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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

时间:2022-09-02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太史公自序》是《史记》的总结性文章。两个题目竞争的结果是《太史公自序》胜出,更强调它是全书的总结,而不是列传的结束。《太史公自序》分判了当时所有学问,是一篇思想性的文献。这次讲第一百三十篇《自序》,中心是政治、哲学和文化。因此《史记》可以看成诸子类的哲学著作,而不仅仅是史学著作。《汉书·艺文志》将《史记》列于春秋家,当时著录的书名是《〈太史公〉百三十篇》。

张文江[1]

《太史公自序》是《史记》的总结性文章。这篇文章原来有两个互相竞争的题目,《史记集解》的题目是《太史公自序》,《史记索隐》的题目是《太史公自序传》。我以为两个题目考虑的角度不同:《太史公自序》表示这是全书一百三十篇的总结,《太史公自序传》表示这是七十列传的最后人物。两个题目竞争的结果是《太史公自序》胜出,更强调它是全书的总结,而不是列传的结束。虽然《太史公自序》题目已经确定,这篇文章还是包含了两个内容,一是总结《史记》这本书,一是总结自己这个人,两个内容合一成为本文。

这篇《太史公自序》,追溯了民族的历史、家族的源流、政治的变迁、文化的辨析,融自己的遭遇和志向于一炉,是一篇大文章。根据我对中华学术的理解,我想尝试性地下一个断语,《史记》是总结先秦古学的集大成著作。以此来划出时代,《史记》以前都是古学,《史记》以后都是今学。《史记》是后代人理解先秦古学的阶梯,当然通过以后,这个阶梯也可以撤除。

《史记》作为一部贯通古今的大著作,必须对当时各种思想有总体的认识。写历史书整理古今发生的事情,如何整理就必然脱离不了思想。这个总体认识是《史记》的思想核心,借用后来的佛教术语,也可以称为判教。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学者根据传承的经论,按照各自体悟的境界,把佛教内容分为若干时或者若干类,在其中安立自宗的位置,并且提供修行的进路,这就是所谓的判教。《太史公自序》分判了当时所有学问,是一篇思想性的文献。

“自序”的“序”,有的版本也写成“叙”。在古代“序”和“叙”是相通的,班固《汉书》模仿《史记》,全书的最后一篇称为《叙传》。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尔雅》云:‘序,绪也。’字亦作叙。言其善叙事理,次第有序,若丝之绪也。”在著作完成以后,通常总要写一篇序,理顺全书各部分的关系,它的标志就是排列好目次。

这篇《自序》,同时也是司马迁的自传。篇名中省略了“传”,突出了对本书的意义,减弱了对本人的意义。在思想性上,先秦能够和此篇比拟的是《庄子·天下篇》,当然《天下篇》还要更精彩些。《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全文抄录了这篇文章,加上了一篇《报任安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就是《报任安书》中的话。名言流传,激励后代人认真对待生命,做出自己的选择。

就文学而言,序的文体始于《序卦传》、《诗大序》。自序的文体始于屈原《离骚》,启发过司马相如,以司马迁为最有成就,此后的变化又有扬雄、班固(刘知己《史通·序传》)。过去我讲第一百二十九篇《货殖列传》,中心是经济。这次讲第一百三十篇《自序》,中心是政治、哲学和文化。《史记》是开创性的大著作,司马迁的志向不仅是写一部历史书,而是模仿经或者拟经,实际达到的地位是子。因此《史记》可以看成诸子类的哲学著作,而不仅仅是史学著作。如果读《史记》只注意其历史作用而忽视其思想作用,多多少少会形成一种遮蔽。

为什么是拟经?《汉书·艺文志》将《史记》列于春秋家,当时著录的书名是《〈太史公〉百三十篇》。司马迁本人用的书名是《太史公书》,他不知道自己的书后来被叫作《史记》。《史记》作为专书的名称出于后人,最早由《汉书·五行志》提及,以后为《后汉书·班彪传》采用。在《史记》中“史记”一词出现十四次,全部指古代官史之书,而不是自己的著作(李纪祥《〈太史公书〉由“子”之“史”考》)。《汉书》、《后汉书》以后,《史记》才作为专称逐渐流行开来,在《隋书·经籍志》中得到了肯定。我们现在用《史记》的书名,代表了二十四史之首。用《太史公书》的书名,可以理解它的思想史意义。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

开篇发生的是一件大事情。《史记》的古史观来自《易经》,出于《系辞下》第二章:“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庖犧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庖犧氏、神农氏的事情发生在本文之前,还没有和《史记》相接。

庖犧氏也就是伏羲氏,伏羲氏“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可以作为中国古史的开始。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天地间有个人站立出来,从生存的重压下透过气,抬眼看看天地和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谓人之为人,这才真正地显现出来。在伏羲氏之前,古代传说中还有燧人氏,燧人氏钻木取火,还是处于和自然抗争的谋生层面。而到了伏羲氏的仰观俯察,人才有了精力和兴趣研究天地和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古希腊这就是哲学的开端,所谓哲学的开端来源于惊奇(柏拉图《泰阿泰德》155d,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982b11—12)。在此以前,人和其他动物还浑然难分,而直到有了这样的惊奇,人才和其他动物判然有别。所以从《易经》看来,人的本质及其自我实现,就是成为哲学人或者是知识人。人追求幸福,到最后必然到达精神层面,那才是人之为人的定义。伏羲氏的时候还是畜牧社会,他用了一套特殊符号来沟通天地内外,以此了解自然,了解自己。这就是《易经》的起源,跟西方的数学有同有异。伏羲的符号是用来理解整体的,真的理解了,符号也可以不要。

伏羲氏以后就是神农氏,主要发生了两件事情,一是农业社会的建立,二是市场的出现。这两件事情影响深远,其中存在的问题,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解决(参阅拙稿《〈史记·货殖列传〉讲记》)。

伏羲氏、神农氏以后是黄帝,成为了《史记》的开端。《系辞下》又说:“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右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黄帝、尧、舜继承伏羲、神农,前半段属于自然科学。“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阴变阳为变,阳变阴为化,不断改进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使老百姓不断感到新奇,获得安居乐业。“《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一个方法用到底了,一种体制的能量消耗尽了,就应该变通以开创出新局面。后半段属于社会科学,“垂衣裳而天下治”,就是制订礼仪,分出君臣尊卑上下的秩序,建立了一个政治社会。中国传统的道家儒家,其实很容易分辨,根源就在于此。在黄帝、尧、舜系列中,从黄帝这条路线引申出来的就是道家,从尧、舜这条路线引申出来的就是儒家。道家截取的是头上一段,儒家截取的是尾上一段,好的道家顾了头还要顾尾,好的儒家顾了尾还要顾头。当然还要上追经济上的神农,以及哲学上探索真相、追求幸福的伏羲。

这就是《史记》记载历史的开端,从这里一刀切下来,全书开始于《五帝本纪》。在此之前,神话和历史基本上没有分别,《五帝本纪·赞》:“百家言黄帝,其言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黄帝的神话色彩还是很浓,关于他有着种种传说,当时人都相信是真的。后来理性渐渐发展了,就当作神话看了。炎黄子孙祭祀黄帝,虽然可以对着空的石碑行礼如仪,但是当时人思想中的象和现在的象已经不同了。《五帝本纪》开始于黄帝,结束于尧、舜,中间还有《易经》没有提到的颛顼和帝喾,定位一点点清楚了。

颛顼是黄帝的孙子,于五帝中位居第二,在古代社会中非常有名。屈原自称为他的后代,《离骚》第一句“帝高阳之苗裔兮”,高阳就是颛顼。根据《秦本纪》,秦也自称为颛顼的后代。颛顼的年代对《史记》来说也非常遥远,“昔在颛顼”,就是向远古的追溯。《史记》对于我们好像是古代,其实《史记》和颛顼之间的社会状况,其差别不小于《史记》和现在之间的社会状况。神话中有着历史的因子,从黄帝发展到尧、舜,神话色彩越来越少,真实成分越来越多,尽管尧、舜还是有着神话色彩。以下的记载半神话半真实,发生的是一件大事情。

“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这就是司马迁所谓的“天人之际”,也就是政治社会成立的关键,后来历史上叫作“绝地天通”。在此以前,人和天地不分,人和神以及动物也不分,所以神话和历史也不分。“命”就是命令,现在可以称为话语权,如果推广得远一些,甚至还可以用上流行词“专政”。为什么“命”就是专政呢?专政在英语是dictatorship,这个词来自dictator,其动词dictate就是指令、口授或者听写。汉字“君”从尹口,尹为治事,口发号令,我说话你们记录,这就是专政。在某种程度上,这句话还能替换成现代说法“制订规则”,或者“制订游戏规则”,虽然比较柔和好听,实质性内容并没有变。如果再推广得远一些,甚至还可以换一个光明正大的词,那就是所谓“立法”。老子讲“名可名,非常名”,这些词彼此分割,渐渐遮蔽,然而相互之间还是可以互通声气。颛顼命令重、黎两个人,一个管住了天,一个管住了地。为什么说“命”是专政?因为发布者垄断了普通人跟天地交流的权利,一定要通过他这个天子来代表,对老百姓来说是代表天地,对天地来说是代表老百姓,王的地位就显出来了。过去原始社会有巫师,普通人也可以和天地交流,至此民间的权利全部丧失,只留下两个人是合法的。颛顼把这两个人判为合法,那么同时就是判其他人不合法,规则于是就制订出来了。

重和黎是传说中的人物,完成了绝地天通这件大事,是后来羲、和两氏的祖先。《尚书·吕刑》:“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绝地天通以后,因为上天梯断掉了,人的思想发生了大变化。《孔传》认为重就是羲,黎就是和,“尧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从古代原始社会到文明社会的过渡中,这其实是对文明进程的肯定,人归人,神归神,两路分了开来。《国语·楚语下》:“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寔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楚昭王看到《周书》(《吕刑》属于《周书》)的“绝地天通”,已经不理解了,于是去问大夫观射父。他看到的是字面意思,如果没有绝地通天,难道老百姓真能升到天上去吗。观射父回答说:“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原始社会中有一些特殊的人,实际上就是巫,由他们来沟通神明,社会秩序得到了稳定。“精爽不携贰”,精神特别集中,思想不开小差,这是职业的要求。此后“九黎乱德,民神杂扰”,颛顼不得不做了整顿,垄断了巫的职业,那就是所谓的“绝地天通”。巫史相通是史官的来源,巫就是天,史就是人。巫预测未来,史记录过去,巫史是同一件事的两方面。古代神话包含了很多当时人的心理事实,由上古成为中古,由巫而史,神话就过渡到了历史。

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

唐就是唐尧,传说尧封于唐,在今河北唐县。虞就是虞舜,舜封于虞,在今陕西平陆县。“绍重黎之后”,绍就是继承。颛顼命重、黎掌管天地以后,曾经中断了一段时间。唐虞继承颛顼,让重、黎的后代羲、和再来负责这件事。从尧、舜以后直到夏、商,每一代都没有缺少过。“使复典之”,就是重新整顿,再操旧业。“世序”,世世代代研究整理。重、黎以后因为一度中断,那么民间还有些生路。“世序”以后,管理不再缺位,政治社会就完全成立了。

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

颛顼时的重、黎,尧、舜时的羲、和,都还是半神半人,以后神话色彩渐渐消失,一点点出来人的形象。程伯休甫是重、黎的后人。程是国名,在陕西省咸阳市。伯是爵位名,公、侯、伯、子、男中的伯爵。他本人的名字是休甫。根据《索隐》引《左传》的考证,休甫是黎氏之后,只是重、黎中的一支。但是重不出场就好像没有力量似的,所以加上重给自己贴贴金,这可能是古代的一种修辞手法。这个家族的焦点逐渐清晰,关键人物是程伯休甫。这真是一个变来变去的大时代,容易引起人的身世之感。

一直到了周宣王时,家族中有人犯了错误,权位被取消,成为司马氏。周宣王的时代很确切了,就是《大雅·抑》的时代,完完全全靠得住。司马氏不知道是怎样的官,非常可能跟马有关,《周礼》以大司马为夏官之长,所以也可能是军事上的职务。重、黎“世序天地”,管的是当时最高的层次,到了司马氏地位降低了。用印度的种姓来比喻,就是从婆罗门变成了刹帝利。“司马氏世典周史”,古时候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汉书·艺文志》)。以后综合《尚书》和《春秋》之长,就形成了《史记》。

