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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对头吊唁老对头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沙金尝了尝,饭还有温气,端过来吃。中午下班时,孟媛来叫他。“主要是身体原因。”尽管甘江由过去的矮瘦子变成矮胖子,头发也苍白了,但大模样还在。沙金想,每个人都有这一天,自己也不例外。左治中一直把他当成不共戴天的仇敌,认为像他这样出身于非无产阶级家庭的“狗崽子”,天生就是他们这些贫下中农的专政对象,二者水火不容。“狗崽子”们如果参加革命,就是投机,如果当了干部,就是对贫下中农的专政。

第一百八章 老对头吊唁老对头 好邻居成全好邻居

活人不记死人仇。

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家乡水。

沙金回到家里,桂香正抱着沙舟睡觉,一见他,压低嗓门说:“你在哪里钻着,叫人找了个五周下!”

“找我干啥?”

“济贫的爸爸完了。”

“左治中完了?”沙金有点不相信,“前两天还在信用社上班呢!”

“听说今天后晌下班回家,一下车子,觉着心上不好受,吃了药躺在床上缓了缓,还是不行。赶紧叫人到村上请刘医生。刘医生还没走到,人就没气了。刘医生到家里一看,说是心肌梗塞。春雷和济贫已经去了,店里没人,叫你晚夕过去给他们看门。”

沙金说:“我在高书记那里坐了一会子,说完话就回来了。”

“你吃了没有?”

“你不说我还忘了呢,没吃。”

“你一天活得糊里颠东的,吃饭没吃饭都不知道。饭在炉子上,看凉了没有,凉了自己热,我还抱着沙舟呢。”

沙金尝了尝,饭还有温气,端过来吃。边吃边问桂香:“咋闹呢,明天后天我还要在食品厂搞移交,左治中那里去不成。”

“报孝的人说,死人要放三天呢。左家户大,弟兄多,你这两天不去也行,赶后天起灵以前去,吊个纸,往坟茔上送一送,也算尽了我们心。”

“那是咋回事?”

“事情明摆着,左治中的死与调整工作有关,只要济贫的妈往联社主任的办公室里一坐,他们解决得慢了还不算!”沙金说,“唉!这个家伙,左了一辈子,犟了一辈子,在信用社干了几十年,连个娃娃都没塞进去。”

“说人呢,你还不是一样?不是自己扑拉得欢,又遇上好人,连自己的工都招不上,还娃娃呢!”桂香说,“我忌孝房,去不成,你去了给济贫的妈递个话,叫她领上小儿子到信用社找去。”

“要闹这个事,还离不了济贫,她嘴头子利,能下茬。”

“那就叫济贫领上她妈去。”

“我去了给他们说。”

第二天,沙金继续到食品厂参加财产移交。

中午下班时,孟媛来叫他。他跟孟媛来到孟泽坤办公室,孟泽坤和丁一夫都在,孟泽坤满脸笑容地说:“大忙人,快坐。”沙金坐下,孟泽坤问,“怎么样,啥时候上任?”

沙金知道他说的是来食品厂当厂长的事,笑着说:“估计上不了任了。”

“那是为啥?”孟泽坤问。

“主要是身体原因。”沙金说了那天在家喝酒后的反应和到县医院检查的结果,接着说,“死我倒不怕,主要是怕耽误人家的事。”

孟媛说:“还是身体要紧。”

沙金又说了他打算提前退休、搞文学创作的事。

丁一夫说:“你有生活经历,又有写作基础,应当写出来。”

孟媛说:“我有时候也有这方面的冲动,就是没毅力,等着拜读你的大作吧。”

“什么大作,八字还没一撇呢。”沙金说。

孟泽坤说:“既然这样,我们只能启动备用方案了。”

“备用方案,什么备用方案?”沙金不解。

孟泽坤说:“自从听到厂子要转让的消息,我们就开始考虑今后的出路,设计了两套方案,一套是按原协议继续合作,一套是另谋发展。现在你不来当厂长,卫老板也给我们谈了话,我们只有启动第二套方案了。”

“卫承业给你们咋说,你们的第二套方案是啥?”

