“是双合尔吧,还没喂食呢?”说着在他后脖颈上用手摩挲了几下。

这一摩挲,让双合尔倍感亲切,摇头摆尾发出“咦咦噢噢”的声音,把两只前肢搭在脑干达丽老妇人的双肩上,吻起了老榆树皮似的脸颊。老妇人大呼小叫道:

“呸,这东西舔我嘴脸,滚,滚!远点去!”

西边屋的孕妇闻讯赶来,一路骂骂咧咧。双合尔一看不好,怕挨鞭子抽打,赶紧逃跑。突然,从东屋出来一个头发蓬松、鼻涕邋遢的年轻后生,他手持月牙斧子从后面追了过来。双合尔发现大祸临头,纵身一跃,飞奔而去的刹那月牙斧子旋转而来,在他身后扬尘而落。那个后生“呜啊”喊叫着,在后边追了过来。双合尔吓出一身冷汗,惊奇自己跑动的速度。如果不是跑得那么快,那月牙斧子说不定已剁入他身体的某个部位。

“嗨,双合尔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嗨!你别跑啊!”疯子小伙儿在身后喊着。

双合尔拼命地逃跑,等跑到一个土丘上时发现后面没啥动静就停住了脚步往回看了看。西边屋的烟囱里冒出淡淡的青烟,像不可理喻的思绪消失在空旷的天空中。而牛粪烟气的味道对双合尔来说怪亲切的。空着肚子的他闻到了烟气的味道,突然感觉饿得心慌目眩。

这两家人为什么对我如此恨之入骨?刚才那疯小子好像认出了我。那小子应该是萨纳巴特尔。对我动斧子动刀是为了替他姐姐报仇,想想也没有错。双合尔这么胡思乱想着卧在土丘上边。太阳照得后背暖烘烘怪舒服的,他闻着地上潮湿的味道进入了梦乡。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领着不到五岁的小姑娘,从岁月深处向他走来。地平线上的一轮红日,不知道是在刚刚升起,还是将要落下。两个孩子跑到一个挺大的铁箱子旁边。铁箱子漆黑如夜,锁头金光灿灿。两个孩子交谈起来:

“这箱子里到底有啥东西呀?”小姑娘问。

“有很多钱。”小男孩儿回答。

“不是!这里头有日子,有太阳的日子。”小姑娘争辩道。

他们各持己见,最后俩人竟吵了起来。

“那好。如果是有钱我要,如果是日子,那归你。”小男孩说完想打开这铁箱子。

但是,铁箱子可不是轻而易举能打开的。这时候,一个长须飘然、眼睛斜视的老者来到他们跟前,说:

“孩子们!这铁箱子里的东西的真正价值你们可能不知道。但是,对你们真正有用的东西是打开这箱子的钥匙。你们应该锲而不舍地去寻找那把钥匙。”说完,老者悄然消失。

双合尔感到很奇怪。突然浑身哆嗦,意识转移到另外一个场景:

风从房檐边呼啸而过,直吹得如一把把寒气逼人的刀割在人身上。在这滴水成冰的夜晚,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躺在空荡荡的屋里。房门吱扭作响,走进一个醉醺醺的汉子。

“看那个秃子半斤酒都架不住醉成烂泥。卵子长在他身上真可惜了。要是长在你身上该多好!”那汉子说着,钻进了姑娘的被窝。

“不过,没让你长卵子,是上帝对我的奖赏!嘻嘻……”那汉子发出淫荡的笑声。

姑娘霍地坐了起来,立即引起那汉子的不满,骂道:

“他妈的,咋不像身上抓挠一下觉得舒服的猫似的乖乖地给我躺着了?我可是说话算话的,你母亲至今没有挨过一次打,我借口她有心脏病,让她猫会儿腰就让回去休息。但你也必须说话算话,不然有你瞧的!来,给我脱!”

姑娘被逼无奈,给那男人脱去那条散发着恶心的味道的棉裤时差点没有呕吐出来,随手扔到一边时,拴在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当啷掉了下来。男人使出浑身解数在她身上折腾了一阵儿,最后筋疲力尽。

“明天天亮时招呼我啊!”男子嘱咐一句便呼呼入睡。

姑娘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把剪刀,随时准备往烂醉如泥的那汉子要命之处捅进去,剪刀的锋利的尖儿直指那汉子皮肤发红的胸脯,似乎看得见虽然在跳动而毫无仁爱的那颗罪恶的心。姑娘的手颤抖了,随之把剪刀扔在地上,姑娘无声地抽泣了起来。她抽泣了一阵摸过衣服穿在身上,静悄悄地走了出去。刚迈出门槛就发疯似的跑了起来。跑了一阵后,好像想起了什么进退两难地站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回到家在那个男子身边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那串钥匙,可惜拴钥匙的绳子正好被压在男人的屁股底下,轻轻地拽了一下拴钥匙的绳子,还好拽出了一截儿,但再拽了拽好像什么东西被卡住了,姑娘急得出了一身汗。

突然听见那男子喊了一声:

“你想干什么?”姑娘吓得差点晕过去。

“那是我的,是我爷爷的!”说了句和现场情况毫不相干的话,然后吧嗒吧嗒嘴继续睡觉。姑娘这才发现他是在说梦话,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她实在是束手无策了,跪下来伏在炕沿边抽泣的时候,突然触到了那把剪子。有了,她拿起剪子剪掉钥匙上的绳子,拿起钥匙就走了出去。

双合尔做了这么个奇怪的梦醒了。从地里冒出头儿没等长高的草儿已经干枯,蝗虫们在枯草间蹦蹦跳跳,此起彼落,阵阵吹来的热风使得他心情更加烦躁。炽热的秋阳晒得他脑袋昏昏沉沉,他想方设法弄点湿润东西润润嗓子,又踉踉跄跄地向那两户人家走去。

世事无常,人生难料,自然界的千变万化也无法预料。昨晚还是寒气逼人,没想到白天却变得酷热难耐。蒿草丛生密不透风的老房原址,更显得闷热。虽然周围植物稀疏,而在老房址地,牛粪堆旧址上蒿草、蓬草等牲畜根本不吃的粗糙植物却长得很旺盛。

双合尔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走进这蒿草丛生的地方。被掩盖在蒿草丛中的残墙断壁,破砖烂瓦十分难看。他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被遗弃的老房址地更难看的地方,他想赶紧离开这里。刚走出几步,他认出这里居然是他曾经生火做饭、安身立命的老房子的旧址,他凄然泪下。他想到如同被遗弃的老房址地一样,自己也面临被遗弃的境地,悲哀之情油然而生。如果早知道这样被人敌视,无容身之地,何必从那么老远跑到这该死的地方,他那认错谢罪的决心开始发生动摇。他想原路返回,但一想到要翻过阿力玛斯之岭不由毛发竖起,双腿哆嗦,只好收起了刚才的想法。想要绕道而行,可是现在着了魔似的黏到狗身上难以分离,只好在这里等待命运的安排,别无他法。

尽管双合尔害怕萨纳巴特尔的那把月牙斧子,但是为了填饱肚子他不得不离开这往事悠悠的老房址地,悄悄靠近那两户人家。他发现西边那家的门口放着一桶酸奶水,赶紧上去喝了起来。他尝到了小时候喝过的茶渣熬的奶茶的味道,觉得挺不错,更贪婪地喝了起来。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

“这疯狗,不让放东西了!”

双合尔吃惊不小,回头一看只见那位孕妇从院外走进来,他想起后背上挨过的鞭子,一跃而起逃跑时顺手牵羊,叼上一块在凉棚上晒的奶豆腐,从柳条篱笆墙上跳过去跑了。背后传来年轻妇女愤愤不平的怒骂声。

夕阳西斜,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只见德钦在别旦式猎枪的枪管头挑着一张黑狐狸皮扛在肩上,以男子汉的步伐昂首挺胸地往回走。他把经过风吹日晒褪了颜色的旧袍儿的前衣襟下摆挽起来别在腰带上,用沙哑的嗓音哼唱着谁也不知道的曲调,迈开大步,威风凛凛,一副得胜回府的绿林好汉的风采。秋日凉爽的风抚摸着谷地迎面吹来,他那一头蓬松的头发像公驼鬃毛般飘然抖动,两道卧蚕般宽宽的眉毛下一对掩饰不住内心喜悦的大眼睛远望着晚霞辉映下的查干少荣孤峰。德钦打猎多年,收获的猎物无数,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他今天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男子汉不达目的不罢休、有志者事竟成的自豪感和幸福感,就算是现在从山崖上滑落谷底也毫无遗憾。路边几次看到过卧着的兔子,他都没有把它们放在眼里。今天除了打死这只狐狸,对其他任何猎物一律不屑一顾,不感兴趣。

德钦沿着山谷走上来,登上查干少荣北麓一个山包,环视四周。也许心情激动异常,遥望天边,天似苍庐笼盖四野,像陷进泥潭里的马蹄一样一寸一寸地坠落下去的夕阳也觉得十分好看。白云苍狗,太阳落下的方向彩云形状变化多端,这时候正变成手举马刀、骑在马上的骑士的形状,火烧云越来越红烧得比烙铁还要透红,好像把阿拉坦博日和顶天立地的好汉用古代神话里的英雄形象塑造起来,在蓝天的映衬下展示给世人面前。德钦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落日收起了余晖,骑士的形状无影无踪。

夜幕徐徐降临,德钦到家时已近黄昏。他看见双合尔面朝北卧在家南边的土包上。这条猎狗从小崽子开始接受实战训练,跟着他走遍了九十九道岭的沟沟岔岔,和它一起的时间比和妻子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德钦对它疼爱有加,觉得今天的重大成果首先应该让它知道。于是,向前迈了几步叫了两声:

“双合尔,双合尔!”

从主人亲切的招呼声中,双合尔感受到主人对它没有跟随前往这次不平常的狩猎行动的重大过失表示了宽容。由于胜利的兴奋,别说是对猎狗,就是对曾经和自己作对的罪恶滔天的东西,德钦此时此刻都有宽大为怀的阔广心胸。

听到主人的招呼,猎狗虽然起来了,但没有靠上前来,一种敬而远之的样子,对此,德钦觉得很奇怪。或许是因为对他挑在枪管上扛回来的狐狸皮产生厌恶或疑虑所致吧。但是,他也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告诉这条不懂人语的猎狗这可怕的东西现在已经变得妖术全无了。

“唉,可怜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曾被这个妖怪耍弄了几次所致吧。据说,一条好猎犬被一个动物多次耍弄,会为此感到悲伤。此话也许有道理。只有通人性的动物才能够如此!”德钦自言自语着往家里走。刚迈进院门只听见屋里哭声、骂声吵成一片,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德钦心里一沉,得胜而归的兴奋瞬时烟消云散。他急忙把狐狸皮骑在笆条院门上,三步并作两步进得屋去,只见父亲在炕上挥舞着双手,吱哇乱叫着,珠岚一边哭着一边想摁住公公躺下,可连人家一只胳膊都招架不住,一拽一个趔趄。脑干达丽老妇人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嘴里“佛啊,天啊!”地叨咕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不时还用胆怯、颤抖的声音喊两声:“昂苏!老亲家!”听着令人心酸。

“爸,您这是……”德钦进屋把手中的猎枪随地一扔,跳到炕上抓住父亲驼掌般的大手使劲儿抖搂,但这对昂苏一点儿不管用,使劲一甩手德钦被甩得像一袋子羊毛绒似的摔倒在脑干达丽老妇人脚下。脑干达丽老妇人大呼小叫:

“谁了?谁了?被甩出去了吧?是德钦吗?没摔坏吧?”说着,弯过腰来在地上摸索想把人扶起来,在一旁瞎忙活。

“贼德钦你!你知道你码踪过去一枪打死我吗?我这一生毁在你手里了!你不会有好下场!你用那个肮脏的东西射杀了我!”昂苏老汉全身抽缩,手指着德钦骂了一通。

德钦原来以为父亲因为什么事儿而大发雷霆,可一听他胡言乱语说疯话才感到事情不妙,可能中了邪了,脸立刻变得刷白。他站在地中央,一时束手无策地愣在那里。

“你父亲从傍晚开始就变得这样了,一个劲儿骂你。我的天啊!”脑干达丽老妈妈在旁解释道。

昂苏老汉骂了一气儿后,趴在炕上无比悲怆地哭了起来。别说德钦,就是脑干达丽老妇人都未曾听到这么悲恸的哭声。比小汽车喇叭声还尖厉难听的哭声震碎了小屋的窗户纸传到九十九道岭,在群山之间回响,把刚刚升起在阿拉坦博日和上空的为数不多的星星也震落了。坐在屋里的三个人实在受不了这个声音捂着耳朵跑出屋外。搭放在院门上的黑狐狸皮在这不平常的哭声中仿佛有了生命似的扇动了几下,然后“呼”的一下腾空而起,好像招呼某一个角落里的危险伏兵的一面黑旗在天空中飘扬着飘扬着突然消失无踪。双合尔惊恐万分,钻进芨芨草丛中一动也不动。吓得哭不出声的珠岚死死地挽着两手于脑前合掌祷告的脑干达丽老妇人的胳膊双目紧闭浑身哆嗦。德钦脑子一片空白,思维似乎停顿了似的。东屋的门“哐”一声被打开,萨纳巴特尔一会儿笑着,一会儿断喝着往这边儿走来。脑干达丽老妈妈听见儿子的动静更是慌了神儿,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喊道:

“是不是萨纳巴特尔来了?德钦,德钦!快拦住他!你在哪儿呢?别让他进屋去!这一老一少两个疯子防不住惹出什么事儿来。你们得快点儿啊!”

德钦听到岳母的喊声忽然醒悟过来,抓住正准备推门而入的萨纳巴特尔肩膀猛地拽了一把推了出去。

“别价,你们!我进去打死那个喊叫的东西!都娃锁豁儿在哪里?我得告诉他!”萨纳巴特尔说着,拼命地往前拱。

昂苏老汉的哭声突然消停了一会儿,接着苦求道:

“我求求你们了!别让他进来!求求你们!我给你们走!”

德钦、珠岚连推带哄好不容易把萨纳巴特尔送回家,新老两个疯子之间的争斗就此平息。等女儿、女婿回来时,脑干达丽老妈妈仍站在当院。昂苏老汉的哭闹声消停了,不知在嘟哝着什么。

“妈,这怎么办呀?父亲……这……怎么办呢?”

德钦束手无策,被逼无奈,只好向人生阅历丰富的老岳母求救,希望她给出谋划策。脑干达丽老妈妈听姑爷的话也醒悟过来,一心想救救老亲家,但她也有生以来头一次遇到这等灾祸,心有余而力不足。

“妈也不知道啊!上苍保佑啊,佛呀……”她只顾自言自语,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珠岚双手捂住脸抽泣着,极力控制自己别哭出声来。德钦实在没办法了,对妻子说:

“要不你们俩照看着点儿。我去请大夫去!”

