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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断其腿成“名人”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尚德九“圆满”地完成了计划生育任务,就去找尚大清。德九问了情况,原是为尚连贵的事情。刚才,尚蓉捎来话说,昨天晚上,奔子和尚蓉开办的“飘然卡拉OK厅”来了三个青年人,都是五陵县城有名的常在刀尖上走路的角色。尚蓉和两个服务小姐以劝架的名义,暗暗护着连贵,不断地给江龙他们设置障碍。当干警们赶到时,江龙三人已是无踪无影了。大清忙拉住德九,说: “德九你干啥你!在病房里也打人!”

第七章 自断其腿成“名人”

(二十二)

尚德九“圆满”地完成了计划生育任务,就去找尚大清。不料刚一进门,便听见白逸云在房里啜啜啼哭,不由一惊。走进套间,只见大清哭丧着脸,一付悲愤交集的神情。白逸云趴在桌上,哭得泪人一般。尚小梅站在母亲身边,也不住地擦泪哽咽。见德九来了,白逸云的哭声更大了。德九问了情况,原是为尚连贵的事情。

刚才,尚蓉捎来话说,昨天晚上,奔子和尚蓉开办的“飘然卡拉OK厅”来了三个青年人,都是五陵县城有名的常在刀尖上走路的角色。老大叫江龙,老二叫胡凯,老三叫李固,全是一头的披肩长发,两臂纹了龙虎。凡是县上的电影院、剧院、舞厅、电子游戏厅、游泳池、录像厅、镭射电影厅、卡拉OK厅、酒楼、浴池等公共场所,都是他们经常光顾的所在,且直入直出,无人敢挡。派出所、公安局一提到他们,也只直喊头疼。严打了几次,也只从形式上给了一点“教育” ,说这些人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天晚上,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飘然卡厅” ,尚蓉就叫服务小姐端了糖果、饮料、高级香烟,并请三人唱歌。江龙却趁机拉住服务小姐的手,说我就唱你。同时用力一拉,服务小姐就倒在他的怀里,三人便哈哈大笑起来。江龙又伸出左臂,接紧了服务小姐,右手抓住服务小姐的长发,往下一拉,服务小姐就痛苦地仰起了面颊,涂了口红的嘴巴,也微微地张了开来,虽然一脸凄楚,却还强颜欢笑,说: “先生,我痛,请你放手吧。 ”江龙哈哈一笑,就俯下头去,在服务小姐的脸上、嘴上、眼睛上,鸡啄食似的狂吻起来。服务小姐奋力挣扎,头像拨浪鼓般的摇晃,终是躲不开江龙那黄牙、紫青色的厚嘴唇。那嘴里一股一股的强烈的烟味和臭味混在一起,喷在小姐那白嫩的脸颊上和小巧玲珑的嘴上。服务小姐无法摆脱,又不敢发作,眼里便溢出了晶莹的泪花。江龙见状,竟吱的一声吸了去,品尝美酒似的眯上眼睛,伸长脖子,还将将地拌着嘴巴,这才美滋滋地咽下肚去。胡凯、李固也禁不住伸出手来,在服务小姐的丰脯上、小腹上、大腿上疯狂地连摸带抓。服务小姐忍无可忍,就大喊起来,开始拼命地反抗。

奔子不在,尚蓉也是认识江龙的,就连忙过来说: “江兄,行了行了。小姐都哭了,就放开她吧。”江龙笑道: “放开她?放开她可以,妹子你就代替吧。”

尚蓉原本也是悬崖刺梅、女中丈夫,哪能喝得这一盅?就瞪起了杏核眼,说: “咱们常打交道呢,别把事情做得太绝了!”另一个服务小姐也走过来,给每人剥了一根香蕉,不料胡凯也像江龙一样,把那个服务小姐也拉在自己怀里,又是狂吻,又是乱摸。李固就笑道: “妹子,就剩咱俩了,你也来吧! ”就拉尚蓉,尚蓉虽没学过拳脚,但自小在农村长大,有些笨力,便把李固狠力一推,李固就仰面倒在沙发上,双脚把茶几上的杯子、糖果碰得掉在地上,发出了一阵声响。李固没有料到尚蓉会推他,就跳了起来,扑向尚蓉。

事有凑巧,正在这时,尚连贵偏偏走了进来,见状大怒,便一拳向李固打去。李固站脚不稳,退了几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江龙、胡凯一见,就放了服务小姐,弹簧似的蹦了起来,一同向尚连贵扑去。尚蓉见势不妙。唯恐连贵吃亏,忙向公安局拨了电话。卡厅光线本来就暗。尚连贵又是刚刚进来,以为只有李固一个,想不到还有两个同伙,心里就有些紧张。但是,连贵尽管没有正式拜师学武,却也打了几年沙袋,只是不懂得擒拿。当江龙、胡凯扑过来时,凭着环境熟悉,就采取了打“跑拳”的战术。听到卡厅的响动,门口很快就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的还兴致勃勃地高声喊道: “打呀!拿刀子整!”

尚蓉和两个服务小姐以劝架的名义,暗暗护着连贵,不断地给江龙他们设置障碍。这样来来往往你一拳我一脚你过来我过去地兜着圈子,玻璃杯子咔嚓地响,饮料罐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卡厅就乱成了一锅粥。终于双拳不抵四手,尚连贵又被地上的饮料滑了一下,便一头倒在地上,江龙、胡凯、李固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尚蓉便发疯地又拉又扯。只听连贵哎呀惨叫一声,江龙三人方才住了手脚。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公安局来了” ,三人各拿一盒香烟,慌忙跑了。当干警们赶到时,江龙三人已是无踪无影了。

尚蓉急忙叫了“的士” ,把尚连贵送到县医院。经过检查,左腿骨折……

尚德九听了,气得连连跺脚,骂尚蓉不该开办卡厅,又安慰了白逸云几句,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哭也没用,还是立刻上医院看看再说。说罢就去了造纸厂。不一会,黄师傅开来了小车,小梅留在家里看门,大清、逸云、德九上了车,直向县城驰去。

其实,尚蓉捎话时,已是过了三天,在做了手术、上了石膏、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才通知了尚大清。连贵仰面躺在床上,尚蓉和奔子坐了一边,一个剥着香蕉,一个在洗脸盆里拧毛巾,见大清他们进来,就连忙让座。尚德九一进病房,就凶着脸,一见尚蓉,啪地就是一耳光。尚蓉未曾提防,手里的香蕉就掉在地上。大清忙拉住德九,说: “德九你干啥你!在病房里也打人!”

尚德九说: “我说了多次,啥生意做不成,偏要开这个卡拉球厅,你就是不听!今天出了这事,明天说不上还要出人命呢!”尚蓉却也虎了脸说: “出一个人命我抵命,出两个人命我赚一个,要你管么? ”一转身走了。气得尚德九骂道: “你反了你!我把话说清,从今往后,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子!”

奔子穿了一件五色齐全的羊毛衫,头发苫了衣领,个子不高,却像水牛一样健壮。他给大清、德九、黄师傅递烟,只有黄师傅接了。就有些尴尬地笑笑,说: “大叔、大姨放心,连贵只是腿上受了伤,已经做了手术,十天半月就会好的。他这次是见义勇为,维护社会治安,受到有关方面的高度评价,电视台还要采访录像呢。尚大清气得鼻子都歪了,说: “再没有什么地方见义勇为了,偏跑到那个鬼地方去立功呀!不怕人家拍尻子笑话,还光荣地录像呢!”

尚连贵一句话不说,只一口一口地抽烟。白逸云早一头扑在儿子身上,儿呀儿呀的直哭。尚德九这才走过来,揭了被子!看了连贵的伤,问道: “不要紧吧?”连贵说: “又不是脖子断了,怕啥!”呛得德九闪不出话来。

停了一会,还是关切地问道: “还疼吗?”连贵说: “又不是在猪身上,哪能不疼!”

德九碍于面子,也不好发作,便退后了几步。大清却火了,说: “你叔好心问你,你就这么说话呀!真不是个东西! ”连贵眼一瞪: “咋个说法,我哪句话不是实话?”一句话就把尚大清顶得心疼。白逸云也听不进耳里去,说:“连贵,你咋变成这样了!”又忙向德九说道: “他叔,娃心里烦,你就莫往心里去呀! ”德九笑笑,说: “我不会和娃计较的。 ”白逸云又问起伤势,奔子就轻描淡写地说了,白逸云说: “连贵,妈不回去了,妈侍候你。 ”连贵这才来了感情,汪了一眶泪水,说: “妈,你别操心了,我真的不要紧。”白逸云说: “不管咋样,跟前总得有人呀!”连贵说: “有人呢,你放心吧。”

尚大清一直看不惯儿子,父子见面,总像仇人似的。大清是恨铁不成钢;连贵是怨父不关心,久而久之,父子之间产生了隔阂。大清听了连贵的话,就忍不住说道: “有人?有人都是些啥人呀!”奔子的脸就有些搁不住,但却忍着没说什么。尚连贵却不无讽刺地说: “你说都是些啥人?我结交的人比你结交的人光明磊落多了。你别以为你交的人都是干部,是领导阶层,高人一等,可人格不一定都高。”德九听了,忍不住说道: “连贵,你爸也是为你好,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刚才连贵顶他,他不好说,但替大清说话,就有些理直气壮。连贵见德九脸色不好,没再还口。

这时,奔子也沉了脸,说: “连贵你敢跟大叔这么说话,也太放肆了些! ”奔子的脸一沉下来,就充满了杀气,目光冷森森的令人发憷,连尚德九也有些忐忑。因为他们知道,像奔子这类人,说得出,干得出,血也敢喝。静了片刻,大清掏出一沓钱,还没顾得说什么,奔子便一把抓住大清的手说: “大叔,连贵是为了我们受伤的,一切费用有我呢。你就放心吧。 ”大清觉得奔子的手劲很有些力度,把他的手握得生疼。

这时,黄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提了一袋子食品、罐头、水果和一只硬盒子鳖精回来,放在桌上,向连贵说道: “连贵,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安心养伤。我和江龙几个也有点交往,我找他们向你赔礼。”连贵冷笑一声,说:“黄兄,我告诉你,这件事情你别插手,账怎么算,我心里有底。 ”黄师傅不怕尚大清,却怕尚连贵。大清要不来小车,连贵一个电话就来了。他知道尚连贵在县上也有一股子势力,这些人都是得罪不起的。白逸云似乎听出了什么玄机,就说: “连贵,你千万别再惹事了。吃亏是福。凡事都要忍着,逞强的人终究是要吃亏的。”连贵说: “妈,你就放心吧,什么大不了的事!”