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

周惠王(公元前676年—公元前652年在位)、周襄王(公元前651年—公元前619年在位)的时候,国家接连发生了好几场动乱。司马氏离开周到了晋,这个贵族世家一代代处于衰落之中。起先贵为大臣,然后官做得渐渐小了。后来连中央也待不住,就到地方上去了。

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

晋文公的时候设立了上、中、下三军,随会后来成为中军的主将。当时主政的人是赵盾,晋襄公死了,他派人去秦国迎接当人质的公子雍继位,公子雍是晋襄公之弟。然而在队伍出发后,赵盾又改变了主意,拥立了公子夷皋,公子夷皋是晋襄公之子。秦国用军队护送公子雍,赵盾发兵阻拦。随会本来是派去迎接的使者,在混乱中逃往了秦国。发生了这场意外,随会后来又经过魏回到了晋,但是一同去的司马氏却回不来了。

随会奔秦是不可预料的事件,这件事改变了司马氏家族的轨迹。主将投靠了敌国,他身边的司马氏也没有办法。他们内心不一定想叛晋,但是回来难免还要经历审查之类,所以索性不回来了。司马氏进入少梁,少梁属秦国,在陕西韩城县。古代这里是梁国,秦灭后改名少梁,后来再改名为夏阳。这就是司马迁一族本支的流动,从几代人来看就是变来变去的。好像从来都不动的,后来就动了。三十年,五十年,三百年,如果时间放长,变化大得不得了,历史的因果真是难说的很。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

司马氏在晋的这一支,经过这场变乱,走的走了,留下的人有通外的嫌疑,日子大概也不会太好过。于是也就分散开了,有些去了卫国,有些去了赵国,有些去了秦国。这就是大时代中一个家族的命运,一群人分分合合,各奔前程。在司马迁的大手笔之下,线索一点也不乱。

其在卫者,相中山。

在卫国的那一支中,有个人当了中山的相。中山在赵国的旁边,后来给赵国消灭了。每一条支系都有一个亮点,要给司马迁挑选出来,不容易。时代无穷的淘汰,除了极少数出类拔萃的人,没有谁能够留得下来。这个人在当时算大官了吧,如果不是因为《集解》引徐广指出他是司马喜(《考证》作司马熹),那就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这一系中应该还有其他人,但是都不谈了,捡一个官做得最大的人提一下,也就是一笔带过。道家从时间上看问题,没有什么人特别了不起。在空间上看上去显赫一时的人,过不了几年就没有人再记得。这一系中多少值得骄傲的就是这个人,剩下的人全部抹去成为了背景。所以梁启超说二十四史不过是帝王将相的家谱(《中国史界革命案》),其他人仿佛没有存在过似的。要成为像《史记》作者这样伟大的人,真是不容易。要多多少少留得下来,脱离不了三条途径,立德、立功、立言(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要把自己DNA的印迹在历史上稍微留一点下来,非得作出非常突出的成就不可。这个竞争非常残酷,时间是最公正的审判官,一点都不会冤枉人。

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

相中山为文,在赵传剑为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或许跟赵地彪悍的民风有关。《庄子》中有一篇《说剑》,地点也在赵国。传授剑术需要三个条件,第一是剑,兵器首先要精良。春秋战国时代,冶金已相当发达,现在出土有青铜剑,所谓“吴王金戈越王剑”,绝非虚言。第二是人,涉及使剑者的胆气,这其实无法勉强。荆轲刺秦王,已经得到了好剑,随从的人是秦舞阳。秦舞阳年轻时就杀过人,但是走进秦始皇的宫殿,这样的人腿还是软。每个地方都有它的气场,荆轲根本不受大场面影响,秦舞阳的胆气却不足了。《东周列国志》讨论有几种不同的勇。一种是血勇,怒则面赤,这是最低一等;一种是脉勇,怒则面青,这是比较高的一等;一种是骨勇,怒则面白,这是更高一等。而荆轲是神勇,这是最高一等,他喜怒不形,辞语从容,和颜悦色(第一百六回,参见第一百七回)。

荆轲还是没有刺死秦始皇,因为他缺少了第三条件,剑术不够高,没有跟以传剑论显的高人学过。《刺客列传》记载,鲁句践听到荆轲刺秦王失败,在私底下说:“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没有得到刺剑之术的教授,单凭有胆气还远远不够。过去的读书人向往“书剑飘零”,研究剑术靠“论”靠“讲”,武学中最重要的却是文。

在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我最喜欢的是第十回《传剑》,在我看来是神来之笔,几乎句句都是对的。文学上这些大天才,完完全全忠实于自己的感觉,写来出神入化,也不知道感通了什么。《传剑》中风清扬教令狐冲的这套剑术,完全是哲学的境界。独孤九剑就是剑术中的《易经》,里边的内容就是判教,剑术的精要就是学术的精要,分析下来一个字都不错。《红楼梦》也是这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声口,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咱们这些词,都有着言外之意,变化纷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却一个字也不错乱。

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

《战国策·秦策》中,有一篇《司马错论伐蜀》,后来选入了《古文观止》。司马错跟张仪争论伐蜀和伐韩的利弊,秦王说,那就由你带兵吧,于是他就领军平了蜀。让你带兵打仗,你就带兵打仗,可见司马错有相当的军事才能,决非徒逞口舌之辈。他是入少梁一支的后人,“将”就是为将,带领军队。陕西和四川之间一直有交通,这条路大概很难走,1985年我和同学一起进九寨沟,就是从陕西方向过去的,路途上非常辛苦,颠簸了一整天才到。

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阳。

司马错的孙子,又成为秦国大将白起的部下。这个司马靳地位不够高,只能放在名人旁边显一显。

靳与武安君阬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

长平之役,当时坑杀了四十万人,还有一种讲法是四十五万。赵国方面主持军务的人是谁呢,就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廉颇老成持重,在他的防守下,秦君无机可乘,就使用了离间计,说老头子如何保守,我们害怕的是年轻人。赵王昏聩,看见赵括说话头头是道,就把部队交给了他,导致了崩溃式大败。白起在取得军事胜利以后,因为怕造反,就把投降的人都杀了。这在战争中可能作为震慑,用以摧垮反抗者的意志。然而中国历来有规矩,“杀降不祥”(《高祖本纪》:“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李将军列传》:“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滥杀无辜者,终究没有好下场。回去以后,秦王看到浑身冒着杀气的人,也会感到威胁,于是找借口把白起也杀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语出《越世家》,又《淮阴侯列传》),历来如此。战争的时候兵气越强越好,一旦克服了对外的敌人,锋芒要一点点收拾干净。

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始皇之时。

司马靳的孙子司马昌不再参与军事行动,也可能是感到害怕了。从事政治、军事风险太大,还是从事经济赚钱来得实在。当时主要的经济命脉,一个是盐,一个是铁,所以后来有《盐铁论》。

程伯休甫以下家族的变化,焦点一点一点地清晰。其中有文有武,有政治、有军事、有经济。这些都是司马迁血脉里极其隐秘的信息,从中可以体验到真实的能量。它们都是成为良史的必要知识准备,这儿吸收一点营养,那儿吸收一点营养,这样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结构,其文字有相当的抗衡力量。这样的知识吸收得多了,内在的底气会有所两样。

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

蒯聩就是在赵国论剑的那个人,其后代又变化了。武信君是陈胜、吴广的主要将领武臣。在赵国的一支有人接上了这条线,所谓历史就是一条条线接起来,《论语》所谓“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尧曰》)。族有族谱,家有家法,完全是活生生的脉的传承,含有种种层次的信息。这个族谱我估计是真的,司马迁流露出来的骄傲,非常动人。“徇朝歌”,就是带了一群兵到那边安抚经略。他担任朝歌军分区的司令,然后就称王了。朝歌原来是殷的首都,在今河南省淇县,当时已经败落了。

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

反正上边也没有人管,大家一窝蜂地相继自封为王。这个王跟春秋以前作为天子的王,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司马卬虽然只管辖小地方,也可以封一个王,自己得意得意,“有枪就是草头王”。好像隋末农民大起义,“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

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

这个人相当识时务,他没有不自量力的野心,一定要由自己来统一天下。看到真有大势力的人出来,他马上归顺接受改编,于是朝歌就成了河内郡。他归汉以后,也可能继续从军伐楚,以后或许可以封个侯之类。

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市长。

那支笔流宕开去,再返回过来,司马迁的本支在秦国。昌生了无泽,也从另一条路归于汉,局面由战乱渐渐到统一。所谓市从交易而来,在交易中渐渐固定的场所就是市。“市长”是一个市的首长,长安有四个市,好比四个农贸集散地,他在其中维持秩序。在汉代的官职中,主管大县的叫县令,主管小县的叫县长,主管大市的叫市令,主管小市的叫市长。当时县要比市大,所以这个市长不能等同于现在的市长。后来在东汉末年,《参同契》作者之一淳于叔通就当过洛阳市长,后来看到朝廷的形势不对,有甲兵之象,就回乡归隐了。

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

无泽生了喜,喜为五大夫。死了以后,这些人都葬在高门。高门在今陕西韩城县西南。狐死首丘,这一支本宗的人都葬于此地。

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喜生了司马谈,谈在汉为太史公,就是司马迁的父亲。太史公不是当时正式的官名,正式的官名应该是太史令。根据后来的考证,太史令在汉代主管的是天文,而不是历史。

一个是政治社会的建立,一个是家族变迁的历史,司马迁整理了自己的家史,检查我从哪里而来,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几千年大时代中家族的变迁,其脉络完全清楚了。这样一点点铺垫下来,最后隆重推出了父亲司马谈。History一词,在古希腊原义就是探索事物的真相,不是死板的材料堆积,而是研究其来龙去脉。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

在司马谈知识结构中,有三种内容,构成他的学术体系。

第一,“学天官于唐都”。唐都的事迹见《史记·天官书》、《历书》,此人参与了太初改历。《史记·天官书》是中国第一本系统的天文学著作,其核心内容有两方面。其一是天极星,又称北辰,《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其二是北斗七星与二十八宿的关系。这个关系潘雨廷先生曾经讲过,朱文鑫画出过专门的图,关键是十二个字:“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史记天官书恒星图考》,商务印书馆,1927,12页)

天官之外是历法。《天官书》属于星的级别,《历书》属于日月的级别。在中国示字旁的汉字,往往带有宗教性质,比如社会的社,祖宗的祖,神仙的神。《说文解字》中“示”这个字,上边的二是古文上下的上,下边的三垂就是日月星三光。和地球关系比较密切的是日月,其实不可忽略还有作为大背景的星。日月涉及的是太阳系,而星涉及的是银河系。研究日月和地球之间的关系,那就是历法。司马迁参与修订《太初历》,确立以建寅为岁首,也就是沿用至今的春节。汉代以后两千年没变,对中国人平和保守、重视亲情的民族性,产生了重大影响。

第二,“受《易》于杨何”,涉及《易经》的传承。传统认为《易经》是孔子传下来的,《儒林列传》称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六世至齐人田何而汉兴。这些传承过去的人深信不疑,但没有得到其他材料的证明。西汉统一以后,刘邦担心六国诸侯的残余势力过于强大,就把齐国的王公贵族迁徙到长安来。齐国搬过来的几个大族中,有一个研究《易经》的田何,他就是汉代易学的开始。这个人来了以后,以下一代代传承,完全正确无误。田何的学生是王同子仲,王同子仲的学生是杨何,杨何的学生是司马谈,司马谈的学生是司马迁。所以说司马迁是《易经》的传人,一点点都不错的。司马谈、司马迁懂得一部分《易经》,才写得出这部划时代巨著《史记》。《汉书·儒林传》还记录了从田何传下来的丁宽丁将军这条线,这条线传下来就是三家易,三家易再传下来就是今本的《易经》。如果田何没有到长安,西汉《易经》传承的格局,大概会完全不同。

