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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邻居提携好邻居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母亲找单忠向队上借粮,单忠说大队还没批下来。袁会计既是大队会计,又是党支部委员,还是内定的副书记,是大队的实权人物之一。他本是来大队讲理的,没想到袁会计几句话就给打发了。可刚才移交手续的时候袁会计明明说:“单队长想叫你当我们队的会计。”等袁会计有了空,叫他好好教教,尽快把会计业务学会,当个名副其实的会计。

第一章 好邻居提携好邻居 老对头辅佐老对头

远亲不如近邻。

不打不成交。

沙金做梦也没想到,他能当上生产队会计。这不仅因为他是个回乡刚刚一年、年龄只有16岁的学生娃娃,更因为他和生产队长单忠不对光光。

那是今年五月的一个早上,他家已经断粮三天。母亲找单忠向队上借粮,单忠说大队还没批下来。母亲没办法,就东家一碗西家半升地借,做饭时掺上些米糠、萝卜、酸菜,让一家人吃个凑合肚子。那天早上,父亲和他都没出工:一来肚子里没东西,乏得不行;二来心里有气,想给队长示示威。不料单忠从田里跑回来,站在他家门前就骂:“沙永汉!你装啥孙子?队上的稻田挖都挖不完,眼看要浪稻子,你们爷俩齐齐地躺在家里,要脸不要脸?”

他听到单忠骂他和父亲,想翻起来顶两句,父亲把他按进被窝。

单忠见屋里没动静,又骂道:“沙永汉!你咋回事?你的耳朵好是叫你们婆姨的×毛塞住了?!”

他们被单忠骂得挡不住,只好扛上铁锹,跟着单忠来到田里。

到了田里,单忠又数黄瓜道茄子地骂个没完,他不知道单忠是在‘打黄牛惊黑牛’,以为单忠跟他家过不去,停住手里的活,冲着单忠大声说:“单队长,你不要欺人太甚!”

单忠正骂在兴头上,冷不防被他戗了一句,还文里巴几的,不由得火冒三丈,几步跨到他面前,用指头指着他的鼻子说:“咋啦?你不满意?‘黄嘴唇子没褪掉,就学鹰叫唤!’”

“你骂人就是不对!”他想跟单忠讲理。

“爹们骂了你了,你把爹们的img1翻上个马蹄子!”单忠根本没把他这个碎娃娃放在眼里。

他觉得单忠太粗暴,太霸道,太污辱人,再不反击,就太窝囊了,于是壮着胆子说:“你堂堂的单忠呢,谁能把你咋的!”

“啥?!”单忠把“堂堂”二字理解成骂人的话了,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拧住他的耳朵,吼道,“走,我们走大队,叫领导评评理;我连你这么img2子儿大的个东西也管不住,还当鸡巴呢当队长!”

“走就走,大队领导不是人见的?”他又饿又气,心甩肉颤,用手使劲掰单忠的手,但那手就像钳子一样,咋也掰不开,只好忍住疼,被单忠牵着耳朵往大队走。

父亲见他被单忠拉走了,要跟着去,被大家劝住。

大队部里,领导都不在,只有袁会计一个人。袁会计既是大队会计,又是党支部委员,还是内定的副书记,是大队的实权人物之一。单忠和他分别向袁会计诉了苦,袁会计以长辈加领导的口气对他说:“小娃娃子家,念了几天书,就不服人了。队长吃的一家饭,操的百家心,不好当啊!他骂你们爷俩,是警备大家呢,不然你也脱工,他也脱工,营生谁干?”口气很平和,丝毫没有训人的意思。说完,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的耳朵,轻轻叹了口气说:“唉,都难呀!”停了停对他说:“回去吧,守在一个队上,早起不见晚夕见,有啥闹头?我听说你们家里没粮了,等我跟隋书记商量一下,先给你们批上点储备粮。”

听了袁会计的话,他心里的委屈和愤懑顿时化作两行无声的泪水,从脸上一直流到下巴。他本是来大队讲理的,没想到袁会计几句话就给打发了。正想再说点啥,袁会计又开了口:“回去吧,没啥。单队长和你老子是平辈,平时没高没低地骂惯了,谁也不计较谁。就说他拧了你的耳朵,你也顶了他,‘驴啃痒痒——一嘴还一嘴’,找平了。你是个识字人,想开点,以后打交道的日子多着呢。回去吧,我和单队长还说其他事呢。”

既然袁会计和稀泥,再说下去还有啥意思?就是隋书记来了,能给他这个小娃娃评个有理?‘官官相护呀!’想到这里,擦掉眼泪,扭头就走,门也没关。

袁会计跟了出来,看着他的背景说:“也是个小犟驴呢!”