(二十三)

完成了计划生育任务,尚大清感到了轻松多了。连贵虽然受伤住院,但精神状态挺好,手术也很成功,估计没有什么后遗症,也就略略放心了。隔了几天,白逸云突然问他,小梅的事怎么办?大清一愣,摸不着头脑,就说小梅会有什么事。白逸云又气又笑,说娃今年都二十三岁了,还有什么事!大清这才恍然大悟,说这些事我是外行,你就拿主意吧。白逸云说道: “谢峰这娃的确不错,听说发了好几篇文章了,廖县长在一次宣传工作会上表扬过他呢。再说,两个娃也挺合得来的。不过,他妈的事给人留了把柄,我倒有些顾虑,但又一想,艳月也是受害者,如不同意娃们婚事,她就会又结一块心病,所以我也想通了。你要同意,是不是先举行个订婚仪式?”尚大清说: “只要两个娃同意,你就看着办吧。”想了想又说: “你最好再找找艳月,征求人家大人的意见。”白逸云说: “这我想了,咱直接问人家不合适,我想请芸芸当个介绍人,你看行不?”尚大清笑道: “我说我是外行嘛!你看你就比我技高一筹。”

白逸云就去找张芸芸,刚出门一会,边宝琛就来了。今天,他刮了胡子,虽然还穿着六十年代的中山装,却也洗得干干净净。脚上穿了一双半新旧松紧口布鞋,竟还穿了一双新尼龙袜子。白衬衫也是洗过的,虽不怎么鲜白,那白领露出来,却也增添了几分精神,弄得尚大清险些不敢认他了,半晌才兴奋地喊道: “是你呀,老兄!看不出,真不看出,你竟这般的精神,换了个人似的。”忙拉宝琛坐下,又是递烟,又是沏茶。边宝琛笑道: “自那天见你以后,我把你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天,觉得句句入情,字字合理。人就是凭精神呢,凭心劲呢,精神垮了,什么都完了。而且,别人能干的事,我边宝琛为什么就不能干?于是,我就向亲戚朋友借了点钱,在班家镇租了一间房子,办了一个小食堂,还真他娘的能成,才两个多月,就净赚了一千六百元。”尚大清兴奋地说: “哈哈,难怪你容光焕发的,原来发了小财了。我早说了,你是能干一番事业的。不过,你用钱怎么不找我?把我当外人呀?”边宝琛忙摇摇手,说: “那是小钱,不值得找你。今天我来,却是贷大钱来了。”尚大清说:“你说。”边宝琛便讲起了他的一段奇遇。

前天上午,边宝琛正在营业,来了两位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顾客。一位大个、圆脸、大背头,约摸五十多岁,一见边宝琛烙的千层葱花烫面软油饼,就高兴地说: “哎呀,多年没有吃上这种葱花软油饼了。”说着就走进来。跟在他后面的那个男子,细高个儿,白白净净,风度翩翩,约摸三十多岁。他迅速扫了食堂一眼,见设备十分简陋,桌凳虽是新的,也不甚干净,就抢上一步,低声说道: “崔处长,这地方不大干净卫生,还是换个食堂吧。”崔处长说: “挺好挺好,难得碰上这个机会呢。”说罢就先坐下了。

边宝琛急忙走了过来,重新擦了桌子,赔着笑脸问道: “先生吃啥?”崔处长仍是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说道: “两张软饼,两碗炸酱面,再烧两碗鸡蛋汤。”边宝琛便应声去了。

自从开张一来,在这里吃饭的大都是上集的农民,也有干部模样的人,但都是本地口音,显得平常。而今天来的这两个人,他凭经验肯定,绝非平庸之辈,就精心地烙了两张软饼,用湿布苫了,又做好了炸酱面,这才一一端将上来,说: “小地方,没啥好吃的,二位就将就着用吧。鸡蛋汤马上就好。”那两个人看也没看边宝琛,只看那软油饼,闻那软油饼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

千层葱花烫面软油饼是当地一种传统小吃,先用煎水烫了面粉,回了性,然后擀薄,撒上细盐、调料、葱花、虾米、再倒上清油,和匀后撒开,又卷了起来,扭成麻花状,又狠力竖压下来,二次擀成一指厚的圆形。平底锅里放了清油,烧热后将圆饼放进锅去,匀火慢煨,转一转,翻上几翻,微上一点火色,就散发出满屋的清香,熟透以后,切成方块,或是三棱角形状,盛在盘里,显得黄澄澄、香喷喷、油渍渍,一层一层的犹如艺术品一般,达到了极致的程度。那位崔处长忙取了一块,因为太烫,就在手里倒了几倒,然后咬了一口,嚼了几嚼,猛地一拍桌子,吓了边宝琛一跳。只听崔处长说道: “就是这味,就是这味,地地道道的家乡风味!”这话再不是普通话,而是本地十分标准的咸阳方言。边宝琛就回过头来,明白了他原来也是个本地人,就有了一些亲切感,笑道: “先生也是本地人么?”崔处长边吃边点头,却说道: “老板,你的手艺不错呀!”边宝琛笑道: “家常便饭,算不得手艺,你们也喜欢吃这种饭食?”崔处长说: “是呀,我从小就喜欢吃这种饼子,吃一口,满口生津,芳香四溢,比大鱼大肉中吃多了。”他这才望着边宝琛,问道: “老板是哪个村的?”边宝琛说: “不远,尚仁村的。”

崔处长想了想,突然问道: “尚仁村?就是出过孝廉、御史的尚仁村么? ”边宝琛点头说道: “先生也知道这段历史? “崔处长就停了吃饭,直直地望着边宝琛,问道: “老板,尚仁村有个叫边宝琛的人,你知道吗?”

边宝琛心里就咯噔一下,努力睁大了眼睛,说: “先生认识他?”崔处长又低下头去,咬了一口软饼,说: “我们是高中六二级的老同学呢,三十年没有见面了,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说着,又吃起炸酱面来。

边宝琛却呆了,怔怔地望着眼面前这位衣冠楚楚、气度不凡的贵人,怎么也想不出他是谁了。但是, “老同学”这三个字却有千钧重的分量,又像一束炽烈的火焰,烘得心里异常的温热,虽然还没有弄清他是哪个, “老同学”一句已使他热血沸腾了,把刚才的恭敬和顾主关系一下子升华起来,融入了深厚的情谊。他情不自禁地走到饭桌跟前,问道: “请问你是……”

崔处长见边宝琛过来,以为他要告诉他边宝琛的情况,就抬起头来,说: ”我叫崔醒,下陵乡的。 ”边宝琛就喊起来,说: “崔醒,你就是崔醒?我就是边宝琛呀!”说着,那眼泪就流了下来。崔醒在瞬间一愣之后,忽地跳起,吃惊地看着宝琛,看着看着,猛然抱住宝琛,叫了一声, “老同学呀!”就哭了。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都感慨而又兴奋地拍着对方的脊背。继而又抓着对方的肩膀,泪眼对着泪眼地互相看着,突然又都笑了。崔醒向那位细高个儿说: “老高,你去弄几个菜,提瓶酒来。”边宝琛忙说: “走我这儿了,要你弄菜?我去。 ”崔醒一把拉住他说: “谁跟谁呀!你坐,上午也别营业了,咱俩好好地喝几盅。”两人就都坐下来。崔醒递给宝琛一支红塔山烟,说了自己的简单情况。虽然只是个县处级,仕途不怎么辉煌,但管辖的单位却是星罗棋布,而且大都是实力雄厚的大、中型企业。

这时,老高后面跟了一个食堂服务员进来,左手托着六个盛着美味佳肴的碟子,右手拿了三只酒杯,一瓶二锅头,嘴里还叼了一支烟。边宝琛认得是班家酒楼的郎师傅,忙站起来接了,一碟一碟地摆好,然后在崔醒的烟盒里取了一支红塔山,递给郎师傅说: “郎师傅,谢谢你。”郎师傅噗地吹掉嘴里的半截纸烟,笑哈哈地接过来,说: “边师傅,想不到你还有这么高贵的朋友呀,恭喜恭喜。”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着,在边宝琛为他打着的打火机上吸着香烟,又说: “边师傅,还需要什么,尽管说呀!”转身走了。

老高早打开了瓶盖,给每人斟了酒,崔醒举起杯子说; “蹉跎岁月人已非,三十年来第一杯,宝琛,干! ”边宝琛说声: “干! ”两人一碰杯,就一饮而尽。老高又倒了酒,宝琛也有些激动,举起杯子,说: “几度春秋悄然去,犹喜青帘又逢君。干! ”两人又一连干了三杯,宝琛又和老高对饮了一杯,都吃了几口菜,崔醒这才说道: “宝琛,这几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给老同学说说你的光辉历程吧。 ”边宝琛就停了筷子,眼圈立时红了,说: “你看看我这现状,还不明白吗?”话落音,眼泪也掉了下来。接着哽哽咽咽地叙说了自己那年放弃高考,回乡务农学习邢燕子,直到目前的处境,崔醒就狠狠地一拍桌子,说: “岂有此理!”边宝琛不知道崔醒在指责哪个,就摇摇头,各自又喝了一杯酒,说: “逝者如斯夫!一生也就这样了。”崔醒叹道: “时势造英雄,但时势也扼杀人才呢。咱们那一级同学中,就你学习成绩最好。如果参加高考,定会名列前茅,标了榜首。通过大学深造,将会为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呀!可是,你却这么无声无息地完了,真是令人感慨万端呀!”宝琛也叹口气,说:“全国与我命运相同的,何止一人呀!不过,现已时过境迁,何须回头,来,咱们干!”

三人整整吃了两个多小时,老高这才向崔醒说: “我去看看车,如果修好了,我来接你。”崔醒点点头,老高就和宝琛打了招呼,走出食堂。边宝琛这才问道: “崔醒,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崔醒说: “我们去长武回来,路过这里,车胎爆了,正在路边修理。没事儿,就到镇上转转,想不到却碰上了你。真该谢谢那只破胎呢。 ”边宝琛笑道: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不过,老同学落到如此地步,你可千万别笑话呵! ”崔醒说道: “你说到哪儿去了!这不只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不过,目前正在改革开放,何不抓住机遇,办个厂子呢” ?