吓得六神无主的珠岚想说“不,你不要去!”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只抱住丈夫的手臂一个劲儿地摇头。

“你父亲好像是什么东西附体了,孩子啊!早先的时候,是要用禳解术来镇住的。现在的大夫……”脑干达丽老妇人话说半截儿,一是对大夫不抱希望,二是担心姑爷走了后怎么办。

德钦从岳母的话中得到启示,醒悟到父亲骂他的原因,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一刹那,他想起了老人们说过的成精的东西来附人体的话来,感到家里发生的这一不幸事件与今天获得的胜利必然有联系,也发现自己与黑狐狸之间的较量远没有结束。既然赢过一次,当然也可以赢第二次。他信心猛增地说:

“用狗粪熏熏看。”

“那管用吗?”脑干达丽老妈妈表示怀疑。

“可厉害着呢!”德钦想说打死狐狸的事又怕引起岳母的疑惑,话到嘴边没说出转身出去找狗粪去了。遗憾的是不如昨晚那么容易找到,在芨芨草丛根儿旁边摸索半天捡回来的是牛犊粪,而不是狗粪。想想也是,一条狗能拉多少屎,况且又是黑灯瞎火的没那么容易找到。

在德钦进进出出忙乎的当儿,脑干达丽老妇人念了几句所知道的咒语,但也根本不管事。屋里昂苏老汉说着疯话。老亲家在屋里闹腾,她在外边念咒语,各行其是,老太太终于没了耐心,说:

“德钦,咱仨进去泼冷水看看,听说过能镇住那样东西哩。”

进屋一看,昂苏老汉像一峰被扒了皮的骆驼仰面躺在炕上,眼睛翻白,鼻子出粗气。脑干达丽老妇人叫珠岚端过来一碗凉水和一把锅刷子,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把锅刷子蘸在凉水里泼向出着粗气的鼻子方向,昂苏老汉“忽”地坐起来,一边用胳膊挡着水,一边吼叫起来:

“你泼,你泼!难道我是怕那玩意儿的汉子吗?如果我不是栽在德钦那小子手里,我活吞了你们!你们滚!你们去死去吧!会有人收拾你们!”

想用禳解术镇住,反而惹出了麻烦,脑干达丽老妇人慌了神儿,哀求道:

“别价,老亲家!亲家母不再泼了!”

然而,脑干达丽老妇人的哀求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你扒了我的皮,你这个流浪鬼!我是去寻找双合尔的,我没想把你怎么着。如果想闹你早就一巴掌把你扇死。我小瞧了你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谁指使你用那东西射杀我的?啊,是谁?”昂苏老汉喊个没完。不过,声音没有刚才那样刺耳,这对站在地下准备伺候他的三个人来说还能忍受。

德钦突然想到昨晚磨碎的狗粪还剩点,就找来用火点燃。吃食好的猎狗的狗屎真叫臭,凡有嗅觉的东西都难以忍受。昂苏老汉闻到了熏烟,“噗啪”一阵儿又咳嗽又呕吐,最后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德钦上去一把掀掉被子,昂苏老汉哀求道:

“别了,德钦!把那个熏的东西掐灭了吧!”他那儿越哀求德钦这儿越使劲儿扇着,扇得满屋暴土狼烟。昂苏老汉被烟熏得开始哀求接着怒骂,由怒骂又变为哀求,折腾了半天可能被熏迷糊了,最后睡着了。听见昂苏老汉的打鼾声,脑干达丽老妇人嘟哝道:

“德钦,怎么样了?看来成了。上帝保佑。”

“不管怎么样睡着了!哎哟妈呦……”德钦疲惫地应了一声,转身一看早已惊恐万状的珠岚好像拉紧的弓弦断弦一样“呜呜”放声大哭起来。

“哎!你就别再哭了。那边那个人没死呢,别把他给吵醒了!”

怕昂苏老汉被吵醒后再折腾,惊魂未定的脑干达丽老妈妈责备女儿。听到母亲的话珠岚醒悟过来,想控制住自己但欲罢不能,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弄得浑身抖动不已。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用双手捂住嘴蹲坐在地下,但由于有孕在身,她感到呼吸困难有点窒息,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一些黏糊糊的东西被吸进鼻子,呛得她直打喷嚏。

德钦发现自己也被那镇住了狐狸精、让父亲安睡的禳解之物的烟熏得快迷糊了,赶紧拉住岳母的手,说:

“妈,咱出去吧!不然我们也会被熏倒呀。我们在外边搭的凉棚底下对付一宿吧!”说着,把能铺能盖的东西划拉划拉抱了出去。珠岚也从柜子里找出羊皮褥子跟着出来。

双合尔仍然卧在那个垃圾堆旁。幸亏喝了酸奶汤水、吃了奶豆腐填满了肚子,但还觉得欠点。他被这家人的闹腾所吸引,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么吵吵嚷嚷。看见有一个人扶着另一个人从屋里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来到在他顺手牵羊拿过一块奶豆腐的凉棚下放置铺盖,他猜可能是因为那个老汉的原因,这仨人准备在外边过夜。看那位曾经用牛鞭子抽过他的厉害妇女哭哭啼啼的样子,家里出的事儿还不小。

“双合尔,双合尔!”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知道是在叫自己,但心有疑虑没敢去。

“给你,给你!”知道是在给他东西。给什么呢?他们不会是要抓住我打吧?他们倒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今天这一天一直对我另眼看待。是去,还是不去,双合尔犹豫不决。

“双合尔,双合尔!给,给你!”主人再一次叫他过去。不管怎么样过去看看吧,万一有啥情况随时逃跑,双合尔迈着轻轻的步伐走上前去。德钦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他们家里好像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会不会是迁怒于人,手里拿着一块儿石头准备打我呢?双合尔停住脚步,原地观察。看来没有那个歹意。“给!”突然从德钦手里飞出一块儿白色的扁东西朝这儿旋转而来。不好!双合尔像一只受惊吓的兔子一跃而逃。听到那个白东西在身后无力地落下,才回头看了看。

“这狗咋地了?有点不对头!”德钦很奇怪。听德钦的话并没有加害于自己的意图,双合尔走近了那扔过来的白东西,原来是棚子上那半块奶豆腐就一口咬住。

眼前发生的这些事情更加重了德钦的疑惑,他想起四眼狗能认出鬼的话,便想把双合尔叫过来卧在身边。他看见狗咬住了奶豆腐后,就叫:“双合尔!双合尔!”

狗没有过来,只是站在原地摆动几下尾巴,德钦心想这个狗可能也老糊涂了,再没有搭理。

珠岚把羊皮褥子铺在地上,招呼母亲休息。

“妈回去呀。托上帝保佑老的总算睡下了。那小的不知道咋样呢。”脑干达丽老妈妈边说边拄着拐棍往家里走。珠岚把娘扶回屋里后返回来。

“萨纳巴特尔咋样?”德钦问。

“没在。刚才闹腾了一气儿,气跑了吧,这么晚了上哪儿找去?明天再说吧。”

“奇怪了,他以前不乱跑的呀。算了,他要在这儿又不知惹出什么事儿来。他走不远,会回来的。”德钦说着打了个哈欠。

珠岚的惊吓平静了许多。因为昂苏老人的缘故熏了屋子,他们俩只好躺在外面,谁也没说话,静静地遥望着秋夜星空各自想着心里的事。

天上星光闪烁,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地图上找不到的神秘所在。在德钦眼里那些星星或远或近,似乎使他明白除了阿拉坦博日和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之外,还有这般寥廓无边的神奇世界。近的时候像一只不知名的凶猛无比的野兽张牙舞爪向他扑来;远的时候,像一幅历史的长卷展现在面前,有对美好生活的祝福,也有对兴旺发达的期盼和追求,像在呢喃私语,又像密密麻麻的字迹。德钦第一次觉得这神秘莫测的广袤宇宙,千变万化的大千世界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他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百思不得其解,胡思乱想着竟然失眠了。是在墙根的草丛里,还是在什么地方不时传出虫类窸窣的声响和母牛突然长长的喘气声使他产生某个疑似可怕的野兽向他逼近的幻觉,不觉毛骨悚然。他上山打猎,无数次地在野外宿营,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如果猎狗在跟前,也许能给自己壮壮胆,可从今天早晨起双合尔很是奇怪,不跟自己了。珠岚也许由于月份大了太累了,或许因为受了惊吓,此时靠在男人山一样宽厚而牢靠的前胸觉得安然无恙,躺下不久呼吸均匀,泰然自若,像一只温驯的羊羔一样入睡了。

不知躺了多长时间,德钦突然发现满天星斗逐渐稀疏,最后竟然一颗星也没有了。德钦猜想这些星星可能被人们不易发现的贼风一扫而光,或融化在高不可测的天空的某一地方。但他没有清楚地看到某一颗星星逐渐消失的详细过程。他突然发现身上湿漉漉的,从头发到手指头、四肢到全身都湿透了,甚至连神志都好像变得湿漉漉、黏糊糊。我是不是也跟天上的星星一样融化掉了?那些星星也是这样连它们自己也不知道,悄没声儿地融化消失掉的。我是怎么样融化掉的呢?环视四周,篱笆院墙、晒奶豆腐的棚子都看不见了,如烟似雾的东西在无声无息地蔓延。噢,起雾了。德钦有生以来头一次见这样的浓雾。他没有打过仗,他想,估计战场上的硝烟迷雾大概就是这样吧。但是,听说战场上是炮声隆隆,硝烟滚滚,这个雾虽然不是那样,但其气势远远超过它。他觉得全身心地融入到大雾中是一种享受,于是他全身放松,与雾水乳交融飘浮在雾中甚至最后自己也蒸发成了雾。他想这样下去自己将一无所获,应该划拉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最后分不清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了。他使出浑身解数紧缩了一下身子,是在查干少荣孤峰,还是在阿力玛斯之岭岩石上变成一颗蘑菇长出来了。起初蘑菇像指甲盖儿那么大,后来长成拳头那么大,再后来变成伸开手指的大巴掌,于是,无数个陌生人的手伸过来,七手八脚地掐着蘑菇在吃。在肩膀头上、后背上、手臂上、脚丫子上……到处在撕扯,想撵他们撵不走,想逃走又逃不了,最后也就任他们随便撕扯,但奇怪的是怎么撕扯也没有疼痛感。德钦睡着了。不知道怎么睡着的。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睡着的。

双合尔也知道起了雾。正好渴得厉害,闻见潮湿的空气伸出舌头还能尝到湿润的东西,觉得很舒服。不知干旱少雨的阿拉坦博日和为什么起了这么大的雾。双合尔蹲坐在那里舔着嘴和鼻子,听着几个人打鼾的声音。这声音沉闷而带有潮气。周围除了浓浓的雾什么也看不见。突然传来山羊的打鼻声,那声音好像离自己很近,他想看看努力地睁大眼睛,什么也没有。突然,有一个东西在后背上抓了一把,回头一看是一具眼窝如洞、龇着牙齿的骷髅,似笑非笑的一嘴牙中间有一颗金牙特别明显。吓得三魂出窍的双合尔愣了一阵儿突然回过神来想要一跃而逃,可那个骷髅一晃跳到他前边。他想掉头跑不知是雾,还是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使他动弹不得。忽然一曲节奏奇特的乐曲传到双合尔耳朵里。这个曲子绝对不同于他演唱的好来宝曲子的靡靡之音。只见那个骷髅和着这个节奏一蹦一跳如飞似飘,看得他如痴如醉,好像有一个东西在向他招魂。上身穿黑白相间的上衣,下身穿蓝绸子裙子的风姿绰约的女子熟练地扭动着肥硕的臀部教他跳交际舞。抹过口红的嘴上露出撒娇的笑容,描过的眉毛间泛起轻浮的挑逗,那位妇女拉着双合尔穿梭于一对对舞伴之间“一、二、三,一、二、三”地打着节拍跳舞。双合尔笨拙如老牤牛被人硬拉生拽,踩不到音乐节奏,抓住女人肤如凝脂的两个胳膊笨手笨脚地迈步的时候,心不在焉地两眼盯着成年女性凹凸有致的腰肢。他头一次知道还有这么有趣的娱乐活动,只恨自己知道得太晚,恨不得马上学会,很卖力地跳着,直跳得光脑袋上大汗津津。

“首长跳累了吧?像您这样有才华的人很快就能学会的。”肥臀夫人用绣有小翠花的缎子手帕帮他擦了擦汗。在双合尔欲火燃烧的眼里除了那位蓝裙子的女人别无他物,那女人手持斟满红酒的高脚杯,扭动着走马的尻部似的丰满的臀部从楼道走了进去。双合尔看着女人扭动的腰肢紧随其后脚步稳健,即使是汪洋深渊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跟进去。走到走廊尽头左拐进得那个房间之后到底说了啥做了啥,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不管怎么样,这是十多年如影随形地跟在那个肥臀后面的开端。幸福的回忆只出现一次的那个瞬间,双合尔的眼前呈现出另一个世界——在冷风飕飕的寒洞里,花脸铁匠、刚日玛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会说会动、有鼻子有眼睛的黑白两个颜色的两块儿岩石把他夹在中间。又被抓回鬼蜮岩洞里了!这个想法如黑夜里的闪电在双合尔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差点儿昏过去。他想象不出还有多少折磨苦难在等待着他。求饶、诉苦、欺骗、反抗……这些显然都无济于事。听天由命吧,双合尔全身骨软筋麻。在两块儿岩石之间夹死,还是碎尸万段,全由花脸铁匠处置,弄不好会在油锅里煎,或锯掉四肢成一个肉坛子。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双合尔曾参加邻近公社“破四旧”、拆旧庙的行动,见过地狱惩罚的图解上有那样的惩罚。可现在还没有真正到达地狱,半路上遭受如此惩罚,想到这里他毛骨悚然。

“你也算是一条汉子啊!竟然从黑狐狸眼皮底下逃遁。黑狐狸去找你,结果死在了阿拉坦博日和猎手德钦之手。这个账要算在你的头上。”这傲慢严厉的声音当然是出自花脸铁匠之口。

双合尔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去阿拉坦博日和想讨好,白费劲儿了吧?他们不会把你当人看,况且你本来不是人而是鬼。只是你还不知道自己也和我们一样成了鬼了。你那天从乌兰图拉嘎出来在阿力玛斯之岭从马上摔下来摔死了,你不信去阿力玛斯之岭看看你的骨头。现在你的灵魂附在狗身上了。你看看自己,有人样吗?”

双合尔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身上长着粗糙的黑毛、蓬松的长尾巴。到底从何时变成这个模样他实在回想不起来,但变成了尖尖嘴的一条狗,这是千真万确。他为此又恨又羞忍不住哭了起来,可发出的竟是刺耳的狗吠声。这声音无疑是狗的声音。

“算了!人哭了都得不到宽恕,狗哭了有啥用?你倒考虑考虑往后的路吧。当条狗甚至舔不到刷锅水流浪乡间多不好啊。你看到身边的两块岩石了吧?它俩脾气可不好啊,一失和就用前胸碰撞,那你在中间就会变成面粉。然后,那些面粉又变成无数的虫子散落人寰遭受种种磨难!”

双合尔一听,立即停止了哭,哀求道:

“不,不,请开开恩,我宁愿下地狱,也不要夹在这两个岩石之间。”

“噢,可怜的双合尔!你还不明白啊,你不想想自己生前作了多少孽呀?你要是下了地狱,锯你,煮你,然后分给你那些曾经相好的女人。远不如现在!你如果愿意那就随你的便吧。”

“不……不。”

“那你想怎么着?”

“我也不知道,您就开开恩吧。”

“人死了就是到了人生的极点。到了这时候你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由阎王爷,或别的什么权威之士来决定。实不相瞒,在阿力玛斯之岭有此神通之人鄙人算一个。”

这句话在双合尔听来颇感亲切。真有如此神通,且真的能发挥作用,一切将会有转机。如何依靠能人的钻营之道,双合尔二十年之前就得心应手,运用自如,即使是转生也不会忘掉的。

在那次批斗会上,刚日玛揭发其盗去钥匙的事的那个夜晚,双合尔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摘脱不掉罪责,便连夜去找花脸铁匠。到那儿后直接跪在铁匠面前,一五一十地交代钥匙如何被偷走的经过,并痛哭流涕地哀求道:

“我是下身腐化,但脑子没腐化。请相信我,宽恕我!”