“卫老板说,技术合作继续搞,但方式要改变,生产还让我们管,报酬按每吨味精80元提成。我算了算,一年撑死造1500吨味精,提成12万元,上完税,还剩几个钱?所以只能启动第二套方案。这个方案分两部分:一是调整人员,兼顾两头,一是全部撤离,只顾一头。我们已经跟边西味精厂谈妥,承包他们厂。原来留在北京的两个人已经在边西做前期工作,一夫去过几趟。最近打算让阿媛和一夫过去,把边西那边的两个人换到这里,我两头兼顾。到了年底,如果卫老板不让步,我们就全部撤离,集中经营边西厂。”

沙金问:“你们在北京不是还有项目吗?谁在那里管?”

孟泽坤说:“北京的项目我们只参股,不参与管理。召开股东会的时候去一下,年底给我们分红就行了。”

沙金说:“边西那里资源匮乏,生产成本高,你们承包,能赚钱吗?”

孟泽坤说:“这几年情况变了:一级公路修到厂门口,原料运输方便多了,当地发现了煤田,正在开采,农民大面积种植土豆,当地要办大型淀粉厂,电力供应也改善了。有这些条件,我看能行。”

沙金说:“孟工真是老谋深算呀!既照顾这边的合作协议,又顾及你们的长远利益。”又问,“厂里欠你们的钱拿到手没有?”

“拿到了,刚刚拿到,都是你和钟县长关照的结果。”孟泽坤说。

“孟媛和丁一夫准备啥时候走?”

“也就最近几天吧。”孟媛说。

“走的时候吭个气,别悄悄溜了。”

孟媛说:“那怎么可能?要不是你身体出毛病,我们还想叫你一起到边西去,你搞管理,我们搞技术。”

沙金说:“多谢你们的好意,身体不争气呀!”

孟媛说:“我想这两天跟一夫到宝西五队看看,给妇女队长和老贫协几个钱。过去在队上的时候没少吃他们的饭、睡他们的热炕。上次去五队,听队长说,这两个人现在是五队最困难的。”

沙金说:“也行。不过给的时候不要声张,其他人看见多心呢。”孟媛点点头。沙金说,“今明两天我在这里搞财产交接,后天给左治中送葬,不然就陪你们去五队。”

“左治中死了?”丁一夫问。

“死了,昨天死的,说是心肌梗塞。”沙金说。

“你还去?”丁一夫说。

“我们是亲家呀!”沙金说。

“冤家变亲家,真是的!”孟媛说,“不过人已经死了,去去也好。”

左治中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房檐上挂满了花红柳绿的纸幡,院内外摆满各式各样的花圈,八个阴阳道士、三对鼓手轮番念诵吹打,亲朋邻里按序祭奠帮忙。沙金到灵前烧了纸、点了香、鞠了躬,从执事人手里接过一个白布条系在纽扣上。

在纷纷攘攘的人群里,他发现甘江和单昭也来了。尽管甘江由过去的矮瘦子变成矮胖子,头发也苍白了,但大模样还在。他“文革”中和左治中是一派,一直有联系,应该来。可单昭和左治中非亲非故,怎么也来了?沙金想去问单昭,一看人多事杂,加上鼓乐震耳,没过去。

起灵后,沙金跟着送殡队伍来到坟地。坟地在一队西边不远的小山头上,从李王渠新建的生产桥过去,穿过约500米平地,爬上几十米高坡,再走约30米就到了。这里距更西边的丰收渠不远,是夹在丰收渠和李王渠间的一块闲地,成了当地的“公墓”。沙金父亲也葬在这里。

山头上刮着凉飕飕的风,刚刚泛绿的野草和早开的小花在风中摇曳。西边的骏马山雄浑壮观,一片青灰。向东看去,李王渠就在脚下,缓缓流动的渠水波光粼粼。远处的平畴沃野被新植的第二代林网分割成整齐的方格。一簇簇以红砖土顶为基色的村落分散在林网之中。再往远看,是黄河东边的毛乌素沙漠边缘,山丘沟壑清晰可见。

棺柩入坑了,亲眷们把大把的钢镚儿撒向墓穴,嘴里不停地喊着让死者“使钱来!”在阴阳的指挥下,前来帮忙的男人们用铁锹把沙土扔进墓穴,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嘭嘭”声。

入土为安。沙金想,每个人都有这一天,自己也不例外。他已经和桂香商量过,他们死后火葬,不让儿女为他们大办丧事;大办丧事是活人的颜面,与死人没啥关系。他从当娃娃起就不信鬼神,也不信人有灵魂。不是因为他受了无神论教育,而是父亲对他的影响,父亲从不信鬼神。现在他已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更不信那一套了,觉得人的生命延续只存在于生前留下的事业、著作、品行和亲友的怀念;即使这些东西,也会随时间推移和社会发展而变化、过时、变异、淡忘。

