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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和他的爷爷

时间:2022-07-12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耶稣说:‘不是七次,而是七十个七次。因为天国好比以下的故事:有一个君王要跟他的臣仆结账。他刚开始的时候,一个欠了他好几千万块钱的臣仆给带到他面前来。因为这个人没有钱还债,主人就下令把他卖了做奴隶,连同他的妻子、儿女和一切所有的也得卖掉,好偿还债务。那仆人在主人面前跪下来,哀求说:‘请宽容我吧!我一定会把一切债务都还清的。’主人动了慈心,免了他的债,并且把他释放了。“那个仆人出来后,遇见一个一起当

“那时候,彼得来问耶稣:‘主啊,我的弟兄得罪我,我该饶恕他几次呢?七次够吗?’

“耶稣说:‘不是七次,而是七十个七次。因为天国好比以下的故事:有一个君王要跟他的臣仆结账。他刚开始的时候,一个欠了他好几千万块钱的臣仆给带到他面前来。因为这个人没有钱还债,主人就下令把他卖了做奴隶,连同他的妻子、儿女和一切所有的也得卖掉,好偿还债务。那仆人在主人面前跪下来,哀求说:‘请宽容我吧!我一定会把一切债务都还清的。’主人动了慈心,免了他的债,并且把他释放了。

“那个仆人出来后,遇见一个一起当差的同伴。这个同伴欠他几块钱,他就抓住他,掐住他的喉咙,说:‘把欠我的钱还给我!’他的同伴跪下来,哀求他说:‘请宽容我吧,我一定会还清的!’但是他不肯,反而把他下在监里,等他还清欠款。其他的同伴看见这事的经过都抱不平;大家去见主人,把这事的始末向他报告。于是主人叫那个仆人来,对他说:‘你这个恶奴,只因你向我要求,我免了你欠我所有的债,你不该宽容你的同伴,像我宽容你一样吗?’主人十分忿怒,把他关进监里受刑,要他还清所欠全部的债款。

“于是耶稣说:‘如果你们每一个人不肯从心里饶恕弟兄,我的天父也要这样对待你们。’”

(《新约·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一—三十五节)

从前,在一个村庄里住着一个农民,名叫伊万·谢尔巴科夫。他家道殷实,正当壮年,是全村干活干得最好的人。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壮劳力。老大已经结婚,老二也定了亲,老三身材魁梧,已经学会照料马匹和耕田了。伊万的妻子是个能干、勤俭的女人。他们运气不错,媳妇勤快,性情也温和。伊万和他的家族过得十分幸福,全家只有一个吃闲饭的,那就是伊万的老爹。他患气喘病,已在炕上躺了七年之久。伊万什么都不缺:他有三匹马和一只马驹儿,一头母牛和一只牛犊儿,还有十五只羊。妇女亲手缝制全家人穿的衣服,并且在地里帮助耕种,男人干粗重的庄稼活儿。往往到了收获季节,头一年的粮食还没吃完,他们出售的余粮足够交税并应付其他开支的。伊万和他的孩子们本来是可以过得十分惬意的,美中不足的是他和邻居瘸子加夫里洛(戈尔杰伊·伊万的儿子)长期不和。

当老戈尔杰伊仍在世而伊万的老爹也还在当家的时候,这两户农民曾和睦相处过。这家的妇女缺个筛子或是桶,就到那家去借;那家的男人需要一只口袋,或是大车轱辘坏了,一时修不好,就请这家来帮忙。真是好街坊。那个时节,要是一家的小牛犊蹿到另一家的打谷场上来了,那家人也不过是把它轰走就是了,顶多说声:“当心别让小牛再跑过来了,我们的谷子还晒在那儿呢。”至于相互把牲口棚和谷仓锁上,把东西都藏好,或是背后说坏话,更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事。