花脸铁匠知道双合尔没说假话,但故意装腔作势地说:

“不管是下身上身都一样,腐化就是腐化。事情败露,群众说了算。”

在花脸铁匠心里只有那个铁箱子比什么都重要,什么阶级斗争不斗争,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们起获那个铁箱子之后,对外讲已经上缴了,其实他扣留了。他为怎样打开这个铁箱子,怎样在阿拉坦博日和找到一个比狗还要忠诚的人来了解铁箱子的来龙去脉,为以后的事儿铺路而绞尽脑汁。这时候双合尔正好撞到枪口上,在他跌倒时把他扶一把以此得到他的信任。所以,他采用贩子出高价赚钱的办法,先吓唬吓唬他,在关键时刻该出手就出手。他的这个诡计,双合尔当时怎能猜得到呢?痛哭流涕,好话说尽也不管用,便把一切责任一股脑儿地扣到陶古斯头上,逼得她走投无路只好跳崖自尽。钥匙的事儿没完又摊上命案,正当山穷水尽之时,花脸铁匠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到他的破土房。这是来抓我的吧,双合尔吓得差点儿撞了墙。花脸铁匠向他亲切微笑。双合尔不相信这微笑。

“双合尔同志!这是公社专案组组长,是来接你的。”双合尔一听,一下子面如土色,差点瘫倒在地。

“公社专案组需要一位忠于革命,参加运动积极的贫牧代表。我推荐了你。”花脸铁匠说“我推荐了你”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双合尔觉得自己还没有弄明白花脸铁匠说的话,只是说:

“不,我,这……”吞吞吐吐没有说出成句的话。

“双合尔!你放心吧。陶古斯那是畏罪自杀,罪有应得。至于钥匙的事儿嘛,也是年轻人一时疏忽,以后吸取教训吧。这就叫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要记住,一定要警惕睡在身边的阶级敌人。”花脸铁匠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后,拍了拍双合尔的肩膀,说:“老弟!以后别忘了你这老哥。”双合尔觉得,最后这句话余味深长。这是在危难之际帮我的恩人,恨不得跪在面前叫一声干爹。但想起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表达真诚的方式,赶紧上去紧紧握住花脸铁匠的手,致以崇高的革命敬意。此时此刻,只觉得花脸铁匠的双手无比温暖,无比亲切,关爱之情像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从此以后,这股温暖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三中全会。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救星的话那就是花脸铁匠。这个想法在双合尔脑海里一闪而过。于是,他向前迈了一步,说:

“那么,阎王就是你吗?”

“不是。但是,阎王能做到的事情我不但都能做得到,而且做不到的我也可以做得到。”

“那您为什么不早点说呢?如果早知道这一点,我就不会为谢罪而去阿拉坦博日和。去那里完全是为了来世。如果您能把我托生到福星之位,那我甘愿为您效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经指点迷津,你就是迷途知返的聪明人!那你就把那把钥匙交出来吧!它将帮助你打开通往人世间的大门!”

听花脸铁匠这么说,双合尔有点儿为难。

“您还是说那把钥匙啊?那把钥匙我连影儿都没见到过。这是真的。如果是假的,让我怎么死都行!”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己已经死了,觉得说了句没用的话,就改正说,“发现我说了假话,任您锯任您煮,随您的便!”

洞里一片寂静。但愿相信我的话吧,双合尔心里祈祷着瞅着花脸铁匠时,突然感觉到黑白两块岩石明显地挤过来。双合尔惊恐万状:

“啊!您饶了我吧!我说的都是真话!真,真……”双合尔被两块儿岩石挤得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简直就像一个虱子被挤在两个大拇指指甲盖儿中间,眼珠差点崩了出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花脸铁匠震天动地喊了一声,震得双合尔脑袋上好像挨了一记闷棍儿。双合尔想说“真的!”没有能说出口,只是使劲点点头。在花脸铁匠眼皮底下仰视着,像行将熄灭的蜡烛一样的两眼中闪烁着祈求宽恕的懦弱的光,眼皮无力地眨巴着。

“肯定?”

双合尔点点头。

“那你帮我找找。”

双合尔点点头。

“知道怎么帮吗?”

双合尔点点头。其实,他真的不知道钥匙在哪里,也没有怎么样能够找到钥匙的意识。但他就像老母鸡啄米一样一个劲儿点着他那光头。

“孬种!这么容易就说软话了?”随着花脸铁匠做出两手掌心朝上的动作,两块岩石徐徐松开,双合尔得以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到自己两肩缩了进去,前胸后背鼓了起来,知道这是两块儿岩石挤压所致,双合尔吓得浑身发抖,心想,在这无可比拟的巨大力量面前除了唯命是从,别无他法了。双合尔摩挲了一下前胸,想:刚才这家伙说我已经死了,有此可能。不过,就算没死还活着,这样挤压谁能受得了啊?如果我真能帮他找到那把钥匙,花脸铁匠说话算话让我托生成人,但是长成这样南北胸也够难看的。可是托生到福星——起码像前世一样闹个一官半职即使是长鸡胸也没关系。人们照样对我敬重有加的。他在胡思乱想着。

“你在琢磨啥呢?还想着怎么样从这里逃出去,是吗?”

花脸铁匠的话惊得双合尔把刚才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赶紧搭话:

“没有,没有!”

花脸铁匠口气变软,说:

“老弟啊,请原谅哥这个玩笑开得大了点儿。你我俩人是多年的合作伙伴,老哥就想打开那个铁箱子看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只是想知道铁箱子秘密的目的至今没有达到。活着的时候没能实现,死了也要实现。只因为这个决心我才拴在这个山洞里。只要你帮助老哥实现这个愿望,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到那时候,我们俩还会投生到人世间,但愿成为双胞胎,成为做大事的人!”

听了他发自内心的话,双合尔激动不已,以犹如孪生兄弟血肉相连的真情实意跪在花脸铁匠膝下连连叩首。

“好了,好了!你马上要回阿拉坦博日和去!你见过老打制钥匙的叫萨纳巴特尔的疯子吧?想办法把那个疯子置于死地,或把那些钥匙送到我儿子手中。刚才,那个疯子经过了阿力玛斯之岭,可能是在寻找那个铁箱子。你快点!”花脸铁匠如此交代。

提到萨纳巴特尔这个名字双合尔有点不寒而栗。要从手持月牙斧子追杀过自己的那个可怕的疯子手里拿到钥匙谈何容易?但是他没有拒绝的可能。花脸铁匠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如同无底洞,随时可以把他扔进去。在双合尔心里花脸铁匠和萨纳巴特尔俩人犹如刚才的黑白两座岩石随时可以夹过来。不管怎么样,只能听天由命了。近些年来,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绳一直在牵引着他,而他没有摆脱这一条绳子的意识和胆气。无论是在红尘滚滚的人世间,还是在阿力玛斯之岭鬼蜮中间,始终被这条绳子牵引着。

突然,双合尔感觉到周围的一切在慢慢晃动。一开始是挂在风头上的画有各种符号的大块儿布条在风中轻轻摆动退远,花脸铁匠等骷髅们,形状酷似人的黑白两块岩石渐渐隐退,最后不见了。紧接着一幅熟悉的高山险峰的画面浮现在眼前,认得出那是九十九道岭。双合尔不由被这神奇的景色所吸引,正想站起来结果醒过来了。环视四周雾霾淡多了。大概是快要天亮了,在九十九道岭那个方向笼盖四野的天边儿露出了一点缝隙,宣告大地将要从睡梦中醒来,又一个黑夜将从地球上消失。正南方向好像是马蹄细碎的嗒嗒声由远而近敲打在阿拉坦博日和大地上。

双合尔回想起刚才发生在山洞里的一幕,竟然搞不清是真的,还是做梦。这是并非自己亲身经历而只是个梦中的境遇,还是隐形世界给自己的一种暗示,他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疑惑。他无意中看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不由大吃一惊,手脚长满了长长的黑毛,身后长出了往上翘起来的一根蓬松的尾巴,胸脯往前凸出,尖尖的嘴巴往前努起来。一急之下欲站不能,只是蹲坐在两条后腿上。我难道真的变成这副模样?想到这里他浑身无力,不得不相信山洞里发生的一切是真的了。花脸铁匠说我死了,灵魂附在狗身上,原来是千真万确的呀!啊,世界呀!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和你永别了。这个世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个世界。想到这里,越发觉得阿拉坦博日和的山山水水多么值得留恋。啊,生活呀,我没有享受够你,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太少。你给我的东西在哪里?我的马在哪里?我的办公桌在哪里?我的茶杯在哪里?我的衣服在哪里?我的谢了顶的脑袋在哪里?我的心脏病在哪里?我的……我的一切的一切在哪里?你欺骗了我,你杀害了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时候让我死?那样我会在临死之前把你毁灭掉。

永远失去了再也不复返的、令人留恋的生活的悲痛使双合尔觉得万箭穿心,眼前一片黑。他狂吠着用四条腿奔跑起来。但他没有跑远,只是围着德钦家的院子跑着。不管怎么样,这里是离他最近的人的生活所在,他难以割舍。

萨纳巴特尔被人连说带哄地撵回到屋里后坐卧不安,莫名兴奋,一会儿放声大笑,一会儿引吭高歌。人们为了对付昂苏老汉在那里忙作一团,哪有工夫顾及萨纳巴特尔。萨纳巴特尔随心所欲地发了一顿疯,突然“都娃、都娃”地喊着,抄起月牙斧子就跑出去了。外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除了卧在垃圾堆旁边的双合尔之外谁也没看见从黑暗和惊恐笼罩的阿拉坦博日和射出一支活体箭,沿着通往阿力玛斯之岭的羊肠小道飞奔而去。把行将被遗弃的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的情仇恩怨、混沌幼稚、好坏俊丑集于一身的这支活体箭或所向披靡,冲破一切,或以卵击石,落得个粉身碎骨,一切皆有可能。

萨纳巴特尔眼里的查干少荣山峰朦朦胧胧。他仰天大笑,这笑声久久回响在人迹罕至的九十九道岭的群山峻岭之间,犹如万马奔腾,山摇地动,使得无数飞禽走兽闻声惊起,四处逃窜。这一场骚动让萨纳巴特尔兴奋异常,他的两个胳肢窝好像长出了双翼几个腾挪便上到了阿力玛斯之岭山顶。天上的星星应该是触手可及的,可惜今晚一颗星星也没有。凉爽的秋风胆怯地、轻轻地吹拂着萨纳巴特尔的卷发,意识障碍的思维也开始活跃起来。他看看自己穿了一身古代将军的戎装感到很奇怪,抖动一下身子铁甲相碰叮当作响,很是神奇。萨纳巴特尔回想起十三世纪——他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历史课考试每次拿高分——突然,从家乡的老者嘴里听来的一个叫苏米亚台吉的汉子的名字进入脑海。是啊,我不就是那个苏米亚台吉吗?

萨纳巴特尔高喊:

“我是苏米亚台吉!”这声音在群山间久久回响。

“对呀,孩子!你真的是苏米亚台吉。”有个人来到身旁如是说。

萨纳巴特尔从声音里听出是都娃锁豁儿。他回想起几年前在这里见过这位历史老人。我们生活中缺的就是像都娃锁豁儿这样的慧眼之人。我为什么只有在阿力玛斯之岭才能够见到这个人呢?萨纳巴特尔感到奇怪。

“孩子,你看看!”都娃锁豁儿往前指了指。

萨纳巴特尔顺着都娃锁豁儿朽木般弯曲的手指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幅奇特的画面展现在眼前:

啊!我的天啊!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壮美的地方啊!在乌兰图拉嘎原野上一群膘肥体壮的清一色的枣红马奔驰而来,在密林的掩映中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看着锦缎般绿色草原和火焰般跳跃的马群,萨纳巴特尔的心脏像一个铜球在胸腔里剧烈地乱蹦乱跳。

“看到了吧?多么美丽的地方,多么稀罕人的马群啊?由此可以想象得到经营这些的苏米亚台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汉子吧?”都娃锁豁儿若有所思地说道。萨纳巴特尔注意到了他犀利的独眼里噙满了泪水。看到那只眼睛,萨纳巴特尔内心的激动稍微平息,回想起有关苏米亚台吉的旧闻逸事。

那是在旗王爷卖掉乌兰图拉嘎土地的那年。从这片红土地的肥沃牧场买到一块儿地的那位军阀,要开垦这块儿未曾开垦的处女地,苏米亚台吉听到这个消息后火冒三丈。于是,派使者通知那位军官:“这块土地是归我管辖,别说是旗王爷,就是皇帝老子也无权出卖。在见到王爷说明之前,先不要开垦。”可是,那个军官剃了使者的头给撵回来了。苏米亚台吉岂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骑上枣红马,手持祖先留下的弯马刀,来到了军官的营帐前。看见台吉胆敢来向他的权势挑战,那军官手拿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大摇大摆地迎了出来,不知嘴里嚷嚷些什么,举着长剑像一只企鹅迈着外八字步冲了过来。苏米亚台吉在勒住缰绳错身躲过的刹那用弯马刀斜砍了过去。“当”的一声,那军官的长剑被拦腰砍断,连他盘在头上的长辫子也连根儿削了去。苏米亚台吉勒住马缰回过头来,马蹄差点儿踩住趴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军官,他在军官微微颤抖的后背上蹭了两下弯马刀后扬长而去。亲手为那个军官打制那把长剑的随军铁匠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这场精彩的打斗,他从未想到自己亲手打制的这把长剑会被那把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弯刀削铁如泥般地拦腰砍断。与其说他佩服台吉的机智和勇敢,不如说他更看重弯刀的打制技术,心里暗暗发誓一定把它学到手,并子子孙孙传下去。从此以后,铁匠总觉得这件事给自己带来了一种耻辱和悲哀,即使是他这一辈上学不到这门绝技,也希望子孙后代能找到那把弯马刀,掌握其锻造工艺和技术,打制出比它更好的剑,把台吉那把弯刀削铁如泥似的拦腰砍断。

历史把苏米亚台吉这个神奇的好汉的盛名连同那个时代一起永远塑造在九十九道岭南北那片神话般的土地上。萨纳巴特尔把这尊肉眼所看不到的塑像刻画在心中,所以异常平静。啊!大自然与社会总是以某种潜在的线相连在一起。人的命运也被拴在那条线上,像一串串葡萄一样悬垂于长长的藤上。于是,自然被社会所改造,自然也改变了社会,长此以往人也像熟透了的葡萄一样从藤上掉在地上回归土地,以另一种形式生存于世上。乌兰图拉嘎、阿拉坦博日和、九十九道岭山野、阿力玛斯之岭、查干少荣孤峰……这神奇的大自然在萨纳巴特尔眼里像有了生命似地蔚为壮观,被学校除名回来的路上在阿力玛斯之岭的奇遇不由得涌上心来。从此以后他忘掉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谁?我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我在哪里?我在这里把自己丢掉了。”萨纳巴特尔自言自语道。

“不,孩子啊!你在这儿找到你自己了。可你不是在寻找比自己还要珍贵的东西吗?”都娃锁豁儿在旁说道。

“那么,那个珍贵的东西在哪儿呢?”

“我可以帮你找到。可是你不会打开它懂得它的。孩子啊,你跟我来吧。”都娃锁豁儿牵着萨纳巴特尔的手向前走去。

他们走得很快。突然空气湿润,白雾弥漫。周围的山峦被遮挡在浓雾里面,前面的路也模糊不清了。萨纳巴特尔绊倒了好几次,都是被那位历史老人扶起,向前走着。

雾越来越浓。潮湿的衣服显得很沉重。听见马的响鼻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有一匹全套鞍具的白马不知因为什么受了惊在原地打转。

“苏米亚台吉!啊,苏米亚台吉来了!”萨纳巴特尔突然听见逃离自己的马蹄声由近而远。

萨纳巴特尔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入旁边的山崖里去。好像是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萨纳巴特尔回头一看,哎哟妈呦,尸体,是人的尸体。横着趴在路上死去的那胖汉子想抱住这地球一口吞掉似的两只胳膊使劲张开嘴啃一把土倒在那里。

“这条路对你来说已经没有用了,而对活着的人还是有用的。你就让开吧!”萨纳巴特尔把那具尸体搬开藏匿到草丛下边去。

白马嗅了嗅地,长嘶一声。都娃锁豁儿嘱咐萨纳巴特尔说:

“孩子啊!你抓住它骑上,然后跟在我后边奔跑吧!”