人活的时候这也过不去,那也过不去,这也放不下,那也放不下,眼睛一闭,什么也没了,包括仇恨。左治中一直把他当成不共戴天的仇敌,认为像他这样出身于非无产阶级家庭的“狗崽子”,天生就是他们这些贫下中农的专政对象,二者水火不容。革命也好,当干部也好,是他们的专利,没有“狗崽子”的份儿。“狗崽子”们如果参加革命,就是投机,如果当了干部,就是对贫下中农的专政。改革开放后,极左路线被否定,派性没了市场,但左治中仍然不忘旧仇,继续和过去的“造反派”为敌,以至把“自来红”的包袱和对别人的仇恨一起带进坟墓!

平心而论,左治中的“阶级觉悟”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阶级仇恨”也不是自发产生的,而是极左路线“熏陶”的结果。就像先他而死的陈二img205、单老二一样,如果不是那个特殊时代赋予他们某些“特权”,他们会有那些特殊表现吗?“将心比,都一理。”一度时期,自己不也做过一些过激过头甚至愚蠢的事吗?从这点说,他们的“过错”应该得到原谅。当然,左治中的情况和有些人稍有不同,除了受“左毒”影响,还有偏激狭隘的个性因素,不然,多少“文革”中的冤家对头逐步摒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他却顽固不化,把“公仇”转化为私仇,一直到死。

左治中的早夭,给沙金的启发太多:对人不能心存报复,以至把宝贵的时间耗费在无穷无尽的个人斗争上,既损人又不利己;对人不能心存妒忌,以至永远没有平和的心态,今天盼这个死,明天盼那个垮,及至别人死了、垮了,自己也老了,到头来一事无成;对自己遭受的挫折和失败,不能全怪社会和他人,自身的无知、无能和错误也应承担一定“责任”;对别人的失败不能幸灾乐祸,别人的失败不能说明自己的胜利,只有自己作出成绩,才是真正的胜利……

回到左治中家,宴席开始,席面非常丰盛。左治中的小女儿左继红和沙春雷坐在收礼桌前收礼,沙金上了200元礼金,旁边的人惊讶地说:“到底是亲家!”其他人有上20元,有上30元的,最多的只有50元。

普通亲邻被安排在帐篷里坐席,沙金和一些至亲好友被安排在正房。有一张桌子空着,沙金给“大料”说:“请你把这几个人叫到这张桌子上来。”接着说了甘江、隋凤山、袁德平、单昭、沙银、王秀芝、单忠七个人的名字,“大料”照办。一会儿,这些人来了。甘江和隋凤山一见沙金,问:“是你把我们叫来的?”

沙金说:“就是。不但叫了你们俩,还有我们寨子的几个人。”接着拿起酒壶,给每人斟了一杯酒,说,“来,我代表我的女亲家给大家敬个酒。”

王秀芝说:“我有心脏病,喝不成。”

沙金说:“我也是高血压,少抿点,意思意思。”

王秀芝说:“人胖了容易得高血压,你现在比过去胖多了。”

隋凤山说:“那也不一定,我倒瘦,四十几岁就是高血压!但是‘没命的娃娃img206朝天’,该咋就咋,喝!”说着端起酒杯。

沙金想,他不是信佛吗,咋还喝酒?但想起“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话,没言喘。和大家一起干了杯。

沙金让大家吃菜,又问单忠:“我以为这次的‘大料’还是你。”

单忠说:“老了,跑不动了,腿子痛,队长也不想干了,辞了叫沙银干去。前天我给村上说了,村上也同意,过几天就交给沙银。”又说,“你这回能来送小左,宝西的人给你揸大拇哥呢。对着呢,人嘛,有啥过不去的,何况是儿女亲家,‘儿女亲,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割不断呀!”