第二天,副队长单全福通知他家到队上借储备粮。

打那以后,单忠虽然再没找过他家的麻烦,但见了他总是带招不理;他呢,对单忠深怀敌意,见了面连个“队长”也不叫。

这样的关系,单忠能同意他当会计?可刚才移交手续的时候袁会计明明说:“单队长想叫你当我们队的会计。”就是说,是单忠推荐他当了会计。这就怪了!是单忠大人大量,放了他一马,还是袁会计做了个“假托”,想缓和缓和他俩的关系?想了半天不敢断定。嗨!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反正手续已经接了,会计已经当上了。闹不明白的事以后慢慢往明白里闹。现在场上正忙,先把左治中交来的单单片片收拾起来,到场上干营生去。等袁会计有了空,叫他好好教教,尽快把会计业务学会,当个名副其实的会计。想到这里,他动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故事说到这里,好像已经完了。其实不然:沙金接任小队会计,仅仅是走向社会的开始,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不知又经历了多少坎坷和艰难。这里面故事太多,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请往下看。

农谚说:“小暑大暑,灌死老鼠。”可是,今年这两个节气期间,没下多少雨,现在“大暑”都过了,天气还是死热。你看,午后的太阳,晒得地皮子发烫、树叶子打焉,狗伸着舌头在树荫下“扇凉”,猪躺在泥沟里用泥水“降温”。一马平川的金河平原上,麦子已经上场,各队正在打碾,每个打谷场上都是人滚马翻,灰抛火扬;稻子、豆子、秫秫等秋庄稼长得正旺,热气扑人。远在西边的骏马山好像也怕热,钻在迷迷茫茫的土雾里不敢露头。“冬天的火亲,夏天的水亲”。只有在李王渠边上放牲口的精沟子(1)娃娃们有耍水的时间。他们留下两个人挡牲口,其他人跳进来自黄河的又浑又拔(2)的水里,打扑腾,淹猛子,开水仗,舒服扎(3)了!耍够了,凉透了,又站在渠堪拜上放开嗓门唱歌子:“金河川呀两头子尖呀,东靠黄河西呀靠山,年种年收米呀粮川……”

宝西四队的打谷场上,社员们正在起场。起场本来就是个一身汗的营生,撂下叉扬拿扫帚,丢掉耙子抄木锨,加上天热,个个都是满头大汗,一身灰尘。副队长单全福指挥大家干活。他是个退伍军人,长得人高马大,膀宽腰圆,方脸盘,小眼睛,扁嘴嘴。上身穿着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几个红字的背心,紫红色的脖子和胳膊露在外面,腿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草绿色军裤,裤腰和大腿处都叫汗水溻湿了。场上人多活杂,他常常把张三喊成李四,惹得大家发出一阵阵善意的笑声。

人们咋能不笑呢?虽然吃了三年“瓜菜代”,好多人脸上还带着菜色,腿上还留着浮肿,但一看到场上比往年多出几停的麦垛,想到眼看就能吃到嘴的白面,心里马上宽了几围。庄户人家嘛,不就盼个五谷丰登,吃饱穿暖!

转眼间,金光灿灿的麦柴被清理出来,抬到场边,由专人打捆堆垛,留在场上的麦粒儿和芠子被人们用耥子、扫帚和木锨归到地势较高的地方,渐渐变成一个小山包,等有风的时候扬出来。

这时,在通向寨子(宝西四队原名单家寨)的大路上,来了个挑着水桶的小伙子,细高个,长乎脸,穿着半新的白褂子和褪了色的蓝裤子,肩膀上的担子随着轻快的脚步一闪一闪。他是四队的会计,叫左治中,给场上送水来了。他来到场边,把担子放到敞口棚里,擦了把脸上的汗,站在棚口里向场上张望,他要找一个人。瞅了半天没瞅见,就向场里头喊了两声:“沙金——沙金——”

没人答应。

大家忙得头尾都摸不着,加上天热声杂,谁能听见他的喊声?这时,从场里走出两个女人,一个是又瘦又小、满脸褶子的单改改,外号叫“小广播”,一个是膘满肉肥、面如桃花的史玉凤,外号叫“红二团”。左治中急忙挡住她们,问:“见了沙金没有?”