边宝琛摇摇头,苦苦一笑,说: “还办厂子呢?就这个烂烂食堂,也是借钱呢。 ”崔醒说: “你放心。设备、周转资金、工艺技术一切有我呢,你只办好手续就行了。”边宝琛说: “你说办啥厂子?”崔醒说: “就办个塑料制品厂吧。 ”一听是塑料制品厂,边宝琛就有些兴奋,说; “巧得很呢,我们村上前年就办了这个企业,效益挺好的,就是因为领导贪污、职工乱偷才垮的,那套设备还在农行撂着呢。”崔醒就叫宝琛抓紧联系,需要多少钱,打电话和他直接联系。原材料及销路由他负责,并给了宝琛一张名片。边宝琛感动得噙着泪花说: “老同学,谢谢你呀!”崔醒说: “老同学之间,还客气什么呵!”说着,老高走进来,说车来了,崔醒和宝琛握手告别,上车走了。

边宝琛把这些详细情况告诉了尚大清,说着又动了感情。尚大清听了,也很兴奋,说农行行长他认识,决定第二天一块上县,见了行长再说,边宝琛就高兴地回去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两人乘了公共汽车,去了县农业银行,见了行长,说明来意。行长姓夏,长安县人,五十多岁,原是行政干部, “文革”前曾去尚贤蹲点。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调到农行,任信贷股股长,八六年为副行长,前年坐了第一把交椅。因和大清是同龄人,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夏行长听了,便满口答应。说设备放在我们这里也没有用处,能使它产生效益,何乐不为呢。至于价钱,以前也议过几次,八千以上就可以处理,你们就给八千吧。尚大清笑道: ‘好你个行长大人呢,你是吃了石头屙秤锤呀!旧设备,没人要,怕是早就生锈了,还八千呢!你是卖和氏璧呀! ”夏行长笑道: “都说你尚大清老实,想不到你还挺会钻营的。好,你就开个价吧。”尚大清说: “我可是为你们清仓扫库、修旧利废呢,别把进贡的鞑子,当成杀王的刺客了。以我估量,顶多值五千,再多倒不如买新的。”夏行长说: “这是国家财产,我也不能慷国家之慨,就六千吧。”不等大清开口,边宝琛却憋不住了,忙说: “行!谢谢行长了。”尚大清笑道: “人家把咱捉了,你还谢个球呢!好,我们先交一千元定钱,明天拉货清账。 ”夏行长说: “交什么定钱呀!我信不过你尚大清书记! ”边宝琛又忙拉开提兜,取出一条红塔山,夏行长的脸就变了,说: “好你个尚大清,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套! ”尚大清的脸刷地红了,却说: “一条烟算啥?凭这能把你拉下水? ”夏行长说: “拉不下水还抹不了黑?好,全当你送了我,我又回敬了老边,这该扯平了吧!”边宝琛拿烟的手就出了汗,僵在那里不动了。尚大清见状,连忙顺梯下楼,说: “好好,我的情你领了,你的情老边领了,礼尚往来,心安理得。老边,装上走。 ”夏行长却一把拉住他,说: “别忙别忙。 ”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包茶叶,说: “这是我出差时买的贡尖,真正的贡品,你拿回去尝尝。”尚大清却不客气,接在手里说: “我可不怕你把我拉下水,这礼、情我就全收了。 ”夏行长说: “我拉你个鸡巴!未必我会看上你那村上的九品书记。”

(二十四)

阉割事件发生后,王珍珠就感到非常兴奋。那天她扮演了一个十分出色的角色,完成了尚飞交给她的监视任务。且不说她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仅从当机立断的报信致使谢宏仁万分激怒而失去理智,从而创造了一件千秋奇闻这点,这足以证明了她的机警和才智。尽管她当时没有目睹现场,却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她把这个精彩的过程告诉了尚飞,尚飞就满意地笑了。

其实,尚飞和潘艳月一家并无矛盾,和村长尚德九亦无仇隙,但却何故出此下策,前面已经说过了。尚德九今年五十一岁,身强力壮,若无意外事故,再当十年村长也是毫无问题的。这就是说,年龄相当的德九、大清,如果无一下台,他尚飞还要再干十年的副手。何况支部已经研究,写了提拔谢明为支部副书记的报文,那么十年之后,谁执牛耳,尚且难料。于是,便产生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悲哀。所以就把目标对准了尚德九。因为尚大清没有把柄可抓,村里也无反对势力。而尚德九锋芒外露,为了不少人,却也得罪了不少人。更关键的原因,是德九对他的制约性最大。他原想略施小计,陷害德九,不料天赐良机,被珍珠发现了,的确是天遂人愿,能不兴奋?倘若再把那个“狼剩饭”尚八也扯了进去,还会报了家父数十年前的一箭之仇。

那天晚上,夫妻又沉浸在幸运的喜悦之中,屋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尽管八字未见一撇,尚飞却已做起村长的美梦了。他想,若还一旦掌了村长大权,也将全力发挥自己的才能和智慧,像宝剑出鞘、珍珠出土一般,经天纬地,创造一派辉煌。同时,近水楼台,趁机大捞一把,为后代置下一份可观的家业。王珍珠也为丈夫的锦绣前程喜笑颜开,异常激动。她情不自禁地一把拉过尚飞,互相解了扣子,脱得精光。王珍珠吊着两只圆鼓鼓的大奶头,紧紧地抱了尚飞。尚飞本无心思,怎经得珍珠如此刺激,也就浑身一颤,寻找那块神秘的土地,在那极少见到阳光的山水之间遨游,创造一种销魂落魄的境界。

电视仍然开着,播放的却是纪录片“蛇岛” 。只见野草丛里、石头上、树枝上,到处是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黄的、花的、绿的、黑的各种各样的蛇。这些冷血动物在它们盘踞的天地里,无拘无束,自由浪漫。盘着的、扭在一起的、缠在树上的,一派的风流。也有箭射般飞跑的、慢慢蠕动的、相互攻击的、追逐嬉戏的,有着一种阴森的恐怖和一番别致的雅趣混淆在一起的蛇们世界。

炕上的两个人也扭在一起,大口地喘气。王珍珠一边幸福地呻吟着,一边把头滚来滚去,表示她已经进入了万分亢奋的高度。两人没有盖被子,在电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淋漓尽致。正在兴奋进击的尚飞,突然看见电视荧屏上的那些软体动物,不知是由于惊悸,还是由于恶心,那物件瞬间便软了,气得王珍珠喊道: “你咋的了,咋的了!”尚飞对自己的败北也很遗憾,却怎的也没了积极性。于是他就暗暗回忆着他和造纸厂女会计肖霄在一起做爱的情景,以调动他的兴致,重新振作。也真奏效,一想起肖霄那妩媚的眼睛和温情似水的神态,尚飞又成了一个真正的汉子,终于使王珍珠又次通泰得像一堆棉絮似的。

在过后的几天里,王珍珠每逢适当的场合,就有意把话题引向村长尚德九,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以暗示事件的绝对真实。好在这类话题具有特殊的刺激效应,最易引起人们,特别是中年妇女的兴趣,就拥有十分广泛的市场,并有不少热衷者进行自愿参与,借此话题共同娱乐,很少有人注意和关心王珍珠的用意及目的。但自电视台采访以后,情况发生了骤变,把个原本是真、人们也信以为实的事件,瞬间变成了谣言,变成了子虚乌有,变成了一朵散去的彩云,人们很是困惑了一阵子。又以两家起事以来未动干戈这点,就相信事情的真相并非传说的那样严重。而且,许多人觉得自己以前受了愚弄,轻信人言,怨恨自己耳根子太软,没经认真分析就随波助澜了。说“谢宏仁再狠,也不会阉人的,全村的人谁敢惹村长?人家是名人,打也不敢打一下,敢阉? ” 、 “潘艳月服毒喝药,也是招了人们胡说八道的祸”等等,大有返璞归真、平反昭雪的趋势。

这么一来,尚飞和王珍珠就急了。目前的形势实际上是为尚德九恢复了名誉,恢复了名誉,也就说明刚刚发生动摇的村长宝座,又得到巩固。为此,两人都骂尚大清是个混眼子狗。人家抢走了你老婆,不借这个机会报仇雪恨,反倒出谋划策,袒护了仇人情敌。尚飞在人群中不好搬弄是非,只能由王珍珠继续活动。但是说得多了,特别是她那激烈的情绪和坚定的语气,就逐渐引起了人们的怀疑。

这天,王珍珠又和一群妇女坐在门前闲聊,她又把话题引到这件事情上来。并证实她是亲耳听到的,万无虚假。一个妇女就说: “邻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咋不进去劝架,反站在门外偷听,原本就令人怀疑呢。”王珍珠说:“这种事情我怎么好进去,我又不是个男的。”那位妇女笑道: “劝架还分什么男女!八爷是长辈都去了,你怕村长把你也捎上了? ”王珍珠脸就红了,气冲冲地说: “你护着村长,得是村长把你捎惯咧? ”那个妇女啪地打了王珍珠一个耳光,王珍珠要还手,反被人们死死地拉住,动弹不得,只是一个劲的破口大骂。尚方的母亲就说: “娃呀,这种事情哪是乱说的?没有真凭实据,只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就是村长不好,也是你的长辈,又培养提拔了尚飞,何苦非要说他就被那了个呢?宏仁和你是邻家,关系一向也处得不错,何苦硬给人家脸上抹黑?人常说,远亲不如近邻。乡里乡亲的,多积点德总是好的。”这几句符合传统道德观念的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王珍珠见没有了市场,也只好顺坡下驴,说: “我也不是想对他们怎么样,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其实,我也盼着没有这事呢。”

这世上的事就这么奇怪。不论王珍珠出于何种目的,坚持事实却也没错。但人们却在传统理念的影响下和出于照顾大局的利益,就都异口同声地否定了事实,说真话的人反而受到了谴责。其实,人们心里也都明白,只觉得这种事情,将错就错比实事求是更符合人情,符合尚贤利益。所以有些事情,弄虚作假比实事求是更有意义。符合人情世道和大众利益的谎言,更是于心无愧,对得起天地良心,往往比说老实话的人更显得光明磊落。

尚飞见形势急转直下,就烦躁不安起来。他除了埋怨尚大清太老实外,也埋怨村里这些芸芸众生太得轻信人言了。但是埋怨解决不了问题,更不能扭转乾坤,尚飞就一阵胡思乱想。首先想到的,便是通过县、市的有关渠道和人际关系,证实事件的真实并扩大宣传,特别是破坏尚德九在经营购销业务上的关系,使造纸厂的损失愈大,尚德九的自卑感和多种压力就会更大,从而迫使他提出辞职。就在这时,却又传出了德九和大清先后即将隐退的消息,于是,他又顺风使舵,为德九买这买那,问寒问暖,讨其欢心,希望德九一旦让贤,首先推荐自己坐上村长交椅。然而,几个月过去,德九基本大获全胜,隐退的事再也没有提起,而且又重新登台亮相,行使职权,尚飞就怀疑自己是否中了尚德九的缓兵之计?更使他心情惶然的是,尚德九似乎已经觉察出了自己的目的,识破了他的九九玄机。因为王珍珠的频繁活动,他在厂里一手遮天,很少请示汇报,还有自己在几次会议上的讲话以及外界的宣传,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所以,尚飞面临现状,不由加重了思想负担。

这天,尚飞去了尚玄承包的砖场。尚玄是个能刚能柔、能进能退、能攻能守、能弱能强的角色,在社会上也曾纵横了一阵子。他当年杀猪捅刀子,热血顺着捅刀射满了胳膊,浓烈的血腥味直扑鼻子,他却从容自若,不乱方寸,好像不是杀生,而是进行一桩功德无量的善举,抑或是一种带有刺激性质的艺术表演。他说,他杀猪不使猪感到痛苦,而是在一阵紧张之后的享受。因为他一刀子捅进猪的喉咙,准确无误地就点破了猪的心脏,使猪们在一种高度麻木状态中死去。不像那些外行杀猪,刀子捅进去了,猪的号叫声仍然一如既往地洪亮、高亢,一点也没有改变。于是便越发的着急、紧张,就拨出血染了的刀子,二次又捅进去。有的外行甚至把刀子在猪的前腔里乱搅一气,就是刺不伤心脏。不伤心脏,那猪多是被疼死的。有时候猪痛得受不了,就挣脱开来,带着血脖子满院地跑,吓得人们东逃西躲。尚玄一提到杀猪,就异常兴奋,故事也多。他说陕南有个杀猪的,捅了一刀子,猪却翻身而起,扑向执刀的人,一口夺过刀来,睁圆了双眼,没命地撵人。吓得那人病了整整三个月,再也不敢杀猪了。还说某县有个杀猪的,一刀没捅死,猪便攻翻了案子,大笑了三声,吓得那个杀猪的往后一退,却跌进沸腾的开水锅里,全身没了好皮。