那是老一辈的情况,及至儿子们当家作主,可就大不相同了。

事情的起端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伊万的儿媳妇养了一只母鸡,还没开春就下起蛋来了。她把蛋攒起来,准备用来过复活节。每天她都到车棚去,在车里准能找到一个蛋。可是有一天,可能是给孩子们吓的,母鸡飞过篱笆,把蛋下在邻居的院子里了。媳妇听见母鸡咯嗒咯嗒叫,就自言自语道:“我现在没空。我还得打扫呢,星期天好过节。回头再去捡蛋吧。”傍晚,她到大车那儿去一看,连蛋的影儿都没有。她去问婆婆和小叔子捡了蛋没有。他们都说没有。老三塔拉斯说:“你那只小母鸡把蛋下去隔壁的院子里啦。它在那儿咯嗒咯嗒叫来着,然后就飞过篱笆回来了。”

媳妇去找那只母鸡。它和其他鸡一道歇在栖木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了。媳妇巴不得能向母鸡问出个究竟来。

于是,她到隔壁人家去了。加夫里洛的母亲迎出来问道:“什么事呀,大嫂?”

“是这样的,老奶奶,我的母鸡今天早晨飞过来了。它没把蛋下去你家吗?”

“我们没瞧见。感谢上帝,我们家的鸡老早就开始下蛋啦。我们捡自己家的蛋,不稀罕别人家的。大嫂,再说,我们也从来不上别人家的院子里去找蛋。”

这下子可把媳妇惹急了,她说了些过火的话。隔壁的老太太也反唇相讥,她俩就对骂起来。伊万的妻子挑着水桶刚好走过这里,就也参加进来。加夫里洛的妻子也从屋里冲出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那位媳妇数落一顿。于是,就乱哄地展开了一场舌战。大家一齐嚷着,恨不得一口气能骂出两句话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这个说:“你是这个!”那个便说:“你是那个!”这个说:“你是个贼!”那个便说:“你是个婊子!”这个说:“你和你那公公一定要遭瘟死掉!”那个便说:“你是偷人家的东西,沿街叫卖的!”

“你把我借给你的筛子捅了个窟窿,贱货!你挑水用的是我家的扁担——把扁担还给我!”

于是,她们抡起扁担来,把水也撒了。她们相互扯下对方的披肩,扭打起来。刚从地里回来的加夫里洛也止住步子,袒护他的女人。那一边伊万和儿子从房屋里奔出来助威。伊万身强力壮,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薅下加夫里洛一缕胡子。最后惊动了其他农夫,好歹把打架的双方拉开了。

两家的不和就是这样引起来的。

加夫里洛将被薅掉的胡子包在纸里,到地区法庭去控告伊万。他说:“我留胡子可不是给麻子伊万薅着玩儿的!”他的妻子向四邻吹牛说,他们起诉的结果,伊万必然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于是,两家的怨仇越结越深。

躺在炕上的老人一开始就劝他们和解,但他们执意不听。“儿呀,媳妇呀,你们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多么愚蠢!想想看,这一切还不就是为了一个鸡蛋引起来的吗?也许是孩子们拿去了——喏,那又算得了什么?一个鸡蛋值什么?上帝让每个人都有吃有穿。就算街坊说话难听些——你不会纠正她吗?教会她该怎样和和气气地说话!要是你们吵了架——喏,我们都是有罪的人,这也是难免的;可是不能再吵下去了,必须讲和。假若老是记仇,以后只有越来越倒霉。”

但是年轻人不肯听老人的话。他们认为他说的话不中用。伊万才不肯同邻居赔不是呢。

“我根本没薅他的胡子,”他说,“是他自个儿薅的。可他儿子把我衬衫上的纽扣都扯掉了,还把衬衫撕个稀烂……瞧!”

伊万就也去起诉。调解法官和地区法院受理了他们的案子。就在这当儿,加夫里洛的大车上的连接销不翼而飞了。加夫里洛家的妇女们指责说,准是伊万的儿子干的。她们说:“我们看见他晚上经过我们窗口,朝大车走去;有个邻居说在小酒店里看见了他,他把那连接销送给了地主。”