甘江问沙金:“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沙金说:“还在镇上混呢。”

“嗳,咋能说混呢?”甘江说,“比起我们,你强多了。我从二十几岁当工会干部,头发都熬白了,到退休还是个工人身份。”

沙金说:“我也是工人身份呀。”

甘江说:“你这个工人跟我这个工人不一样,你是凭本事挣来的,我是靠当兵安置的。你又是写小说,又是当劳模,又是上电视,又是考大学,‘对着窗口吹喇叭——名声在外呀’!我干了个啥?”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洪亮,但已没有了过去的“霸”气。

沙金想,甘江是人老健忘,还是不计前嫌,怎么把他这个过去的“坏人”抬得这样高?正在疑惑,又听隋凤山说:“别家子确实是个干将,当小队会计的时候就比人强,但是又能写又能画又能算。当了两回厂长,把食品厂闹得呼隆隆的,但是宝湖镇的人哪个不说别家子有本事!”

这话更让沙金费解,隋凤山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夸奖?说他逢场作戏,好像没必要,现在什么年代了,没人逼他,为啥要逢场作戏?那么,就是真心夸奖了?有这个可能,他做了那么大的手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回,现在又信佛,加上肖正科已下台,没了靠山,奉承一下“老对头”,结点善缘,是完全有可能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甘江是这样,随凤山是这样,还有一些人也是这样。是人性的回归,是双方“实力”发生了变化,还是没了利害冲突?也许各种因素都有吧。沙金说:“我有啥本事?不是隋书记和袁会计提拔,还当不了小队会计呢,没有那一步,哪有后来的发展?”他没说从大队下台、坏事变好事之类的话。

单忠说:“沙金的本事是真的,自己的事干得好不说,还给老家里谋了一盘子。自从沙银盖大棚赚了钱,队上的人都跟着学,现在家家都有大棚,比光种粮食强多了。其他队的人眼睛也红了,跑到我们队上学经验。不然我怎么推荐沙银当队长呢;他跟不上沙金,也随个帮帮子呢!”

沙金没对单忠的夸奖说什么,而是问埋头吃菜的袁德平:“袁会计,你最近干啥呢?”袁德平的耳朵几乎全聋了,对别人的话只能瞄个音音子,见沙金问,说:“不划了,吃点喝点就行了。”他把沙金的“忙啥呢”听成“再划几个”。

隋凤山说:“看样子聋实了。”

沙金说:“差不多。老婆子一完,耳朵更不行了,石灰厂的会计叫儿子顶了。”

隋凤山说:“门里出身,不会也有三分。”又一句化干戈为玉帛的话。

沙金问单昭:“你跟这里是啥亲戚,怎么也来了?”

单昭说:“我外父姓左,跟这里是一个左家,说起来还是他们的大辈呢。”

沙金问:“你妈最近好着呢吧?”

“再别提我妈了,神不知鬼不觉,把粮卖了,门锁了,跟上陈二img207的婆姨当尼姑去了。”单昭说。

“噢!有这个事?”沙金说,“过去光听说陈二img208的婆姨二回头没嫁好,出家当了尼姑,没想到你妈也走了这条路!”

单昭说:“她们是干姊妹,早就商量好了。”

沙金问沙银和王秀芝:“你们守在跟前,也不劝劝?”

沙银说:“别家走的时候对谁都没说,过了好少日子人才知道。”

王秀芝说:“就是,要是知道,回咋(1)也要劝一劝。”

隋凤山说:“我看别家把世事看破了,戴起帽子连家走,吃了一个饱一家,啥烦恼也没有。”

沙金说:“‘独柴难着,独人难活’,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单忠说:“能当姑姑和尚,也是好修造。来,不说她了,我们喝酒。”说着夹起一块肥肉喂到嘴里,又喝了一杯酒。

甘江端起一杯酒,对沙金说:“来,我们这么多年没遇到一起,今天碰一杯。”

沙金说:“好,我本来不能喝酒,既然甘主席跟我碰,我就舍命陪君子。”

俩人刚端起杯子,左济贫过来说:“爸爸,医生不是说不让你喝酒吗,怎么又喝开了?”

甘江问:“这是谁?”

沙金说:“这是左治中的大女儿,我的儿媳妇。”

“沙金,你好福气啊,儿媳妇都知道疼爱你。”甘江说,“唉!我那个儿媳妇……”说着把杯子里的酒喝了。

左济贫又对沙金说:“爸爸你一定想喝,就少喝点,把大家招呼好就行了。”说着把杯子里的酒喝了。

沙金说:“我知道。”他喝掉端在手里的酒,问左济贫“你妈呢,咋没见她的面?”

左济贫说:“哭累了,在床上睡着呢。”

沙金问:“信用社来人没有?”