尚玄对他杀猪这段历史感到非常骄傲,说猪们在他的刀下,愉快地去了极乐世界,又改善了人们的物质生活,是个为社会做出了突出贡献的人物。并说谢宏仁是“快刀神阉匠” 、他也是“一刀干净王” ,只是闭口不提他用瘦肉做猪鞭的事。大前年砖场承包的时候,他分别给尚德九、尚飞各一千元,德九退了那钱,事却办了,尚玄就很感激德九。但在尚玄的入党问题上,尚德九却说尚玄的意识不好,还需要考验,尚玄就又对德九有些怨气。尚玄和尚飞的关系也属一般,只是有些互相利用的因素。

砖场的工人都是尚玄从甘肃天水一带请来的。这些人吃得苦,舍得出力气,而且工钱也低。近三年来,砖场的发展还算顺利,效益也很有些起色,建楼盖房的人越来越多,物质生活的提高,使许多人在建屋造房上改变了观念,开始打破了千百年来的土木结构模式,向砖木结构、砖混结构及框架结构靠陇,砖的需用量越来越大,使尚玄砖场的产值逐年提高。为此,他就很感谢支持他的尚德九和尚飞二人。尚飞很少到砖场来,今天突然光临,尚玄就很热情,忙叫灶房炒了几个小菜,提了一瓶泸州老窖,两人就喝了起来。又从纸厂、砖场的企业经营,说到计划生育;从计划生育扯到刘青草,就自然而然地谈起了尚德九。尚玄说: “九叔真是想得出来,用我媳妇去年的绝育手续,顶了一户绝育任务。”尚飞一听脸就红了,只差说出他是一票顶两人,我是一人顶两票了。但这话是给谁也说不得的,便笑笑,说: “德九叔也真是神通广大呢,常常能出奇制胜,化险为夷,不愧是个福星呢。”

尚玄多喝了几杯,话也多了,诡秘地一笑,说: “那还是大家给了面子。按说他对咱俩也有些恩情,不该背后说他的坏话,可关系都对着呢,也不怕传出去。你知道不知道,他和你邻家的事,虽说蒙混过关了,可瞒得了众人,却瞒不过我呢。”尚飞心里一喜,已知尚玄话里有些文章,就忙倒满了酒,说: “干! ”两人就干了。尚飞又一边倒酒,一边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瞒不了你?笑话!你当时又没有在现场。”尚玄红着眼睛说: “可我有证据呢,谁也想象不到的证据。”他语气坚定,胸有成竹。尚飞忙紧逼一步说: “我不信!这种事情,能有个球证据!”尚玄嘿嘿一笑,说: “球证据?对对,真是个球证据呢。”尚飞越听眼睛就越亮了,加上酒力,脸就黄了起来,哈哈一笑,说: “我说嘛,你怎么会有证据! ”尚玄就冲口说道: “真是球证据呢!就是九叔那两个蛋!”尚飞惊得“啊”了一声,说: “你胡说什么呀!那东西又不会飞,怎么会跑到你那儿去? ”尚玄就得意地笑了,说: “我说了,你可千万别传了出去。咱们和九叔都对着呢,不能给他脖子底下支砖。”尚飞笑道: “你把我当啥球人了!九叔提拔了我,我能日弄他?”

尚玄刚要张口,道出真情,却忽然想起近来人们对尚飞的一些传说,就又把话咽了回去。这瞬间的突然变化,被尚飞看得一清二楚,他就佯装生气地说: “玄哥,别人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我?你不说,就是把兄弟当成了外人。既然这样,还喝啥酒呢!”尚玄一听,就抹不下面子。何况他是副村长,眼看承包砖场三年期满,要是他对自己有了戒心,下轮承包,哪有自己的份儿?这么一想,就嘿嘿笑道: “我信不过你?哪件事我信不过你?不过,你先说说,你看九叔这人到底咋样? ”尚飞一听,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说: “想事有脑子,办事有魄力,苦大功高,誉满乡里。而且对兄弟也是恩德有加,关心备至呢。”

尚玄就哈哈笑了,说: “有你这样的评价就够了。来,干!”又碰了杯子,一饮而尽,说: “其实,这事也真是巧呢。那天,我正从在屋里喝茶,我家那只大花猫回来了,嘴里叼着什么东西。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以为逮了一只老鼠,那猫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我喝着茶一想:不对呀!是老鼠怎么会没有了皮毛?而且,那东西红润润的,是个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怪物,心里好奇起来。我猫腰一看,大花猫正把那个东西放在地上,伸着一只前爪去抓,抓来拨去的,真像玩弄一只垂死的老鼠似的。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我就直了眼睛,越是觉得这个东西有些奇异,若是有毒,岂不要了大花猫的小命?我一急,就一鞋子打过去,猫嗖地跑了。我忙一把抓过来,竟软乎乎的,吓了我一大跳,就惊慌地撂在地上。然后取过一节扫帚棍儿,拨过来拨过去地仔细观看,却也认不出到底是什么家伙。我就像观赏珍宝似的蹲在地上,直直地瞅着,不断地详细分析研究,整整抽完了一根纸烟,还是不得要领,下不了结论。就在这时,我那六岁的儿子回来,说德九爷叫宏仁爷把蛋割了。我一听就吓得跳了起来,身上也渗出了冷汗。天呀,这东西怪道难认得很,原来是九叔的那个物件!立时我就觉得恶心,腰一弯,哗啦一声就吐了。我想,这猫也真是嘴馋,什么东西吃不成,竟然能吃这种家伙!我就用棍棍把那物件挑起来,准备撂到茅坑去,又一想,这好歹也是村长九叔身上一块肉呢,咋能随便扔掉呢?就取了一只塑料袋子装了,挂在大房后檐的墙上,现在只怕早就风干了呢。因为这是件不体面的事,我就连我媳妇也瞒着,你可千万保密呀。”

尚飞像听今古奇观似的,听得十分投入,尚玄说完了,他还半张着嘴巴,饶有余兴。听到尚玄要他保密,这才回过神来,哈哈笑道: “放心放心。玄哥,你家大花猫可是立了大功了。来,为猫的贡献干杯!”两人又很义气地一口干了。尚飞这才说道: “我喝多了,我回呀! ”就笑呵呵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尚飞走后,尚玄就晕晕乎乎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星斗满天了。他仍觉得头晕,就拉亮电灯,沏杯浓茶喝了,觉得轻松了许多,这才点着一支烟,叼在嘴角,出去解手。四周的远处一片漆黑,唯有天上缀满了星斗。夜间清新的空气,有些湿润,尚玄深深地吸了一口,更觉得舒坦怡神。回到屋里,无心再睡,一边抽烟,一边喝茶。

突然,他依稀记起他和尚飞喝酒时的谈话,顿时打了个冷战,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兴奋,说出了那件秘密。如果尚飞将这件事情宣扬出去,既对德九不利,岂不把自己也扯了进去?倘若尚飞真像人们在背后议论的那样,借此机会能不向德九下手?那么自己无疑成了罪魁祸首。而且这事一旦公开,不仅谢、尚两家的人抬不起头来,书记尚大清也将以“欺上瞒下”而受到处分。更为严重的是,上面要是追查下来,就非找自己不可!要问为什么保存村长那个物件,保存的目的何在,自己怎么辩得清楚?这一联想,尚玄就出了一身冷汗。尚玄有些心慌,就在屋里转着圈子,考虑有无补救的办法。想来想去,关键是不能丢失了那个物件。这个物件不丢失,无论谁要追问,死不承认,他们也无办法。若还落到别人手里,那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于是,尚玄急忙锁了门,向回走去。

砖场在村子西南,离村不过一里半路,尚玄十分钟就回到村里。他敲响门环,把睡熟的妻子刘绿叶从梦中惊醒。刘绿叶听清是自己的男人,就一阵亢奋,忙披了上衣,只穿着一条红裤衩开门。门开了,尚玄带着一股冷风进来。她就狂喜地说: “咋,憋不住了,半夜往回跑?”尚玄没理,直径地走到大房后面,凭着星月的光亮,抬头向墙上看去。不看还有些希望,这一看顿时大惊失色,不由骂了一声“这个瞎种” 。刘绿叶见他回来,没有丝毫的温情,就觉得奇怪,又听他狠狠地骂了一句,那种刚刚产生的几缕喜悦和炽烈的温度,便一扫而光,而且变成了幽怨和愤恨,就禁不住问道: “你骂谁?你刚叫门,我就开了,还要怎么样?”

尚玄知道她误会了,却无心解释,直直地问道: “尚飞是不是来了咱家? ”绿叶刚爬上炕,一边把双腿塞进被窝,一边生硬地说道: “你叫他来的,倒问我!”尚玄就气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 “这个狗日的,真是一个阴谋家!”绿叶这才明白尚玄不是骂她,就消了几分气恼,说: “怎么,你没叫他来?他是下午来的,说你叫他取个东西。我问取啥,他说他要修理架子车呢,取点黄油。我说没有呀,他说你说了,在檐墙上挂的塑料袋子里装着。一看,果然有个小塑料袋子,他就用竹竿挑下来拿走了。”

尚玄听罢,又气又急又恨,就啪地摔碎了一只杯子,吓得绿叶瞪大了眼睛,说: “不就是一点黄油么,生那么大的气!”尚玄说: “球油个黄油!我怎么上了这家伙的当呢! ”绿叶已经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就关心地问道: “到底装的啥?这么重要? ”尚玄怕绿叶担心,也怕她知道了真情透漏了消息,就缓和了一下语气,说: “其实也没啥,你睡吧。”绿叶这才笑了,说: “我以为你跑回来捉奸呢。”尚玄也苦苦一笑,说: “你又没做亏心事,还怕半夜敲门声。”

第二天一早,尚玄就去找尚飞。王珍珠正在厨房做饭,尚飞还躺在被窝里没有起来。见了尚玄,就嘿嘿地笑了,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道: “我料就你会来的,果然就来了。”穿了衣服,跳下炕,洗了脸,又喊珍珠提来热水瓶。王珍珠进来,见是尚玄,就抿嘴一笑,笑得一脸的灿烂。

尚玄板着脸,一直没有开口,见王珍珠那么诡秘地笑着,就知道尚飞把那个物件的事,已经告知了珍珠。沏了茶,王珍珠又向厨房走去,两人方才坐在沙发上。尚飞递过一支烟,说: “你怕什么呀?兄弟绝对不会出卖你的。”

尚玄气冲冲地说: “我也不怕你出卖!我尚玄好歹也在这社会上混了几十年,啥样的人,啥样的事没经过?怕你也不是尚玄了。我把你当知己对待,可你竟这么卑鄙,你究竟想干什么?”尚飞已经胜利在握,所以不气不恼,笑道: “我什么也不干,只是觉得好奇。所以,你不要太敏感,更不必担心。如果你想跳出这个是非圈子,就不要说了出去。若还泄露出去,我就说你是存心不良,要将村长被阉的事大白于天下。那时候,你就是长了一身的嘴巴,也是说不清的。”

尚玄早就料到尚飞有这一手,就冷冷一笑,说: “笑话!东西在你手里,我有什么说不清的?你说你在我家拿的,有何凭证?不过我把话说清,人做事要有点良心。你要用它做什么文章。我也只好破釜沉舟了! ”说罢就愤愤地走了。