他们就为这件事打起官司。两家没有一天不吵嘴乃至打架的。孩子们也学着大人互相谩骂。当妇女们在河边涮衣服碰在一起的时候,唇枪舌剑,没有一句不带刺。

起初这两户庄稼人只是骂来骂去,后来他们就顺手牵羊,毫不含糊。孩子们依样画葫芦。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伊万·谢尔巴科夫和瘸子加夫里洛不断地在教区会议、地区法院和调解法官那儿互相告状,所有的法官都对他们感到厌烦了.不是加夫里洛让伊万缴罚款或蹲监狱,就是伊万让加夫里洛吃同样的苦头。他们越是彼此唾弃,就越是怒气冲天——活像是咬架的狗,越咬越狂暴。你从屁股后头揍这只狗一下,它以为是那只狗在咬它,就更凶猛了。这两家庄稼人也是一样。双方打官司,要是一方被罚款或是坐牢,这下子他对另一方的仇恨就更深了。“等着瞧吧,”他们说,“我们得给你们点厉害尝尝。”六年的光阴就这样逝去了。只有躺在炕上的老人不断地告诫他们:“儿呀,媳妇呀,你们干的是什么名堂呀!不要再报复了,好好干自己的活。别记仇——这对你们没有好处。越记仇越糟糕。”

但是他们不肯听他的话。

到了第七年,在一次婚礼上,伊万的儿媳妇揭加夫里洛的短,说他曾经偷过马,被人逮住了。加夫里洛本来就有几分醉意,又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盛怒之下就狠狠地揍了那个妇女一拳,打得她一个星期起不了床——而且她还怀着孕。伊万高兴得很,告到检察官那儿去了。“这下子可拔掉了一颗眼中钉!不是蹲监狱就是流放到西伯利亚,他跑不了。”可是伊万未能如愿以偿。经检查,那位妇女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她已经起来活动了。所以检察官驳回了此案。伊万就又告到调解法官那儿,调解法官把此案提交给地区法院处理。伊万略施小计,请法院的录事和陪审长喝了半桶露酒,结果,加夫里洛被判笞刑。录事向加夫里洛宣读了处分:“法庭宣判在地区法院鞭笞农民加夫里洛·戈尔杰伊二十下。”

伊万也听到了宣判,他看加夫里洛有什么反应。加夫里洛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掉过身到走廊里去了。伊万想照应一下马匹,就也跟出去了;却听见加夫里洛说:“哼!他让我挨打,我的背会痛得烟熏火燎。当心着点:他家着起火来还要厉害!”

伊万听罢这些话,旋即回到法庭里,说:“公正的法官们!他威胁要放火烧我的房子!他说的时候还有证人在场呢!”

伊万被喊回去了。

“你真说了这话吗?”。

“我什么也没说。权在你们手里,尽管让我受刑好了。我什么错儿也没有。可是看来只有我受罪,他却为所欲为。”

加夫里洛还想说上几句,可是嘴唇和腮帮子颤动不止,他就朝着墙掉过身去,他的神情使法官们都害起怕来。他们心中忖道:“他要么是伤害他本人,要么就会加害于邻居。”

老法官就说:“算了,你们不如放理智些,和解算了。加夫里洛呀,你怎么好去打一个怀孕的妇女呢?幸而没出什么事,说不定也可能闯下大祸哩!你做得对吗?你不如供认自己的罪行,请求他宽恕。他会饶恕你的,我们就会改变刚才的判决。”

录事听罢,就说:“根据法令第一百一十七条,这是万万办不到的。双方没有达成协议,因此法庭所做的宣判,必须执行。”

法官却不肯听录事的。

“别说了,我的朋友,”他说,“头一条戒律就是服从上帝,而上帝是爱好和平的。”法官又重新试图说服这两个庄稼汉,可是徒劳无益。加夫里洛执意不肯。

“我明年就五十了,”他说,“儿子已经结了婚,一辈子没挨过笞刑。现在这个麻子伊万却使我被判笞刑,难道还要我向他告饶不成?不,我已经忍受够了。让伊万好好记住我吧!”