萨纳巴特尔按他的嘱咐抓住白马骑上,在都娃锁豁儿身后奔驰,心里想:还是骑马好,马是男人的翅膀。白马扬起四蹄奔跑如飞,他全身轻松自如,世间的一切从马韂下面呼啸而过,被抛在后面。

走着走着不大会儿便来到了乌兰图拉嘎。听见狗吠声,闻见了被开垦的土地的潮湿的味道。他下了马,遇到一副铁犁杖,把马拴在上边,跟在都娃锁豁儿后边。

不知为什么,萨纳巴特尔自己也不知道走进了一个有挺多房子的大院里来。门槛底下有一个很亮的东西在闪闪发光,而且似乎用一个什么暗示来招呼自己,吸引着他全部的兴趣。都娃锁豁儿不见了,自己一个人站在当院。好像是都娃锁豁儿领着自己来的呀,他去哪儿了?或者,是我自己来的吗?萨纳巴特尔进退维谷站了一会儿,但他想都娃锁豁儿可能回家了,所以也没再去找他,而是手拿着月牙斧子向那个发光的方向走去。

今天早晨,德钦家发生了一件出乎预料的事。昨晚虚惊一场睡在凉棚子下边的珠岚虽然一夜没有睡好,但多年养成的习惯,早晨到点儿就醒了。起身摸了摸被子湿乎乎的,周围浓雾弥漫,朦朦胧胧。睡在身旁的丈夫一头卷发盖住其额头,和两道浓眉连在一起。结婚成家以来,她奔波于多灾多难的这两家之间忙得脚打后脑勺,虽然对丈夫不顾家只顾上山打猎有所不满,有时也忍不住唠叨几句,但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在心里对丈夫疼爱有加。珠岚怀着对丈夫的怜悯之情轻轻地把他额头上的头发往上撩了撩,德钦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吧嗒几下嘴翻身继续睡去。该挤牛奶了,她用手扶在膝盖上艰难地站起身,发现当院有挺大的马蹄印掀开了一层地皮。哪个工夫院里进来过马了,她正感到纳闷时又传来马蹄嗒嗒声。好像就在房后,这大早晨的有谁骑马来我们家呢?她想了想自己所认识的人还是没有想起来。自从生产队搬到白马沙坨地以来,没有太重要的事情很少有人来这守护旧址的两户人家这里。特别是从牲畜承包到户,个人经营以来,什么生产队呀、集体呀,差不多从人们的记忆里被抹去了,来这儿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所以,每每见到陌生人觉得奇怪甚至感到是不祥之兆。昨晚昂苏老汉闹鬼折腾他们一宿,宁静气氛遭到严重破坏。所以,所有非正常的现象更容易引起他们的怀疑和不安。珠岚本来就胆小,这会儿心跳加速。昂苏老汉的打鼾声像军号之声铿锵有力。马蹄声越来越近。珠岚环视四周,由于雾浓什么也看不清楚。突然,一骑白马绕过院子西侧走过来了。珠岚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袖子擦了擦再看——哎哟妈呦,骑在大汗淋淋的白马上面的竟然是一条狗,况且那匹马还是全套马具。那条狗像人似的骑在马鞍上,用两个前肢扶着马鞍前桥,用尾巴捶打着马尻,一副神气的派头!莫说是骑马的狗,骑马的人都很久没见的珠岚立即想到是鬼蜮、妖怪,血冲脑门,“啊”了一声,自己被自己的声音惊吓得双手捂住嘴,随之失去知觉仰面倒在地上。

德钦被珠岚的惊吓声惊醒,看见昏了过去的媳妇。当即好像往脑袋上浇了一瓢凉水一样睡意全无。他一跃而起跑到跟前轻轻地把媳妇扶了起来,看着没有恢复知觉的样子,德钦着急万分,把珠岚的头枕在自己左手手弯上,起上身横躺在自己怀里,用右手扇了扇风。这样也无济于事,他更加焦急,“珠岚,珠岚!”地喊着使劲儿摇晃了几下。珠岚眼睛翻白,脸色刷白,意识全无的珠岚像玩具娃娃躺在德钦怀里,显得那么娇小。德钦束手无策,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东方露出鱼肚白,宣告在轻纱般的薄雾中新的一天即将诞生。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喜鹊落在拴马桩上剪动着尾巴“喳喳”地叫着,不时整理着被雾弄湿了的羽毛。父亲的打鼾声从屋里传来,别无动静。德钦至今还没有搞清楚媳妇到底因为什么受惊吓昏倒在地,他一声一声焦急地呼唤着媳妇的名字,用手抚摸着其胸部。

有道是眼瞎人耳聪。脑干达丽老妈妈也被德钦家发生的事惊动吵醒了,她抬起头来侧耳听了听。萨纳巴特尔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呼吸均匀地睡觉。又是昂苏闹腾了,脑干达丽老妈妈赶紧起来摸到了伏在墙根的拐杖从屋里出来。

一股清新的空气告诉她太阳快出来了,并且也猜到夜里起雾了。脑干达丽老妈妈自从一双明亮的眼睛失明以后,练就了一种特殊的本领——全凭感觉来判断冬去春来,寒来暑去,甚至草枯草绿,花开花落。她用拐杖小心翼翼地探着路,敲打着柳条院墙,每走两步念一句佛保佑地走进了德钦的院里,当听到女婿急促的喊声“珠岚,你醒醒!”不由得大吃一惊。想到固守在阿拉坦博日和这片热土上的这两户人家像是根部招了害虫的枯树一样遭受灭顶之灾,她两腿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担心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灾难要降临头上的脑干达丽老妈妈,此时此刻连把佛爷也忘在脑后,喊了一声“珠岚咋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拐杖也扔到了挺远的地方。

“不知道咋回事,当我睡醒过来时,她已经昏倒在当院。”德钦正为弄醒媳妇手忙脚乱,没有察觉到岳母的到来,被突然的喊声吓了一跳,但一看经过世面的老者来到身边,多少松了一口气。

“快,掐人中!”德钦照此办理。脑干达丽老妈妈摸摸索索地来到女儿跟前跪坐下来,拉开了女婿的手,用长长的指甲在珠岚人中掐开了。

人中都被掐出了血,珠岚“哎哟”一声,似乎恢复了知觉。

“珠岚!珠岚!”脑干达丽老妈妈、德钦两人争先恐后地呼喊珠岚的名字,珠岚无力地睁开眼睛,但什么也没说又合上了眼睛。

“珠岚你醒过来没?你怎么了?”脑干达丽急忙问。

珠岚久久没回应,慢慢地睁开眼睛用颤抖的手往外指了指,说:“那,那个……”又没声了,瞪着眼珠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惊吓得很厉害。那边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德钦想起身看个究竟,珠岚突然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

“怎么了?孩子!哪儿不舒服?”脑干达丽老妈妈漫无目标地摸索着,抓到了疼得翻来覆去的珠岚捂住肚子的手,失声叫道:“咦,不好!是胎动了!”

德钦看到珠岚疼得滚成一团,说不出话来,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挂在草尖儿上的露珠一样,瞅着岳母问:“这怎么办啊?”整日里背着枪牵着狗漫山遍野去打猎的汉子,要是有人问起他被打中的猎物临死之前如何挣扎,他会毫无迟疑地说得一清二楚。但他不知道如何去帮助一个到了生死攸关的人。虽说脑干达丽老妈妈也是生养过三个孩子的人,但她也未曾遇到这种情况,到了那个时候在接生婆的帮助下躺在热乎的细沙子上孩子就生产出来了。待年迈开始信了佛,接触了宗喀巴颂词以来,怎么样上供品,怎么样点佛灯方面可以给人指点当老师,至于对女人生产事宜像守道很严的喇嘛一样,一律不沾边。如今事到临头,除了叫上众佛爷的名字祈祷保佑之外,也就只能说:“德钦,你得想想办法呀!”

在母亲、丈夫心急火燎的当儿,珠岚曾几次疼痛难忍,死去活来,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使她昏厥了过去。

东方天边像炉火中烧红的大砍刀一样通红通红,烧红了九十九道岭的群山峻岭,从轻纱般的薄雾后面像拄着砍刀抬起头来的红脸膛汉子的头颅一样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在阿拉坦博日和的天空,美得令人窒息。

在世界冷酷无情的严厉催促下,一个无名的生命从遥远的世界向往着长生天急匆匆地降生到阿拉坦博日和冰冷的土地上。男婴耳垂和肉墩墩的后脖颈上长着黄黄的毛,一般婴儿所没有的有力的啼哭声异常响亮、铿锵,似乎在宣告一条好汉的到来,可能由于没有足够地吸收母体的营养早早出生的缘故,嘴唇有些发紫。德钦看到母亲的衣襟下边脸露愠怒的这赤条条的小东西是自己的儿子降生到世界上,也顾不上想他是早产儿,只知道继承和兴旺这家生命之火的栋梁来到阿拉坦博日和,一阵欣喜若狂,急忙上去想抱住。而脑干达丽老妈妈更是急得一时竟想不起平常挂在嘴边的那么多佛爷圣贤的尊姓大名,只是“天啊!成吉思汗圣主啊!”地祷告了几句,然后对德钦嚷嚷道:

“是孩子生下来了吧?德钦!你想法子弄断他的脐带!别指望着我这个瞎婆子。”

德钦面对从上苍手里接生儿子这个营生束手无策。

“怎么个弄断法?”

“把剪子烧红了剪掉。”脑干达丽老妈妈顺嘴说出了不知从谁那儿听来的话,又觉得有点疑虑。她绞尽脑汁地回忆起三个孩子是如何离开母体的,除了六字真言之外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要德钦找硝和火药易如反掌,可是剪子、锥子放在哪里他可两眼抹黑。一想肯定就在这破房子里呗,翻箱倒柜准能找见,不是能逮住在九十九道岭密林里逃得无影无踪的兔子的吗?何况是房子里的一把剪子。不过还得点火烧红也是个够麻烦的事情,等到那时候儿子的脐带也该自己干掉了,找剪子岂不是多余的事情。德钦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只有猎人才有的高明之处。猎人常常遇到该割该剐的事情,该用什么呢?他很自然地想起那把让韩铁匠打制的折叠刀。拿出折叠刀一看寒光铮亮的刀子竟然上了红红的锈。昨天剥那只妖怪附体的黑狐狸皮的时候铮亮铮亮的呀,这怎么回事?他在蒙古靴靴帮子上蹭了蹭,那红锈看来不易被蹭掉。德钦怀疑这是不祥之兆,更何况拿这个给死亡的东西剥皮用的工具来割断刚刚出生的儿子的脐带,也太那个。“呸呸”啐了两口吐沫扔一边儿去。发现膝盖底下正好有一块儿带刃儿的石片儿,就随手捡了起来。

有道是男子汉志在山里。他拿带刃儿的石片儿弄断了脐带之后,想要扔掉而没扔瞅了瞅揣进怀里。他想,这块石片儿将来对我儿子是个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脑干达丽老妈妈当然不知道德钦的所作所为。

“来,德钦!你怎么了?你得动弹动弹啊,想想弄断脐带的事啊!”

“已经弄断了,妈。”

“拿什么?”

“拿石头片儿。”

“哎哟,我的圣主啊!那样行吗?你以为那是逮住兔子割断腿骨筋啊?”脑干达丽老妈妈愠怒地说。

“家乡的石头有神力。我儿子会没事的。”德钦满怀信心地说着,用皮大氅裹着儿子抱了起来,努起嘴在其前额上轻轻地亲了亲。

脑干达丽老妈妈想一想,觉得此话有道理,就啥也没言语。但愿如此吧?她在心里祈祷。

昂苏老汉的打鼾声从土房里传出来震得清晨的空气轻轻荡漾,穿过薄雾传得很远。

珠岚仍在昏迷中。

时至半晌午。阳光渐渐炽热起来,早晨的雾烟消云散,挂在草尖儿上的露珠蒸发,从阿力玛斯之岭看过去,阿拉坦博日和像撒过谎的女人的脸一样显得僵硬。

上身穿尖肩儿西服敞着怀,里面穿印有钱币图案的白绸子衬衫,下身穿细筒料子裤的一个人骑着两耳耷拉下来的灰毛驴上得阿力玛斯之岭来,这简直是对西服的一个绝妙讽刺。毛驴背上铺着红底儿带花的成色较新的毛毯子,人差不多骑在驴尻上,尽管往后仰着身子也掩盖不住他那削肩膀的缺陷。那人用两条长长的腿紧紧夹住毛驴肚子不断地摇晃催促,足见其很着急匆忙。时而又低头瞅着地,好像又像码着什么踪迹。戴着蓝呢子帽子的头被秋日骄阳晒得要冒烟,垢迹斑斑的汗水顺着消瘦如刀的脸颊往下淌,脸上颓丧、愤怒、焦急……各种表情轮番上演。此人便是韩铁匠也。

他刚绕过查干少荣孤峰西面,从路边窜出一条黑花狗吠叫,灰毛驴受了惊一躲闪,心不在焉的韩铁匠差点从驴背上摔下来。他像个骑在顽皮的马身上的人一样:“嗨,你干什么,嗨。”喝了几声,这对于骑了个耷拉着耳朵的毛驴的人来说完全是多余的派头。黑花狗是个很厉害的狗,跑过来要咬住他那耷拉下来的腿。韩铁匠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说着:“看我一脚把你下巴颏踢碎喽!”故意耀武扬威。

那条狗是德钦的猎狗双合尔。围着院子跑了之后,把一切不幸归于阿拉坦博日和之行,一心想赶紧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找另外一个安身之处。来到阿力玛斯之岭后,突然心情紧张,好像觉得刚日玛温弱的呼吸声在他身后传来。于是,越倾听越害怕,世间的微小动静都觉得陌生,似乎要给他带来什么危险。他一急之下钻进了灌木丛中。刚卧了一会儿就突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嘿、嗨”的喊声。是不是那些鬼蜮来了,双合尔吓得魂飞天外,跑过去赶走了在不远的地方吃草的白马躲到小山包的后面。他们看见白马的身影便会看到自己了的担忧虽然稍微平静了一下,但又想到那些通晓阴阳两界的鬼蜮哪会上这个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胆战心惊地躺在那里。可是,出来的不是那些鬼蜮,而是这个骑着驴的家伙。双合尔认出他是韩铁匠,一种莫名怨恨从心中腾起,恨不得把他从驴背上拉下来撕咬一通。但是,在这怨恨后边又产生出一种担忧和惧怕,使得他疯狂地冲向骑驴者的进攻半途而废。所以,尽管它一副龇牙咧嘴恨不得一口咬住对方的狂劲儿,但他就连韩铁匠的鞋尖儿都没敢靠近,只是虚张声势狂吠一气。韩铁匠似乎也看出了破绽,由开始的惧怕到后来反抗乱踢直到后来根本不在乎,好像在说“你也就这么大的能耐”,使劲儿伸长两条腿像驴身上驮着一根带杈儿的木桩一样夹住了驴肚子。看到这个情景,双合尔完全灰心丧气。突然,双合尔的目光落在查干少荣孤峰上边飘过来的一朵黑云上面。那朵云彩像一张狐狸皮飘在空中。尖尖的嘴巴,往下耷拉的尾巴,向四个方向伸开的四肢——完全是一张剥下来的狐狸皮。不知为什么,那朵黑云很快地变白了,远处蔚蓝的天空像一个人愠怒的脸,而那朵云犹如长在那张青脸上的白癜风一样变得面目可憎。双合尔开始吠叫,声音渐渐减弱最后竟无声无息。长着白癜风的那张青脸似乎从天而降,吓得他夹着尾巴逃跑,但是不管怎么跑,那张可怕的脸寸步不离,紧随其后,没办法他最后钻进了灌木丛里边,还好,那张白癜风脸不见了。好像阿力玛斯之岭附近的山体发生塌方滑坡,时而传来隆隆之声,在那隆隆之声中大地在颤抖。

“我们俩说过的事儿你还记得吧?”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缓慢且充满愤恨的声音。双合尔断定这个声音是出自花脸铁匠之嘴,不得不相信头一天晚上那可怕的梦是真的,吓得差点儿毛孔里渗出血来,趴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像只冻僵的动物一样浑身哆嗦不已。突然传来什么东西“咚咚咚”走过来的动静,心想从哪里出来抓住我或者咬住我呀?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又闻见了尸体腐烂的味道。迁徙鸟类“咕嘎、咕嘎”飞过的叫声渐渐远去,一两个枯枝败叶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韩铁匠无心考虑刚才那只狗为什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为怎样使那件东西能够失而复得而绞尽脑汁。

韩铁匠夜里梦见门牙掉了,大早就起了床。他要出去大小解,开门往出走一脚踩空绊倒在门槛外边挖的坑里,腰闪了,钻心地疼。

“他妈的!这是咋了?”韩铁匠骂了一声,定睛一看是个坑,当即傻了眼,连腰痛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铁箱子!铁箱子在哪儿?谁来挖走了?每每迈出门槛时发出空洞之声,使他想起他祖先、声誉、金钱、夙愿,唤起他生活的希冀的这宝贝箱子没了,悔恨、愤怒之火立刻在韩铁匠心里燃烧升腾。他盯住那个坑愣了一阵儿后赶紧爬了起来,回到屋里使劲儿捅醒了老婆。黄瘦老婆被他那么一捅一骨碌坐了起来,用惺忪的眼睛环视四周也没有弄清为什么要捅醒她,说了句“咋了?该起床了?”这更使韩铁匠火冒三丈。

“该死的!你倒出去看看,那只宝贝箱子让贼给盗走了!”好像这一切是因为老婆的失误所造成的,把责任扣在老婆头上责骂开了。

黄瘦老婆被丈夫拉到门口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凄厉地喊了一声:“这是真的吗?”说完便伤心地哭了起来。

听到这个动静,屋里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韩铁匠又气又恼差点找根绳子上了吊,让全家人齐出动分头去码踪。“把那么大的东西从门槛底下挖走了都不知道,真是一帮废物!”韩铁匠一边向老婆孩子发威,一边又在心里埋怨起他已故的父亲:“那东西不埋在屋里,干吗非得埋在门槛底下呢?”儿子发现在挖出的湿土上留下的大大的脚印,耍起小聪明:

“你们看!这是个蒙古靴子踩的脚印!”