左济贫说:“来了,联社主任前天来了,搁了点慰问金、抚恤金,今天工会副主席来了,送了个花圈。”

“你们没提你弟弟的事?”沙金问。

“提了,”左济贫说,“前天主任说回去研究,今天工会副主席来说已经研究了,按特殊情况对待。家里的事完了,叫我弟弟到省金融培训中心学习三个月,回来就上班。”

“这还差不多。”沙金说:“给你妈说,田不要种了,到街上给你们领娃娃煮饭去,你妹妹也到店里帮忙去,田给给你们几个叔老子种去。”

“春雷也这么说。我妈说,我妹妹去店里能行,她不去,她舍不得家里的房子和田,还说我弟弟没成家,走了不好给我爸爸交代。”左济贫说,“再说吧,一定不走,叫她先待着,以后想通了再说。”

“行吧,这个事慢慢商量。”沙金说。

单忠说:“丫头,你嫁给沙家算是嫁着了,看你这个老公公,啥心都给你们操到了。”左济贫只是一笑。

沙金说:“养儿也得济,养女也得济嘛。”

左济贫给桌子上的人添完茶,走了。

大家又吃喝一会儿,散了。

沙金让甘江到家里转转,甘江说:“我坐上信用社的便车回,以后有机会再说。”

沙金看望了左治中的老婆,安慰几句,骑车回家。

回到家里,向桂香说了参加左治中葬礼的见闻。桂香说:“济贫的兄弟一招工,家里就没啥拖累了。”说着,从冰箱顶上拿来一个请柬样的东西,说,“这是李惠送来的,说卫承业的爸爸手术没做成,人不行了,卫承业走医院了。”

沙金打开一看,不是请柬,是聘书,上写着:“兹聘任:沙金先生为经营副厂长,聘期一年。”落款是:“朔方食品厂卫承业。”

沙金心里一阵不悦,接着问桂香:“聘书怎么掉了个拐角?”

桂香说:“开头放在茶几上,叫沙舟捞到手里,不是刁得快,早扯碎了。”

沙金说:“扯碎了好。”

“为啥?”桂香以为沙金在说倒拐话。

“聘我当厂长看我干不干,副厂长?嘿嘿,”沙金冷笑两声说,“人说‘打了骂了来呢,哄了不来’。厂子没买成的时候说得多好听,事情闹成了,又变成这么个。”

桂香说:“你要是犯了心病,趁早别去,就给全福干去。”

沙金说:“按我前几天的想法,谁也不给谁干,集中精力写小说。今天在左治中家里又想到一个问题,左治中一死,留下老婆和两个娃娃,儿子娶媳妇、买房子哪里有钱?娶了媳妇跟婆婆合不来咋办?还得靠大春。大春还有沙舟,负担重着呢。我们这一头呢,三春眼看要找对象。又是买房子,又是置东西,至少得十几万。还有,你不是做梦都想住楼房吗?正好全福要盖家属楼,叫他给我们留上一套,圆了你的楼房梦,这又得好几万。我们现在才有几万块钱,差得远呢!所以我想,小说要写,钱也要挣。只要提前退休的政策一下来,我就走水泥厂干去。”

桂香说:“你现在的脑子活泛多了。工作也干,小说也写,钱也挣,三不误。对着呢。不过我要提醒你……”电话响了,桂香停住。

沙金拿起话柄,是孟媛打来的,说他们明天早上要走。沙金放下电话对桂香说:“孟媛明天早上就走,这一走,就不回来了,给他们送个啥呢?”

桂香说:“那两个人犟得很,送东西肯定不要。”想了想说,“孟媛上次不是说那年吃了妇女队长的饺子现在都忘不了吗,我们不如包点羊肉胡萝卜饺子,叫他们热热乎乎吃上一顿。”

“对,这是个好主意!”

“我切肉,你赶紧到街上买胡萝卜去。”沙舟也要上街,沙金抱着他一起去。

刚在菜摊上买好胡萝卜,水泥厂的小车停到跟前。单全福打开车门说:“走,坐上走。”

“走哪里?我还抱着孙子,拿着萝卜呢。”沙金说。

“那就走你们家。”沙金抱着孙子上车。

来到沙金家门口,单全福让司机把车停在外面等,他和沙金进屋。

单全福一坐下就问:“上次给你说的那个事你想好了没有?你是不是还想给卫承业干?”

沙金说:“给他干的心思已经没有了,你看,聘书都撕了。”他指了指垃圾筐里的碎纸片,说,“跟你干呢,别的没啥,还是……”

“还是公职的事?”