加夫里洛的声音又发颤了,他再也说不下去,就转身走出去了。

法庭离开村庄有十俄里,伊万到家时天色已黑下来了。他卸了马,将它牵进牲口棚,然后进了农舍。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妇女们去把牛羊赶回来,小伙子们下地干活了,还没回家。伊万走进去,坐下来沉思默想。他回忆起当加夫里洛听到宣判时,脸色变得多么苍白,怎样把脸掉过去朝着墙。伊万感到郁闷。他想到假若他自己被判了刑,他会作何感想!于是,就对加夫里洛产生了恻隐之心。这时,只见老爹在炕上咳嗽,接着坐了起来,耷拉着腿,趴下来。老人慢慢蹭到座位上坐下来。这么一折腾,他已精疲力竭,咳嗽了好半天。最后,他清清喉咙,倚着墙问道:“喏,他被判刑了吗?”

“判了,打二十鞭子。”伊万回答说。

老人摇摇头。

“真糟糕,”他说,“你做了一件错事,伊万!糟糕透了——你比他还要倒霉……呃,他们将要鞭笞他,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下次他再也不敢了。”伊万说。

“他再也不敢做什么啦?他做的事,难道比你做的还坏吗?”

“唉,您想想他给我造成了多么大祸害!”伊万说,“他差点儿要了我老婆的命,现在他又威胁要放火烧掉咱们的房子。还要我来感谢他吗?”

老人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来你走南闯北,我却一直躺在炕上,所以你认为自己见多识广,把我当成孤陋寡闻的人了。……啊孩子!复仇的心蒙住了你的眼睛,你才什么都看不见呢!你只盯着别人的不是,却用背挡住了自己的过错。‘他作恶多端!’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呢!假若只是他一个人的错,怎么吵得起来呢?一个巴掌拍不响,打架总是双方都有责任。你只看到他的缺点,却看不到自己的。假若他坏你好,你们就不会争吵了。是谁薅掉了他的胡子?是谁糟蹋了他的干草垛?是谁到法庭上去告他的?可是你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你自己处世的方法不对头,所以才生出这些恶果。我可不是这样处世的,孩子,我也没教你这样做过。他的老爹和我是怎样过的?我们是如何生活的?也不过照街坊应有的样子和睦相处罢了。要是他家缺面粉,他家的妇女就跑来说:‘弗罗尔大叔,我们缺点面粉。’我答道:‘你到仓里去,需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亲爱的。’假若他家没有人去放牧马,我就说:‘伊万,你去替他照料马。’假若我缺点什么,我就去找他,说:‘戈尔杰伊大叔,我要某某东西。’他必定答道:‘拿去吧,弗罗尔大叔。’从前我们就是这么打交道的,相安无事。现在怎样呢?喏,前几天有个兵向我们谈到普列文[1]那场战事。你们双方打得比普列文战役还要激烈。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真造孽!你是个男子汉,是一家之主。这一切都要由你来负责。你是怎么教育妇女和孩子的?难道是教他们像狗一样咬架争斗吗?前些日子你那个毛孩子塔拉斯卡[2]用很多脏字眼大骂邻居家的阿丽娜,他娘听见了,笑呵呵的。这行吗?一切都该由你来负责。你扪心自问:这也是应该的吗?你骂我一句,我回你两句;你给我一拳,我回你两拳。不,孩子!当基督在世的时候,他绝不是这样教导我们这些俗人的……要是有人骂了你一句话,你不要作声,让他自己受到良心的苛责。上主这样教导我们,‘如果有人打你这一边的脸,连另一边也让他打吧!’[3]你对他说:‘来,该打的话,你就打我吧!’于是,他就会受到良心的苛责。他的态度会软化,也肯听你的话了。基督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他不许我们骄傲!……你为什么不作声?我说得对吧?”

伊万默默地聆听着。

老人咳嗽了几声,吃力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下去:“你认为基督的教导错了吗?呃,一切都是为我们好。想想你的生活状况。自从这场普列文战役开始后,你的生活究竟是改善了,还是更糟了呢?你算算打这些官司花了多少钱——往返的盘川,路上吃东西,耗费又有多大!你的儿子们长得那么壮,你本来可以生活得很好,可是日子却越过越糟了。究竟是怎么闹的呢?还不是因为你太愚蠢,太骄傲了。你应该带着儿子去耕地,亲自播种;你却鬼迷心窍,不是跑到法官那儿去,就是东找一个讼棍,西找一个讼棍。耕耘和播种都耽误了,地里的庄稼怎么长得好呢?为什么燕麦今年还没发芽?你是什么时候才播的种?不是从城里回来才播的吗?结果怎么样?不过在自己的肩膀上增加了一层负担罢了……哎,孩子,想想正经事吧!跟儿子们在地里和家里干活,谁要是得罪了你,就按照上帝的旨意饶恕他。这样,凡事都可以顺顺当当地过去,心情也会轻松多了。”