第三,“习道论于黄子”,道论是道家的理论。一般认为黄子就是《儒林列传》中的黄生,《集解》引徐广曰:“《儒林传》曰黄生,好黄老之术。”在汉景帝时候发生了一场著名的争论,黄生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儒家主张“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卦《大象》)。黄生认为,汤武不是革命,是造反。马上就有辕固生反对他:“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位,非邪?”如果汤武革命不合法,那么我们高皇帝刘邦的革命难道也不合法吗?两个人争论不休,最后汉景帝出来打圆场说:“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制止了这场争论。当时在战乱之后,国家穷得不得了。汉文帝、景帝采用黄老清静无为的思想,所谓“我无事而民自富”(《老子》五十七章),让社会休养生息,没有经过多少时间,国家就逐渐富裕了起来。黄生和辕固生的争论,其实就是《易经》鼎()和革()两象的变化。鼎和革互为综卦,颠倒起来是同一个象,就是从两个不同的角度看。今天用的“革命”这个词就是由革卦而来,而鼎卦就是现在所谓的“稳定压倒一切”。其实社会上永远有两种力量,而青年天然是主张革的,希望改变种种的不合理,推动社会的进步。一个健全的体制要吸收青年的力量,并引导到积极的方向去,如果堵塞了正常的释放渠道,会出现严重的问题。

这三种学问是当时学问的根本,引而申之,至今依然是认识古代学问的根本。在每一个时代的青年中,总是有一些人喜欢认识整体,一般的局部学问他不能满足。当年我给潘先生抄《史记》的稿子,抄到这里我问他,能不能加上一句:“此三种学问,足以认识一切。”潘先生当时没有反对,这句话后来就写进了正文。现在过了几十年回头再看,我才发现还不完全妥当。为什么?因为天官、《易》、道论都有其具体内容,“足以认识一切”,虽然听上去笼罩广大,但是没有踏实的内容垫底,遇到问题就深入不下去了。

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

建元、元封是汉武帝的年号。建元(公元前140年—公元前135年)有六年,元光(公元前134年—公元前129年)有六年,元朔(公元前128年—公元前123年)有六年,元狩(公元前122年—公元前117年)也有六年,元鼎(公元前116年—公元前111年)又是六年。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司马谈去世,其间大约经过了三十年。

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民族的历史,家族的变迁,其间互相纠缠,纷繁复杂,如何理解这里的变化,就是所谓的历史。在古希腊希罗多德那儿,“历史”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探究和追溯,对于发生事件的理解必须牵涉到当时的学术。

学者“不达其意”的意,就是司马迁“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意,语出《史记·五帝本纪·赞》:“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好学”就是积累历史材料,“深思”就是探究、爬梳、辨析,“心知”就是证明乃至证悟,“其意”就是历史的真相。作为好的史家,必须是明白人,知道自己什么是知道的,什么是不知道的。用《易经》的话来讲,这就是所谓“神而明之”。但是“神而明之”境界极高,司马迁很朴实,不跳跃这一步,那就是“好学深思,心知其意”。

“愍”就是悲悯、同情,“悖”就是惑,南辕北辙,完全弄反了。司马谈悲悯这些人完全不懂,把正确当作错误,把错误当作正确。为什么“师悖”呢,因为只知道某一宗派的传承,不知道学术的整体,导致了庄子《天下篇》所谓的“天下大乱”。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这里开始“论六家要旨”的正文,其实就是司马谈的道论。开篇引用《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易大传》指《系辞下》,原文为:“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这里的前后颠倒,可以认为没有分别。当然推求得远一些,也可以认为强调人类在千千万万年实践中走出的道路,行动先于思想。然而《系辞下》这句话,和由此引出的流行成语“百虑一致,殊途同归”,字面上虽然相似,还是有相当的不同。前者强调的是差异,认为不同的路本来就是一,应该允许别人走不同的路。后者强调的是统一,认为不同的路要归于一,包含历史进步的观念。

这一套学问目的是“务为治”。所谓“务为治”,就是内圣外王的外王,然而这里不谈内圣。在《庄子·天下篇》中,内圣外王之道涉及七种人,下边四种人涉及外王,上边还有三种人涉及内圣。这三种人似乎在社会之外,其实也有其政治性(参见拙稿《〈庄子·天下篇〉讲记》)。把这三种人丢开不谈,多少有一点司马谈的局限。也就是因为如此,《庄子》的地位是经而子,经就是《南华真经》,子就是《庄子》。《史记》的地位是子而史,子就是《太史公书》,史就是《史记》。古代一度承认《庄子》经的地位,比如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就收入了老庄。到了宋明理学形成“四书五经”,就把老庄排斥出去了,加入《孟子》作为经典。

“直所从言之异路”,六家的区别只不过是说话的角度不同,或者所走的道路不同。“有省不省耳。”省,一般解释为善,但也可以解释为明白。有的究竟透彻,有的不究竟透彻,也就是所谓的好学深思。

相对于司马谈的三种学问来说,阴阳就是《易经》,道德就是道论。这两种学问可以相对应《天官书》的天,而儒、墨、名、法可以相对应《天官书》的官。阴阳家相对应的是伏羲,道德相对应的是黄帝,儒、墨、(名、法)相对应的是尧舜。法家派生于道家,墨家派生于儒家,因为儒家重视尧舜,墨家兼尚尧舜道,更重视尧舜以后的禹。《淮南子·要略》:“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墨家中有一路发展的是名家,名家也称为刑名之学,《墨辩》是很难读的一本书。近代有人为了相应科学的传入,就又把《墨辩》抬出来了。儒家如孟子,主要就是辟杨墨。杨即杨朱,可以归属于道家。道家如庄子,攻击的是儒墨。墨家的人比较埋头苦干,被儒道联合起来排斥,后来就一点点衰了。但是还有重要的旁支,民间流传的侠客思想,有着墨家的投影。墨家就这样隐隐约约地传,近代鲁迅的思想,受到禹墨侠很深的影响(参见拙稿《〈故事新编〉的象数文化结构》)。

六家是天官的投影,天官是地上政治的抽象。中国学术源于原始宗教的巫史传统,司马谈列入阴阳家。六家后来演变成《汉书·艺文志》的九流十家。中国过去讲三教九流,佛教没有进来的时候是九流,进来以后形成了《隋书·经籍志》的三教。九流之外多出来的一家是小说家,它算不上流,只能算为家。相对小说而言,九流都是政治理论,或许可以称为大说。小说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汉书·艺文志》),就是所谓家常俚俗,琐屑短书。“小说”这个词出于《庄子·外物》,意思是小的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

我觉得中国后来的小说,还是汲取了本土传统的营养。刘向这些大学问家,当初如果截取得稍微严整些,小说家就排除出去了。想想这里边还是有点东西,就给它留了一个根。这个居末位而不淘汰的最有生命力,到了近代中国,九流全部退出,在西洋文化的影响下,一种新来的文体占据了“小说”之名,成为了民众的精神营养。梁启超提出“欲新一国之民,必先新小说”(《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小说密切联系于社会生活,它自己不创造思想,自然而然也吸收了九流的内容,有着九流的投影。现在小说的文体是外来的,在中国找个词来翻译它,反而可以深一步开掘其内涵。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以下具体开始讲六家。阴阳家就是《易经》,但是两者还有区别,《易经》要大于阴阳家。“尝窃观”是谦虚的话,我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从洞穴的缝隙中看到一点光亮,把不成熟的意见讲出来。当然真的不成熟就不谈了,司马谈自以为看见了整体。

“大祥而众忌讳”,祥就是征兆,《正义》引顾野王注:“祥,善也。吉凶之先见者也。”“大祥”也就是“太祥”,把征兆强调得太多了,这就是阴阳家的弊病。《礼记·经解》所谓“洁净精微,易教也”,好比《诗经·蒹葭》之象:“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但是对没有真正掌握的人来说,它也可能使人不正大光明,《经解》所谓“《易》之失贼”。“使人拘而多所畏”,过分迷信地钻牛角尖,贼头贼脑,阴气沉沉。《淮南子·泰族训》也有类似的批评,“《易》之失也,卦”,“《易》之失,鬼”。《易经》之失是过于强调卦象,离开卦象就判断不了。

“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四时之大顺”就是元亨利贞,春夏秋冬。自然和社会运行都有其周期,经济运行也有其周期。人的判断能力就在于,在众多的周期中,寻找出属于你的主要周期。我觉得《易经》就是靠“众忌讳”保存下来的。当年讨论杭辛斋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易经》就是要由气宇如王的革命家来读,好比年轻时的诸葛亮或周瑜,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由那些眼睛已经睁不开的、打瞌睡的老头子来摆弄,《易经》怎么可能会发扬呢。我还说过一句话,就是“《易》隐于卜筮,佛隐于祈福”(参见拙稿《〈玻璃球游戏〉感言》)。《易经》就靠算命、卜筮之类把自己保存了下来,因为总会有人对命运、对未来有兴趣,但是《易经》本身不是这些东西。佛教的内容也非常深邃,祈福相应于民众的心理,无论如何把佛教的仪式保存了下来,然而它真正的意义并非如此。

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

儒家经典的文字太多,要紧的地方太少,学习得很辛苦,收效却不大。孔子一直为建立好的社会而努力,生前没有人愿意听他,死后倒是有人利用他。桓谭《新论》举过一个例子:“秦延君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谊,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颜师古《汉书·艺文志》注引)《汉书·艺文志》也说:“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后来对此作极端性修正的就是道家和禅宗。朱熹引用过禅宗一句话,搬弄十八般武艺,毕竟无益,寸铁就能杀人。(《朱子语类》卷八引宗杲云:“如载一车兵器,逐件取出来弄,弄了一件又弄一件,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只有寸铁,便可杀人!”)关键性地方,用一句话就可以点透,不用引证啊什么的兜圈子。

“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君臣就是国,夫妇就是家,礼就是安排好国和家的次序。《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助人君”,此所以为历代统治者所用。“顺阴阳”就是根据阴阳家而来,儒家六经以《易》为首。“明教化”是儒者的本业,从事教育工作,维持了古代社会的稳定。

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

墨家的特点就是简朴,简朴得近乎苛刻,所以一般人不能忍受。我其实蛮喜欢墨家的,往往看哪儿都觉得有多余,看家中觉得有多余的物品,看文章觉得有多余的字。但是社会上大多数人喜欢的就是多,他们不会遵从你,所以墨家的做法推广不起来。墨家在经济危机时期,可以用来降低杠杆,消除泡沫,当然泡沫如果完全消除,啤酒就不好喝了。如果因为泡沫太多而破裂,墨家强本节用可以稍作挽救,它的思想就是现在主张的节能型社会,开源节流,低碳经济。

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

儒家把国和家联系起来治理,法家重视国而不重视家,那就太残酷了。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为什么要“评法批儒”,大家都不太明白。现在可以直接讲出来了,那就是强调国比家重要,家必须服从国,正是所谓的“严而少恩”。“正君臣上下之分”,分就是界限。君臣有不同的权利,不可僭越,法家不谈父子。

道家有一个词“立俗”,可以比较儒家“立于礼”,法家“立于法”。三个不同的层次,都可以参照古希腊同一个词,nomos。俗就是民俗习惯,到了春节要看望父母、老师,走走亲戚,人来客去。俗本身由自然而来,礼提炼成无形的规范,法再把它变成了强制性规则。所以儒家是软的方法,法家是硬的方法。老子三十八章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后来有人补充了一句,“失礼而后法”(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87页)。其实完全靠法是不行的,所以社会还需要礼和俗。没有礼和俗的基础,光靠法无法推行,执行成本高得无法想象。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

俭通检,指检束或限制。一个概念要搞清楚,其中逻辑不能出错。名家只讨论逻辑,往往求名而不求实。如果仅在逻辑层面推论,罗素发现其中有悖论,比如“理发师悖论”之类。桓谭《新论》也讲过一件事:“公孙龙常争论曰‘白马非马’,人不能屈。后乘白马无符传欲出关,关吏不听。此虚言难以夺实也。”公孙龙说白马非马,人家辩论不过。后来他没有护照想出关,关吏却不买账,白马就是马,不给你出去。这样做其实也有两面性,好的方面在于中国一向求实,坏的方面在于不利于发展逻辑。其实悖论就是要显出深刻的思维内容,它要推到极致才能显出来。