“主要是这个。”

“公职的事不用愁了。”单全福说:“我已经问了劳人局的高局长,说县上提前退休的方案已经通过了,最近几天下文,我和你都能提前退休。”

“那就太好了,这一下,我就彻底自由了!”

“彻底?怕没那么彻底吧?”单全福笑着说。

沙金说:“我说的‘彻底自由’,是精神和时间上的,也包括人格上的独立,并不是说一退休就成了野百姓。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哪一天又出什么事。就说我这个身体吧,本来好好的,上次喝了酒,觉得不对劲,到县医院一查,高血压!”

“是不是?”

“就是,已经吃了几天降压药了。”沙金说,“所以我要给你说明,就是给你干,也不能任实职,不能坐班,当个顾问之类的闲差就行了。除了身体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利用业余时间写一部小说。”

“你有这方面的才能,又有生活,应当写,我支持你。叫你去厂里,主要是把把财务关、文字关、决策关,培养培养年轻人,坐不坐班都行,工资报酬一个不少。”单全福说,“再说句你别多心的话,从你的性格、气质、胆量和专业特长看,你最适合的角色是给别人当参谋,挑头的事,不适合。”

沙金说:“你今天才说这个话,我早就这样认为了,只不过没说出来而已。司徒南也给我下过这样的结论,说我性子太直,不适合在官场里混,更不适合当官。

单全福说:“不过事情也不是绝对的。好啦,我们不研究那些东西了,再给你说个新情况,罗昆准备回镇远县,两个厂子没人买,高书记动员我把这两个厂也买下来。磷肥厂的账你算过,轧钢项目是你一手跑成的,你看能买不能买?”

沙金笑着说:“我还没上任,就给你‘顾’上‘问’了。”想了想说,“磷肥厂的主要问题是产品单一,如果增加个复合肥生产线,情况就不同了。轧钢厂电力充足,主要是质量跟不上,如果上一套小型电解炼钢设备,自炼自轧,质量就能提高。这两项改造投资都不大。办企业讲究个规模效益,集约经营,把这两个厂闹过来,加上石灰厂,成立个宝西建材化工有限公司,‘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竞争力就强了。”

单全福受到鼓舞,说:“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踏实了。”又说,“这么一来,就更离不开你这个顾问了。今天就说定,我马上给高书记打招呼,镇上再不要给你安排工作,随后我把人聚齐,你跟大家见个面,就算正式上任。退休的事等文件下来再办。”

沙金说:“我还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万一山上那两个厂子买过来,交给单长新管去。据我观察,这个人这些年在企业学了不少东西,坏毛病也改了,和婆姨关系也正常了,管两个小摊子没问题。叫负上点责,赎赎名气。”

单全福说:“回头再说吧,他跟你不同,要干也只能干配角。”又问桂香,“沙金帮我干,你没意见吧?”

桂香说:“我早就叫他跟你干呢,不过你不能给他压得担子太重,他现在是病人。还有,他这个人认真得很,万一有不对的地方,你待承着点。”她把刚才对沙金没说完的话在这里说了出来。

单全福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呢。”又说,“我刚才在路上碰见公安局的车,谢自伟叫别家拘留了。”

“是不是?”沙金想起高翔说的那些话,说,“这个人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又遇了几个瞎参谋,不进去走哪里?”

桂香说:“这回看江二杆子还跳不跳?”

单全福说:“跳屁呢,公安局正到处抓他呢!”

沙金问:“抓他干啥?”

单全福说:“你不知道?江二杆子把大祸闯下了。”

沙金说:“不知道呀,啥大祸?”

单全福说:“昨天晚夕他把虎炜和他婆姨捉到一起了,把虎炜戳了几刀子,吓上跑了。”

沙金问:“他婆姨不是不给派出所做饭了吗?”

单全福说:“‘狗不吃屎了还闻底盘子呢’,是虎炜跑到江二杆子家里叫江二杆子堵到屋里的。”

沙金问:“虎炜伤得重不重?”

单全福说:“不是往医院送得快,老命都没了。”

桂香说:“啊,原来是这么个‘鬼扯钻’,我说虎炜咋给江二杆子助那么大的力呢!”