伊万还是一声不响。

“伊万,我的孩子,听你老爹的话!赶快套上花马,到警察局去,把你的讼诉一股脑儿撤回来。明天早晨到加夫里洛家去,用上帝的名义跟他和解,请他到咱们家来过节(这是童贞圣母降诞节的前夕)。沏上茶,再预备一瓶伏特加酒,把这罪恶勾当一笔勾销,不要留下任何后患。叫女人和孩子也跟着你这样去做。”

伊万叹了口气,心想:“爹说的话有道理。”他的心情松快一些了。可是他不知道现在该怎样去挽回局面。

老人好像猜出伊万的心事,就又说:“去吧,伊万,别再拖延了。快去把那星星之火扑灭掉,一旦燎原就来不及啦。”

老人还想再说下去,但是这时妇女们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走进来了。加夫里洛被判笞刑以及他威胁要放火烧掉她们家的房子的消息,已经传到她们耳里了。她们不但全都听见了,还添枝加叶。于是,在牧场上又和加夫里洛家的妇女吵了一架。她们讲起加夫里洛家的媳妇恫吓说,加夫里洛要采取新的步骤。检察官为加夫里洛的判决鸣不平,要重新起诉;校长还正在写一封直接呈递沙皇的请愿书。里面把加夫里洛和伊万之间包括连接销和菜园子等等纠纷原原本本都写进去了,伊万的一半家产即将归加夫里洛家所有。伊万听她们这么一说,心又硬了,就打消了和加夫里洛和解的念头。

“让他见鬼去吧!”加夫里洛说,“真该宰了他!”

这几句话勾起了伊万对邻居的全部夙怨。他站在那儿倾听,直到加夫里洛骂完了,他才进屋。屋子里已点起了灯。儿媳妇坐在角落里织布,妻子在做晚饭。大儿子打点着做鞋用的桦树皮条子,二儿子在桌前看书,塔拉斯正准备夜间到草地上去放马。

倘若不是邻居这么坏,像瘟疫一样缠住他,房间里的一切本来是愉快而生气勃勃的。

伊万绷着脸气冲冲地走进来,把长凳上的猫轰开,责怪妇女们不该把污水桶乱放。他心情沮丧,紧蹙着眉坐下来修理马颈圈。加夫里洛在法庭上所做的威胁,以及刚才他嘎声咒骂什么人“真该宰了”的话,始终在伊万的耳边回荡着。

伊万的妻子在张罗塔拉斯吃晚饭。吃罢,塔拉斯穿上老羊皮上衣,又套了一件外衣,系好腰带,带上些面包,就出门赶马去了。大哥本来要送他出去,可是伊万自己站起来,走到门廊里去。外面漆黑一团,乌云密布,而且起了风。伊万走下台阶,把儿子扶上马,又让小马驹儿跟在母马后面走。他听见塔拉斯沿着村路跑下去,跟其他小伙子以及他们赶着的马匹聚集在一起。伊万站在大门边一直等到声音完全消失,加夫里洛的话却依然萦回在他的脑际:“当心着点,他家着起火来还要厉害!”