以下隆重推出了道家。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

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各家目的都是“务为治”,偏重在外王一路,然而就是在这儿,留下了从外王通往内圣的这条路。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道家使人的精神凝聚起来,不分心,用佛家来说就是“制心一处,无事不办”(《遗教经》)。《尚书·舜典》所谓“诗言志”,为什么从一首诗可以推断一个人?因为人和诗是一致的。如果讲的是违心的话,时间长久了,连自己也不知道内心想什么。接触到的社会越来越复杂,人的气也越来越耗散。其实读书不是要增加一些知识,而是要把这个志重新集中起来。《庄子·人间世》讲“若一志”,即把已经散掉的志一点点收拢来。后来《大宗师》讲“其心志”,你的想法和你的人合一,就是精神专一的境界。

“动合无形”,他的行动和无形的气场相合。经济预测为什么比较难,因为有大量不确定因素。我们现在都是假设有一个确定的坐标,根据这个确定的坐标来衡量变化。比方说太阳系是不变的,才能衡量出地球是变的。然而真的追究到某种程度,连太阳系都是可以变的,你依托的坐标也是可以变的。有形的地方没有一处不变,这样把所谓的确定性打散了,会看出来相对的真相。你跟无形的不确定因素相合,把脑子里固定的观念打散,会显出相对稳定的东西。黑格尔批评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没有思辨的哲学(《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59,119页),这句话,在他本人的体系内固然没有错,但不了解中国的思想。对孔子来说,你子贡是活的人,我也是活的人,你显出什么,我显出什么,这才是“动合无形”。孔子不是不变的圣人,他重视人和人的沟通,其次才是人和动物的沟通。“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他把动物的地位放在人之后。道家则认为人只是地球上生命之一,应该在普遍性角度下看其特殊性。当然儒道两家可以沟通,孔子其实是懂的,“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乡党》),他还会有变化。

“赡足万物”,相对于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尽心上》)。可以比较马克思喜欢的拉丁格言:“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nihil humani a me alienum puto,见《自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1卷,人民出版社,1972,589页),包括弱点和缺点。“万物皆备于我”跟“赡足万物”近似于相等,区别在于道家自然而然一笔带过,孟子好像在正面发布宣言。人性中的内容非常丰富,万物都可以体现出来,有哪些东西没体现是你的修持还不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内外合一。

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因阴阳之大顺”,顺着阴阳的大势而为。“因”是道家最高的方法,他就是顺着你,用不着另外的东西。道家贵“因”,根据时势而来。

“采儒墨之善”,吸收儒墨好的地方。儒者对政治有帮助,但是不能繁琐。墨者的俭朴是好的,但是不能苛刻。

“撮名法之要”,撮就是提取精华。“名可名,非常名”,法家也可以认为是道家之变。韩非子写《解老》、《喻老》,他能理解一部分老子,在《史记》中老子和韩非子同传。在我想来,老子思想是人性不可能全善,法家思想是人性恶,两者还是有区别。

“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与时迁移”,根据时代变化而变化。“立俗施事”,按照当时当地的风俗采取措施。《管晏列传》讲管仲施政,“善者因之,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根据老百姓的想法而推行,因势利导,非常容易。“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一场危机发生了,一般都看到危,但还是要看到机。那么其中的机遇何在?你有没有能力抓住,那就看有没有准备了。这样就“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大政治家或者大军事家,善于把他的理论简化,使底层的老百姓或部下能够领会,而且结合当时当地的情况灵活运用,不是死背教条,就容易做到事情少而功效多。

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

六家要旨的行文,前面五家是铺垫,最后隆重抬出道家,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然而讲完理想之后,还是继续批评儒家,可见儒家是他最高的敌手。在生活中也可以看见,如果有哪个人你要多攻击几句,就是这个人你吃不下来。我们读《诗经》知道,“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大雅·抑》)。就中国传统而言,从王开始的领导人,他一定是最好的榜样,那么下面就会跟从。如果上层的榜样腐败了,下边就会变本加厉,最后变得不可收拾。然而,“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君臣之间其实也有博弈,如果主上做事情过于积极,臣下也会趁机休息休息。

“如此则主劳而臣逸”,涉及张舜徽讲的“君人南面之术”(参见《先秦道论发微》,中华书局,1983)。张舜徽把道家总结为统治术,我不大赞成。道家思想虽然也包括统治术,但是不止于统治术。做一个国家领导人虽然风光,外国元首来了要去接待。如果是天性爱自由的人,其实不大愿意去干这些事情。当然也有人喜欢干,如果真的是好好干,“主劳而臣逸”,求之不得呢(参见《理想国》347b—c)。老百姓在家里坐坐沙发,看看书,听听音乐,享受幸福生活,让领导人去接见外宾,真是为人民服务啊。所以如果资本家做得不好,就是为打工的人打工,他需要获得你眼光中的羡慕,才可能寻找到心理平衡。

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

“去健羡”,健是刚强,羡是多余。道家的要点,在于省略刚强或多余,省略人心上的泡沫。“绌聪明”,贬低后天的思维,恢复先天的纯真。用现在话来讲,就是意识和潜意识有所交流,使其不完全隔阂,这就是所谓阴阳相交,天地交泰。人的大脑的发展进化,据说可以分为三部分:爬虫复合体、边缘系统、新皮质。前二者分别来自几亿年或五千万年,后者激增于几百万年之间(萨根《伊甸园的飞龙》三,吕柱、王志勇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82)。我们往往只重视最上面的这层新皮质,其实跟动物有关的其他部分也支配着你的身体和想法。完全的理性或者所谓聪明,对人的身体有伤害。大脑的不同部分有交流,一个人的身心就比较健康。“释此而任术”,把健羡、聪明解脱掉,自然而然会走上道家的那条路。

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神和形,心理和生理,不要使用得过度。形、神不安,国家治理能够长久,或者身体比较健康,我没有听说过。由形而神,反诸天地,也就是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交流,由外王而反诸内圣。形神骚动,今云折腾。参见《老子》第七章:“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本文重复讲了两遍《论六家要旨》,可以作为经,以下详细阐发的就是传。

《论六家要旨》还有几个问题,涉及一些细微的差别。

第一,《易》和阴阳的相通,《天下篇》所谓“《易》以道阴阳”。作为导言的“《易大传》曰”是总纲,以下第一家是阴阳家。然而,“受《易》于杨何”,不完全等同于受阴阳于杨何。《易》为道,阴阳为术,阴阳家和《易》有直接关联,但两者还是不同。“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这是《易》总体上的包容。而阴阳家是殊途之异,还没有达到同归。因为阴阳家是相关《易》的嫡系,所以居于首位。

第二,道德家和道家,意义还有所不同。《论六家要旨》主旨是“务为治”,在庄子来讲就是外王。如果把外王归于道家中的特殊一路,那就是帝王术。张舜徽写过《先秦道论发微》,把道家归结为君人南面之术。对此我不能完全同意,因为那样把道家弄小了。现代汉语中“道德”这个词(ethics),指的是以善恶为标准的、人们共同生活的行为规范。先秦“道德”的含义远远大于此,指道和德相辅相成。道德家不能完全归结为道家,道家不能完全归结为帝王术。《论六家要旨》把各家思想简化为“务为治”,道德是其中惟一通向内圣之路,“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

什么是德?德者,得也,就是人天生的禀赋或者特性。从天地中出来一个人,所谓修德,就是人的自我完善。这个德百姓日用而不知,你跟自己打了几十年的交道,真的了解自己吗?此处可以通往古希腊苏格拉底所谓“认识你自己”。从认识你自己再进一步,对应于关心(或照顾)你自己(《阿尔喀比亚德》,梁中和译疏,华夏出版社,2009,269—279页)。这里的审察来自日常生活,孔子所谓“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矣”(《论语·子张》)。

为什么称为“道德”,而不单单称为道?因为认识道只有一条路,就是从认识德开始,从认识自己开始。对德体会到什么程度,道也显示到什么程度。这就是道德家的含义,也就是秦汉黄老道论和魏晋玄学的不同。认识道,从认识你自己开始,一点点往外走,包括认识自己的缺陷。所谓直心为德,就是不欺骗别人,也不欺骗自己。如果除去德只谈道,那么无关乎内圣外王,脱离了民生日用,就变成了空洞的谈资。所以“道德”两个字非常深,在文章里流露出来,我不知道作者是有意还是无意,也可能是无意的。

第三,六家中阴阳家是伏羲的继承,道德家是黄老的继承,儒家是尧舜孔的继承,墨家是禹的继承。儒和墨不直接称为家,而称为儒者、墨者,可能因为儒和墨是流行的显学,参与的人数众多,和其他诸家松散的思想吸引不同。名家又称形名家,然而形名家比名家内涵大。形名学是先秦诸子共同的知识背景,可以和西方的逻辑学比较。为什么也是“务为治”呢?同时注意内容的就是形名家,比较注意思辨的形式就是名家。把形名之学提出来,对人性持悲观的看法,那就是法家。所以形又可以写成刑法的刑,形可以相通于象。《论六家要旨》总冒是《易经》,结束于批评儒家。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对儒家批评了还要批评,可见无形之中认为儒家是最大的敌人,说起来多少有些心虚,有些消化不了。在以后的时代发展中,把总冒和儒家配合起来,其他各家被塞入子部,于是《易经》和儒家配合,统治了中国思想两千年。

《论六家要旨》先后有三种叙述顺序,一、阴阳、儒、墨、名、法、道德;二、阴阳家、儒者、墨者、法家、名家、道家;三、阴阳、儒者、墨者、法家、名家、道家(参见李零《重归古典》,《读书》2008年第3期)。在我看来,这三种六家顺序,第一种是目录,第二种是上次讲的经,第三种是以下要讲的传。检查下来,第二种、第三种是一样的,只有第一种不一样。第二种(经)、第三种(传)是法家在名家之前,而第一种(目录)是名家在法家之前,和文章中提到的“撮名法之要”一致。名家在法家之前,强调的是形名学,和其他诸家的关系要比法家密切。法家在名家之前,那就是重视内容高于形式,因为法家跟“务为治”的关系,看起来要比名家深一些。这样把名家安排在最后,和《天下篇》把惠施安排在最后相同。

前面讲的是经,以下讲的是传,再次阐发六家。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阴阳就是白天和黑夜,四时就是春、夏、秋、冬。八位就是八卦之位,亦即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北、东北,共八个方位。或云八节,即二分二至和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十二度就是十二次,在黄道上日和月相遇一次,一年要会合十二次。二十四节就是二十四节气。“各有教令”,在农业社会气候发生变化,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那个时候应该做什么。《礼记·月令》以及《夏小正》都与此相关,还有一张《汉易卦气图》。教令是不能违反的,天气转凉了,就要把棉衣拿出来,把席子收进去。种田也同样如此,你不能违反天时,否则“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但是“未必然也”,也不能把这个次序看死,具体情况还应该具体分析。因为在大趋势之中,也可能有局部的相反过程,比如小阳春、倒春寒之类。“故曰‘使人拘而多畏’”,这是对阴阳家的批判。“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天道之大经是根本原则。“天下纲纪”和“未必然也”有矛盾,如何应对,还是必须由人来判断。又上节为经,此节为传,故系之以“故曰”。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儒家以六艺为判断的标准。这里的六艺就是六经,而且已经不是《天下篇》战国的六经,而是汉代儒家的六经。六经是九流之源,本身不是法而是史,被当成案例或习惯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留下来的解释太多了,有谁能读得下来呢。“累世不能通其学”,好几代人都不能把它研究透。“当年不能究其礼”,当年就是壮年,也有解释为当身即一生的。文本太繁琐了,用一生也搞不明白。当然,这样也有好处,因为经学有家学,有师法,形成了古代的文教系统,其传承一直到近代打倒孔家店才崩溃。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霍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墨家和儒家在这方面相同,实际上墨家崇尚禹。战国时孟子辟杨墨,墨的主张是兼爱,杨的主张是为我。“为我”也有些道理,因为不可能脱离个人来讲人,自己管不好还能谈其他?道家指斥“无私焉,乃私也”(《庄子·天道》),有极其深刻的地方。墨家和儒家在认识时代上没有根本区别,彼此接近的人,相互攻击很厉害。

“堂高三尺”,堂是正房,如果是帝王就称为殿。“土阶三等”,就是台阶很低,也不多。这是很朴素的房子,台阶低一跨就进去了。首先是升堂,如果台阶走得脚有点酸,那么气也会比较短,不让你直接冲进去。入室就更难一点,所以《论语》有言:“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先进》)对古典学术来说,升堂当大义,入室当微言。如果称赞某人为入室弟子,那么他得到了老师的真传,不仅学习可普及的大道理,还点破了其中的精微。