两个女人先不答话,而是像狗见了生人一样从头到脚打量着左治中。“红二团”说:“咦,左会计今儿个咋啦,拾掇得光光脱脱的,是看对象去呢,还是吃席去呢,连场也不敢上?”

左治中这才意识到,他今天的打扮和举动确实有些反常: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一双从没沾脚的条绒鞋,加上站在场边喊人的举动,怎么不叫人怀疑?但是他并不想承认这些,一本正经地说:“少废话,到底见了没有?”

队上的女人平时跟他嘻哈惯了,对他突然表现出来的“严肃”根本没当回事,“红二团”拉了“小广播”一把,一边往场外走一边嬉笑着说:“你没长着腿,自己找去,我们的尿还急着呢!”说着,往麦垛后头跑了。

两个女人来到麦垛背阴处,边尿尿边拉闲话。

“你说左会计日急慌忙地找上沙金干啥?”“红二团”问。

“听说左会计走呢,兴许叫沙金顶他的缺儿呢?”“小广播”是消息灵通人士,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她的判断,但又说,“就是年龄小了点,怕是拿不起来。”

“看你说的,‘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你和我年龄倒不小,就是双手写不了个‘八’字!沙金今年也十六七了,脑子灵透,又是初中生,当个会计没麻搭?”

“小广播”觉得“红二团”说得有道理,附和说:“对着呢。”但紧接着提出一个问题,“沙金跟大单不对光光呀?”她说的大单,是正队长单忠。正副队长都姓单,为了好区别,社员们叫单忠大单、单全福二单。

“红二团”明白“小广播”说的是啥事,反驳说:“小队会计是大队决定的,大队叫沙金干,他单老矬胳膊能扭过大腿?”“单老矬”是单忠的绰号,这个绰号只有跟他特别熟悉的人才敢当面叫,其他人只能背后叫。

“嗯,你说得差不多。”“小广播”边提裤子边说,“刚才上工的时候,我见袁会计把大单从家里叫出来,一搭里往办公室里走了,八成为这个事。”

“赶紧走吧,操得心多了不耐老了!”“红二团”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系上裤带,拽展衣服,离开麦垛根儿。

“小广播”知道“红二团”为啥变了口气,心里说:“真是‘烂脊梁驴肯凹腰’呀!”跟着“红二团”回到场里。

“小广播”的消息是可靠的,分析也是对的,左治中真的要走了,大队确实想叫沙金当会计。左治中的家在一队,弟兄6个,他为四,小名狗蛋,一队的人都叫他四狗蛋。那年袁会计从四队调到大队当会计,让他当了四队会计。小伙子手脚勤快,劳动好,就是性子有点儿左:谁和他对脾气,一个糖可以掰开吃;谁和他不对脾气,舅舅外爷爷也不认。就因为这个,跟不少社员拌过嘴,和单忠不搿股(4)。他多次以家远、吃饭不方便为理由,要求大队给他调动工作。大队领导知道他的难处,也知道他跟单忠不合,想把他调整调整,但一直没有合适地方。正好这次公社信用社在大队配专职代办员,这个工作过去由袁会计兼任,袁会计推荐了他。代办员每月有15块钱的误工补贴,比生产队会计自由,他当然愿意干。不过袁会计叮嘱他,这个事暂时不能外传,等四队的新会计定下来再说。今天晌午,趁回家吃饭的时间,袁会计来找单忠,商量四队的会计。

单忠对左治中调走没意见,但对沙金接会计不大乐意:这个娃娃年龄不大脾气大,比有些大人还难对付。今年上半年跟他闹了一仗,后来见了面连个队长都不叫,叫他当会计,以后能管住?可袁会计一进门就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叫沙金当会计是他和隋书记商量的,也就是说,是大队决定的。大队的决定小队当然不能估抗,估抗了,不仅要得罪领导,还要落个度量小、公报私仇的名声,传到沙金耳朵里,要跟他记一辈子仇。再说,袁会计家在四队,又是大队的实权人物,论公论私都不能驳他的面子。但他还是不甘心,绕着弯子说:“就怕这个娃娃太小,影响工作呢?”