“他豁出去了,”伊万心中思忖着,“一切都是干燥的,又刮着风。他一定会从后院跑进来,放一把火就逃走。他想把这个地方烧掉,而自己安安稳稳地逃走,好一个恶棍!……哼,要是能当场抓住他,他就逃不掉啦!”他怎样也排遣不掉这个念头,所以没上台阶,却拐到大门后边的一个角落里去。“我得绕着房子走一圈。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名堂来!”于是伊万悄悄地走出了大门。

他刚走到拐角处,就沿着篱笆望过去,似乎看见对面的拐角那儿有什么蓦地一动,好像露出来了个东西,又消失了。伊万停下脚步,静静地站着,留神倾听,睁大了眼睛看着。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垂柳迎风摇摆,茅草沙沙作响。起初伸手不见五指,等他的眼睛对黑暗习惯下来之后,只见远远的角落里有一架铧犁,还看见了屋檐。他瞧了半天,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可能是看错了,”伊万想道,“可是我还得兜个圈子。”他就沿着棚舍蹑手蹑脚踅去。他穿着树皮鞋,脚步声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当他走到遥远的角落里时,铧犁附近似乎亮光一闪,旋即又消失了。伊万心里激烈地跳了一下,就站住了。转瞬之间同一个地方发出更亮的光,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戴便帽的人背对着他蹲在那儿,正在点燃手里攥着的一把麦秸。“啊,”伊万想道,“现在他逃不掉啦!我要当场逮住他!”

伊万还没跑到那里,只见倏地冒起一股透亮的光。熊熊的火焰已经从下面蹿上屋檐,延烧到房顶了。加夫里洛赫然立在火光当中。

伊万一个箭步跳向瘸子加夫里洛,犹如扑向云雀的老鹰。“我一定要捉住他,绝不能让他跑了!”伊万想道。加夫里洛准是听见了伊万的脚步声,他四下里瞥了瞥,像野兔一般不顾一切地飞跑而去。

“你跑不了!”伊万喊道,猛追着他。

伊万刚要抓住加夫里洛,加夫里洛把身子一闪,伊万只揪住了加夫里洛的大衣下摆。他把下摆撕下一个角,跌了个跟头。他跳起身来,边跑边连声喊道:“来人哪!抓住他!捉贼!捉凶手!”这当儿,加夫里洛已经逃到自己家的大门口了。伊万赶上了他,正要一把逮住他时,头部却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好像是被石头砸中了似的,耳朵都快打聋了。原来加夫里洛在门旁捡起一条栎木桩子,劈头给了他一下子。

伊万一阵眩晕,眼冒金星,接着就踉踉跄跄跌倒在地,昏迷过去了。当他清醒过来时,加夫里洛已不在场。周围亮如白昼,他的房屋那儿发出暴烈怒号的声音,仿佛机器在开动。后面的棚舍已是一片火海,延烧到耳房。火焰、浓烟和燃烧着的麦秸混在一起,滚滚地向着正房烧去。

“这叫怎么回事,伙伴们?……”伊万举起胳膊,又放不下来,??大腿,反复念叨着:“唉,刚才我只消把烧起来的麦秸从屋檐上拽下来踩灭就行啦!这可怎么好,伙伴们?……”他想嚷,可是上气不接下气,发不出声音。他想跑,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磕磕绊绊。他慢慢移动脚步,又打了个趔趄,气都接不上来了。他只好站住,想缓过气来继续往前走。他还没来得及走到后面的棚舍去救火,耳房已经被火舌吞噬了,正房的一角和大门也都着起火来。火焰从正房里蹿出来,连院子都走不进去。跑来了一大群人,可是他们都束手无策。邻居们只顾从自己的房子里往外搬东西,从自家的圈里牵出牲畜。火延烧到加夫里洛的房子。风越刮越猛,火势大得连大路对面都烧着了,把半个村庄烧成灰烬。

伊万家的人们在千钧一发之际把老爹救了出来。除了每个人身上的衣服,以及在草地上牧放的马匹外,他们其余的财产:牛也好,栖木上的家禽也好,还有大车、铧犁、耙、妇女整箱的衣服、粮仓里的谷子,统统焚毁一空,无一幸免。

加夫里洛家把牲畜赶了出去,还抢救出一些财产。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伊万站在房屋跟前,不断地念叨着:“这叫怎么回事?……伙伴们!……当初只消把它拽下来踩灭就行啦!”可是当房顶烧塌下来后,伊万冲进火场,抓住一根烧焦了的大梁就往外拖。妇女们看见他,急忙大声嚷嚷,叫他出来;可他还是把梁拖出来了,接着又去拖另一根,不慎跌到火里。儿子跟着奔进去,把他拽出来。伊万的头发和胡子都烧焦了,衣服烧烂了,手上也烫伤了,可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人们说:“他都气傻啦。”火势逐渐减弱,伊万却还站在那儿反复说着:“伙伴们!……这叫怎么回事?……当初只消把它拽下来就行啦!”