“茅茨不翦,采椽不刮”,茨就是屋顶,茅草盖屋,不加修剪。椽是放在檩子上架屋面板和瓦的条木(《汉语大词典》释义)。采呢,我觉得就是直接开采的原木形态。砍下来的木材不刨光,不进行精致的加工,只要牢固就可以了。

“食土簋,啜土刑”,簋是泥土烧成的瓦盆,刑是盛汤的瓦器,都是粗俗的器皿。上海是近代以来发展的城市,然而沪语中有很多古音,“啜”我估计就是沪语“啜一顿”的“啜”。“粝粱之食”,粗粝的饭食,“藜霍之羹”,野菜汤。藜是野菜,霍是豌豆叶。“夏日葛衣,冬日鹿裘”,葛衣是粗布的衣服,鹿裘是用兽皮做衣服。“桐棺三寸”,桐木容易朽坏,一般不用于为棺,三寸是薄木,不是水晶棺材之类。《天下篇》:“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墨子·节葬篇》:“棺三寸,足以朽体,衣衾三领,足以覆恶。”“举音不尽其哀”,不要太铺张,哭几下就好了,然后干活去。儒家主张守丧三年,墨家只举行简单的葬礼。

“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推广出去,作为社会的标准。“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这样做违反了“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抹杀了人的尊卑等级。我觉得作为好的社会,在不同的阶层之间应该有一定的流动性。美国梦之类非常激励人,底层的人可以通过奋斗获得成功。尽管失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只要有人成功了,就给了其他人一个盼头。你可以通过努力得到政治、经济或文化上的发展,总要留一条上出之路。因为发展自己是人的天性,《独立宣言》所谓追求幸福的权利,不可剥夺。人到底是平等的还是有尊卑的?宪法上没有说不平等,到底平等不平等?在我看来这是扑克牌的正反两面,正面都是不平等的,反面都是平等的。这两面其实就是一张牌,所以处处差别,处处无差别。不管一个人社会地位有多高,说到底他还是人,凡是生命,逃不脱生老病死的过程。

“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创业的时候很艰苦,就靠着奋斗努力,才渐渐地积累财富,逐步改善生活。然而“世异时移”,不可能总是这样,经济条件提高以后,再要推广墨家的做法,不大会有人愿意听你,所以说“俭而难遵”。

“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总而言之,开源节流,重视生产。第一是黄老,第二是墨家,休养生息,慢慢发展。经过一段和平时期,财富自然而然会积累起来,中国人的勤劳不可低估。现在提倡低碳节能,可以借鉴墨家的思想。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弗能改也。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些“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意思,和儒家“亲亲尊尊”的思想不同。《论语》讨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子路》),历代于此有所争执。其实现代法学有些内容与此相通,比如说一个人不用自证其罪。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形名学是先秦诸子共同的方法论,所以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认为,名家不成为一家之言(卷上附录《诸子不出王官论》,东方出版社,1996,356页)。名家和形名家既可以认为是同名异实,也可以认为名家是形名家的继承。名家的概念绕来绕去,“使人不得反其意”。

道家如果理解其实,名可以变通。“反其意”,明白它的意思,在法律上可以对应实质正义。“专决于名”,在法律可以对应程序正义。实质正义,关怀人生,发现真相。程序正义,概念辨析,确保参与诉讼者的各项权利。

“控名责实,参伍不失”,这些概念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你要把线索完全理清楚。“控名责实”,循名责实,听名责实,听其言而观其行。“参伍不失”语出《系辞上》“参伍以变,错综其数”。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

最后又推出了道家,司马谈的重心在此。那么,“无为”究竟什么意思呢?“无为”几乎是道家最高的概念,佛教刚传进来的时候,当时人就用“无为”来翻译涅槃。“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在我看来,其中“无为”是经,“无不为”是补充的注。在今本《老子》中,提到“无为”有十二处(2,10,37,38,38,43,43,48,48,57,63,64),提到“无不为”只有两处(37,48)。而且这两处都是“无为”和“无不为”一起连用的。所以在道家的语境里,“无为”可以单独使用,“无不为”绝不可以单独使用。有修养的人听到“无为”就已经懂了,也许为了担心人们以为“无为”就是不作为,所以有时候也补充一句,“无为而无不为”。

“其实易行”,它的实质非常容易,因为切合于身心,但是要做到这个不难却是最难的。“其辞难知”,因为那些辞句都是修证程度很高的人体悟到的境界,是他到了很高的地方讲出的很朴素的话。一般人没有修养到一定程度,这些话无论如何看不懂。如果知道不懂还是好的,最不好的是自以为懂。不知道要读多少遍,要经过几十年,你才恍然若悟那些话原来讲的是什么。其实所有的经论,道家也好,儒家也好,佛家也好,都是大德高僧修证境界的自然流露。如果没有修证而看他们的话,就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理解道的惟一通路,就是从德走向道,去掉德就没有道,最后是道德合一。

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

“以虚无为本”,虚无就是消除主观,还原到无可还原,无可还原中还要再还原,如此观察自己的起心动念,那才可以说是本。“以因循为用”,道家最重要就是因,然后跟随着走,没有一定要怎样的先入之见。社会和人不可能是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做事情的正确方法是,就是这样现成的不太好的环境你怎么办,就是这样会犯错误的人在做事情你怎么办,这里也能处理好,就是道家神奇的地方。

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

“无成埶”的“埶”就是势,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格局。这样拆除固定的观念,就可以研究万物原来是什么。“情”既是感情,又是真实。在中国就是这样,情就是诚,没有脱离情的客观事物。

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

上句是空间,此句是时间。《系辞下》:“六爻相杂,唯其时物也。”时物就是任何事物都不能脱离时间。不在前面,不在后面,恰恰好好,成为万物的主宰。

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

“有法无法,因时为业”,不要执著于固定的理论或方法,而是根据当时当地的情况决定怎么做。如果按照主观设想好的程序去推行,往往会害人害己。老百姓关注的还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生老病死。参照《金刚经》所谓“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有度无度,因物与合。”度就是法,与物相合,顺势而为,本来就是这样。

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

《史记》引用这句话出于《鬼谷子》,但是今本不见此语。《鬼谷子》是先秦道家的一支,苏秦、张仪之类纵横家从此而来。纵横家和道家的区别在哪里呢,道家最终是有原则的,纵横家是没有原则的,完全根据利弊而决定行动。孔子弟子子贡,其实也是纵横家的鼻祖。上次讲要看到时代的最主要矛盾,这个最主要矛盾还必须跟人有关,甚至必须跟你本人有关。君之纲就是因势利导,不预先设定一套规范。道家最要紧的就是贵因,其实兵法也是贵因,《孙子兵法·虚实篇》:“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最深的问题不是应该怎样,而是已经这样了怎么办。承认乃至接受现实,承认乃至接受自己,是最深最深的事情。根据现实状态予以化导,就是这样,没什么不好,真正的改变必然发生在此之后,而不是在此之前。

道家主张无为,另外一面是无不为。我曾经想过,是不是可以只谈无为,去掉无不为,结论是确实难以去掉。然而道家的问题就在这里,因为去不掉,最终也可以变成法家或者阴谋家,在《史记》就是老庄与申韩同传。以“无为”为经,“无不为”为注,问题就可能比较少,但是两者在文字上并列,理解起来容易有弊病。“其实易行,其辞难知”,真的懂了很容易操作,因为道德的根源在于人本身,单单从语言上难以讲清楚。

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

“群臣并至”,这么多人在一起,大家都发出声音,决策者到底听谁的?哪个真哪个假,你根本没法判断。在下边看得很清楚的事情,到了领导阶层却难以分辨。那么就让他们辩论,把各自的想法谈出来,“使各自明也”。

“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这是听话听声的关键。君王最容易受蒙蔽,一句话到底对不对,你不到一定的程度很难听出来。太好听的话,往往都是骗人的。对发出来的声音要加以考察,这个权利不要轻易让渡给别人。你要自己去听声音,跟实际吻合的程度怎么样,如果吻合谓之端,如果不吻合谓之窾。《索隐》:“窾音款,空也。”窾言没有实际内容,或者是思维不清楚,或者是别有其用心。这句话是古人留下来的听言之道,司马迁举出的标准可以参考。诸子百家的争鸣,彼此互相矛盾,哪些话可听,哪些话不可听,往往试上几十年才能明白,有些甚至需要试更长的时间。理解到这一层,你对自己说的话也会多少有些把握,如果跟自己身心实际情况不吻合,声音就会有所两样。

“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就是互相牵制。“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就看你名实符合不符合。端合、窾不合,窾是空洞的意思。你敲敲这句话,反过来的声音听得出来。空话一定是奉承拍马,堆垛一些不切己的浮词。实话就是切己的、平常的,修持越高的人越平常。越是程度比较低的人,越喜欢堆砌一些大词,以此来自我麻醉,表明自己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差。一般人没什么内涵,稍微讲几句话就可以明白了。遇到可以跟你谈三天三夜的人,机会很少,一旦真的遇上了,赶快珍惜吧。

“窾言不听,奸乃不生”,一个敲上去金声玉振,一个反回来的声音空落落的,有多处的漏洞和缝隙。“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这就是所谓帝王术,判断出来了,有奸臣在里边。“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这个时候你怎样因势利导。帝王术真是蛮阴险的,他明明知道某某是坏人,但在用得上时候不揭穿。等事情做到了一定程度,他到时候一起收拾。

“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光耀天下”,神气混融,达成对天下的治理。“复反无名”,要用阴影遮蔽它一下,不留下可执著的 名。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讬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这就是本文惟一返回身心的一段,所谓内圣。内圣无非是神和形,也就是“务为治”的基础。黄老道家是致用的政治哲学,形神之说后来成为玄学思辨,离开实际就比较远了。“神者生之本也,形者身之具也”,阴平阳秘,一个心理比较健康的人,不会钻牛角尖。在传统社会中做领导的人,必须对古典学问有所研究,他们身心平衡,而且比较中庸,不会有极端的思想出来。如果你的身心都没有平衡,感性和理性都没有平衡,你说要把天下治理好,怎么可能呢。

这是《论六家要旨》的传,完全是司马谈的思想,是汉初的黄老之学。汉初的天下穷得不得了,连宰相都配不起轿子,马都不能找出一整色的。就这样一点点休生养息,到汉武帝时候物质得到极大丰富,封禅伐匈奴,把国力大肆发泄,才逐渐走向了下坡路。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

从司马谈跳回到司马迁,此处发生的转换,在章法上就是所谓交脱,交脱有衔接、继承的意思。太史公不参与管理百姓,政治地位并不高。掌天官是天文,却依然关乎人间,所谓“天人之际”。治史和治民有其思想上的联系,此即《论六家要旨》所谓的“务为治”。

“有子曰迁”,这句话的分量很重。“有子”用《易经》蛊卦初爻爻辞:“有子,考无咎。”孩子有出息有能力,可以弥补父亲的过失。中国人几乎每个家庭都希望自己的后代争气,将来出人头地,就是所谓的“有子”。司马迁写下这句话非常自豪,言下之意为我是对得起父亲的。道家往往从无的一方面考虑,儒家往往从有的一方面考虑。实际上自己的孩子有发展前途,对父母的精神是莫大的安慰。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

司马迁出生于龙门,龙门即龙门山,在陕西韩城县东北三十公里,以后司马迁的祠堂和墓地也在此地。我读到这里,感到很好奇,民间传说“鲤鱼跳龙门”是不是和此处有关联。查考古代地名,有两个龙门。其中一个在河南洛阳伊河的两岸,一边是西山,就是龙门石窟;一边是东山,就是白居易晚年居住的香山。另外一个在陕西的韩城县,两山壁立,河出其中,相传为大禹治水所凿。《太平广记》卷四百六十六引《三秦记》曰:“每暮春之际,大鱼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者化为龙。”又引林登曰:“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刘庆柱《三秦记辑注·关中记辑注》,三秦出版社,2006,95页)可见“鲤鱼跳龙门”的传说出于后者,确实来自司马迁的家乡。