袁会计说:“人都是学而知之,谁一养下来就会当会计?这个娃娃念了初中,在老社会也算个秀才呢,在队上干了一年多营生,怪踏实的,当个会计没乱子。再说,我们自己队上有人,老从外队调会计,不好听嘛。”

袁会计说得合情合理,单忠没法反驳,只好说:“唉!我本来不想叫这个娃娃干。算啦,‘大人不见娃娃的怪’,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你要早点给他打个预防针,以后干啥事不能由着心兴来。”

袁会计知道单忠担心的是什么事,说:“这个我知道。他当了会计,就像马驹驹戴上了笼头,更好管,你说呢?”单忠“嗯”了一声。

既然单忠已经同意,就趁热打铁,把事情办妥。袁会计叫单忠派人把沙金找来,当面谈话,当场移交。单忠喊来左治中,让他到场上叫沙金,他和袁会计在队部等。

左治中在棚口喊不应沙金,两个女人又不肯帮忙,就豁着把衣裳和鞋弄脏,直接来到场里。他着急呀:赶紧把队上的会计推掉,好去接手信用代办员!找了半天,才在场的东南拐拐子看见沙金。“沙金!”他喊了一声。沙金好像没听见,仍然在聚精会神地跟着老光棍常四元学捆柴。

沙金身量还小,但很结实。被暑气熥成粉红色的圆脸上,忽闪着两只好看的大眼睛。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上面落了几根麦柴。垂到脑门上的几绺头发,不住地往下滴着汗水。身上的蓝布裤褂打了不少补丁,肩膀上、脊背上全被汗水湿透了。他按照常四元教给的方法,把一小堆由常四元用耙子扒搂整齐的麦柴从地上扳起来,用双手扶直按实,接着腾出右手,将事先铺在麦柴下面的草葽子头儿拉起来,和左手里握着的草葽的另一头搭在一起,然后用左胳膊肘和左膝盖同时往下一压,两手把草葽的两头拉紧并打上活缋子(5),一套捆柴的工序就完成了。他立起腰,想擦擦汗,喘口气,不料草葽子“嘣”的一声从打结处绷开,麦柴重新摊在地上。常四元一看,原来他把缋子打反了,一边重新示范一边说:“‘三年能学个买卖人,三年学不下个庄稼人’,别急,干久了就会了。”

沙金顾不上擦汗,把脑门上的湿头发往两边分了分,弯下腰重新和麦柴“跌绊”起来,心里说:“我就不信,连个捆柴的技术也学不会!”

“算了算了,我的秀才哥哥,小心把裤裆绷扯了!”

沙金扭头一看,是左治中在说他,而且是嘲笑的口气,便没理睬,继续捆柴。他俩曾是小学同学,左治中比他大三岁,上完小学回了家。在沙金心目中,左治中是“官”,他是“百姓”。左治中一贯以成人自居,把他和与他年龄相仿的小青年们称为“小img3”,有时还利用手中的权力,给“小img4们”使上一手。他就吃过左治中一回亏。

那是前年暑假的事。队上把放假回来的学生娃娃集中起来,到收割后的麦田里拾麦子,按拾的麦子斤数给工分。有一天后晌,天气特别热,娃娃们拾了一会麦子,跑到大树下头歇阴凉。其中一个娃娃说:“沙金,你是中学生,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沙金给他们讲了一个笑话,说是去年秋上,老师带他们到宝东一队帮助秋收,晚夕住在队长家。队长叫谢毛胡子,养了个儿子叫八斤,刚上小学。晚夕,八斤放学回来,老子问:“今天老师给你教了字没有?”八斤说:“教了,教了三个字:你、我、他。”老子问:“这三个字是啥意思?”八斤说:“忘了。”老子说:“肉头!你听我说,你,你是我儿子,我,我是你老子。”又指着婆姨说,“她,她是你妈。记下没有?”儿子说:“记下了。”第二天上课,老师让八斤回答“你、我、他”的用法。八斤指着老师说:“你是我儿子,我是你老子。”正愁“他”字没法回答,老师的婆姨来送钥匙,八斤指着她说:“她是你妈。”老师气得用教鞭在八斤的头上敲了一下,说:“真是个愣img5!这回听好,你,你是我学生;我,我是你老师;她,她是你师妈。”八斤回到家里,怪老子把“你、我、他”教错了。老子问,怎么教错了?他说:“老师说,你是我学生,我是你老师,”又指着母亲说,“她是你师妈。”气得老子哭笑不得,说儿子是小教条。