“去你妈的!咋认出是蒙古靴子的?难道是用靴帮子踩得不成?”韩铁匠瞪了儿子一眼,但心里琢磨着:也许是呢。双合尔来肯定是有目的。不管怎么样码码看会弄出个子午卯酉来。于是他码着那串脚印走出大院。

韩铁匠家发生的这场风波招来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像落在臭蛋上的苍蝇一样嗡嗡成一团。但是没有一个是同情这个骄横的大户来帮他们找线索的,大多数人是惊叹那位敢于向有钱有势的韩铁匠出手的好汉的本事来看热闹的。“这回你总算倒霉了!”其中也不乏这类幸灾乐祸的人。

该将使我在全村人面前丢尽脸面的偷盗分子投进监狱!韩铁匠恨得咬牙切齿想向上级报案,但这个想法马上被自己否定。这是他父亲在别人家挖地三尺搜到以后扣留的东西,如果报了案,不但东西要不回来,反而自己要摊事。所以,他决定这个事儿只能是打掉了牙往肚里咽。

“啥东西丢了?损失大不大?”村里的好事者打破砂锅问到底,弄得韩铁匠哭笑不得。他只好隐瞒真相。

“也没啥!我爷爷留下了一坛子洋钱,我父亲呢,把它埋在门槛底下。小偷把那个东西给挖走了。没事,挖走就挖走吧!”他扯了个大谎。

别说是偷了现在一钱不值的伪满硬币,就是偷走了一坛子人民币,对这家来说也是九牛一毛,不算啥,不算啥!人们听了很扫兴各自回家去了。韩铁匠很费劲地码着那个脚印来到了村北,踩着带露珠的草走过去的踪迹很明显。那个小偷来到村北后骑上马跑了。“儿子说得对呀!是双合尔干的!”韩铁匠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就骑上毛驴追着骑马的小偷追到了这里。

韩铁匠不是丢了东西而是丢了魂儿,像是在秋风中弯起穗儿的谷子似的无精打采,再加上秋日的骄阳晒得他头昏脑涨,又饿又渴。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儿竟然没有察觉睡得死死的真叫奇怪啊!不但我睡得死,家里那么多人都一点儿没察觉。你说怪不怪?听说城里有安眠药,难道全家人都吃了那种药不成?那么,小偷利用什么机会给大伙儿吃了呢?或者我们家里会不会有他的合伙人?做饭烧菜,我老婆倒是有这个机会,难道是她?不,不是!她不会是那种人!可是怎么知道呢?连草木都有枯有荣,变化无常,更何况有血有肉的人呢?俗话说“祸难入慎家之门”,“篱笆扎得紧,野狗进不来”。这个肯定是知道底细的人来偷走的。双合尔不会知道的呀,难道是我们村里的人干的?不,不是!这个事儿别人谁也不知道。难道老婆说漏嘴了?乌兰图拉嘎谁人和我有仇?韩铁匠如此这般胡思乱想,绞尽脑汁。被偷的人总是这样乱怀疑,所以,有个说法叫:偷的人作一次孽,被偷的人作十次孽。然而,韩铁匠何止是作十次孽,无论家里家外,生人熟人,都被他怀疑为偷窃他宝贝的人。不仅如此,对能够找回丢得无影无踪的东西的信心开始发生动摇,使得韩铁匠欲罢不能,心如刀绞,只能低头看着自己在太阳底下的黑影往前走着。

脚步声不是从天上来,而是就在地下。在双合尔耳里不像是走着而来,而是像要一脚踏平他这个游荡于阴阳两界之间的孤独的幽灵似的惊天动地,急促而有力,千百个牛鬼蛇神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双合尔根本不知道那个咚咚咚的脚步声其实是自己受惊吓的心脏的猛烈跳动,那个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近,他觉得不能一动不动地卧在这里,就从灌木丛中一跃而起赶紧逃跑。逃跑过程中扫视了一下查干少荣孤峰一眼,觉得好像是一个白须飘然的凶神恶煞在那里等待着自己,于是来了个急转弯犹如射出去的箭一样直奔阿拉坦博日和跑去。

韩铁匠看到目中无人、从身边扬长而去的这条狗,很奇怪它怎么不向我吠叫,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漫无目标地乱跑呢?是不是一条疯狗?据说狗疯了后看不见东西,只是顶着风跑。这到底是咋了?不由心生疑惧。

阿力玛斯之岭北麓的两户人家遥遥在望。那个骑马的贼就是奔这个村儿而去的。

今天早晨德钦有了引以为荣、值得夸耀的儿子,高兴得脚不沾地。他以充满父爱的眼神欣喜地瞅着在自己怀里刚出生的、以不应有的劲儿蹬腿挥拳的小家伙,把昨夜的一切不幸忘到九霄云外,甚至顾不得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媳妇想一想她是如何经受九死一生的考验,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大罪。

“德钦!怎么不说话了?你得想办法把他们母子俩送到屋里去呀!”脑干达丽老妈妈在旁提醒女婿说。“好了!”德钦用一只胳膊夹住儿子,用另一只手搀扶珠岚起来。他奇怪媳妇的身子怎么软得像装羊毛的口袋似的,但想想刚生孩子的妇女可能都这样也就没有太在意,干脆把她揽过来往屋里走。这对德钦来说轻而易举。走到门口德钦大吃一惊,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仔细瞅了瞅证明刚才看到的是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满院都是深深的马蹄印。自从降生到这个世界以来,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动物的踪迹,他一眼判断出这是同一匹马的蹄印,而且是附近从未见过的从远处来的一匹马。是一个人骑着这匹马在院里转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人骑着马在他家院里溜达呢?他越想越感到不解,愣了一会儿神儿。脑子里一团乱麻的德钦把老婆孩子抱进里屋。父亲一动不动地睡在炕上打着鼾。脑干达丽老妈妈从外面嘱咐道:

“要给他们铺好褥子盖好被子,把窗户门严严实实地关好!月子里的妇女见不得风!”

德钦还在想着马蹄印,也许老岳母会有所察觉,就问:

“妈,昨晚上您听见有什么动静吗?”

“什么动静?”

“真奇怪,妈。昨晚上有个骑马的人进我们院里来过。看蹄印不像是附近的马匹。深更半夜骑着马进人家的院子里,而后又没影儿了,你说怪不怪?”

脑干达丽老妈妈一听,说:

“是吗?昨晚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因为又累又害怕的缘故睡得沉沉的。早晨倒是听见你们家双合尔吠叫不止。啊,德钦,今天早晨是不是起大雾了?是吧,这天儿总有点儿不同平常嘛。是呀是!德钦,你给天敬点佛灯吧!要快点儿!有个大的征兆来了。”说完沉默无言,深深陷进眼窝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下巴颏抽搐了几下,不知是在想事儿,还是在听动静,以那种不变的神态愣在那里。屋里除了昂苏老人的打鼾声,婴儿的啼哭声之外没有其他动静。德钦想听听来了什么征兆张着嘴瞅着岳母。

“佛爷会辅助苦难深重的人。为了给你传宗接代,阿拉坦博日和的圣火兴旺,上苍给你降生了儿子。院里的马蹄印应该是神骥的蹄印。今天早晨你儿子就是骑着那匹神骥来的。会是这样的,我们该怎么办?是啊,只要向长生天祈祷是不会错的!我要回家啦,给佛爷上佛灯!”说完,摸摸索索朝院门走去。

德钦担心岳母过于兴奋而摔倒,赶紧搀扶岳母,说:“妈,您老慢点儿!”走到院门那儿,脑干达丽老妈妈才发现德钦在搀扶着自己,说:

“别扶我,放开放开!你去给长生天敬点佛灯吧!据说有九九八十一尊天。你好好祈祷吧!你儿子是长生天给降生的!一定是。”老妈妈犹豫一会儿,问,“不会是手握血块儿的吧?你注意了没有?据说那样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手里握着鲜红鲜红的血块儿的。不知道,不知道!无论如何给长生天磕头祈祷,保佑没病没灾的。我儿子疯病要好起来,我老亲家的病要好起来,我也会重见光明。”脑干达丽老妈妈嘟哝着拄着拐棍走了。

德钦在那儿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岳母说的九九八十一尊天,要一个一个认住似的仰头而望,只见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就这个天要分成八十一块儿吗?就一个不是更加寥廓吗,分成那么多干吗呀?德钦如是想。看看院子一切照旧,没有变化。而那匹曾经进院的马不见踪影。神骥会在世界上留下蹄印吗?但是,一年四季没见过有人骑着马来过这里,也许老岳母说得对吧?无论如何,佛灯一定要点。总不会错的。不是说有八十一尊天吗?一个一个地敬点没有这个可能,共同给点一个大的吧!从哪儿弄点黄油呀?我们家可是不趁那个东西。问岳母要一点吧。她自己舍不得吃,留着供佛用的嘛,多少会有点儿吧。德钦这么想着,向岳母家走去。

岳母、女婿两人张罗这个事儿的当儿,珠岚正往阿力玛斯之岭上来。究竟为什么要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查干少荣孤峰那边儿传来女人悲伤的歌声,似乎在召唤她的灵魂。

查干少荣山顶,

我为何来攀登?

若知道你还在想念

我何必遗恨终生?

珠岚边听着这个歌儿,边向查干少荣孤峰走去。金风送爽,草浪滚滚,薄雾环绕着山峰轻纱般微微飘浮,大自然美丽的景色使人流连忘返。越往上走去越觉得呼吸急促。但是被那美妙的歌声所吸引感到无限惬意。突然,背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珠岚停住脚步往回看,只见一个光腚小孩姗姗而来。当她正要迎着小孩往回走时,“珠岚,珠岚!”女人的喊声从山岭上传过来。那个声音很远很远。咋回事?谁在叫我呢?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衣襟敞开的女人正从查干少荣孤峰往北伸出的山崖上边往下走来。珠岚认出那个女人是她姐姐。刹那,她把那光腚孩子忘掉了。她迎着姐姐走了过去。只觉得山峦、沟壑围着身边儿旋转。不知是旋风骤起,还是山洪暴发,耳边响声一片。可是,不见旋风,也不见山洪,只是一种声音呼啸不止。珠岚不知为什么胸闷憋气,感到很害怕。姐姐时隐时现。是不是地球要毁灭呀?刚这么想山峦停止了旋转,周围一片空旷,像草原一样辽阔,心里轻松了很多。再也别旋转啊,她心里祈祷着。姐姐迎面走来,步子迈的够大的,好像几里地远的距离一步就迈过,可就是走不到跟前来。她也朝着姐姐来的方向走着,可就走不远。珠岚走呀走,都走累了,懒得动弹甚至都懒得呼吸。太累了,真想打个盹儿。说着可能也就睡着了。世界一片寂静。一个蚂蚁爬上她手指头,再往上爬爬到了肩头。也许由于世界太寂静,连蚂蚁的喘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那蚂蚁为什么那么焦急,喘气那么急促呢?

不知不觉到了夜晚。寒风凛冽,飞沙走石,脸上被沙子打得像针扎一样疼痛。珠岚走走跑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管怎么样,好像走出了很远很远。大风中灯光隐约可见,珠岚朝那边走了过去。走进两边有很多上了门锁的房子的巷子。听见在一间房子里一男一女一对青年在交谈:

“这是真的吗?”小伙子吃惊地问。

姑娘一言不发在那里无声地抽泣着。

“我问你,你是咋进来的?谁给你开的门?”

姑娘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说:

“给看守喝酒趁他睡着的机会偷出了钥匙。怎么样?他们打你了吗?”说着帮他撩了撩额头上耷拉下来的头发。

“那还少了?”

“早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的。”听姑娘这么说,那小伙子发火了: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真相大白?埋箱子的那个人不说,这个事儿就完不了。如果知情人死了呢?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天,老妈妈我们俩死七回八回也来得及。”

“那怎么办?”

“死!或逃!”

“怎么逃?”

“起来!快!马上走!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啥也没带呀!”

“出嫁呀?还带什么?保住性命就行,你我别无他求。”

“不行吧。这多人码着我们脚印,在雪地里逮兔子一样把我们逮住怎么办?”

“只要跑进九十九道岭深山老林里,他们甭想抓住我们。快!”

“那深山老林咋进去呀?我们能进去,人家就进不去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过,那深山老林别人不敢进!”

“妈怎么办?”

“背上走。与其在这儿窝窝囊囊地等死,不如跑出去搏一下。家乡的神灵会恩赐受苦人。进得九十九道岭总会有一条生路!”

他们俩正交谈的时候,有人过来锁上了门。这个人是刚日玛。

“想逃跑?胆子还真不小啊,你们!”

小伙子的眼睛像关进铁笼子里的老虎的眼睛一样炯炯发光。

“刚日玛姐!你就放我们逃跑吧!”姑娘哭求道。

“废话!放你们跑我们就摊上事儿了,那怎么可以呢?不过明天出太阳之前你们俩倒可以在这里好好享受享受。”

“刚日玛!你开门!我不跑!你放陶古斯走!这个事儿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小伙子快人快语。

珠岚听到这里感到非常奇怪。和小伙子说话的人是姐姐。可这个事儿是多年前发生的呀,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在这里重现?

“钥匙是谁给你的?”刚日玛问陶古斯。

“谁也没给我,是我从秃子那里偷来的。”

“双合尔在哪里?”

“不知道!”

