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定点的自我

非定点的自我

现象学有时候也遇到很多抱怨，其中之一就是认为它似乎把自我实体化了，把自我变成了一种脱离其历史的固定点，一个自给自足的、毫不含糊的、不被它所遭受和处理的事情影响的“自我极”。这种观点认为，与现象学的看法相比，自我实际上更加难以捉摸、灵活易变，也更加容易受到影响。但是现象学并没有把自我定点化(punctualize):它通过描述自我特有的多样性从而辨识自我的特别的同一性。在现象学那里得到辨识的自我，并不是站在它的知觉、记忆、想象、选择和认知行为的背后或外部的一个点;相反，它通过这些成就而被构造成同一性。它是通过诸多延迟和差别而被现实化的。例如，它是进行回忆和被回忆的同一个自我。它就在它的各种当下的知觉和移置“之间”而不是“背后”。而且，自我散布在被体验到的(lived)身体各处，活跃在身体的各个部分，而不是被安置在身体的背后。它在其无意识的甚至身体的生命那里都是可认定的。在身心方面正在变老的自我，把它自己认定成一度年幼和年轻的同一个自我(某个人自己婴儿时期的照片带有某种离奇的东西)。自我甚至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被构造:通过观看它在镜中的身影，它如同他人看它一般看到它自己。

进行知觉、想象和回忆以及在它的身体储存的记忆里潜伏的自我，与说出“我”并且实施范畴活动的自我是同一个自我。这个自我也通过它的权衡而对诸多境况进行联结，并因此展示出实践和道德品行的诸多可能性。它想象着把自己移入将来完成式，估计如果实施这个或那个活动的话，它将会是怎么样的。在更为理论化的事务上，自我持有关于事物存在方式的意见，而且反对可能用别的方式来思考的其他自我提出的种种看法。它听取论辩，并且可能承认它的观点是错误的，而在它承认错误的时候，它就把它现在所是的它自己与持有其先前信念的它自己区别开来。

自我通过多样性而被确立起来，我们在引述(quotation)的现象那里可以看到这些给人留下最为深刻印象的多样性当中的一个。在进行引述的时候，自我用它自己的声音来表达他人的心灵，来构造属于另一个人而不是它自己的范畴对象:我在此时此地，伴随着如此向我显现的世界，可是此时此地的我却能够通过我自己的语词来表现已经显现给其他人的世界的一部分。这就出现了一种对于心灵的复制，与此伴随，还发生了对于那个说出“我”的言说者的复制。在所有这些差别和活动中显露出来的自我，并不是一个定点的事物，不是始终完成了的同一性，而是仅仅存在于丰富多样的显象和行为之中的同一性。存在着自我的同一性，不过这种同一性恰恰是通过离心作用(decentering)而达到的。

尽管如此，自我还是在有些时刻被定点化了:如果我处在一群人中间，而且我的立场与他们的各种立场都截然对立，那么这时候我就很显眼了——我就是坚持认为实际情况确实是这样或那样的“那一个人”。我需要自我意志力来坚守我的立场。如果我的周围正在形成一种严重的形势，而且明显的情况是如果我不行动，将不会有人去行动，那么我就被实际的需要定点化了。所有的线索都汇聚到我这里，汇聚到我身上而不是任何他人身上。按照这种方式，我被凸显出来，恰恰因为我是这种范畴行为的突出的执行者，是明见性的执行者和真理宣称的所有者，无论在理论方面抑或实践方面都是如此。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执行者，并非由于我是一个物理的或者心理的存在体，而是由于我是某个能够说出“我”的人。然而，甚至这些对于自我的强烈认定也都不是绝对的，即使我的自我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我依然是同一个，依然是能够回忆和预期其他境况的那个我，是控制着此刻处在各种事物中心之处的这具身体的那个我，是情绪可能会波动起来并淹没我正在试图做出的决定的那个我。

自我特有的多样性不是在岩石、树木或者非人的动物那里被实现的。这些多样性是表现的接受者特有的，而这种接受者的自我既是灵活可变的，又在它的整个意识生活中持续不断地保持同一。这种执行者的声音不仅言说事物存在的方式，而且还记示它自己，当它说出“我”的时候，恰如言说这些事物——现象学承认这种执行者的复杂性和神秘性。

【注释】

[1]这里的“生命”和“生活”在英文里是一个词即life——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