大家听了这个故事,有的说好,有的说早听过了,没意思,问他看过《西游记》没有,他说看过,大家就叫他讲《西游记》。

俗话说:“听了《西游记》,误了庄田地。”到晚上收工的时候,每人只拾了两小把麦子。队长单忠问清原因,第二天派“小广播”把娃娃们领上,监督他们拾麦子,娃娃们再也没机会听沙金讲故事了。

开学前,沙金拿着学校发的“通知书”叫单忠在“假期表现”一栏签字。单忠不会写字,让找左会计代签。左治中看了看“通知书”,在上面写道:“不好好干银(营)生,给小娃娃讲西油(游)计(记)”。沙金一看傻了眼,急忙给左治中解释:“就讲了一回,咋能说不好好干营生?给改过来吧。”左治中不改,说这是队长的意思。沙金没办法,在心里骂了句“四狗蛋!”硬着头皮把“通知书”拿到学校,交给班主任。他是班里的学习干事,班主任兰毓青老师对他特别器重,看了“通知书”,只说了句“以后注意”,就算完了事。可在沙金心里,左治中就像电影《白毛女》里的穆仁智一样可憎。从那以后,他很少跟左治中说话,即使非说不可,也是简简单单,说完就走。有几次从队部经过,看见左治中在办公室算账,心里暗笑:“白字先生一个,还‘鼻子里插葱——装象’!”今天,左治中又当着这么多人嘲笑他,心里更是气愤,便以不理睬抗议。

左治中见沙金没反应,上前用脚尖尖在他的沟蛋子上轻轻踢了一下:“哎,喊了你半天,你咋不吭气唦?聋了还是哑了?”

沙金见左治中进一步挖苦他,抬起头,狠狠瞪了左治中一眼。本想发作,忽然发现左治中穿得干干净净,痴眉带笑,觉得有些反常,问:“你喊我干啥?”

“真是个秀才!喊你就有事,没事谁喊你?”

遇往常,左治中左一个“秀才”右一个“秀才”,沙金早急了,因为这是他的绰号。还是上初中的时候,他语文学得好,作文经常受到兰老师表扬,有时还读给全班同学听,个别语文成绩差的同学就妒忌他。有一次学校办晚会,要各班出节目,沙金班里出了个“陶秀才和刘三姐对唱”的节目,沙金扮陶秀才。他演得非常滑稽,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陶秀才。后来,那些语文成绩差的同学干脆把陶秀才改成“沙秀才”。回队后,没人再叫他这个绰号,因为队里没有他的同班同学。不料左治中从其他队的学生那里知道了他的绰号,就在必要的时候叫一声。今天左治中敢于重三叠四地叫他的绰号,肯定有不怕他生气的原因。沙金想到这里,问:“啥事?”

“好事。”左治中答。

“啥好事?”沙金不信。

“队长叫你呢。”

“队长?哪个队长?”沙金警惕起来。

“还有八十三个队长?大单呗!”

“他?”沙金把“大单”和“好事”连在一起,“好事”就变成了反话,心里嘀咕道:“我最近没做什么‘坏事’呀,是不是……”

“你咋回事吗?”左治中见沙金半信半疑,着急地说,“人家给你跑腿闹好事呢,你还疑疑惑惑地不动弹,真是个小知识分子!”

沙金一看左治中生气了,而且做出要走的样子,疑惑顿时减了一半,心里说:“也许真的有啥好事吧?”问:“啥好事吗,能不能给咱们透露透露?”

“不能说嘛,牙长的一截子路,去了不就知道了。”左治中给沙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里人多,不便说。

“真的?”沙金相信了,眼睛睁得溜圆。

“哄你是孙子!”左治中为了证明他没说假话,顾不得身份,用了小青年们发誓的方法。

“行,我相信你。”沙金擦掉脸上的汗水,拍拍身上的灰尘,跟着左治中走。

俩人来到单全福面前,左治中跟单全福嘀咕了几句,离开麦场。

单全福见社员们以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说:“都不好好干营生,黄羊瞭羔地看啥呢!”大家赶紧干活。副队长是“活计头儿”,最关心的是有没有人偷懒。