“耕牧河山之阳”,河就是黄河,山就是龙门山。山南水北为阳,也就是说在龙门山之南,黄河之北。“耕牧”,家中从事农牧业。“年十岁则诵古文”,古文是六国传下来的文字。过去常常看到一句话“耕读传家”,中国两千年最基础的生产力是耕,扩大而言是耕牧,最先进的思想是读,了解传统的圣贤言行。这是古人抓住的两个最要紧的纲,在中国维持了两千年。近代五四运动为什么发生“打倒孔家店”,原因之一在于耕已经不是最主要的生产力了,于是跟生产力相应的读也起了变化。

司马迁所处的时代,跟今天有所相似,也是在变化之际。当时有今古文的变化,好比现在的文言文变成白话文。古文变成今文,为什么国家还可以稳定呢,是因为那套读的文献基本保存了下来。而文言文变成白话文,原来的那套经典系统完全拆散了,至今还没有自然而然地形成新的系统。

在军事上汉和匈奴是大敌,要是打仗一对一,匈奴对汉肯定是胜多负少。匈奴军事上虽然彪悍,但是没有获得耕读力量的支持,长期的博弈下来,最终还是走向消亡。所以单单骁勇善战还不行,必须要有持久的生产力和文化凝聚力。中国现代化的历程,主要就是从西方吸收新思想,然而吸收到了某个阶段,还要反过来研究中国文化形成期发生的事情。研究这些事情干什么呢,就是认识你自己。中华民族要成为政治成熟的现代民族,就必须形成民族的自我认识,这就脱离不了研究乃至反思古代经典。而理解中华学术的原创性和革命性,非走到先秦时代不可。中华民族形成期的胎教,不是那些凝固的文字,而是经典中活生生的内容。只有这样,你才能认识西方文化的源流演变,才能吸收真正好的东西,重新焕发出民族的生命力。

“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司马迁年少颖悟,读书十年,把古典文献基本了解了。我们现在从小学读到研究生,时间远远超过十年,然而只是知道某个专科大体应该读些什么书。至于了解整个社会应该读些什么书,还没有自然而然形成的系统,所以获得学历并不能等同于成才。当时的聪明人通读古典文献,甚至不需要十年,传说像东方朔就是“三冬,文史足用”(《汉书·东方朔传》)。李白少年时也是大约读书十年,就了解了一生的基本知识。“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上安州裴长史书》),“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这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亲身经历中国的广大疆域。他最初从西北到东南,南游长江、淮河流域。然后去了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体验了中国文化的主干。

“上会稽”,就是绍兴。“探禹穴”,应该指会稽山的山洞。“窥九疑”,九嶷山在湖南,《五帝本纪》谓舜南巡崩,葬于此。“浮于沅、湘”,沅水、湘江,也是在湖南一带。从长江的中游再往北走,到了黄河的下游。“北涉汶、泗”,两条河都在山东。“讲业齐、鲁之都”,在人文荟萃之地,跟儒者讨论学问。“观孔子之遗风”,到了曲阜,感受孔子家乡的风俗。“乡射邹、峄”,乡射是古代的礼节,邹为孟子的出生地。“戹困鄱、薛、彭城”,这是山东、江苏一带。以戹困为言,相应于孔子厄陈蔡,司马迁大约在那里受了些挫折。彭城在今江苏徐州,项羽曾定都于此。“过梁、楚以归”,梁就是河南开封,魏的都城。然后再到楚,楚为长江流域。

壮游了大半个中国,然后官职也升了一级,郎中是皇帝的侍从官。“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皇帝派他出使,沿长江往源头方向上走,到了四川(重庆、成都)、西康、云南一带。“还报命”,完成后回来交代任务,不辱使命。

青年时代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剩下来没有走到的地方,入仕以后又补充了一些。脚踩各地不同的地气,好比孔子周游列国,兜了一个大圈子。到鲁国讲业的经历,可以参考《孔子世家·赞》:“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心驰神往,衷心赞叹,融合了当时留下的直观印象。

这是司马迁一段春风得意的时期。人生应该有这样一段青年时期,意气风发,享受生命的美好。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转折,他在历史上也可能是留不下来的。但是如果生下来就是受苦,那也太悲惨了。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

这时候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家也发生了一件大事,司马迁的生命轨迹就此转折。

“始建汉家之封”是汉武帝封禅泰山,下诏改元,那一年是元封元年,也就是公元前110年。封是封泰山,祭告天,禅是禅梁父,祭告地。梁父是泰山旁边的一座小山。封禅大典向天地祭告自己的丰功伟业,是非常隆重的宗教仪式。中国的封禅仪式来自原始宗教,由山顶洞人那些祭祀逐步变化而来,一直到宋代都有封禅。《封禅书》引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追溯极其之远,直达于上古。“太史公留滞周南”,因为太史公职掌天官,封天禅地正好跟他的职务有关。不让他参加,强烈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司马迁后来在《报任安书》中说:“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诗经》中“周南”是十五国风之首,在这里指洛阳。于是“发愤且卒”,身体一下子不行了,很快到了临终时刻。

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

司马迁正好从四川一带回来,和父亲在河洛之间相见。其实会面地点就在洛阳,司马迁称“河洛之间”,气象非常开阔。

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

重复讲列祖列宗的功德,试图从时间中获取能量。“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就是重黎后面的羲和。颛顼时的重黎有神话成分,虞夏时的羲和基本上靠得住。

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

巫史传统一代代衰落下来,难道到我这里就消灭了吗?你一定要接续祖宗的功业。

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

“接千岁之统”,千岁差不多要推到虞夏。虞夏之后再来一次这样隆重的封禅大事,我不能跟随前往,真是命啊,真是命啊,不能怪我不努力。

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你子承父业当了太史,不要忘记我心心念念想写的东西。论就是排列、研究,著就是著作。

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孝有三个境界。初等的境界,奉养父母;中等的境界,把对于家的感情推广到国;高等的境界,使自己有所成就,扬名于后世。这是最大的孝,那父母真会高兴。“终于立身”只有三条路,立德、立功、立言。

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扬名于后世”,时间最厉害,对所有的人都公平,无论你自以为如何了不起,一点都不容情。你造纪念馆也好,印多少书也好,怎样炒作也好,时间就是使你留不下来。经历淘汰而留下来的人,一定有其不可磨灭的道理。使自己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把父母烘托出来,这才是最大的孝。所以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上》)是命宫的保存,“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是性宫的保存。

一本真正跨越时代的伟大的书,往往一个人完不成。像《史记》,就是两个人完成的。像《红楼梦》,也是一个人完不成。《史记》这本书特别了不起,还因为它综合了儒道两家变化时期的思想,所以说这本书划出了时代。

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

这里提出了周公,叙述的是《诗经》。“论歌文武之德”,就是《雅》、《颂》。“宣周邵之风”,就是《周南》、《召(邵)南》,所谓正风,为十五国风之首。十五国风结束于《豳风》,描述祖先怎样艰苦开创事业:“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太王、王季是文王的父亲和祖父。公刘是后稷的曾孙,开始居于豳,也就是陕西的旬邑县。太王受到狄戎的逼迫迁居岐山,也就是陕西的岐山县。最后追溯到源头,后稷是尧舜时的农官,周最早的祖先,被认为开始种稷(谷子)和麦的人。《尚书·舜典》:“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

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

幽王和厉王之后,是东西周之交。前面提出西周周公,这里提出东周孔子,两个人是儒家经典序列的完整表述。我觉得,也可以把孔孟两个人拆开来理解,孔孟的提法是宋代才固定的,以前主要提的是周孔。周孔是完整的王家文化序列,孔孟是王家文化到民间文化的系列。孟子本人还是非常好,但是毕竟越来越弱。

所以我说有两种不同的精英。孟子的精英在于贤,孟母三迁,要有好邻居,读的是贵族学校。孔子的精英在于圣,“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子罕》)。他在生活中高级和低级的事情都做过,在底层的环境中一点点磨砺自己,最后集大成。孔子的弟子像颜回、子路、子贡,个性都很鲜明。孟子的学生公孙丑和万章把老师的讲话抄下来,但是自己没有特殊的东西。

六经之类的王家文献在东周,主流意识形态也已经不珍惜了。这些老掉牙的竹帛,放在那边既不能吃也不能穿,一般人或许会选择丢弃。孔子把这些东西救出来整理好,保存了古代思想的血脉,对中国文化起了大作用。每一代人总会扔掉些旧的东西,如果选择其中真正好的保存下来,一旦和新的东西结合,那就比新的东西还要新。

“修旧起废”,可以参照下文“补弊起废”,保存不同的物种或者文化。现代人用技术培育良种,然后推广到全国,有一定的危险。一旦这个品种衰退,或者出现某种病虫害,就可能缺乏抵抗力,产生大面积的危害。文化上教材统一,思想统一,如果杜绝竞争,以人工推广统一,就会有极大的问题。

幽厉之后,周道衰了,政治上平王东迁,没有开出来新的气象。但是文化上孔子起了大作用,在西周衰退的时候拼命努力。如果一直是西周的政治,那也就没有孔子了。正因为西周衰退下来,就给了孔子显现的机会。

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

“论《诗》《书》”,论是排列、研究、整理,《论语》所谓“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子罕》)。孔子真正花工夫是在《春秋》,对历史有自己独特的心得,所以称为“作”。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离娄下》)。又引述孔子说,“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滕文公下》)。 谁要理解我,懂我这个时代,一定要理解《春秋》。谁要批评我,也要理解《春秋》。为什么呢?《春秋》应该成于王家人士之手,不应该成于民间人士之手。

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

孔子以后四百多年了,诸侯互相兼并,史书记载流失的流失,消灭的消灭。从这里的“史记”可以看出来,指的不是司马迁写的这本书,而是指史官保存下来的记载。“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这里司马迁跳跃了两步,其实要套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公孙丑下》)的话,就宣称四百余岁,实际上是三百七十一年,打了相当的折扣。他不好意思说五百岁,就讲四百多岁,稍微有些夸张。

“获麟”是《春秋》的结束(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麟是瑞兽,据说出来的时候天下太平,当时捕捉到了麟,对孔子产生了大刺激,那就是所谓的“绝笔获麟”。不写了看似消极,实际上是孔子相应于更深的地方,找了一个借口来停笔。孔子明白《春秋》再写也写不完,他不再看某一个局部好或坏,而是看整体的自然变化。自然界永远有新生的东西,孔子看大化无形,正是他的积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时代无情,不停地淘汰,时代淘汰别人,还要淘汰你。你把前人推出了局,而把你推出局的人,此刻正站在你的身后。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这就是司马迁的使命感。他在前面提到了孝,父亲给了他一个任务,做出自己独特的成就才是孝。独特成就的标准是什么呢,有两个最高的榜样,一个是周公,一个是孔子。

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司马迁一边低着头一边哭,接受父亲临终前的最后嘱托。“小子不敏”,我虽然很笨,“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你编辑的那些过去的记载,我会完全整理好的,不敢有所遗漏。司马迁答应完成先人的遗愿,为此奋斗了一生。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

司马谈死去三年之后,司马迁子承父业,担任了太史令,这一年是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紬就是缀集,把竹简编撰好,读书理出头绪。“石室金匮”是皇家藏书的地方,把皇家的材料整理起来。

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纪。

又过了五年,是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这里有一次大的改历,过去沿用的是秦历,这时候才开始用汉历。汉代改了历法,旧的统就完全换掉了。太初改历定岁首为建寅,就是我们现在的春节,形成了汉民族的风俗。“建于明堂”,在明堂颁赐新历于诸侯,天下更始。《礼记·祭法》:“有天下者祭百神。”诸侯为群神之主,“诸神受纪”,意味着诸侯都接受了。以后历法多次改动,但是以建寅为岁首不再改动,相比秦历用建亥,相差有四个月。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这里用的是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真正的王者必须整理文化。按照我的理解,六经可以有两个层次,《易传》和《春秋》是一个层次,《诗》、《书》、《礼》、《乐》是一个层次。《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子世家》记孔子“退而修《诗》《书》《礼》《乐》”,“以《诗》《书》《礼》《乐》教”,《易传》和《春秋》可能属于更深入的课程。所谓“绍明世”,就是能继往开来,对得起伟大的时代,使时代发出光芒。在孔子卒后五百年,这个人整理前代的典籍,在时间中显出不朽的东西。孔子编订六经,怎样把六经用到时代中去,和时代相结合,就是“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心思就在这里啊,心思就在这里啊。“小子何敢让焉”,这是谦虚的讲法,意思是我当仁不让。