“你们俩听着:陶古斯可以走,可孟根仓不能走。去了阎王爷那儿别忘了替我这个姑奶奶美言几句,求求他让我多活几年!”这样刚日玛放陶古斯走了。

奇迹般地出现在珠岚眼前的这一幕太神奇了。当时,关于姐姐在牛棚见孟根仓的事儿,她也是从别人嘴里断断续续听那么几句。把没有亲历过的当年的事情如今展现在自己面前,珠岚以为是在做梦。想从梦中醒过来就是不能。

叶腊石佛灯碗里点燃了佛灯,放在小方桌上。德钦给八十一尊天磕完头后进了屋。到底如何敬天的规矩脑干达丽老妈妈也不知道。女婿去了她们家,她便把这个很旧的叶腊石佛灯碗连同羊拐骨那么大一块儿黄油给了女婿。德钦把它拿来以后如此这般做了。进了屋,父亲在打鼾,儿子在哭啼。儿子这是饿了,他推了推媳妇,媳妇不动弹。

“哎!珠岚!奶孩子吧!”仍然没动静。

大事不好,德钦一步跨到炕上抱住媳妇一边摇晃,一边喊:“珠岚,珠岚!你这是咋了?”一点儿反应没有。摸摸额头烧得如同炉子般烫手。是不是世界在无声地宣布我亲爱的妻子用最后的一口热乎气儿在温暖着这凄凉的阿拉坦博日和?想到这里,德钦脸无血色,浑身瘫在那里。以前,他在九十九道岭那儿漫山遍野地去打猎时,觉得大自然比媳妇还要亲近。现如今他亲眼目睹自己骨肉至亲降生于世,不是从九十九道岭哪个岩石里蹦出来的,而是从他妻子身上掉下来的,才真正体验到家庭的血肉关系,认识到妻子是阿拉坦博日和唯一的一盏神灯,是自己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当他一想到如果她扔下我走了怎么办时,两耳什么也听不见,两眼什么也看不见,似乎世界空洞一片,德钦怀抱着妻子失去了知觉……

太阳升高时萨纳巴特尔睡醒了。母亲焚香点佛灯,嘴里念念有词一心祈祷。萨纳巴特尔看到昨晚如梦似真间发生的奇遇使得家里增添了一个铁箱子,心里挺舒服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锈迹斑斑的箱子。突然像受惊的驼羔似的两只眼睛发亮,汗迹斑斑的脸上放出异彩,手脚哆嗦开了,甚至到后来手舞足蹈,乱喊乱叫,趴在箱子上放声哭了起来。萨纳巴特尔的眼泪落在铁箱那一侧的藏式锁头上分成几瓣儿,像倒出来的银白色的金刚石粒儿一样四处飞散。可是它不像金刚石的石粒儿一样光芒四射,而是落在久旱无雨的干瘪的土地上停留片刻渗入进去,化作点点湿润的紫斑。

见萨纳巴特尔这么闹腾,脑干达丽老妈妈慌了神儿,哄着儿子说了一大堆话:

“巴特尔!你咋了?安静一会儿,好吗?长生天在眷顾我们阿拉坦博日和哪。儿啊!今天早晨骑着神骥的孩子投胎于你姐姐。是骑着神骥的儿子呀,巴特尔!你的神志也会恢复的,啊儿子,你不要哭啦。”萨纳巴特尔似乎没听到母亲说的话,“吱扭”一声打开快要散架的破板门出去了。一个鼻孔里半拃长的绿鼻涕蛇一样钻了出来——他又使劲一吸吸了回去,把污迹斑斑的黑裤子裤腰头往上一拽用手攥在膀胱一侧,裤脚口下边露出了满是皲裂的细腿。走到院门口张着嘴瞭望着什么东西站了一会儿。除了褐色乳牛围着牛犊圈“哞哞”地哞叫之外没有其他动静。萨纳巴特尔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嘿嘿嘿”地傻笑着跑去打开了牛犊圈的篱笆门,额上有白斑点的牛犊很高兴的样子蹦了出去钻入褐色乳牛身下一拱一拱地吃开了奶。萨纳巴特尔似乎听见了从西屋传出的婴儿的啼哭声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从敞开着的门往里瞅了瞅。里屋昂苏老人的打鼾声“嘶啦嘶啦”犹如撕扯裱褙。萨纳巴特尔“嘿嘿”地笑着走进了屋。他稀罕地瞅着在皮大氅里乱蹬腿挥手的婴儿站了一阵儿,然后又把他抱了过来努了努长有稀黄胡子的嘴逗逗玩儿,那婴儿竟然停住了啼哭。炕上的三个大人也没有阻拦他的意识,萨纳巴特尔就和婴儿逗着玩儿。那婴儿也竟然像几个月大的孩子似的和萨纳巴特尔在一起很开心。萨纳巴特尔这样逗玩了一阵儿,然后抱着婴儿出去了。褐色乳牛正奶着犊子站在那里,牛犊大概吃饱了奶带吃不吃地摇着尾巴。萨纳巴特尔过去跪在乳牛旁边用长长的指甲挠了挠牛犊皲裂的嘴巴咧着嘴笑了笑,牛犊翘起鼻子走开了。萨纳巴特尔把婴儿努起的小嘴送到乳牛的乳头上时,小家伙闻到乳汁的味道本能地咬住乳头嘬了起来。虽然他还没吃到生母神圣的初乳,但按照大自然母亲怀里的人和动物相依为命的自然法则,他有福气享受到了作为生命源泉的母牛的乳汁。

萨纳巴特尔非常高兴让婴儿吃到了奶。当他回到西屋时脑干达丽老妈妈早已来到这里忙碌成一团。德钦已经清醒过来,正和岳母一起一高一低地想喊醒珠岚。沉睡的昂苏老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睡得正酣。德钦突然看见抱着婴儿笑眯眯站在地下的萨纳巴特尔,喊了一声:

“我儿!”便一跃而起跳下炕接过了儿子,“你把我儿子怎么着了?”他用怀疑的目光瞅了萨纳巴特尔一眼。幸福和苦难是耸立于心灵两头的两座山,虽然这两座山好比分别坐落于地球两极相隔甚远,但按阴阳相调、阴阳相吸的道理必有一个会合点。在德钦命运的安排里今天这两座山相逢,喜得贵子的幸福与媳妇生死未卜、危在旦夕的苦难像两座山把他挤在中间,悲喜交集。德钦像个醉汉摇摇晃晃来到炕沿边坐下,萎靡不振,无精打采,而在他怀里的小宝宝却挥舞手脚,根本不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他向萨纳巴特尔伸着手,咿咿呀呀地叫着似乎想说点什么,看似他们俩的缘分远远不止舅舅和外甥的关系。

萨纳巴特尔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走了出去。脑干达丽老妈妈要做禳解术摸摸索索找器具,德钦准备烧水做饭,两人各忙各的。

德钦在院里点的佛灯灯火在风中轻轻摇曳,在中午强烈的阳光下灯光如豆,也许八十一尊天哪一个也不把它当回事,而在萨纳巴特尔从旁边经过时带过的风中几经摇曳晃荡差点熄灭掉又勉强挺住,像独眼老鞋匠一只老花眼一样在萨纳巴特尔裤脚口看着他满是皲裂的细腿失望地留在其身后。

当萨纳巴特尔走到老土房门口时破板门半开着。从门缝往里看,只见德钦家的猎狗咬住铁箱子的抓手往出拽正好卡在门槛上来回频频抖搂。萨纳巴特尔看到它那张开的嘴边露出长长的獠牙发出暗黄色光,气不打一处来,抄起墙根的捡粪叉子跑进屋,双合尔一见一跃而起跳到里屋炕上,撞开陈旧不堪的窗户逃之夭夭。敬挂在北墙上佛龛里的宗喀巴佛像神态安详,好像被佛龛下边的长明灯和焚香的烟熏得瞌睡了,对于刚发生的人与狗的追逐毫无反应。双合尔冲开窗户撞疼了鼻子,跑到灰堆旁边后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嘴和鼻子,用不甘心的眼光一会儿一回头夹着尾巴慢慢地走远。萨纳巴特尔从屋里追了出来,一手提溜着裤腰头,一手握着捡粪叉子,怒目圆睁地站了一会儿,嘴里喊着“滚!远远地滚蛋!”用捡粪叉子捡起土坷垃从狗后边扬了过去。他回到屋里想把铁箱子抱到炕上去,可裤子老往下出溜,他把铁箱子放在地上,想找个裤腰带乱翻腾了一气儿,最后把搭在佛龛上的彩带拽了下来扎上,觉得还不错,在原地蹦了两下子,正要弯下身子抱起那个铁箱子时,“嘭”一声带子断了,露出脏兮兮的屁股。萨纳巴特尔赶紧把裤子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瞅了瞅佛像,见佛像毫无反应,他也知道佛像看不见,“呸”一声咧了咧嘴,把挂在东墙头上的皮鞭子拿下来拽掉鞭杆子扎在腰上。然后费劲巴力好容易把铁箱子抬到炕头上。从破烂窗户看过去,只见一个骑毛驴的人从前边土包走下直奔这里来了。

骑驴者直接到了德钦家院外下了驴,拍打几下身上的灰土往院里走去。此人是韩铁匠。他走进院里立即停止了脚步,仔细看了几遍马蹄印,刚才的饥渴状况烟消云散,脸上轮番出现质疑、惊叹、愤怒的各种表情。他狡黠地笑了笑直奔屋里走去。他干咳了两声,意思是有人来了。

“嗨,你好!”

他很有派头地问候了一声。问候声中略有几分讥讽的意味。他自以为很得意心里暗笑,可是见到屋里一老一少脸上毫无表情,心想“难道得到了意外之财就这样了?”他愣在那里,环视四周,不见双合尔,这个事儿肯定是他挑唆干的,这个狡猾的狐狸看见我就躲起来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盯住他们,铁箱子的事儿早晚会水落石出!他心里这么想。

“嗨!你们一家人难道都哑巴了?怎么不说话呢?或者得了不义之财,发福得喉咙给堵塞了?”

脑干达丽老妇人一听非常生气:

“这儿有人要死要活,你觉得很福安,是吧?你拿别人的痛苦来开心,幸灾乐祸,多没有教养?你远点儿闪去!”

脑干达丽老妇人正为女儿做禳解术的时候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并说出这样的话,觉得很不吉利,所以怒不可遏。

德钦正在摆弄锅碗瓢盆忙作一团,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但是,韩铁匠一看就认出了德钦。

韩铁匠见炕上一动不动躺着个女人,又听到脑干达丽老妇人的这一通话,八九不离十猜出了个大概,但他不但没有对自己的无礼举动表示歉意,反而觉得这瞎老婆偷了别人东西嘴还这么硬。

“什么?我看你们真叫奇了怪了!我韩铁匠是愿意来你们这等家的人吗?我是在找被偷盗的东西码踪正好码到你们家里来了。”

韩铁匠蛮横地说道。他在心里想:你们家人要死要活也不是我给造成的。但是你们胆敢侵犯我韩铁匠的利益,这倒是报应。

德钦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是韩铁匠。但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个人怎么给自己扣上盗贼的罪名呢?他愣在那里,想想前几年打制的折叠刀虽然价格不菲,可我工钱都付清了呀。

“你想光天化日之下讹人啊?如果是我们这儿有人偷了你的东西天打五雷轰!谁要是讹人,也要天打五雷轰!”脑干达丽老妇人气得浑身发抖。

“你没有能够分得清白天黑夜的眼睛!但是天到底要在谁的头上五雷轰,你虽然看不到但你会感觉到的!”韩铁匠幸灾乐祸地叫喊,吧嗒吧嗒地吧嗒着干渴的嘴。

“你说什么你!你少拿旁人的病灾来开心!”气得脑干达丽老妇人摸到拐杖乱挥一通。

老妇人抑制不住满腔怒火挥舞起了拐杖但也打不着韩铁匠,即使是打着了还能咋样,无损于人家一根毫毛。韩铁匠躲到一边儿,幸灾乐祸地瞅着怒气冲天的老妇人。

“嗨!德钦,你给我把他抓住!”脑干达丽老妇人气得浑身哆嗦。德钦第一次见到岳母如此动怒感到很奇怪,在旁边束手无策,只好说:

“妈,您老就别生气了!我和铁匠慢慢谈一下。”

“哼!那可不行!我来追赃物来了,难道还让我求爷爷告奶奶不成?不,我不干!快把我的东西拿出来!否则,去找说理的地方弄出个子丑寅卯来!快!”韩铁匠也寸步不让。

“你不要讹人!你走!滚!”曾被生活折磨得逆来顺受的这位本分厚道的老妇人几乎要发疯,性格完全变了。

“铁匠,你慢慢说吧!你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为什么管我们要呢?”德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近乎哀求的口气向韩铁匠说道。

韩铁匠指着炕上打鼾的昂苏老汉,说:

“为什么管你要,那个愣货会知道!深更半夜偷人家东西倒有功劳在这儿睡大觉哪!你叫他起来!走!看看上级会如何处理破坏专业户利益的犯罪分子!”

实际上,韩铁匠绝无报案的打算,只是想通过威胁手段找到铁箱子的下落而已。

“铁匠,你一定是弄错了。从昨天以来我们家人大门没出,二门没迈。你没看到满炕躺着的病人。”德钦解释道。

“可是,从我那儿偷东西的人的马蹄印走到你们院里来了。你别想抵赖!只要把东西还给我,这个事儿就算了结了。不然,我韩铁匠对你们这等家庭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突然,萨纳巴特尔手持月牙斧子从外边进来,“嘿嘿”地傻笑着。韩铁匠见到头发蓬乱如同魔鬼的这个人非常害怕,刚才的蛮横傲慢劲儿一扫而光。

“妖怪,鬼蜮,你净胡说些什么呀?那个马蹄印不是小偷的,是我外孙骑来的神骥的蹄印!”脑干达丽老妇人用拐杖杵着地喊道。

“不,老大娘您别……我们好好谈谈!”韩铁匠假装镇静以掩盖此时此刻害怕萨纳巴特尔的窘态,一边讨好脑干达丽老妇人,一边窥视着月牙斧子。他们为了掩盖偷盗罪行备不住杀人灭口,韩铁匠心里想着,吓得魄散魂飞。

“那个铁箱子是我的!满洲国时候埋掉后给弄丢了。昨晚都娃锁豁儿我们俩给找回来了。你休想把它拿走!”萨纳巴特尔拿着月牙斧子走近韩铁匠身边。韩铁匠吓得说话都变了调儿:

“是是是!我不拿,不拿。我马上走!”他想要出去,一看萨纳巴特尔站在门旁就没敢靠近,搓着手原地不动。

“铁箱子不能拿走!不能拿走!你走!滚!”萨纳巴特尔一把抓在韩铁匠衣领,眼睛红得要冒火。这时,脑干达丽老妇人慌了神儿急忙喊道:

“德钦,你把巴特尔拉开!他会把人杀了呀!犯了疯病啥事都干得出来!惹大祸呀!萨纳巴特尔你出去!”