左治中和沙金的目的地是队部。说是队部,其实是一间稍微宽敞点的土平房,它紧靠库房,既是会计保管员的办公室,也是队委们的会议室,又是看库守夜的值班室。屋里靠北墙有一盘土炕,炕上铺着苇席,放着一卷铺盖。南墙上开有一门一窗,窗上镶着玻璃。窗前摆着一张没有油漆的“一头沉”办公桌,地上放着一只方凳,一个长凳。东墙上有一个不大的墙柜,安着两扇小门,同样没有油漆。袁会计坐在方凳上,手里夹着一根纸烟,跟单忠说话。他四十来岁,黑里泛黄的脸上长着一个大枣样的鼻子,鼻尖是平的,好像被泥抹子按了一下。眼睛不大,却有神,给人一种老成、精明的感觉。他耳朵有点背,说话声音大,是出了名的“袁聋子”。说起这个绰号,还有点来历:解放前,他被抓兵,到了验兵的地方,人家问他:“你姓啥?”他说:“我十八。”人家又问他:“你多大?”他说:“我姓袁。”验兵的人对送兵的人说:“一个聋子嘛,闹来干啥?退回去!”袁会计就被退了回来,逃脱了当兵。后来人们才知道,他是有点聋,但绝没聋到连“姓啥”和“多大”也分不清的地步,是家里人临行前给他教的。

单忠矮个黑脸,脊背靠在墙上,沟子斜跨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一顶发白的蓝色鸭舌帽,用拇指的指甲往下跐帽箍儿上的油泥。别看他个子矮,力气可不小,三十多岁了,还经常跟小伙子比赛仄滚子、背麻袋、掰腕子。这一阵,他人在屋里,心在场上,不时向窗外望一望,自言自语地说:“叫个人嘛,这么大工夫?”

袁会计知道他惦记打场的事,安慰说:“场上有全福呢,今儿后晌我们就盯在这里,把会计定下来,以后就不img6(6)这个事了。”

话音未落,左治中和沙金来了。左治中一进门,急忙从墙柜里取出一条毛巾,边擦汗边说:“热死了,热死了。”刚要往条凳上坐,单忠说:“你快提点水去,人的嘴都渴得张不开了。”左治中二话没说,抬腿就走。他今天特别顺溜。

沙金没有坐,只是摘掉草帽,用手把垂到脑门上的湿头发往上拢了拢,撩起衣襟擦掉脸上的汗,站在一边。袁会计示意他坐下,他才坐到条凳上。

“沙金,你知道我们叫你来干啥?”袁会计脸子打得整整的。

“不知道。”沙金心里七上八下。

“小左没对你说?”袁会计问。

“他不说。”沙金实话实说。

“好,”袁会计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墙脚,用脚搓了几下,说,“小左调到大队当信用代办员,单队长想叫你当我们队的会计,你干不干?”他把大队的决定说成单忠的推荐。

沙金心里一震,接着狂跳起来。没想到,左治中说的“好事”竟是真的。爹妈如果知道了,该多高兴啊!确实,爹妈为了给他找工作,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想了多少办法。他们曾不止一次向回家探亲的干部和工人打听,哪里招干?哪里招工?得到的回答几乎完全一样:“现在到处精简下放,谁还招工招干?”他们也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求告老邻居袁会计,给沙金找个干的。袁会计的家在沙家房后,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关系一直不错。听了他们的请求,说:“娃娃还小呢,先叫在队上干营生,等有了机会再说。”上次单忠拧了沙金的耳朵,沙永汉本想跟单忠闹一场,袁会计劝他:“算了,别闹了。说一句薄一句,关系闹僵了,以后有啥事不好张口。”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袁会计见沙金半天不吭气,以为他胆怯或是拿不定主意,说:“如果你自己做不了主,先回去跟你爹妈商量商量,明天给我们个话,行不行?”

沙金急了:“不是不是,”他结巴起来,“干,我愿意干,不用和爹妈商量。”停了一下又说,“就是没干过,怕干不好。”

“这就对了,”袁会计微笑着说,“先说干不干,再说会不会。你上过初中,人又灵透,只要好好学,没有学不会的。”袁会计吸了一口烟,问单忠,“单队长,你说呢?”