沙金问:“刘婵娟呢?”他问的刘婵娟是江二杆子的婆姨,商贸公司倒闭后嫁给了江洪。

单全福说:“也挨了两刀子,不过伤得不重,叫娘家接走了。”

沙金又问:“你估计县上最后咋处理谢自伟?”

单全福说:“我估计这是县上采取的一个策略:把他抓起来,其他人就不闹事了;等食品厂干稳了,再把他放出来。”

“也应当放。”沙金说,“这是改制当中出现的问题,也是镇上‘三不管’政策误导的结果,再说,他挪用的钱自己又没花。”

桂香说:“谢自伟把我们害成那个样子,你还替他说好话呢?”

单全福说:“沙金想的对着呢。人嘛,有个不够人的,还有个够人的,叫他思着想着去。行了,我去趟镇上,沙金你作好上任的准备。”说完走了。

沙金和桂香动手洗、擦萝卜,切羊肉,剁馅子。

沙金手里干活,心里想事。马上就要提前退休,一退休,就成了政界的“局外人”,每月除到镇上领一趟工资,交一次党费,再没“公事”可办。尽管提前退休是自愿的,毕竟是人生的一大转折,难免有几分留恋和失落。遇别人,娃娃利了手脚,退休以后领领孙子,下下象棋,谝谝闲传,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可他偏偏退而不休,不但答应给水泥厂兼顾问,还要写什么长篇小说!是不服人、不服输、不甘落伍的性格在作怪,还是“穷则欲达其言”的动机在驱使,是几十年自强不息、坚持奋斗的习惯在起作用,还是奉献社会、体现人生价值的理想在激励?细细想来,这些因素都有,但最直接最重要的是不服人、不服输、不甘落伍的性格在作怪。过去的50年,奋斗过,抗争过,有曲折,有辉煌。但比起那些在仕途上、实业上成功的人士,好像还缺点什么。俗话说,“人比人,活不成”,但谁又不跟人比?只不过有的人在“比”中泄气,有的人在“比”中奋起罢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在有生之年,写出一部长篇小说,也算是“梢后结大瓜”,没白活一回。即使跟官吏、大款们比,也毫不逊色!

当然,写小说不是也不可能是纯个人的事情,如果那样,就没有意义了;而是为了给社会创造点精神财富,给读者提供点精神食粮。他再次想起新华分社记者杨飙二十多年前说过的那句话:“沙金将来是个写小说的人才。”一句话,一辈子,就是这句话,鼓舞他一步步走上小说创作的道路,而且最后要写一部长篇。从这个意义说,过去的几十年都是在为今天的创作积累素材。起也罢,落也罢,苦也罢,甜也罢,每一段生活都有感人的“情节”,没有哪一段光阴是“蹉跎”“虚度”;好也罢,坏也罢,“方”也罢,“圆”也罢,每个人物都有独特的性格,没有哪一个人物是“无用”“多余”。“苦难出作家”,感谢上天给了他坎坷多舛的生活经历,感谢所有交往过的人给他提供了有血有肉的创作原型!

饺子馅剁好了,桂香说:“你给他们打电话,看他们啥时候来,我们再包。”

沙金打电话。孟媛说:“谢谢你们的好意,边西的两个人已经来了,我和小丁明天必须走,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好多资料要交代,晚上肯定去不了,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沙金问清他们起身的时间,压了电话。

桂香问:“咋办?”

沙金说:“既然馅子剁上了,就要让他们吃到饺子。明天早上我们早早起,把饺子包好煮好,用饭盒盛上送到车站,叫他们路上吃。”又说,“刚才全福在的时候忘了一句话,应当问他要个车,明天把孟媛两口子送到火车站。人家来的时候我们拿小车接,走的时候让坐班车,太不够意思。”

桂香说:“就看全福的车忙不忙。”

沙金说:“水泥厂两个小车呢,总能抽出一个。”

第二天早晨,孟媛和丁一夫离开食品厂,往汽车站走来。给他们送行的有孟泽坤、边西来的两个员工,还有厂里十几个工人,其中有单勇、常金枝、李惠以及菌种化验室的女工等,替孟媛和丁一夫提着行李。孟媛一边跟大家说话,一边心神不宁地朝公路上张望。

忽然,大路上驶来一辆“沙漠王”越野车,停到车站大门口,车上下来的是沙金和桂香。桂香怀里抱着沙舟,沙金手里提着饭盒,孟媛急忙迎了上去。沙金说:“我从水泥厂要了个车,把你们送到火车站。”