“意在斯乎!意在斯乎!”重言咏叹,就是司马迁的使命感,把父亲的志向变成了自己的志向。“先人”应当指父亲,也暗含接通重黎以来所有先辈的血脉。五百年不是确切数字,是借助它所包含的力量,然后得到血缘和非血缘两路文化的支持,当仁不让,陈述出他本人的判教。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

前面已经谈了六经,这里又单挑出《春秋》,实际上是《史记》的直接源头。为什么要插入上大夫壶遂?在《自序》中,司马迁父子的对话,达成两代人之间的沟通,子承父业,家里人怎么说都可以。但是无论如何,还是需要有外人来参与,这样才可以由家而国,因为家毕竟不能自足。壶遂这个人有同情心,他曾经参与改历,是司马迁的朋友,但是不了解他们父子的思想。司马谈、司马迁的私人谈话,现在已经公开,在当时却是秘密的。壶遂没有理解到那个程度,怎样说服其他人也理解自己的思想,这其实就是政治问题。司马迁满腹的心事,要找个人来问一下,才可以借机会把自己的想法倾泻出来。所以设问虽然只是一句,回答却有一大篇,实际上构成了他的自我辩护。

在六经中特别提出了《春秋》,什么是《春秋》 ?于自然而言,《春秋》就是在春秋之间的季节变化。于古而言,就是历史中以《春秋》得名的春秋时代。于今而言,在我看来,所谓的《春秋》,就是透彻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并寻找其至深的根源。挑出《春秋》是司马迁的特殊处,因为古今有多少人讲六经,大部分都是口头滑过。看一个人理解到什么程度,关键就是看你的特殊处在哪儿。灵光闪动,锐利地一击,司马迁的特殊处就在《春秋》。以后《汉书·艺文志》将《史记》列入《春秋》家,完全符合司马迁的原意。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董生指的是董仲舒,这段话来自公羊学。“周道衰废”,孔子以地方官员身份来行道,诸侯排挤陷害,大夫施以遏制。在中国这个地方,凡是要做点好事,一定会有人妒忌阻拦。所以做坏事可以打出漂亮的旗号,而做好事却有危险,往往要修隐微术。当然,孔子最后也明白,这个时代不可能实现他的理想,于是就编纂了一部《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的是非判断清楚了。历史记载其实跟判断有关系,记载清楚也就是判断清楚,客观的历史必然牵涉到主观的认知。当然,记载者必须消除意、必、固、我(《论语·子罕》),决不可以歪曲事实。“以为天下仪表”,仪表的原义是立木以示人,引申指规则或表率,用现在话来讲就是立法,制订了判断是非的标准。

“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所谓王就是天地人的贯通,《说文解字》引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又引孔子曰:“一贯三为王。”然而,在春秋时代天子、诸侯、大夫都各有其问题,也就是说,当时的政治全面不对了。《汉书·司马迁传》抄录了这段文章,但是删去了其中三个字,“天子,退”。这三个字绝对不能删,删就成了“贬诸侯”,而不是“贬天子”。对皇帝也必须有所限制,天子不能贬,决不是公羊家革命的意思。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听上去好像在维护专制,过去也是这样理解的。然而,什么是“君君臣臣”?臣当然要像臣,但君也必须像君的样子啊,否则就有可能贬你。那么凭什么“贬天子”,就是天子之上还有更高的宪法,这也就是道统对治统的限制,好比现代社会保留着弹劾乃至罢免总统的程序。所谓“君君”,就是“贬天子”的理论根据。到后来专制独裁垄断了话语权,君可以不君,臣则一定要臣,那就不对了,把双方面的要求变成了单方面。“贬天子”是公羊学的精义,后来给班固删去了,这就是班固不及司马迁的地方。“以达王事”是政治的标准,也就是“春王正月”的大义。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不讲空洞的理论,而是从真实发生的历史中判断,才能“深切著明”。在古代中国,历史就是哲学,不需要另外的哲学。所谓“六经皆史”,反过来也可以说“六史皆经”,没有缝隙放哲学进去。西方提出来哲学,本义是爱智慧,后来有些人试图把哲学引入历史,产生了相当的副作用。在中国完全看实际的事情,通过对具体事件的判断显示其原则,所积累的案例就是不成文法。

孔子这句话来自《春秋纬》。汉代有三种文献,一种是经,一种是纬,一种是谶。谶的程度比较低,可以看成政治谣言。纬与经相表里,在汉代被用来辅佐经,有很多可以参考的内容。《四库提要》六《易纬》后叙:“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为什么特殊地提出《春秋》呢,因为在六经中,《易》与《春秋》是高级教材,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成后来的新经。六经中最厉害的还是《易经》,它至少关乎中华民族的自我期许,激励着这个民族永远自强不息,掌握自己的命运。《易》和《春秋》相互关联,往上走落实到《易》,往下走落实到《春秋》。司马迁落实到《春秋》,他在显的一面。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春秋》“上明三王之道”,夏商周三代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分析人事关系的纲领。“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世界上的事情非常难以判断,《春秋》就是法,“《春秋》以断狱”。“别嫌疑”,《吕氏春秋》所谓“疑似之迹,不可不察”(《慎行论·疑似》)。因为往往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要分辨清楚其中细微的曲折。“明是非”,是为是,非为非,解析明白。“定犹豫”,把含含糊糊的东西确定下来。“善善恶恶”,表彰善而批评恶。“贤贤贱不肖”,抬举好人而贬抑坏人。这就是《春秋》的劝善惩恶。

“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保存文化的多样性。全球化的统一进程,引起种族的灭绝,野生动植物的减少,方言的消失,自从人类文明发展以来没有中断过。全球化的普遍同质国家,单一性增加人类抵御灾难的风险。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这里还保存着关于五行的古义。在我看来,研究中华学术,不仅要关注汉以后一直到民国,更要关注上出于先秦,这才是可以发扬光大的源头。汉的好处在于去古未远,然而很多内容都减少了,比如说在汉代的经学中,《易》的五行隐没了,只剩下阴阳,《春秋》的“贬天子”隐没了,只剩下“退诸侯,讨大夫”。我以为一个国家的学术,应该是这个国家、民族参与世界竞争的致用学术,而不是酒文化、茶文化之类。如果只是抱残守缺,要应付千变万化的世界,那一定不够。

《易》“长于变”,研究的是变化之道,《易经》的英译是the Book of Changes 。《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调整人际关系,行是交往。“《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书》记载先王功业,故长于治理政事。《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由自然界、生物界到人类社会,人类社会的基础就是男人和女人,此外还关系到生物。《论语·阳货》所谓“多识鸟兽虫鱼之名”,不仅仅应该理解为博物学,还应该理解为人类和其他生物的关联。“《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感发人,激励人,在人群中起安定和谐的作用。“《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春秋》在司马迁思想中处于核心位置,也就是所谓“务为治”。对于六经,其他人也有独挑《易》的,也有独挑《诗》的,司马迁则独挑《春秋》。

这段话来自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是司马迁讲述六经的根。“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论六经开始于《诗》,“《诗》道志”就是《诗》言志,语言都是文,要紧的是质,质就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结束于《春秋》,讲出是非的判断标准,垂范后人。《太史公自序》根本思想是“务为治”,从《春秋》而来,从董仲舒的思想而来。

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刚才是六经、《春秋》,现在又回到六经。这段话和《滑稽列传》引孔子之语大体相同,《滑稽列传》的总冒“六艺于治一也”,就是这里的“务为治”。

这段话与《滑稽列传》前四句一样,“《易》以道化”,《滑稽列传》是“《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在那里是“《春秋》以义”。从这句话来看,“道化”对应于“神化”,也就是“道”对应于“神”。《易经》观卦连用“神道”二字:“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那神道是什么意思呢?神道不能等同于宗教,“一阴一阳之谓道”(《系辞上》),“阴阳不测之谓神”(《系辞上》),前者揭示可知,后者揭示不可知,“神化”和“道化”可以相辅相成。《滑稽列传》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志于道而游于艺,开玩笑中点到关键处,也可以解决世事的纷乱。《文心雕龙》最后一篇《序志》有言:“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他只轻轻摘了你一句,虽然是片言只语,这一点点却深极骨髓。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拨乱反正,把动荡的社会整顿到恢复正常,最切近的途径来自《春秋》。公羊家把《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历史分为三世,所传闻世,所闻世,所见世(《公羊传》鲁隐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所见世是亲自遇到的;所闻世是间接遇到的;所传闻世,连间接也没有遇到,是完全听说的。东汉何休把三世发展成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公羊经传解诂》隐公元年),影响了康有为的清末改良运动。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

《春秋》写成后只不过几万字,其中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几千要旨。司马迁这样说可能有些夸张,注释家们查下来,《春秋》经文一万八千字,或者一万六千字,公羊经传有四万四千字,都没有完全配得上。

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跟自然界有关联,时节教令,不可违反,人类社会的政治,仍然相关于自然。曾经有学者认为庄子把人性看成极恶,不可能通过文教制度的改善来达到理想社会。即使制度改善了,因为人性恶,还是会被利用来达到不良的目的。我理解的庄子没有那么极端,道家思想认为人性不可能全善,但是这不等于说人性恶。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大动乱的时代,“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如果把眼界放宽一些,在某种程度上说,现在的世界历史依然如此。在金融风暴中,连少数国家都可能接近崩溃,比如说冰岛、希腊,包括一些富可敌国的大公司。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为什么?推求其根源,都是把本丢失了。至于这个本是什么,司马迁没有明确讲出来。我的理解呢,这个本就是天地人之间的联系,就是《周易》“元亨利贞”的元,也就是《春秋》“元年春王正月”的元。

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以千里。’

此语出《易纬通卦验》。《礼记·经解》引《易》曰“差若豪氂,邈以千里”,《汉书·东方朔传》引《易》曰“正其本,万事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与此相近。找到本并加以确认,极难极难,不能过也不能不及,差一点点就不对。

我曾经和朋友们讨论过,是哲人研究的学问是哲学呢,还是研究了哲学成为哲人呢。虽然听上去像鸡生蛋、蛋生鸡的循环,我的意思是前者。哲人为什么爱智慧呢,因为智慧归属于神,有时候会透露一点点给你,而哲人必须充分认识自己的无知。人终究是必死的生物,怎样从朽中找出其不朽的成分,这就了不得。哲学的精微之处和炼丹术、炼金术有所相似,真是差一点都不行。

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

司马迁从《易经》开始,兜了一圈到《春秋》,再从《春秋》又返回《易经》。一件事情,比如金融风暴的发生,都有非常深的远因。佛教中有这样的说法:“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人总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不到果显出来,怎么肯收手呢。好的人纠正的就是因,永远种一个好的因下去。以后收获不收获,都不是自己所要考虑的。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司马迁把《春秋》作为领导者的必读书。有国家的人一定要知道这本书,否则前面有人挑拨离间你看不出来,后边有人暗下毒手你不知道。因为人一旦登上高位,感觉会变得迟钝,在下边还可能看得清楚,到了上边得到的信息会走样。作为臣下的必读书也是《春秋》,否则不知道如何贯彻实施原则,遇到变化不知道怎样决断。司马迁给《春秋》做了一个大大的广告。挑拨的人和谋害的人,两种人也可能是一种人。

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君父如果不懂《春秋》的道理,那么一定会把事情做坏,得不到好的评价。臣子如果不通《春秋》道理,一定会去谋害国王篡位,最后下场很惨。

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其实做坏事的人出发点也不能算坏,想自己当国王或者过上好生活,也是人上出愿望的曲折表现。但是他采取的方法不对,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导致了坏的结果。《春秋》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如镜鉴形,给予了最后的判决。他入木三分地把你写进去,把你的灵魂也写进去。你说我明明动机没这么坏,但是在他的判决下,你无法进行辩护,因为他比你自己还看得清楚。

“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就是《报任安书》的“垂空文以自见”,司马迁反复讲到“空言”、“空文”,用另外的话来讲就是“立言”,这个空文并不空。哈耶克曾经提到,现在最激进政府官员提出的某一种想法,在过去二三流经济学家的书上早就讲过了。所以语言看上去没有作用,但是在多少年以后,还是有其不可思议的力量。