常言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计划不如变化。几天后的一天晚上,尚飞去了造纸厂,两个孩子都睡了,王珍珠看了一会电视,觉得没甚意思,就又换了频道,荧屏上正好出现了男女亲吻的镜头。这是一部美国电视片,那女的黄头发,消瘦的脸颊,那双眼睛却特别的大,且燃烧着一种欲火。男的高鼻梁,长得也挺英俊,水牛似的身子,肌肉很是发达。胸脯上有一层黑毛,宽肩细腰,对女人很有些吸引力。两人亲吻了一会,就在对方身上开始抚摸,情绪愈来愈加热烈,那女的像昏晕了一般,站不稳脚跟,自动倒在床上,那男的就压上去,捧着女人的两腮,一阵的狂吻。接着,那只毛茸茸的大手,就探向女人那个神圣的部位。手一去,女的就哼哼起来。王珍珠看着,心就动了。王珍珠一动心,下身就有一股热流涌出来。正在浑身燥热之际,突然想起了尚德九那个物件。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证据,德九能不能倒台,尚飞能不能上台,全靠它了。既然如此重要,就必须保证好它的绝对安全。于是就急忙起来,开了箱子,把尚飞交给她的那个塑料袋儿取出来,解开系儿,见仍在哩,也就放心了。正要放回箱去,不料准兰却突然哭起来,吓了她一跳。忙爬上炕去,把塑袋儿放在炕角,轻轻地拍着准兰。见准兰渐渐地又睡着了,这才关了电视,上炕睡了。哪知这一睡着,便睡出了失误。人常说,猴子也有个打盹的时候。这世上有不少马大哈男人,也有许多糊辣海婆娘,王珍珠竟把晚上取出塑料袋儿的事忘了。

(二十五)

自以为赃证在握的尚飞,又开始以隐蔽的方式,向尚德九发起了进攻。他除了让珍珠积极活动外,又给县纪委写了一封匿名信,以对党、对政府负责的态度,强调了事情的真实性。并说坚持实事求是是我党的优良传统,决不能容许个别人胡作非为,弄虚作假,造成不良影响。而且破釜沉舟,把尚大清也扯了进去。他觉得如果能够一箭双雕,才是最佳效果。至于他们以前对自己的好处,敬请原谅,统统见鬼去吧!然而,他在表面上仍对尚大清、尚德九一如既往的尊重和热情,这也是留有余地的策略,这天晚上,他还去了德九家,说了些厂里的情况后,又非常关心地告诉德九说,有人把你和宏仁叔的事又抖出来了,说咱们掩盖了事实真相,欺骗了领导,愚弄了群众,气氛十分反常,你可千万要当心呢。

德九暗自吃了一惊,想不到刚刚平息了的事件,又突然掀起了风波。尽管他了解尚飞,对尚飞自以为是、阴险虚伪早有觉察,而且对王珍珠的言行也有耳闻。但他觉得,这些年来,尚飞对自己还是尊重的。今天能提供这些信息,说明他还是关心自己的。加上德九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遇事也能沉得住气儿,心里有些惶惶,却未流露出来,就嘿嘿笑道: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哪能一手捂百口呢?”尚飞紧紧地盯着德九,细心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他之所以向尚德九透漏这个消息,除了喊贼捉贼,讨德九的喜欢外,真正的目的,却在于给尚德九施加压力,观察他的动态,了解他的动向,从而以便针锋相对,采取更加有效的措施。现在,见尚德九的情绪并没有大的反应,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就进一步觉得尚德九的确是个老谋深算的角色了。

尚飞走后,尚白菊端饭出来,脸色煞白的,走路也有些摇晃,德九忙接了饭碗,扶住白菊,问道: “他妈,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呢? ”白菊坐下来,喘喘气说: “这两天村里的风声又紧了,说你那事是千真万确的,纪检委还要派人调查。还说大清以真乱假,包庇犯罪分子呢。”

德九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却没有想到纪检委开始插手了,就不由一震,半天做声不得。现在他才后悔自己大意失荆州,没有考虑事态的复杂性和严重性。

这时,尚方又进来说,村里真的又沸沸扬扬了,说什么的都有。还说村委会花钱买通了电视台,报道了假新闻,违背了党的新闻政策,德九听罢,心情就更加沉重了。但是,他只略略地顿了一下,继而便虎不失威地哈哈大笑,说: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哪能一手捂百口呢?”白菊喘着气说: “他爸,树大招风。你还是辞去干部,当个平民百姓吧。 ”说着就上炕躺下了。德九说: “没事的,你放心吧。”

吃罢饭,尚德九便去了尚大清家。谢明也在,大清招呼德九坐了,说:“你来得正好。谢明刚把村里一些情况说了,看来形势已经急转直下,相当严重了。这次的矛头不但对准了你,也对准了我。 ”尚德九叹了一声,说: “都是我不好,惹下这个大祸。再说,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总要大白呢。现在唯一的办法,就说是我欺骗了支部,欺骗了村委会,把事情公开算了。上头追查下来,由我一个人承担,别把大家都扯了进去。”尚大清一听就火了,说:

“你以为我们是包庇你么?我们是为了集体的名誉,是为了全县的名誉!你别把你自己看得那么伟大!”尚德九就噙着泪花,没了往常那种阳刚之气了。谢明说: “事情弄到这个份上,是不是给廖县长打个电话,问问纪检委是怎么回事,然后再想办法。”大清想了想,就同意了。于是,便一同向村委会走去。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们的背后却尾随了一条黑影,而黑影的后面,竟然还有一条黑影。

尚大清三人开了村委会大门,走进院落,又上了二楼,开了办公室房门,拉亮电灯,漆黑的房间就一片通明。灯光透过门缝、玻璃窗子,直直地射向大院。这时,前边的黑影早已潜入院内,躲在暗处,透过窗子,清楚地看着正在打电话的尚大清。而第二条黑影却躲在大门外面,紧紧注视着院内那条黑影的举动。多数村民都睡了,四周很静,只偶然传来几声隐约的犬吠声。尚大清打电话的声音透过窗棂。但很隐约,一个字也听不真切。

廖县长的办公室里有个套间,作为寝室,里外间都有一部电话。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廖县长一边用热水烫脚,一边看着当日的几种报纸。突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竟是尚贤村的尚大清。只听尚大清说: “廖县长,这时候打扰你真不应该呵。”廖县长笑道: “尚大清,你什么时候也学得客套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尚大清说: “就是关于尚德九同志的那件事,你没听到有什么消息吗? ”廖县长说: “没有呵!你不是说那是谣言么? ”尚大清不由一顿,说: “可是这几天却发生了变化,说纪检委要来人调查,你知道这件事吗?”廖县长也不由一顿,说: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问一下。大清同志,你可听清楚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安定团结呢,你可不要给我出什么乱子呀!不过这件事你一定要坚持原则,是啥就是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尚大清心里挺糊涂,但还是说道: “我……明白着呢。”

院子里的黑影见大清放下话筒,就急忙走出大院,很快地消失在村道里。门外的那人也就尾随而去。

第二天中午,尚大清叫尚德九、张芸芸、尚飞、谢明带了副食、水果和补品,去医院看望了刘青草。进了病房,张门门创历史纪录地对他们绽出了一脸的笑容。躺在床上的刘青草要坐起来,张芸芸却一把按住了她。线已拆了,也放了屁,证明肠道已通,手术是成功的,就只安心养伤。青草听医生说过,如果不是做绝育手术,及时发现了葡萄胎,她也只有几个月的寿命,青草就很感激村干部。现在又见大家前来看望自己,更是悲喜交激,如见亲人。她紧紧拉住张芸芸的手,未说什么,就先哭了。大家见状,也有些感动。刘青草哽咽着说: “我险些死了,见不上你们了。”张芸芸也噙了热泪,说: “吉人自有天相。还是你福大命大呀。要不是有这个转机,门门哪会对我们笑呢。”青草就笑了,说: “还得感谢计划生育呢。你们动员我绝育,我真恨死你们了,现在,你们却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两个女人只管拉着手,亲亲热热,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尚德九几个就只坐在一边微笑。

门门又不会招呼人,也不会客套话,只不时地递烟、倒水。尚飞心里有事,如何能坐得住,就借故上厕所出去了。谢明和门门、青草年龄相当,平常就免不了开开玩笑。但门门不会和人家说笑,肚子里没那些渠渠道道,有时候被逼得急了,就只一个劲地说: “胡说呢,胡说呢! ”门门新婚那几天,谢明曾问门门: “门门,看你是个犟货,为啥三更半夜给媳妇笑呢? ”门门就急了,说: “没笑没笑,你才胡说呢,胡说呢! ”青草生了香兰,门门抱着在门外晒太阳,尚方走过来,默默地看了一会,凉凉地说: “门门,我看香兰不像你,咋有些像我呢?”门门又急了,说: “咋会像你呢?胡说呢,胡说呢!”这时,谢明就对门门说: “门门,你不是说过,谁叫青草做绝育手术,你就放谁的血么,现在咋不动手呢? ”门门脸一红,说: “胡说呢,胡说呢! ”尚德九说: “青草要是没有这个病,你还做绝育手术不做?”门门看了青草一眼,说: “你要问青草呢。青草是炕长么。 ”人们便哈哈笑起来,张芸芸说: “门门进步了,会开玩笑了。”

尚大清没有去医院,坐在办公室值班。他看了几张报纸,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他希望廖县长来个电话,说说纪检委的情况。但电话仿佛断了线似的,没有丝毫的动静。自己又不好再主动打电话去干扰县长,就闷闷地坐着,思考着这股风的来路及事态发展的后果。突然,他为自己的联想吃了一惊,就激动得取出烟来。他想,一般的村民是想不到纪检委的,他们只知道犯了党纪国法有公安局、法院,当干部的才知道县上还有个纪检委。这是一个新的发现,也是调查事实真相的一个突破口。那么,村里的干部之中,谁会这么做呢?他把每个干部,包括各村民小组组长、企业领导,都一一在脑子里排了队,逐步缩小范围,就像水落石出一般,现露出两个人来:尚飞和尚玄。

他和尚德九一样地了解尚飞,早就给他下了结论:其才可用,其心当防,自以为是,急功近利。自从“阉割”事件发生以来,尚飞就有些反常。这个苗头从那次学习南巡讲话时就表现出来了。加上王珍珠的言行,当时对他虽未引起怀疑,却也非常不满。现在想来,给纪检委写匿名信的,尚飞的可能性最大。尚玄是个半江湖人物,曾做过不少急功近利的事。而且对人半真半假,爱耍手腕,和德九也曾有点过节。几年前,谢明、尚玄先后写了入党申请,支部研究时,德九说尚玄思想素质不高,结果只批了谢明。因为尚玄不是党员,在研究造纸厂副厂长时,尚玄自然又被尚飞挤掉了。虽然在承包砖场时,德九同意了尚玄,尚玄也有些感激,但以前毕竟有些心病。特别是去年计划生育时,德九的态度十分坚决,当面对尚玄说,你不做绝育手术,马上就撤了你砖场经理的职务。后来不但做了手术,还罚了款,尚玄就憋了一肚子气。但计划生育是国策,他肠子痒了没处搔,也只能憋在心里。不过,尚玄尽管有气,人也不怎么诚实,但他比较社会,有时也讲点义气,要他直接告发德九,却也未必。大清想了一会,觉得有了头绪,见办公室无事,也就向回走去。