“萨纳巴特尔,你别闹了!”德钦要走上去,萨纳巴特尔胡乱挥舞着斧子,哈哈大笑,说:

“这个人是个活鬼!都娃锁豁儿认识他,我认识他,还有这新生儿认识他!你们不认识!我要撵他走!”说着,把韩铁匠推了出去:

“你个罗锅铁匠要是再来阿拉坦博日和,我就敲碎了它!”说着,把月牙斧子对准韩铁匠的脑门子。

韩铁匠全身筛糠,说:

“嗯嗯……我再也不敢来了!”他好不容易挣脱出去,从篱笆院门上解开缰绳骑上毛驴,没头没脑抽打着毛驴跑了。

在韩铁匠跑动时带过的风中,德钦在院里点上的佛灯的灯火晃悠晃悠晃悠了几下最终熄灭,一股淡青色的烟缠绕着升腾,似乎心有不甘地消失无踪。

宛如洪水汹涌波涛延绵起伏的九十九道岭的群山峻岭在夕阳的余晖里好像涂上了一层金,金光闪闪,把世间的神秘深藏于千壑万沟之中。查干少荣雪山孤峰傲立于群山之上,犹如一匹银鬃白马踏着千重浪万重波奋蹄飞奔,在蔚蓝色天空的陪衬下扬鬃长嘶,分外矫健。

阿拉坦博日和炊烟升起。德钦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锅碗瓢盆动手做饭,好不容易用猎物肉做了肉汤给媳妇喝。珠岚烧有点退了,但还喂不了孩子。脑干达丽老妈妈和德钦两人张罗着给这个过早地来到红尘,如此幼小就面对生活的艰辛的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喝点东西。德钦连挤带拽地好容易从褐色乳牛乳房里挤出了一点奶子,和岳母商量着什么。萨纳巴特尔对这些置之不理,只顾一个人在家坐在两个箱子之间沉入深思。韩铁匠走后,他未曾离开铁箱子。这会儿脑干达丽老妈妈和德钦也顾不上管他,这倒让萨纳巴特尔觉得更好。从刚才被撞开的破窗户往外看,德钦的黑花狗蹲坐在院门口往这儿投来贪婪的目光。阵阵野风吹过来,它似乎有所察觉地竖起耳朵,抬起尖尖的长嘴巴嗅了嗅似乎也没发现什么,仍朝家里方向蹲坐着舔一舔嘴巴。

房屋的影子向东越拉越长,预示着夕阳西斜夜幕即将要降临于阿拉坦博日和。萨纳巴特尔像喇嘛制作的供物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两个箱子之间,双合尔像觊觎那个供物守在院门口。时近黄昏,从破窗户窟窿看到的萨纳巴特尔轮廓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变得漆黑一团。但在萨纳巴特尔眼里看双合尔看得一清二楚,那个家伙变得有点捺不住性子了,从蹲坐的姿势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嗅着地皮慢慢靠近目标。来到窗户下边用前腿支在窗台上往里瞅了瞅,悄悄地下来嗅着地皮在院里转了一圈。他注意到萨纳巴特尔原地不动地坐在那里,但双合尔一点儿也没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把斧子。萨纳巴特尔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一下双合尔,仍像坐禅的喇嘛一样不动声色。时间过得真慢,人和狗像比试着耐心一样一直僵持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突然,有个黑影闪进里屋门一跃而起向萨纳巴特尔冲了过来,一股狼身上的恶臭随身而至,说时迟那时快,萨纳巴特尔手中的月牙斧子划破黑暗闪出寒光向那个黑影迎头砍去。“嘭”的一声,那个黑影应声倒在铁箱子旁边,随之传来双合尔“咉咉”的叫声,听起来非常瘆人。双合尔正挣扎着起来要逃跑时,萨纳巴特尔狂笑着忽地站起来,抓住了双合尔的后腿腿棒骨。双合尔一急回过头来在萨纳巴特尔手腕上咬了一口,并为摆脱其手使劲儿地挣扎。萨纳巴特尔手腕上一阵热辣辣的感觉,温热的、黏糊糊的东西从袖子口往下淌,萨纳巴特尔没有把它当回事。一种冰凉的液体滴答在拳头上边,他用手在狗身上摩挲了一下才知道那东西是从哪儿流出来的。于是,他紧紧抱住狗的腰部把它屁股部位顶住在铁箱子的铜锁头上使劲儿来回磨蹭,疼得双合尔拼命地狂叫,逮什么咬什么,最后咬了一下铁箱子一角,牙齿彻骨疼痛使得它竟然发不出声来。双合尔用后腿使劲蹬住铁箱子往前一蹿,终于从萨纳巴特尔手里挣脱了出来,再从破窗户跳出跑掉,把萨纳巴特尔哈哈的笑声甩在后边。双合尔跑到灰堆边回头看了看身上的疼处,才发现自己蓬松的大尾巴不见了,原来刚才被萨纳巴特尔用月牙斧子给砍掉了。虽然作为有别于人的一个明显标志没了,还算不错,但是长长的尖嘴巴、支棱棱的两个耳朵时刻在告诉人们自己是个动物,人不像人、动物不像动物的东西总是大煞风景。一口咬断萨纳巴特尔的脖子,把有用的东西拿到手的愿望化为泡影,使他感到最为遗憾,处心积虑地想着如何才能够偷到这个有众多钥匙的铁箱子呢。被砍掉的尾巴根和咬过铁箱子的牙齿钻心地疼痛,双合尔“咉咉”地叫着卧在灰堆旁边。从西屋一阵阵传来伤心的叹气声和一老一少两个人简短的对话,除此之外,还有多福之人安详均匀的打鼾声、婴儿的啼哭声和“查干少荣山顶,我为何来攀登?”——老妇人用苍凉哽咽的声音唱的摇篮曲的悲凉的歌声。

从破烂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萨纳巴特尔企图打开铁箱的锁子,从木头箱子里拿出一把又一把钥匙插进铜锁锁孔摆弄来摆弄去,可是,那么多钥匙竟没有一把能打开那把锁,半箱子钥匙都拿出来试了一遍,甚至有的钥匙根本都插不进锁孔里去。但是,萨纳巴特尔仍然试着。手腕上流下的血黏在钥匙上。差不多整整一箱子钥匙都试过了,仍然没有成功。看来萨纳巴特尔没有耐心了,抄起月牙斧子往铜锁上砸了下去。铜和铁相碰闪出的火花像无数萤火虫在黑夜里飞舞。月牙斧子每每砸在铜锁上震得萨纳巴特尔手腕流出的血四处飞溅,紧紧咬住的牙口嘎嘎作响,唾沫从牙缝里迸到老远。他使出浑身劲儿砸了半天铜锁,用手摸了摸连个痕迹都没留下。当萨纳巴特尔束手无策,闭着眼睛抬起头时,一股腐烂的味道,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刺鼻的味道向他袭来。萨纳巴特尔的神志里感觉到这是一个不祥之兆,便抄起月牙斧子一跃而起。他明亮的眼睛看到了趴在门槛边的双合尔。当萨纳巴特尔胸腔里发出发情的种公驼一样的轰鸣声跳下炕时,双合尔闻声而逃,只因伤口疼痛它跑不快,萨纳巴特尔在后面紧追不舍,双合尔筋疲力尽快要被追上了。这个疯子要是追上来,月牙斧子不留情,得想想躲避的办法。于是,双合尔产生了向追随而来的这个可怕的疯子求饶的想法,转过身来耷拉着耳朵装出一副可怜相。当萨纳巴特尔“嘿嘿”地傻笑着走近时,双合尔相信自己的想法,疯子会可怜我,为了表示讨好它歪着脑袋,想摇摇尾巴,可屁股一扭一扭难看得很,这才明白狗为什么要长尾巴的道理。但是,完全出乎预料之外,萨纳巴特尔走到跟前就一斧子砍了下来。如果躲闪不及那肯定是脑浆迸裂。双合尔又拼命地逃跑。突然,一匹白马出现在面前,双合尔急忙跑过去跳上马鞍,倒骑在马背上,不时咬一下马尻催马快跑。萨纳巴特尔愤愤地瞅着双合尔骑马而逃。

这天早晨,正当双合尔围着德钦家外边狂奔的时候,萨纳巴特尔骑着一匹白马来到家门口下了马,然后连扛带拖地往家里搬进一个东西。双合尔觉得,萨纳巴特尔虽然疯疯癫癫,但作为人仍然有滋有味地生活在人世上,和自己不可同日而语,于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妒忌往他们家走去。到了白马跟前认出是自己从别人那儿借来骑过的那匹白马后,跳到马鞍上。他想到这是我活在人世的时候最后一次骑过的马。远道而来疲惫不堪的那匹马没有尥蹶子,只是响响鼻子原地打转。双合尔用两条前肢指挥着白马在这两户人家的院里院外进进出出,回忆起生前度过的美好岁月,心里觉得很惬意。正当他挺得意地转悠的时候,珠岚看见他吓得一声惊叫昏倒在地,双合尔也吃惊不小,直奔阿力玛斯之岭逃遁。正由于早上这场演练发挥了作用,他才从萨纳巴特尔手里得以逃命。

双合尔惊吓之下拼命逃窜上了阿力玛斯之岭。人困马乏,白马停止了跑动,只是小步疾走。双合尔像一只全凭一根线和风的力量翱翔于空中的风筝一样毫无目标,信马由缰地走着,心里充满惆怅以及愤世嫉俗的念头。突然看见在前边影影绰绰有个东西,仔细一瞅原来是韩铁匠。双合尔嫌白马步履缓慢,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无名火狂吠一声在马尻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得白马往前一蹿。韩铁匠的毛驴被狗吠声惊得尥蹶子,把主人摔了下来一失足从山崖掉了下去。韩铁匠顾不上心疼毛驴,回头看看到底什么东西给自己带来这么大危害。一看是骑着白马的一只狗过来,瞬时想到那位说书的双合尔的不幸遭遇,韩铁匠毛发倒竖,惊叫一声拔腿就跑。韩铁匠在萨纳巴特尔胁迫下从德钦家跑出来之后,躲在阿力玛斯之岭北麓一个土包后边,窥视阿拉坦博日和这两户人家的动静直到黄昏。最后饥渴难忍,在往回走的路上想着心事:明天雇上几个可靠的小伙儿来把铁箱子抢回去,现如今塞给他几百块钱还怕没人替我跑吗?抢走自己的东西不至于惹出什么事儿来。他正为自己的妙计得意洋洋时突遭不测。当韩铁匠从毛驴背上摔下来发出吓人的声音时白马也受了惊,原路跑了回去。

失手放跑了双合尔,萨纳巴特尔很扫兴地往回走。当他走到旺丹家旧址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细长的白东西闪进他们家门。“是花脸铁匠!”萨纳巴特尔嘴里嘟哝一句往家跑去。虽然是黄昏,那个细长的白东西萨纳巴特尔看得清清楚楚。由于刚才追双合尔追得急,他腿肚子转筋,呼吸急促,嘴唇有点发涩,舔了舔嘴有点发咸,想快跑就是跑不快,萨纳巴特尔摔了好几次跟头。正在这时突然觉得大地在颤抖,北方天边露出像天亮前的鱼肚白,他看见从德钦家骨碌出一团蓝火苗跟在细长的白东西后面进了他家。不大一会儿那个细长白东西和蓝火苗相跟着从他家出来。突然从那个细长的白东西发出一条绿色光线向蓝火苗抽了过去,一场举世罕见的搏斗在进行。萨纳巴特尔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跑到了家门口时,细长的白东西撇下蓝火苗,直奔他冲了过来。萨纳巴特尔牢牢地握住月牙斧子,使出浑身劲儿挥舞起来。蓝火苗也跳跃在细长的白东西前后,似乎在配合着自己。在蓝火苗的映照下萨纳巴特尔月牙斧子也发出蓝色的光。突然,不知白东西的哪个部位被月牙斧子砍中,只听“啪”的一声,片刻后一块大拇指大小的白骨掉在萨纳巴特尔前边。细长的白东西“哎哟”叫了一声,没命地向阿力玛斯之岭方向跑去。萨纳巴特尔看着暮色中消失而去的细长的白东西的背影得意地笑了笑。刚才的蓝火苗不知是什么时候已无影无踪,周围一片宁静。

天空中无数星星在欢快地眨巴着眼睛,秋夜的流畅的风儿经过空旷无边的原野从北方吹来,似乎向意气风发的萨纳巴特尔传达着神圣的招呼。萨纳巴特尔像一匹秋日的骏马迎风伫立,不舍得离开家乡草原而落下来的老儿马思念着马群一声长嘶一样悲苦地一声叹气,谁也猜不透的悲伤的眼泪顺着他高耸的鼻梁两侧流了下来。

一弯残月艰难地爬上了九十九道岭黝黑的山头,从阿拉坦博日和看过去像水肿了似的显得臃肿。月亮离这儿挺近但光泽暗淡。所以,从似近似远的朦朦胧胧的山头或在那个沟壑那个土包等不被人们注意的地方突然蹿出只用皮子和筋串起来的白骷髅,这一点儿不是无稽之谈。即使是走在一马平川不知从哪儿蹿出披红穿绿的美女妖怪笑着向你走来,不知不觉中把你骨髓吸干,这也不是道听途说。所以,这个地方的人夜间不敢出门,人们也不以为他胆小如鼠,而是认为他沉着老练。

萨纳巴特尔得疯病回来以后,已经没有惧怕的概念。但今天夜里突然产生了谨小慎微的意识。遭遇鬼蜮的时候,像刚才打蓝火苗似的暗中相助的东西也不是随心所欲地可以遇见,萨纳巴特尔想到这里突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而但愿永远和蓝火苗在一起的渴望像穿过雾霾的阳光一样穿过他的孤独感,他觉得这个愿望并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疯子狂热的愿望被激活。他要去找到那个美好的东西。于是,他被学校除名,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阿力玛斯之岭时的奇遇又一次呈现在他记忆的荧屏上面。

萨纳巴特尔整整步行了一天非常疲劳,来到阿力玛斯之岭上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骑上一匹枣骝儿马行走在九十九道岭的群山峻岭之间。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山峦叠嶂,怪石林立,路边奇花异木,风光旖旎。走着走着萨纳巴特尔来到长满苍松翠柏的山坡底下,旁边是一汪绿水明如镜。他来到湖水旁摘掉了枣骝儿马的马嚼子,看来枣骝儿马很渴,贪婪地喝着湖水。只见湖水的彼岸坐着一位前额中只有一只眼睛的白发老人捉虱子。萨纳巴特尔走到老者跟前问候致意,老者不经意地瞅了他一眼并不说话,顺着衣服的缝线咬得虱子“啪啪”直响。怎么招了这么多虱子呀这个人,萨纳巴特尔有点嫌恶,牵上马想要走。

“别走啊!你过来!请坐这儿。你许不是嫌恶我吧?车轱辘是圆的,车辐条时上时下呢。人的命运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富可敌国的人说不定会变成一文不名的叫花子。人不要嫌弃人,孩子啊!过这儿来,咱俩聊聊天!”老者如是说。

萨纳巴特尔很奇怪,走到他跟前仔细瞅了瞅,才认出是都娃锁豁儿,赶紧起来要磕头。都娃锁豁儿用瘦若竹竿的手扶他起来,说:

“不用,不用!孩子!你坐你坐。咱随便聊聊!我说的是有道理的。”然后便打开了话匣子。

从前,乌兰图拉嘎这个地方有个叫苏米亚台吉的富人,他光马就有几千匹,清一色枣骝毛色的。有一次,他与侵犯他们家乡的敌人作战,砍断了来犯的敌人军官的剑,连人家的头发也给削掉了。真是一条好汉啊!他得胜回府,杀牛宰羊,大摆筵席庆祝了一番。由于他暴食暴饮,第二天开始上吐下泻,十来天之后竟然一病不起了。一个大风天,旗王府下了一道令,令云:接此令立即搬迁到阿拉坦博日和去,念你台吉爵位,可免你侮辱官军军官之罪!否则,新账老账一起算!决不宽恕!敬之!服之!卧病不起的苏米亚台吉无奈只好在接到此令的第三天带其全部属民搬迁到岭北。这位可怕的好汉搬走以后,那个黑服军的军官又来到这里,为报被削掉头发的羞辱,他把苏米亚台吉热气未散的住宅踏为平地,付之一炬。那年冬天,苏米亚台吉的马群在阿拉坦博日和暴风雪灾中损失惨重,九十九道岭深山的狼、狐狸吃马肉吃得都腻了,从此以后变成吃素的了。这也许是真的。九十九道岭周围的牲畜有在暴风雪灾中死亡的,但你见过狼掏过牲畜吗?所以,九十九道岭周围的人们听到“狼掏牲畜了”这句话要比“毛驴掏牲畜了”还要可笑。苏米亚台吉在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下受尽煎熬,病入膏肓,在阿拉坦博日和贫瘠的土地上刚露出数都数得清的几棵嫩绿的新芽的时候,他身体每况愈下,随时有驾鹤西去的可能。有一天早晨,苏米亚台吉咳嗽不止,吐了一摊血。他招呼老婆孩子要留遗言,全家乱成一团的时候,一位会说蒙古语的藏族喇嘛正好赶到这里。他号了号苏米亚台吉的脉后,说:

“你们家里有一个与台吉身体犯相的东西。那个东西是数百年前祖上传下来的,是置人于死地的硬命的东西。”

“那怎么办呢?请喇嘛给我们指明破灾之路!”