第二天早晨,村长的儿子来找伊万。

“伊万大叔,你爹快咽气啦!他要跟你告别!派我来找你去一趟。”

伊万已经把他父亲忘了,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爹?”他说,“他派你来找谁?”

“他派我来找你呀,好跟你告别。他躺在我们家里,快咽气啦!快来吧,伊万大叔!”村长的儿子拽着伊万的胳膊说,伊万就跟着小伙子去了。

当老人被人从正房里往外抬的时候,有几根燃烧着的麦秸落将下来,把他烫伤了。于是,他又被送到村长家去。村长住在村子尽头,幸免于火灾。

伊万来到老爹跟前时,农舍里只有村长的妻子,炕上还有几个小娃娃,其他人都还在火场上。老人躺在长凳上,手执蜡烛,一个劲儿地盯着门。当儿子走进来的时候,他动了动。村长的老妻走过去说,他的儿子来了。老人要她把儿子带过来。伊万就走到老人跟前。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老人问道,“是谁放火把村子烧掉的?”

“是他,爹!”伊万回答说,“我当场抓住了他!我亲眼看见他把火种往茅屋顶上撂。要是我当时没去追他,而是把燃着的麦秸拽下来踩灭就好了,哪里还会弄成这个样子!”

“伊万,”老人说,“我快死啦。你也将有死的一天。这是谁的罪过?”

伊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父亲。

“喏,在上帝面前告诉我,这是谁的罪?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直到这个时候伊万才清醒过来,恍然大悟。他鼻子一酸,说道:“是我的罪!”他在父亲面前跪下来,说:“宽恕我吧,爹!我对你,对上帝,都犯了罪!”

老人移动了一下手,把蜡烛换到左手里拿着,举起右手想画个十字,但是没有气力了,就作罢。

“赞美上主!赞美上主!”他说,随后又望望儿子。

“伊万,喂,伊万!”

“您说什么,爹?”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伊万在哭泣。

“我不知道如今咱们该怎么过日子,爹!”他说。

老人闭上眼睛,翕动着嘴唇,好像要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然后睁开眼睛说:“你会有办法过的。只要你服从上帝的旨意,自然就有办法过日子!”他略顿了一下,然后又微微笑着说下去。“记住,伊万!不要说出是谁放的火!只要你替一个人瞒住他的罪,上帝就会宽恕你们两人的罪!”老人用双手攥住蜡烛,合拢来放在胸上,叹了口气,手脚一伸,就溘然长逝了。

关于加夫里洛,伊万一句话也没有说,因此谁都不知道火灾是怎么引起来的。

伊万对加夫里洛的满腔愤恨已经消失了。加夫里洛看到伊万不去告发,颇为不解。起初他感到害怕,后来就习以为常。两个农夫之间的夙怨消除了,他们的家人也都和好如初。重建家屋的期间,两家人一道住着。重盖村庄时,伊万和加夫里洛本来可以相互搬得远一些,但是他们还是把新屋盖在一道,继续做邻居。

他们作为好邻居,和睦相处。伊万·谢尔巴科夫把老父亲关于服从上帝的旨意以及乘着星星之火就要把它扑灭的话铭记心头,要是有人得罪了他,他非但不去报复,还主动去息事宁人;要是有人恶言恶语,他不唯不还口,还婉言相劝。他也这样训勉自己的妻子、儿媳妇和孩子们。伊万·谢尔巴科夫就这样重新走上了正路,如今他的日子过得比从前还要兴旺了。

(1885年)

【注释】

[1]普列文是保加利亚北部的城市。1877年的俄土战争中,土耳其军队曾在这里包围俄军达143天之久。

[2]塔拉斯卡是塔拉斯的爱称。

[3]《新约·路加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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