尚大清路过张文明家的时候,突然想起踢死人家板凳狗的事来。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对德九替他受过,总觉不安。几次想说明情况,赔个不是,却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没能下了决心。今天无甚事情,正好进去坐坐。张文明正爬在炕上,两个重孙女双双骑在他的脊背上,一个劲地喊着“驾驾” 。张文明甘当坐骑,还乐得嘿嘿直笑。见尚大清来了,就笑道: “你看,我把孙子惯成了吧。”大清笑道: “不是你把她们惯成了,是你的奉献精神太好了。”

张文明跳下炕,笑道: “人总是要有一点奉献精神的。大人物为国家、为社会奉献;咱们这些平民百姓,就只能为儿孙们作奉献了。再说,爷爷爱孙子,除了感情,也是取乐呢。去年我故意对青草说: ‘青草,我整天给你看娃呢,你也不给我割二斤肉去。’你猜青草怎么说?她说: ‘你把我娃当耍活耍了几年了,我还没向你要娱乐费呢。 ’你说,这到底谁欠了谁呀! ”说罢,自己先哈哈地笑起来。

张文明给尚大清递了烟,说: “听说德九几个去医院了?唉,这次多亏了计划生育呢,不然,青草就危险了。所以,我们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倒去看她?”尚大清说: “不论咋说,她是因做绝育手术才住院的,看望也是应该的。”他抽着烟,丝丝缕缕的烟雾,向空中袅袅飘去,到了窗口,稍一停顿,便忽地窜了出去,瞬间就无影无踪了。尚大清诚挚地说: “文明叔,我今天来,是向你回话哩。 ”张文明惊诧地瞪大眼睛,说: “给我回话?给我回球啥话? ”尚大清说: “你那板凳狗是我踢死的。那天我正心烦,它却前后左右地围着我打转儿,就生气地踢了一脚,想不到竟死了。德九知道门门性情倔犟,怕我不好下台,就代我受过,所以,我既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德九。”张文明大度地仰着白羊头似的脑壳,哈哈笑道: “球!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值得你来回话!不过,却也难为德九了。”说着,突然记起了什么,凑近大清说: “大清你知道不,德九那事,村里又有了风声,你知道是谁传出来的吗?”尚大清忙问是谁,张文明不假思索地说: “王珍珠呀!她还说有德九的真凭实据呢。”尚大清很困惑地说: “她能有什么证据?当时她又没在现场。”张文明笑了笑,说: “据我猜测,她能给宏仁报信,说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她是知道的。”尚大清如梦方醒,说: “对呀!我怎么忘了这些细节呢。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就明白了王珍珠就是风源了。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只是因为好奇还是另有目的?张文明却只瞅了他一眼,诡秘地笑道: “其实呢,她只是前台表演,操纵她的,自然就是尚飞了。要说证据,这类事情能留下什么证据?她一没在现场,二没有录音摄像。其次呢,不外乎就是血衣呀,血被单呀,刀子呀什么的,可这些东西都在。但是,有一样东西却是至关重要了。”尚大清忙说: “文明叔,你别卖关子了,是啥就直说么。”张文明笑道: “卖关子又没经济效益,我何苦呢?我怀疑是德九的那两个……”

尚大清一拍脑壳,说: “咳呀,这么长时间了,偏偏就忽略了这个重要的环节。”说罢就要去找谢宏仁问个究竟。张文明说: “找尚八也行,千万莫找德九。一来呢,他当时已经痛得昏了过去,根本顾及不了这个细节;二来,一提起这个物件,难免羞愧,也难免激怒。 ”尚大清就笑了,说: “你想得可真周到呀。 ”张文明就骄傲地说: “你别看我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其实什么夏商周秦东西汉,宋元明清孙中山,我都刨得一清二楚,连韩信拉屎是方是圆也知道。你叔原本就是个将相之材,误落了农村户口。一本户口定乾坤,我也只好拉一辈子架子车了。 ”说罢又是一阵大笑。看着张文明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活得如此轻松,如此潇洒,如此满足,尚大清不免暗暗地羡慕起来。

尚大清顾不上回家,就去找谢宏仁,宏仁串乡劁猪去了,却不好问潘艳月,就告辞出来。有心推开尚八的门,潘艳月却送他出来。怕她有所觉察,就只好向回走去。见潘艳月转身回家,这才掉头过来,推开尚子廉的大门,又反手闭了,才向屋里喊道: “八叔,八叔!”尚子廉正在套间洗衣服,忙放下面罩,招呼尚大清进来坐了。尚大清刚一提德九的事,尚子廉就说: “你是想打听德九的那个物件吗?”惊得尚大清瞠目结舌,说: “八叔,你怎么知道我的来意呢?”尚子廉顿了一下,说: “村里的情况我也听说了,特别听说还有什么真凭实据,我就琢磨是那个东西了。”尚大清的眼睛登时亮了,说: “这么说,你老知道那个物件的去向?”

尚子廉叹了一声,说: “知道一些,但不完全知道。因为出事那天,那东西被宏仁扔在地上,尚玄家里的猫突然溜进来,叼起来就跑,我直撵到院里,见它上了墙,就只好罢了。心想那个物件定是被猫吃了,就没往心上去。近日听说有什么真凭实据,方才想起了这事。我分析猫叼了那物件,是不是碰上了王珍珠,被她夺去了。可又想也不可能。因为猫当时上的是西墙,是回尚玄家的方向,而王珍珠住在东邻,怎么会碰上猫呢?所以,不论是猫碰上了谁,那个物件想是没有吃成,才被保存下来。至于如何又落在王珍珠手里,情况就说不清了。 ”尚大清想了想,说: “该不会是那猫跑回家后,被尚玄发现了?后来,尚玄又把那个物件转交给尚飞了?”

尚子廉说: “我也这么分析过。不过细细想来,尚玄这人也很社会,不会不知道那东西的重要性。就是他和德九有些过节,可这件事关系到两家大小人的声誉,也关系到你和全村的声誉,他不会不知道轻重的。再说,他又怎么知道尚飞会要这个物证呢?”尚大清默默地坐着,只觉得脑子里很乱。尚子廉接着说道: “其实,有无这个物证都是次要的,因为尚德九本人就是证据。关键的问题,倒是党政领导部门插手。好在两家都没有起诉,司法部门也就不好多管了。”尚大清很佩服尚子廉的判断,又说了一阵闲话,便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尚大清就一头睡了。躺在炕上,合了眼睛,放松自己,蒙了头,在一片漆黑中静下来,进行细致的思考。他想:目前问题似乎有了头绪,且趋于明朗化了。所以要不要找尚玄谈谈?如果他没有得到那个物件也就罢了,倘若得到了,却又何故交给尚飞?因为他是副村长的缘故,还是另有隐情?但是,他会实话实说么?他能交给尚飞,自然就有他的目的,又如何肯说出来?第二个问题,就是县纪检委了。纪检委调查此事,本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事。但调查与否,就看县上的态度了。廖县长的态度在于顾全大局,也并非单纯的个人包庇。到底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就看廖县长和纪检委谈的情况如何了。第三个问题,便是关于尚飞此人。目前虽没有肯定是他在反复这个事件,但有关事实却已证实了这点。如果把事实真相摆明,理还是在尚飞一方。因为他坚持了实事求是的原则是正确的。但是,这么做究竟对谁有好处?

白逸云见尚大清躺在炕上睡了,却翻来覆去地穷折腾,以为他病了,就用手试着大清额上的温度。她很有些经验,不用手心试,却用手背试,因为手背上的皮薄,最是灵敏。试后觉得没有什么异样,就揭了被子,在大清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说: “在哪儿折腾乏了,回来养神呢!快起来,给苹果树打药去。”

尚大清刚刚把一些事情想了个头绪,还未做出决策,却被白逸云搅和了,就气冲冲地说: “你干啥你!肚子疼却摸额颅,顶球!”白逸云说: “肚子疼?是吃了啥还是受了凉?我给你提提。”说着就跳上炕来,扳着大清爬在炕上。大清急了,说: “你瞎折腾啥呢! ”就一个劲地挣扎。白逸云不容分说,早一屁股骑在他的背上,像座大山似的压在大清身上,如何动弹得了?只见白逸云撩起他的衣服,亮出白肉,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大清脊梁上的一块肉,狠劲地往上一提,疼得大清娘呀娘呀地喊。

白逸云一连提了三次,这才放了大清。大清吸着冷气,狠狠地骂道: “你心狠手毒的,想谋害我呀!”白逸云觉得自己好心为他治病,却没个好脸好话,就气咻咻地说: “你好大的人物!值得我来谋害!多少人肚子疼,提着白糖点心请我呢,你又不是没见过! ”尚大清说: “你伟大呀!硬床板上治驼背,管直不管死!”白逸云嘎嘎地笑了,说: “这是祖传秘方呢。”

(二十六)

十多天没去医院看望连贵了,连贵也不曾给家里捎个消息,白逸云就督促尚大清去医院看看,大清又拖了几天,这天才决定和小梅一起去。两人乘了班车,到县城后,小梅买了几样食品、水果,就进了病房。尚连贵仍然躺在床上,手里拿了一本《射雕英雄传》在看。床边放把躺椅,奔子躺在上面,睡得正香。那硕大的肚皮一鼓一瘪,偶然还发出口哨般和牛喘般的鼾声,听起来十分刺耳。

尚小梅叫声“哥” ,就跑到床边。连贵见是小梅,就高兴地张开两膀,微微地抬起身子,喊声“小梅” ,兄妹俩就紧紧抱在一起。连贵只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父亲一眼,只管和妹妹说话,大清就有些尴尬,也有些生气。自个在一把椅子上坐了,摸出纸烟。多亏奔子醒了,连忙起来招呼,大清方才觉得不那么孤独清冷了。连贵问妈好么,小梅说很好的,就只惦念你呢。连贵就心里一热,差点落下泪来。小梅问道: “哥,你的伤怎么样?想是好多了吧? ”连贵说:“按说早就出院了,只是……再有十天半月就可以出院了。”

大清听出了连贵话中有话,以为伤口感染了,禁不住问道: “怎么……石膏还没取吗?”连贵答也不答,大清的脸上就有些发热,心里也涌出一丝苦涩。他知道连贵对他有了成见,主要是看不惯他那种在毛主席时代所形成的思想、观念和作为,于是就“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奔子见状,就瞪了连贵一眼,向大清解释说: “大叔,你老放心,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而且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他身体素质很好,将来会和常人一模一样的,再锻炼锻炼,踢足球也没问题。”大清虽然对连贵的态度很恼火,但到底是亲生儿子,便又忍不住问道: “可是连贵刚才的话半吞半吐的,是不是手术有问题? ”奔子沉默了一会,终于说道: “其实,事情已经过去了,说了也没什么。”这才说起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尚连贵被送进医院后,外科主治大夫良本知,也是全院的名医。那天做完手术后,就把连贵送到病房。在把连贵从手推车上抬到床上的时候,那条伤腿不知怎么,竟突然扭了一下,疼得他差点晕过去。他以为没有什么妨碍,也就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快要出院的时候,良大夫取了石膏,经过检查,却大吃一惊:腿骨错位了!他立刻把护士长、护士们叫到住院办公室,愤怒地拍着桌子,说: “病人的腿骨为什么会出现错位现象?你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谁也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便都低头不语。

良本知气得骂道: “乱弹琴!对病人这么不负责任,算什么医生、护士?算什么救死扶伤?你们还有点责任心和职业道德吗?最近我发现有几个护士上班还化了妆,把嘴唇涂得血红,什么形象!有的上班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不出事故才怪呢!这次的事故究竟是什么原因,一定要追查清楚!”他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医生,大个,黑红的圆脸,脾气也倔,平时,护士们都尽量避着他,以免精神紧张。他又指着护士长说: “你是怎么搞的?嗯?你看你领的这些白衣战士,进手术室还穿着高跟鞋,你是怎么管理的?你家的亲人如果住院,也是这么掉以轻心么? ”骂得护士长的眼泪直打转儿。 “这件事如果传扬出去,我们这个医院还有威信吗?我是主治大夫,我怎么见人!”