“这岭南来了个罗锅铁匠。求他用好铁打制一个结结实实的铁箱子来,把那个犯相的东西装入铁箱子里埋入地下!切不可让外人知道。”

苏米亚台吉的儿子一看在生死关头来了一位神仙喇嘛为父亲禳灾,怀着救智勇双全的父亲尽一份孝道的诚心,遵照喇嘛的嘱咐,他毫不心疼地挑上七匹枣骝马送给铁匠,打制了厚厚的铁箱子回来,至于其用途并没有告诉铁匠。那位藏喇嘛嘴里念念有词用蓝绸子包住弯砍刀装入铁箱子时,看见那把砍刀铮铮作响,跳跃不止,藏喇嘛嘴里念着“佛啊”暗暗祈祷。然后,又从他椭圆形背篓里拿出一把闪闪发光的藏式锁头锁上铁箱子,咬破台吉的食指把咬出的血抹在锁头上边。喇嘛连背带拽费了很大劲儿把铁箱子搬到合适的地方深埋之后,连饭都没吃就要走。台吉的儿子用颤抖的声音对那位喇嘛哀求说:

“您救我父亲之命,大恩大德没齿不忘,您要多少东西也在所不惜。只是求您一件事,临走时请将铁箱子的钥匙留给我们。”

喇嘛笑着说:

“装入犯相的东西的那个铁箱锁头没有钥匙。以后如果能打制出钥匙,抹上你们宗族人的血便可打开那把锁。不过,你们宗族再也不会出现为打开那个铁箱子而肯流血的人。”

藏喇嘛的禳解术还真管用,苏米亚台吉转危为安,又活了几年,最后按人生法则寿终正寝。

一个人一个命。苏米亚台吉的后代只有他孙子双合尔还活着。这个孩子很不争气,有人挖出他祖先埋下的铁箱子,他连站出来认下的胆量都没有,窝囊废一个!真叫可怜!可怜!

听了都娃锁豁儿一席话,萨纳巴特尔沉入了深思。不知何时,都娃锁豁儿不见了。萨纳巴特尔喊得震天响也没能呼唤都娃锁豁儿回来。原来自己在阿力玛斯之岭上打了个盹儿做了个梦。他向乌兰图拉嘎望过去,只见房屋鳞次栉比,坡地上农田相连。都娃锁豁儿讲的故事如梦似真仿佛出现在眼前。但他不相信苏米亚台吉已经死了,认为都娃锁豁儿撒谎了。因此,他想见都娃锁豁儿,关于苏米亚台吉——还有关于自己深入了解的愿望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呼唤那位历史老者。他认为自己可能就是苏米亚台吉,关于铁箱子、藏式锁头以及可以配得上的钥匙等牵涉到苏米亚台吉的一切事情铭刻在心中,与黑服军军官之间的争斗时而浮现在眼前。从此,萨纳巴特尔疯了。

怪哉!让健全人发疯,又让疯子神志清醒,这便是世间的魔力所在。

东方发白。不似昨天有雾霾,阵阵吹拂而来的秋天凉爽的风似乎在向阿拉坦博日和为数不多的人和畜悄悄地传达着季节更迭的消息。褐色乳牛和牛犊卧在拴牛牵绳下边,面向德钦家发出轻轻的“哞哞”之声,似乎在寻觅着屋里屋外转悠的一个人。自从昨天东屋的疯子抱来一个婴儿吃过它的奶以后,除了牛犊以外未曾有任何东西接触其乳房是一件幸事,然而对于生活中出现的这一突然变化还有些不大适应。

占据西侧大半拉炕而睡的昂苏老人的打鼾声如同未曾经历生活艰辛,在生活的道路上一帆风顺的人一样安然自得,毫无拘束地响着,震得窗户纸阵阵发颤。他一会儿把满小屋弥漫的汗味儿、脚汗味儿“呼”的一下一起吸了进去,一会儿又“噗”的一声连同世间的酸甜苦辣毫无保留地吹了出来。脑干达丽老妇人想把他叫醒,把家里发生的这一切告诉他,又担心昨晚发生的可怕一幕重演,只好收回了自己的打算。德钦倒是想推醒他,“阿爸!阿爸!”地推过几次。毕竟是经过事、见过世面的老人,如果清醒了过来,哪怕给出点主意、提个醒也好啊。可是,怎么推也推不醒。“安息吧”,这句话不单单是指死亡,也可以指这种睡法吧。

人经不起享乐而能受得起苦难,此话不无道理。德钦一边照顾媳妇,一边抖搂口袋底儿找出点炒面之类,为未来希望之星弄点汤汤水水喝而忙得团团转。岳母毕竟是个双目失明的人,除了念佛祈祷或根据自己所见所闻提醒几句话之外,能够做的往往也就是挤挤陷进眼窝的双目为命运多舛流下几滴悲伤的眼泪而已。

午夜以后儿子发高烧,德钦束手无策一直熬到天明。除了抱着儿子在地上转悠或用长茧子的粗糙的手摸摸孩子的额头之外别无他法。此前与其整天背个黑铁皮筒子漫山遍野去杀生,哪怕一两次也好去找医生咨询一下相关妇幼健康方面的知识该多好啊!如今他对于自己的碌碌无为深感懊恼。降生到他这贫寒家庭,成为他传宗接代的希冀的这一幼小的生命连个名字都没起,一旦撒手人寰怎么办啊!这一可怕的担忧每每袭来,德钦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

在德钦怀里维持着微弱呼吸的婴儿突然肩头抽搐了几下停止了呼吸。

“妈!孩子没了!这可咋办啊!”德钦惊呼一声。而早就对这不足月早产的婴儿能不能存活失去信心的脑干达丽老妈妈似乎不觉得很突然,说:“上帝保佑!你把他抱过来放在他母亲身边儿躺一会儿吧!无论在人世上,还是在阴曹地府,母子关系永远是不可分割的!”

德钦真不舍得放开,但听从了岳母的话只好把婴儿放在珠岚身旁,说:

“儿啊!来生再来人间,不要投生到像我这样不仁的父亲那里!”声音哽咽,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脑干达丽老妇人本想请喇嘛为外孙念念甘珠尔经,或超度经,而这不是礼节性的,是发自内心的愿望。但是,现如今别说是造诣深的大喇嘛,就连个小喇嘛也请不到,她这一愿望难以实现。自己信了这么多年的佛,经书里的只言片语都不曾记住,为此她后悔不已。

萨纳巴特尔突然走了进来。嘴里念着六字真言的脑干达丽老妈妈、昏倒在地的德钦、不顾人间快乐痛苦一睡不起的昂苏老人以及挣扎在死亡边缘的珠岚——这些对萨纳巴特尔来说无关紧要,只有那个小宝宝比什么都重要。在萨纳巴特尔心目中他并没有死而且值得永生。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所以,并不想和那些活着的人说话,只在婴儿额头上轻轻亲吻了一下走了出去。

脑干达丽老妈妈想叫醒女婿却没成功。大祸临头人往往会这样,命大会挺过去的,连女人都能挺过去的苦难男子汉大丈夫肯定能挺过去的。过一会儿会醒过来的。脑干达丽老妇人想到这里出去了。北方吹来阵阵风,送来了野葱,还有艾蒿的特有的草香,令人心旷神怡。秋后的凉爽的风未曾忘记阿拉坦博日和。然而,脑干达丽老妇人不可能找到将令人向往的野草之香撒满大地的那个遥远的地方。面对命运多舛,她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跪在那里,赤手空拳挖着干旱已久的硬邦邦的土,她一点儿也不知道院门口来了一条没有尾巴的狗正用贪婪的目光瞅着她。闻见新鲜的血腥味道前来的这只狗的两腮垂涎三尺。脑干达丽老妇人不顾指肚钻心疼痛拼命地挖着。全身热得发烫,她希望在这里挖出水来。这老婆子会不会在地球上钻个洞出来,蹲坐在门口的那条没有尾巴的狗好奇地瞅着。脑干达丽老妇人好像闻到了潮湿的味道,手似乎摸到了湿乎乎的东西,她并不知道那并不是大地的湿土,而是从她自己手指头流出的血。她如此执着地,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拼命地挖下去。

挖着,挖着,脑干达丽老妇人挖出了深埋在这片土地之下——而且早已成为历史的那个时段:

北方吹来的深冬的寒风犹如毒蛇吐出的芯子一伸一缩舔着阿拉坦博日和的地面。黑夜如墨,一个姑娘跌跌撞撞地跑着。那个姑娘直接跑到生产队牛棚,被关在那里的脑干达丽老妇人看见了。住在门卫房里的秃头小伙在睡觉,他平时从不摘的污垢斑斑的绿布帽子掉在灶火旁看似一双臭袜子。那个姑娘从灶火台上拿起烧火棍儿挑起那顶帽子放一边儿走了进去。从牛棚走廊往里进去,吭哧、呻吟、哭泣、磨牙、打鼾……各种动静传到耳里。脑干达丽老妇人目不转睛地瞅着那个姑娘。那个姑娘来到关着自己的那间屋子门口站了片刻。脑干达丽老妇人认出她是陶古斯,想叫她但没有叫出声来。陶古斯蹑手蹑脚走到关押孟根仓的房间门口打开了大铁锁。脑干达丽老妇人突然发现刚日玛在陶古斯身后盯梢,急忙喊了一声“陶古斯”!

那瞬间,牛棚的房屋、冬夜、陶古斯、孟根仓、刚日玛……刚才看到的所有一切立刻销声匿迹,苍茫大地上的一切味道、声响离自己远去,烟消云散。突然觉得手指头针扎般地疼痛,肩背发麻,浑身发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发现自己晕倒在自己挖的坑里,当她手扶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子连滚带爬从坑里出来时,只听昂苏老汉打鼾声一声高过一声。刚才我又见到我的陶古斯了,常常入梦来,到底是为什么呀?还未转世吗?灵魂迷路了?啊!佛呀!我为阴阳两界的人们操碎了心,难道我的苦难还没有受够吗?上苍啊!救救我吧!您不似我是个瞎子哟,上苍有眼,天公明鉴!哎哟,命运不济的人的苦怎么就像冷泉水一样涌流不止呢!脑干达丽老妇人想着这些又跪倒在地。常人所体会不到的心灵的创伤隐隐作痛,她想从跪倒的地方站起身来,使出浑身解数挣扎了半天好容易才爬了起来。当她走进屋时,德钦恢复了知觉正在痛哭流涕。

“孩子啊!别哭了!这孩子命该如此!我们把他埋葬在当院,如果有缘分让他再投生到这里吧!”

德钦和脑干达丽老妈妈把婴儿遗体安放于刚才挖的坑里时,对于头应该朝哪个方向争执了一会儿,最后对着灶火的方向安放后埋葬。德钦从怀里掏出了那块儿割断儿子脐带的石片儿牢牢地拴在弹药筒口子上。

家里发生了这一场变故,昂苏老人始终未曾醒过来。也许在梦里还在品尝着野味,一阵阵吧嗒着嘴在沉睡。

双合尔在德钦家门口蹲坐了一阵儿一无所获,很扫兴地迈着小碎步向阿力玛斯之岭方向走去,这阵儿在阿拉坦博日和没人顾得上管它的存在。回忆起来到阿拉坦博日和以来的整个过程如梦似幻,很难说是亲身所经历。尾巴根处隐隐作痛,一摸没摸到尾巴,不知是被萨纳巴特尔所砍掉,还是原来压根儿就没有。想起人们所说的踩在细茎的百草尖上来判断是不是死活的话,照此试了一把,结果发现草尖儿能撑得住自己的身体,难过得如万箭穿心。想起花脸铁匠说过的让自己投生做人的话虽然稍稍宽心,但一想到他交办的事情没能完成,觉得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可他花脸铁匠自己都没能办到的事情,我怎能办得到?花脸铁匠准会原谅我的。可怎么能见他一面呢?他现在在哪里?应该还在山洞里。那么,咋去那个山洞呢?

双合尔如此这般胡思乱想着,又绞尽脑汁回忆了见韩铁匠的过程,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一定要找到花脸铁匠。可全身精疲力竭走不动了。还好那匹白走马在不远的洼地。只好骑上它,就走了过去。

萨纳巴特尔来到自己家的东南边用月牙斧子挖了个很深的坑。然后把两个箱子背了过来准备埋在这里,可还是有点犹豫不决,用颤抖的手摩挲着铁箱。他又从木箱里拿出一把钥匙插入那把藏式铜锁的锁孔,啪的一声锁头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刹那萨纳巴特尔两只眼睛异常明亮地愣在那里。九十九道岭云雾缭绕,查干少荣孤峰拔地而起直插蓝天。红日东升,透过层层云雾俯瞰大地,看上去好像有人眯缝着眼睛对你笑而不语。德钦家里不知为什么传来吵闹声,但不见炊烟,显得单调。唯一一头乳牛“哞哞”叫了几声领着犊子向西姗姗而去。几只山羊散落几处,艰难地捏吃着离地皮不高已枯黄了的草尖儿。正在这时候,查干少荣孤峰方向一股螺旋状的旋风冲天而起旋转而来,把旺丹家旧址上的一棵老榆树连根拔起。正当萨纳巴特尔不知所措之际,这股黑旋风把他连同两个箱子一起卷走了。刚才他挖的坑夷为平地。“图拉嘎”[14]里的火化作一团蓝火球紧随在旋转风后边直奔正北方向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阿拉坦博日和秋去冬来,九十九道岭的群山峻岭冰封雪盖,查干少荣孤峰银装素裹。刺骨的寒风中大地冻裂,张着可怕的大嘴,用大自然的语言向世人诉说着情怀。

萨纳巴特尔自从被旋风卷走以后杳无音信。脑干达丽老妈妈天天坐在门口苦等着儿子回来,竟将供佛的事儿也遗忘在脑后。阿力玛斯之岭偶见骑着白马的没有尾巴的狗出没,吓唬路人。

昂苏老汉至今没有苏醒过来,德钦也不是每天出去打猎了。那一次,他上山去打狼在查干少荣孤峰东边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体态挺胖的男人尸体,及时报了案。

珠岚虽然从死亡线上被抢救回来。据说,医生诊断她已经失去生育能力。

韩铁匠那次在阿力玛斯之岭受惊吓回去之后一病不起,经过治疗已经痊愈。他向有关方面递交申请,要出资两万元在阿力玛斯之岭修一条公路。

最近,他的申请得到了批准。路开始修起来了。

[1]旗:行政区分,等于汉族地区的县。

[2]阿力玛斯:内蒙古中部某些地区蒙古族方言里指魔鬼。

[3]双合尔:意为海东青、隼等猛禽。蒙古人给人起这个名字,给狗也起这个名字。本文主人公的名字叫双合尔,猎狗的名字也叫双合尔。主人公双合尔的灵魂又附在猎狗双合尔身上,成为这篇小说里特殊的艺术形象。

[4]胡尔齐:说书人。

[5]达日嘎:官、领导的意思。

[6]好来宝:蒙古族曲艺曲种之一。

[7]都娃锁豁儿:蒙古族神话传说中一个人物。额上只生了一只眼,能看三程远的人和物。

[8]嘎查:内蒙古行政区划单位,相当于村、屯。

[9]德勒:长袍。

[10]巴拉根仓:蒙古族民间传说中的一位机智人物。

[11]扎:语气词,有时也做发语词。

[12]盟:内蒙古自治区设在自治区与县之间的行政单位,相当于内地的地区。

[13]蟒古思:古代传说中的恶魔。

[14]图拉嘎:即火撑子,放置在蒙古包中央熬茶煮饭的支架型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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