单忠一直没说话,见袁会计问,知道是让他表态。心想,既然生米已成熟饭,袁会计又说是我推荐的,不如做个囫囵人情,说上几句。于是戴上帽子,接着袁会计的话茬儿说:“袁会计说得对着呢。”又对沙金说,“我是个瞎汉,斗大的字认不得半升。会计上的事我帮不上忙,以后你有啥不懂的,多问问袁会计,‘人受指教武艺高’嘛。还有,你原来是社员,以后是干部,一定要把身上的娃娃子气拿掉,经心经意把账闹好,别叫人说出闲话来。我就说这么两句。”他话虽不多,意思却广:既表示了对袁会计的尊重,又提出了对沙金的要求,特别是“娃娃子气”和“人受指教”两句话,是对沙金“历史问题”的总结。真是个不识字的秀才!

沙金听着两位上司的教导,一边点头,一边轻声“嗯”着。

左治中回来了,左手提着一个黑色铁皮壶,右手拿着三个蓝边儿碗。进了门,一边把茶壶和碗放到办公桌上,一边对单忠说:“刚才烧的水都送到场上了,我又烧了半锅。”他怕单忠说他去的工夫太大。

“算了算了,你把水倒上晾着,我们说正事。”袁会计说,“都忙忙的,我看趁现在人都在,把手续交了算了。”他看看单忠。

单忠说:“行。”

袁会计又问左治中:“你的账整好了没有?”

左治中说:“昨天就整好了,移交清单也拉出来了。”

袁会计冷笑一下说:“你倒积极!”

这时,外面有人喊:“袁会计在不在?”

屋里人都听出是大队卫生所的刘医生,袁会计应道:“在呢。”

“上头来人了,隋书记叫你马上回大队。我出诊呢,不进去了。”

“好,我马上走。”

刘医生听到袁会计答应,骑车子走了。

袁会计对屋里人说:“不是刘医生叫,我差点忘了个大事:昨天公社说今天下午县上和公社来人,调查我们大队夏粮增产的经验,叫大队干部都参加,我非得去。”稍停一下接着说,“这里的移交照常搞。沙金你按小左列的清单,一项一项,一件一件,一笔一笔核对,只要清单和移交的东西符合,就签上字。先把手续交了,其他的事随后再说。单队长是当然的监交人,多操点心吧。”

单忠担心地说:“你不在能行?”

袁会计说:“没关系。会计嘛,又不管钱管物,都是些单单片片。再说小左又没走远,有啥事随时都能找他。”又对左治中说,“移交清单一式三份,你们俩一人一份,给我留一份。”说完走了。

左治中按照清单,把账簿、表册、凭证等一件一件拿给沙金,把“资金平衡表”里的数字一项一项念给沙金,茄子一沟,辣子一行,清清楚楚。单忠是“牛粪巴拉子哭妈——两眼墨黑”,名义上是监交人,实际上是陪衬。沙金虽然识字,但对会计业务一窍不通,只能是点点账册,看看清单,如数接收。三头两下,手续就交完了。左治中和沙金在移交清单上签了字,按了手印,叫单忠签字。

单忠说:“我又不会写字,你们给签上算了。”

左治中说:“把名章盖上也行。”

“行。”单忠一边说,一边在衣襟里摸索,摸了半天,摸出个小布袋,从里面挤出个小指粗细、一寸来长的牙黄色骨质私章。队里人都知道,他的私章经常用一个小布袋套着,装在衣襟内侧一个窄长的口袋里,一来不易丢失,二来使用方便。这既是他签字的工具,又是他权力的象征。他把私章交给左治中,左治中在印泥盒里轻轻点了几下,盖在移交清单上。

做完这一切,沙金突然说:“移交清单上咋不写日期?”

左治中在心里说:“一天会计没当,还知道这个!”说:“有没有日期关系不大,你想写就写上。”沙金在大家签字盖章的下方写上“年月日”。

左治中伸个懒腰说:“行啦,我的任务完成了!沙金你把账放好,把茶壶和碗送到老保管家里。”又问单忠,“队长还有啥事?没事我走了。”

单忠说:“没啥事,我也走。”说完,和左治中一起出门。

屋里只剩下沙金一个人。他想给吴志写封信,告诉他当了会计的消息,叫吴志也高兴高兴。吴志是他同学,也是结拜兄弟。又一想,才接手续,干都不会干,有啥可张扬的?于是打消写信念头,收拾好账簿单据,往场上走去。路上,不由得想起父亲曾经对他寄托的一个希望。

【注释】

(1)精沟子:光屁股。

(2)拔:凉。

(3)扎:音(zā),很、极之意。

(4)搿(gé)股:拧合不到一起的绳子。

(5)活缋子:绳子上打的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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