尚连贵知道事情闹大了,很不放心,就一瘸一瘸地走到办公室外面听着,既为良大夫认真负责的精神所感动,也为护士们抱不平,就忽地推开房门,说: “良大夫你熊谁?这腿是我不小心扭的,我以为不要紧,所以没报告,关她们屁事呀!”他这个举动使全场的人都哑了,把良大夫气得转了几个圈儿,一连说了几个“什么什么” 。接着他就怒冲冲地指着尚连贵吼道: “我们正在开会呢,你来干什么!给我出去! ”尚连贵却扑哧笑了,说: “你们开会的中心议题就是我,没我参加,开什么会呀!”良大夫越气越说不出来,又转了几个圈子,这才吼道: “那么你给我听着,我得敲断你的腿重接!”说罢愤怒地走了,煽起了一股子冷风。

良大夫一走,护士们就很感激尚连贵,哗地围了上来,纷纷说道: “尚同志,谢谢你救了我们呀! ”尚连贵笑道: “责任在我,你们白挨了一顿批评,连红嘴唇、高跟鞋都拉出来了,全都怪我。你们受了委屈,我能坐视不管么?”护士们就都笑了,说: “听说你这人够厉害的,心却这么好,还挺义气的,也是难得呢。不过,你可是真的要吃二茬苦,受二回罪了。 ”尚连贵问道: “真要把腿敲断重接?”护士长非常遗憾地说: “接骨错位,如能校正就好,否则就得动二次手术。不过你放心,重新断腿是要注射麻醉剂的。”尚连贵却满不在乎地说: “打什么麻药,折断不就行了。”护士长快四十岁了,当了十二年护士长,还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故。她皱着眉毛说: “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不论是怎么错位的,我们是有责任的,让你断腿重接,真是对不起你呀!”

良本知把尚连贵接骨错位的情况,向院领导做了汇报,要求给他处分。院领导说,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断腿再植,责任问题等调查清楚以后再行研究。良本知又召开了外科会议,研究并布置了二次手术的时间和具体安排。同时,又征得尚连贵的同意,定了时间。尚连贵若无其事似的,继续看他的《射雕英雄传》 。

第三天上午八时,手术室就开始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奔子、尚蓉也早早来了。八点半的时候,尚连贵叫尚蓉下楼去打开水,又叫奔子在医院门外的商店里去买香烟、卫生纸。两人走后,尚连贵就翻身下床,把受伤的左腿别在床下的横桄下边,调整好了位置。不料却有两个护士进来,见状大惊,以为他不当心,滚下床来。但仔细一看,就明白了大半,忙上前阻止。尚连贵却立眉横眼地大声吼道: “出去!给我出去! ”两个护士越发慌了。一个护士猛地转过身来,要向良大夫报告,偏巧和提着热水瓶进来的尚蓉撞了个满怀,气得尚蓉睁圆了杏核眼,骂道: “你干什么你!眼瞎了!”那个护士惊慌失措地指着尚连贵,说: “你,你看! ”尚蓉侧身望去,也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阻止,只听尚连贵大喊一声: “断!”就听那条腿“咯巴”一声,尚连贵的脸色就白了,额上也渗出汗珠来。三人同时一震,慌忙把尚连贵抬在床上,就去报告了良大夫。

良大夫正在用肥皂洗手,口罩、白大褂已经披挂起来,一听尚连贵自己别断了伤腿,就狠狠地将毛巾摔在水池里,溅起了一串水珠。接着大步流星地进了病房,后面跟了五六个医生、护士。尚连贵晕了片刻,因有精神准备,便神奇地清醒过来,见良大夫怒冲冲地进来,就先笑了。良大夫气得嘴都歪了,说: “你乱弹琴!”尚连贵喘了口气,强忍着钻心的痛楚说: “你放心,断的位置没问题。”良大夫狠狠地瞪了连贵一眼,又摸摸连贵的断腿,一挥手,说: “上手术台! ”说罢就走了。护士长早叫护士推了车来,七手八脚地把尚连贵抬上推车,向手术室走去。过道上碰见奔子回来,他仿佛像上领奖台似的,还满怀激情地向奔子招了招手。

尚连贵自断其腿的壮举,轰动了整个医院。良大夫怀着激动、敬佩和生气混合交织的复杂心情,手术做得干净利落,十分成功。好在新骨脆嫩,所折断的位置就百分之百的准确。当护士们把尚连贵抬下手术台、送回病房时,思想和精力高度紧张的良大夫,一下子便瘫在椅子上了。护士们连忙为他摘了口罩、手套,用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他却禁不住喃喃说道: “奇观!奇观呀!”

奔子说罢,小梅就哭了。她紧紧握着哥哥的手,却说不出话来。尚大清也是一阵惊悸,他为儿子有这般的勇气感到激动,同时对这种光棍式的行为更有些不满和担忧。尚连贵见妹妹满脸泪痕,就笑道: “这不好好的么?我自己不别断,大夫也得折断呀!再说这二次手术做得也很成功。女人凭甜嘴,男人凭铁腿。腿好了,还可以继续南征北战,风流倜傥。 ”小梅又怜又怨地说: “你真是典型的关中冷娃。”

奔子噗嗤笑了,说: “还有冷娃呢。连贵断腿再植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五陵县城,有的骂他是‘二球’ 、 ‘冷娃’ 、 ‘半吊子’ 、 ‘生生货’ ;有的却说他是‘英雄’ 、 ‘光棍’ 、 ‘牛牛娃’ 、 ‘男子汉’ 、 ‘大丈夫’ 。不论是褒是贬,反正已经名声大振,为全县创造了一个奇迹。因此,江龙、胡凯、李固就有些心虚了。自连贵住院后,我曾找过江龙,要他向连贵赔礼道歉,江龙却不答应,说他从娘肚子爬出来,从来也没学会给人回话。我也不是吃素的,当时就火了,说: ‘你他妈的也是老鼠戴串铃,算哪一路的诸侯!你小子在我的卡厅闹事,这账跟你非算不可!’说罢就走了。有一天,三人突然全到医院来了,提了鳖精、人参蜂王精、麦乳精、蛇酒、虎骨酒、西式点心、烧鸡和一大堆罐头。当时,我本想把他们赶出去,但有理不打上门客,就板着面孔,冷冷地打了招呼。江龙就说,他们是来负荆请罪的。连贵见他们进来,就闭了眼睛,不瞅不睬。江龙走到床边,说兄弟佩服你是一条汉子,所以才来看你。你给句话,要兄弟怎么样?连贵只不搭话。江龙就拔出刀子,说你见了红,兄弟也就以红谢罪了。把左手的无名指放在桌上,只一刀便剁了下来。那一节指头蹦在桌子上,还动了动,却没有多少血流出来。胡凯、李固忙扶住额上青筋直暴的江龙。尚连贵这才哈哈笑道: ‘凭这一下,够哥们,和了!’江龙说: ‘好!兄弟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转身就走。我忙拿了那节指头追出去,把江龙拉到外科。良本知大夫哪敢怠慢,连忙组织医护人员,进了手术室,接上了那节指头。胡凯要办住院手续,江龙说,这点伤住球院,回!就回去了。从此,我们又成了朋友。”

尚大清和尚小梅像听神话故事一般,禁不住都进入了情节,只痴痴地瞪了眼睛。奔子说完了,就有些洋洋自得和自诩英雄好汉的味道。不料小梅却已退出了情节,冷冷一笑,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古人说,父精母血,不可弃也。你们竟拿自己的血肉之躯,作毫无意义的赌注,算什么英雄!你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科学文明的时代,不是愚昧、野蛮和残忍的荒蛮时代,这些荒诞不经的行为,正好是时代的耻辱。你们用这种方式进行表演,只不过是叫人看的,让人们害怕你们,为你们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进行自我宣传,铺路架桥。你们想想,哪个高度文明的社会会出现这种荒谬的现象?别说现在整天讲精神文明建设,就是早在两千多年以前的春秋时代,也有孔子之儿不知骂,曾子之儿不知怒的佳话。他们不仅有高度的道德准则,而且有高度的文化修养。可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你们竟用这些动辄断指的野蛮行为吓唬人,我都替你们脸红。王佐断臂,侯生献头,聂政毁容,孟贲断喉,人家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你们为了什么呢?”

这一席话说得奔子、连贵都愣了起来,瞠目结舌,满脸通红。就连尚大清也发起呆来,第一次被女儿的宽广胸怀和真知灼见深深地触动了。于是,他便顺势说道: “连贵,听你妹妹说得多好!这番道理我也是讲不出的,可我却懂它的意思。我知道你对爸有成见,就是你不理我,却也要珍惜你自己呀!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算什么时代的青年?别说缺少爱国主义、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的思想觉悟,就连一点社会公德也没有哇!你整天对这看不惯,对那看不惯,思想消极,常发牢骚,看不见社会主义时代的主流,这怎么行呢?咱们国家是个大国,也是个穷国,就要我们全党、全国、全民族……”

话没说完,只听奔子“吭哧”一声笑了。连贵一拉被子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头。尚大清见状,就悲哀而又感慨地叹了一声,颤抖着双手,取出了纸烟。

从医院出来,已是中午十点多了。尚大清叫小梅在南什字等他,急忙去了县政府。今天上县,看儿子是次要的,关键是找廖县长。自上次打了电话后,至今没有消息,便决定当面和廖县长谈谈。廖县长的办公室在县政府后二楼二层,他曾去过多次,因此也是轻车熟路,便径直地走去。进了大院,见了几个熟人,匆匆打了招呼,就上了二楼。走进办公室,见廖县长正和钱钊、华泰一几个部、局领导谈着什么,就要退出去,却被廖县长叫住了。尚大清只好进去。几个部、局领导都是熟人,寒暄几句,就都站起来要走,尚大清便觉得抱歉,直送出门外,方才退回来坐了。