孟媛说:“那就太谢谢你了!”丁一夫和孟泽坤说了同样的话。

大家急忙帮孟媛两口子把大包小包放到车上,沙金对孟媛说:“昨天叫你们吃饺子,你们忙,没吃上。现在有车送,你们把饺子带上,路上慢慢吃。”说着,把装着饭盒的手提袋递给孟媛,又说,“醋和蒜泥在手提袋里,还有两双筷子。”

孟媛眼睛里闪动着泪花,用左手接过手提袋,伸出右手跟沙金握手。她握手的力气是那样大,时间是那样长,其中的意思只有沙金一个人能体会。

丁一夫的眼睛里也转着泪花,跟沙金握手道别。

小车开动了,沙金说:“到了边西,电话勤打着点。”

孟媛在车里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回到家里,桂香这里扫扫,那里抹抹,坐守不安。沙金说:“坐下缓缓吧,卫生慢慢打扫。”

桂香说:“今天不知道咋回事,心里好像丢了个啥。”

沙金说:“跟你过了几十年,今天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这么动情的话!”

电话响了,沙金拿起话柄。单全福说:“今天开四个厂的会,你来听听。你在家里等着,我叫车过去接你。”

沙金说:“今天是集,街上人多,捎驴绞脖子的,不要来车,我骑车子过去。”

桂香问:“谁的电话?”

沙金说了。

桂香说:“去呗,反正迟早得去。”又说,“‘三月三,麻眼帽单布衫’,今天都夏至了,你还捂着个厚毛衣,老山汉似的!赶紧把济贫给你买的那件衬衣换上,领带打上,凉鞋穿上,也像个顾问的样子。”

沙金看了看墙上的挂历,说:“今天是阳历6月21号,农历五月十七,可不就是夏至。再过一个月,又该夏收了!”他换好衣服,但没打领带,对着衣柜上的镜子照了照:两鬓虽有几根不太明显的白发,头发却是黑的;眼角上的鱼尾纹很深,脸却是展的;长期爬桌子的脊背稍稍有点驼,身板却还硬气。更令他宽慰的是记忆力、视力、胃口、睡眠都好,这是继续从事文案工作的本钱。

桂香见他照镜子,说:“照啥?老了!‘岁目不饶人’呀,趁乎着干,别跟年轻的时候比。”

“什么‘岁目不饶人’,就算是有高血压,也还能干十几年呢!”沙金说完,推车子出了门。

街上已有不少人,沙金穿过街区,来到通往水泥厂的大路上。想起马上要担任水泥厂顾问,又要跟财务会计工作打交道,不禁在心里暗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干的是写写算算、给队长当参谋的工作,现在快退休了,又img209上了这个行当,真有点《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那个“老太婆”的味道:一开始门口放着一个破木盆,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那个破木盆!又一想,这个比喻并不恰当。老太婆的破木盆从开始到最后没一点变化,自己两次从事的“写写算算”和参谋工作却大不相同。用哲学上的“否定之否定”规律来解释,两次“职业”虽然相似,却不是形式上的简单重复,而是在“否定之否定”中的前进、上升和自我完善!

事物是变化的,矛盾是无穷的,新的“否定之否定”还在继续,生活中还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变故。比如长篇小说创作,自己现有的写作和认识水平能否胜任,写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出版,出版以后受不受欢迎?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目前这种安定的家庭、社会环境能否持续到把作品写出来?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就是只要继续坚持自强不息、百折不挠、奋斗不止的精神,就有成功的可能,即使失败了,也不后悔,因为自己已经竭尽了全力。

也许是确立了新的奋斗目标并对成败得失有了心理准备,他感到心情特别坦然舒畅。看天,似乎更高更蓝更宽阔,看山,显得更近更青更壮美,看田,好像更绿更鲜更生动,就连渠沟里流淌的黄河水,也比往日更清更急更亲切。

路上赶集的人梭梭不断,有的赶着毛驴车,有的蹬着自行车,有的骑着摩托车,有的开着小四轮拖拉机,也有个别步行的。忽然,沙银开的小四轮拖拉机在他面前停往,车斗里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身穿绿色农垦服的“老汉”跳下车斗,向沙金走来。沙金停住自行车一看,不禁一惊:吴志?!没等他开口,吴志用不高的声音长长叫了一声:“沙金!”

[全书终]

2009年6月于银川第10次修改。

【注释】

(1)回咋: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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