廖县长不到四十岁,渭南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不黑也不算白,一双浓眉下,配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不大却很锐利。他原来在外县当了一届副县长,一届常务副县长,调到五陵后当了政府一把手。他给尚大清递了烟,又泡了一杯茶,不须大清开口,他就说还是那事吧?我已问了纪检委,纪检委真的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前两天又接到一个电话,再三声称确有其事,而且有证有据。尚大清就暗自紧张,想不到又是信又是电话的,催得这么紧呵!就问纪检委怎么说。廖县长说: “当然,作为党员干部,纪检委要调查此事,也属正常工作。但根据双方主动和解,平息事态,这也符合安定团结的大局。不过,作为一个党员干部如此违法乱纪,组织不能不管。而且,按照来信来访的要求,是有信必复的。鉴于这封信没有署名,纪检委便将此信转交上陵乡党委。现在关键的问题,在于是真是假。至于说人家电视台违反新闻原则,这是根本不存在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则新闻只是从一个基层干部关心和抢救一个村民的角度出发,并没有涉及强奸一案,所以就谈不上新闻失实的问题。总之,群众反映也是正常现象,要正确对待,不要惊慌失措。要注意做好思想工作,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来。你们尚贤是个先进典型,又是省政府命名的文明村,你们的一举一动,很容易引起注意,也容易产生轰动效应,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尚大清听来听去,还是不大明白,但又不能说他不明白,就点点头。廖县长又说: “你回去后,给德九同志谈谈,叫他对照党章,好好考虑考虑。同时要努力工作,维护自己的形象,更要维护一个共产党员的形象。”尚大清又点了点头。接着,廖县长又问了问麦子的长势、果树挂果及村办企业的一些情况,尚大清一一作了回答,廖县长就满意地笑了。

最后,尚大清又汇报了尚贤村学习南巡讲话后的改革设想:赶年终办几件实事:一是奖励村上考上大学、中专的学生;二是购买一台大型联合收割机;三是对年过六旬的老人实行固定养老生活补贴;四是在秋季下果前,授予县农技研究所农艺师高凌步为尚贤名誉村民称号;五是扩大村办企业规模。廖县长听后,连声称赞,说点子很新,步子也大,有负重开拓的魄力和锐意改革的战略目光。如果需要县上支持的,就随时找我。

从县政府出来,尚大清觉得心绪很乱。廖县长的话很明确,又很朦胧;像明白,又像不大明白。但他有一点是清楚的:廖县长希望德九没有那件事情,他想叫尚大清坚持实事求是,却又怕那事是真的。所以,只能从大原则上强调强调。暗中渗透着什么,大清也早已意会到了。而且,具体操作就看尚大清的了。好了,大家有份;出了问题,就由尚大清兜着。正因如此,尚大清就有些烦躁,但仔细一想,领导也只能这样。有些问题,可以一语道破;有些事情,只能靠意会执行了。何况尚大清本人就有以真乱假的主导思想,宁愿自己犯错误担风险,也要尽力维护村上的尊严。

尚大清在人流中擦肩接踵,慢慢地向南什字走着。天气很好,太阳金灿灿、暖洋洋的。街道上很是热闹,到处是商店、摊位,卖什么的都有,大清就有些感慨,心想社会发展得好快呢。过去吃碗面都要粮票,扯尺布都要布票,买盒纸烟要烟票,买斤白糖要糖票,到处是排队的人群。现在,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到了南什字,却不见小梅的影子,就只好蹲在马路旁边等着。

突然,一个小伙子翻披了一件羔羊皮筒子,问他买不买,很便宜的。尚大清从没考虑过自己要穿九道弯的血羔子皮袄,就说不买。那小伙就笑了,说:“看你那熊样,谅你也买不起呢! ”却不走开。尚大清也算一路的小诸侯,平白无故挨人骂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就忽地跳起来,说: “你这小伙子怎么开口就骂人呢?”那小伙子仍然笑眯眯地盯着他,像看狗熊表演似的,说:“没有呀,我骂你干什么?我只是说你这个穷酸相,根本买不起我这皮筒子。 ”这一说倒把尚大清激躁了,说: “你看我穿的不洋火么? ”就拍拍衣兜,“有的是钱! ”其实,小伙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说: “有钱你也舍不得买!别说你,我敢断定,你家人老八辈子都没穿过这种皮筒子!”这时,很多人围上来看热闹,有人就嘻嘻地直笑,羞得尚大清一急,就一边把手伸进衣兜,一边气冲冲地说: “你莫把人看扁了,我还想穿虎皮大衣呢。 ”小伙子嘴一撇,说:“羊皮你也穿不起,还虎皮呢!这么一把年纪了,竟是个吹牛老手。今个当着大家的面,我这筒子原本是要卖三百元的,你给一百就行了。怎么样,敢买吗?”

尚大清正要说他敢买时,奔子却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一把按住了尚大清,却向小伙子问道: “你五十元敢卖么?”

那小伙子一见奔子人高马大,一头长发披在肩上,知道碰上了逮雀的鹞子,忙赔着笑脸说: “大哥,你别开玩笑了。”说着就想溜。奔子说: “谁跟你开玩笑!大叔,掏一百元给他。”尚大清就掏了一百元,奔子把钱递过去,小伙子却黄了脸色,说: “我是和这位大叔说笑呢,一百元我倒赊五六十块了。 ”奔子就一拳打过去,那个小伙应声倒地,却不敢叫出声来。围观的群众就又喊又笑起来,惊动了站在不远的巡警。

巡警急忙提了警棒过来,见是奔子,就笑了。问道: “咋回事? ”奔子指着小伙子说: “你问他。”那个小伙就说: “他打人。”巡警眼一瞪,厉声说道:“他在维护社会治安! ”说着就开了警棒上的电源,朝小伙子伸去。小伙子的脸色又马上变得煞白,说: “都怨我,都怨我。同志,你饶了我这次吧。”尚大清见他可怜,就说: “算了算了,别再欺负好人就行了。”奔子就喊一声:“滚! ”小伙子便钻出人墙。一溜烟跑了,惹得人们哈哈大笑。奔子要拉尚大清吃饭,尚大清说他还要等小梅,你忙你的去吧,奔子就和巡警一同走了。

不一会,小梅急匆匆地来了。尚大清的情绪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见小梅才来了,就生气地问道: “你干啥去了,害得我等了这半天。”小梅笑道:“我去商业局找杨花去了。爸,你的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吗? ”大清咳了一声,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小梅松了口气,说没事就算了。他是故意激你呢,你差点上了他的当。尚大清又叹了一声,说: “我也听说过这类事情,可当时就是气得不行。不是奔子,非被他糟蹋一顿不可。现在有些青年人,思想觉悟太低了。放到六七十年代那会,坏分子的帽子早扣上了。 ”尚小梅笑道,你看不惯他们,他们还看不惯你呢。尚大清如梦方醒,说对对对,你哥就是个典型的例证。小梅又笑了,说: “不说这些了,我肚子早饿了,咱们吃饭吧。”尚大清说,那就吃饭吧。你吃啥呢?小梅说吃面皮子。尚大清说,那好。你吃你的面皮子,我吃我的羊肉泡。小梅说,羊肉泡又粘又难闻的,有啥吃头。尚大清说,你懂啥!羊肉是热性,又是大补,蒋介石都吃呢。小梅说,好好,我当俘虏,就一同向羊肉泡馍馆走去。

小梅一边掰馍,一边想着刚才去见杨花的情景。她去时,杨花不在办公室,那位年龄稍大的女同志,向小梅诡秘地一笑,用手指指楼上。小梅见状,猜想杨花一定是和男朋友约会,就禁不住笑了。她上了楼,敲了半天门,才听杨花不耐烦地喊道: “谁呀!敲,敲,敲什么敲! ”小梅笑道: “杨花,我是小梅呀。你吃炸药了,火气这么大呀!不开门我就走了。”杨花的声调语气一下子变了,说: “是小梅呀!你走,你走看不扭断你的腿!”说罢,就传出一阵嘻嘻的笑声。不一会,杨花一边开门,还一边刨着像乱麻一样的头发。门才开了缝儿,就一把将小梅拽了进来,门又咣的一声锁了。小梅一看,床边竟坐着一位牛高马大的男青年,又见两人的脸都是红腾腾的,床单皱皱巴巴,就什么也明白了。小梅一明白,自己的脸也突然红了,心怦怦地跳。她琢磨杨花只是和男朋友约会,想不到竟敢这么的了。

杨花倒非常大方,一派毫不在乎的样子。还贴着小梅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羞得小梅一把将杨花推倒在床上,说: “没脸,没脸!你们好大的贼胆!”杨花只咯咯地笑。那个男青年就起来让座,说: “你是尚小梅吧?我叫韦觉,和谢峰是好朋友呢。”小梅这才以少女那种特有的电速般的目光,扫了韦觉一眼,就如录像一般,把韦觉的长相完全掌握了。心想:这家伙倒挺上像的,比他那张照片差多了。眉骨隆起,眉毛稀疏,脸色紫红,还有几个青春疙瘩。高鼻梁,薄嘴唇,像个美国种。虽不英俊,也不怪看,属于马马虎虎、中不溜球的类型。和杨花相比,也算枣木槌槌,挺般配的一对儿。就说: “听杨花介绍过,阁下是位能写‘两都赋’般的凤穴奇才呢。”韦觉却不显得尴尬,笑笑说: “你过奖了。要和你那峰郎相比,却是汗颜得很呀!”杨花抓了一把巧克力,放在桌上,说: “什么时代了,还‘两都赋’呢!现在,最没本事的人才摇笔杆子呢。小梅吃糖,别再酸不溜溜地咬文嚼字了。”她又转向韦觉,说: “便宜都占了,还不走呀!”韦觉嘿嘿一笑,说: “小梅你看,我以后还有好日子过么?”说罢,就乐呵呵地走了。

韦觉一走,两个姑娘就没了戒备,小梅跺着脚,抱怨杨花说: “杨花,你真是个贼胆呢!八字没见一撇,就叫他那个了!”杨花一点也不难为情,笑道: “反正迟早都是他的,不过有点超前罢了。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今年中秋节就结婚。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呵。”小梅又吃了一惊,说: “这事又不是市场经济,需要争分夺秒地竞争,为啥这么仓促?不考验考验,当心上了没底船呀!”

杨花说: “他敢!”话锋一转, “小梅,你要愿意到城里来,我给你个柜台,保证一年能净赚一万两万的。 ”小梅笑道: “我要不起。光你那转手费就一年几千元呢,还不是给你当了奴隶?”杨花咯咯笑了,说: “对你可是最优惠待遇呀。不仅一分钱不收,办一切手续都是我的。你一来,咱们老同学之间就更热闹了。再说离谢峰也近,便于谈情说爱。要知道,婚前这段时间是一生中最幸福、最神秘、最具心灵感应的闪光焦点,千金难买呢。所以万万不可以虚度,白白地翻去了这明媚灿烂的一页。 ”说罢,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两人又说又笑,不觉就过了十二点。杨花要拉小梅吃饭,小梅说还有我爸呢,就急忙走了。

泡馍煮好了,尚大清就呼噜白雨地吃起来,还不时地喊着“可以可以” 。小梅掰了两个馍还给爸爸拨了三分之一。尚大清人瘦,但饭量不错,一会工夫就吃得见了碗底,也出了一头的汗,小梅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想着杨花和韦觉的事,自个便红了脸,心怦怦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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