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

这就是孔子所谓的正名,好比制订法律规则,非常严格。他用词正确,给了一句话,你怎样逃也逃不掉。

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礼义之大宗”,亦即上文的“其旨数千”,好比不成文法,而法是成文法。“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又见贾谊《陈政事疏》、《大戴礼记·礼察》。礼与法都是规范、限制、惩罚,礼是软的一面,法是硬的一面。法的作用看得清楚,礼的作用难以知晓。中国古代一直强调礼,法相对弱一点问题不大。有些礼过一段时间不再合理,那么确实应该加以调整。所以对传统文化还是要反思,不要把一些不合理的,违反时代、违反人性的内容再提倡出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壶遂说,你讲的这套大道理我承认是对的。不过这些都是古代的事情,跟我们现在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英明正确的领导,情况完全变化了,你再絮絮叨叨地谈这些老掉牙的古代经典,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这一问答涉及如何躲避政治迫害,不能不问,不能不答。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司马迁的回答,非常有意思。对的对的对的,不对不对不对,结果还是不对。首先是尊重你,你已经讲出来了,我完全理解。如果马上否定,面子下不来。这句话钱钟书《管锥编》中有分析,我的理解是有些像太极拳法,好比“来脉”和“转关”,有一股力量过来,先顺着它走,然后再把这股力量推回去。对的对的对的,让他有个台阶下,把力量卸掉,然后不对不对不对,又推了回去。最后来个总结,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

下面又是推出六经,司马迁反反复复把六经推出来。六经是中华民族的原初文献,内容丰富深邃。在我看来,《道德经》和《论语》都可以看成研究六经的体会,后来自身也变成了经。作为王家文化,本来是不讲的。老子不得已讲出来,因为不讲就没有了。孔子整理古代文献,无论如何保存了读法。

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伏羲至纯厚”,《易经》为至纯厚的人所作,也应该由至纯厚的人来读。“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诗》、《书》礼乐,一代代传下来,从三代到春秋战国。“《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六经结合并统一,互相形成支援意识,而且时代渐行渐近,最后落实到《春秋》。

六经开始于“至纯厚”,从事学问研究,最踏实的还是走“至纯厚”道路,摒除世俗的虚名浮利。学问好真的需要有福气,不用功也不行,死用功也不行,有种种机缘巧合,不可思议。“至纯厚”就是首先着眼于自身,你的人真好到一定程度,会有各种机会让你知道的。佛教有所谓“福慧双修”,其实最大的福就是获得慧。人所能做的就是“至纯厚”,这可以修持,永远不够。

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

“获符瑞”指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获白麟。穆清指天,受命于天,受天命清和吉祥之气。《诗经·大雅·烝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受命于天,把德化流布出去,影响深远。“海外殊俗”,指天方异国。海外不同风俗的人,通过“重译”,也就是把a语言译为b语言,再把b语言译为c语言。经过了一重一重的翻译,小语种变成了大语种,最后变成了中文。“款塞”是叩边关之门,非常多的国家要来献礼或求见。多少年来,中国人一直有这种万国来朝的大国梦。

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

这个国家的好,怎么也讲不完。这就是《诗经·小雅》中所谓的《天保》,铁杆的粉丝,完全是衷心歌颂。怎样英明,怎样伟大,处理事物手段如何高超,在下如何大的一盘棋。这是他们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每一个朝代都有这样的一群人。

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领导如果有好人不用,那是领导有问题。领导好而下边的人不宣传,那是下边的人有问题。

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我是掌握史官职责的人,如果没有歌颂主上和功臣的丰功伟业,没有保存好祖先记述的资料,那就是我的罪过。这就是所谓的使命感,话中其实是带骨头的。司马迁曾经写过《悲士不遇赋》:“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天道微哉,吁嗟阔兮。人理显然,相倾夺兮。”明明他这么好的人,皇帝看不见。其实皇帝一定不会看出来你是好人,老天爷要成全你,要你垂名于后世,两千年以后都有人来读你,在世的时候怎么肯不折磨折磨你啊。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述故事”是记述过去的事情,保存先贤的前言往行。“整齐其世传”,把一代代的关系理顺。“非所谓作也”,作是一件大事,孔子自称“述而不作”(《论语·述而》),司马迁以此上追孔子。“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你把我和《春秋》相比,你错了。这虽然是谦虚,其实也是骄傲,嘴上说自己不能比,但是已经把自己的书和《春秋》放在一起了。

于是论次其文。

于是把《史记》写出来。“论次”就是排比,好的文章是排比出来的。司马迁“非所谓作也”,其实也就是作,这本书开创出了二十四史。司马迁如果不写《史记》,中国后来的历史著述完全两样。

这样说了一通,没有写壶遂听了以后有什么反应,是不是心服口服了呢?其实司马迁就是在说服自己,自己才是真正想听的人。任何事情要找个人来讲讲,其实都是骗人的,最后都是说服自己,给自己一个坚强的理由。

《太史公自序》提出了两套学术系统,其一是黄帝、老子的系统,其二是儒家六经的系统。这里保存着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不同的趋向,是时代精神的深刻体现。对于两套系统的不同,《太史公自序》没有加以统一。司马迁记录了父亲的一套,然后又表述了自己的一套,好像其间没有矛盾似的。如果他试图加以调和,文章的价值就降低了。在以后的时代发展中,主流思想基本上抛弃了黄老这条线,这条线后来多少保存在《黄帝内经》和道教中,继承了其中重视人的生理和心理的内容,若干成分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主流思想继承了儒家六经这条线,形成了纷繁复杂的经学,也差不多维持了两千年。清末最大的分歧还是今古文之争,一直到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才全部否定。

论述了黄老和六经两大系统,最后回归自己,谈出了一套结论。司马迁是从研究古典学问这条路上走过来的,这些经典是怎样读到自己身上来的呢,因为在他生命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

司马迁根本没想到,做一个称职的人,讲一些公平的话,竟然会闯下大祸。对于李陵的投降匈奴,汉武帝和司马迁身处不同的立场,有着完全不同的判断。司马迁撞在了刀口上,被关闭于监狱,遭受了最残酷的腐刑。然而,艰难困苦也玉成了司马迁,促使他完成了《史记》这样的千古绝唱。李陵投降于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而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一直到天汉三年(公元前98年),《史记》已经写了七年,刚刚完成了一半。

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

腐刑对人的肉体和精神是极大的打击,“身毁不用矣”。对于过去时代的男子来说,这是极大的痛苦和耻辱,一般人完全可以就此消极。不过司马迁来了一个“但是”,“但是”以后完全是积极的内容。

退而深惟曰:

外面的环境这么糟糕,他只能退往内心深处去寻找能量,这样就出来了第三套经典系统。司马迁从历史中要能量,一念之间这些象都出来了。“深惟”是退往内心,寻找最后的精神支撑。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他把经典理解到个人身上来了。“《诗》《书》隐约”涉及文章的品位,其内容既显白又隐微。古代经典有很多都如此,《论语》这本书,如果前后读十年以上,文字中显出来的内容,绝对会有所不同。《诗》、《书》好像活的东西,为什么隐隐约约呢,它要表达出内在的真正想法,把自身的光芒放到天地中去。《诗》、《书》相当难读,深得不得了,它的文字是不朽的。有些内容看上去是直白的赋,真的追究下去,它会成为隐约的比兴,光谱很难完整地看见。比如说廖平就把《易经》看成天学,《诗经》看成人学,读出了天人之书。所谓“隐约”就是在曲折中藏了很多东西,其中可以分析出大义和微言。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

《诗》、《书》是集体的作品,然后是个人的作品。西伯是周文王,然后是孔子,两大圣人相关《周易》和《春秋》,处于六经的首尾。总起来说六经,《诗》、《书》还应该对应礼乐,《诗》、《书》是语言,礼乐是行动。“西伯拘羑里,演《周易》”,传说他在监狱里作《周易》卦爻辞,所以称“忧患学易”。《系辞下》说:“《易》之兴,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系辞上》又说:“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越是在困难的时候,《易》的意思越显出来。“孔子戹陈蔡,作《春秋》”,这应该没有直接关系,孔子不是戹陈蔡时候作的《春秋》。但是戹陈蔡的困境体验,对他作《春秋》还是有帮助的。

屈原放逐,著《离骚》。

《离骚》这个题目,如果用大白话来表达,就是我怎么这么倒霉啊。离有两个相反相成的意思,一个是遭遇,一个是摆脱;骚就是忧思,怎样甩也甩不掉(钱钟书《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屈原受到奸臣小人的排挤,心中觉得很委屈,无论如何排遣不了。那么就返回来,分析自己的家世、经历和情感,于是就写出这部不朽的诗篇。他反反复复地横分析竖分析,多少有些自恋,文学作品其实就是自恋的产物。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传说左丘明失明,于是写了《国语》。事实是否如此,历代有很多争论。《国语》也可能指各国的历史记载,不一定跟今本完全相同。

孙子膑脚,而论兵法。

这里其实指《齐孙子》,也就是《孙膑兵法》。《汉书·艺文志》记载有两种《孙子兵法》,一种是《吴孙子》,一种是《齐孙子》。由于《齐孙子》失传,历代人都只知道《吴孙子》。1972年银雀山汉墓出土了《孙膑兵法》竹简,证明司马迁没有错。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司马迁把可以支持自己的古人都集合拢来,多少有些口不择言,考据不太精密。其实吕不韦不是给秦始皇赶到蜀地去才写《吕氏春秋》的,是他做宰相的时候组织写的。《吕氏春秋》有十二纪、八览,所以称《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韩非在秦国被囚禁,写出了《说难》、《孤愤》。《老子韩非列传》云:“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韩非虽然知道“说难”,但自己还是不知道警戒,给秦始皇杀了。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这句话跟事实也不是非常接近,是司马迁主观的看法。如果核实本文,应该主要指《雅》、《颂》。《诗经》的作者很多是底层劳动者,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何休《公羊传解诂》、白居易《与元九书》)。其实在我想来,底层劳动者也可以是贤圣,因为他们做事时的心,就是贤圣的心。而且贤圣的心必须与他们相通,“《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用心理分析理论来讲,这就是压抑和升华。因为压抑得不到表达,于是体现到写作之中,“述往事,思来者”,总结过去的历史,留给后来人借鉴。司马迁把自己的成就寄托于时间。

这段文字的意思,他又写在《报任安书》中:“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对比下来,两者大体相同,就是没有第一句“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可能是写《自序》时神来之笔。

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于是我就完成了这个大的历史系统,从黄帝、尧(先封于陶,今山东定陶县,后封于唐)以来。“至于麟止”涉及《春秋》的绝笔,相应的下限是汉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此年汉武帝至雍捕获一头白麟。我从尧舜一直写到汉武帝元鼎五年,然后再跳到开头,“自黄帝始”,就是中华民族的祖先。这就是所谓的逆笔,从尧舜再跳到黄帝。

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

如果把《史记》跟《诗经》对应起来,那么《太史公自序》的地位大致相当于《诗大序》。而以下为每一篇写的纲领,相当于其中的《小序》。

“维昔黄帝”,《史记》开始于黄帝,确立了民族的始祖。“法天则地”,从效法天地而来,是全书的大义。最初二句,相当于天地人。“四圣遵序”,在黄帝以后,颛顼、帝喾、尧和舜依次出现,这就是《五帝本纪》。“各成法度”,每个时代,各有其创造性的制作,比如说发明指南针之类。“唐尧逊位,虞舜不台”,这就是禅让政治。唐尧让位,“虞舜不台”,台就是怡,就是快活。要知道给你一个位子,就是给你一副担子,人一般都不想压担子,所以虞舜不大开心。这其实就是苏格拉底所说,哲人天生不想从政,但是不从政有两个危险,被品质不及你的人所统治,还可能受到迫害(《理想国》347b—c)。当然,从正面来看,也可能因为“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五帝本纪》:“尧招舜曰:‘汝登帝位。’舜让于德不怿。”台即怡,亦即怿,“不台”谓不以居帝位为喜悦,或自认为品德修养尚不足令人悦服。民国建立,最终选择了取消帝制,一方面是因为世界的潮流,一方面也受到传统尧舜禅让的影响。

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统业。

从“维昔黄帝”开始,相当于《史记》全书的目录。其后一百二十八篇的小序,此处省略不讲了,到这里是最后一篇的序。我汉就是当代,强调其政治正当性。

周道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

周道一代代衰下来,熊市结束的底部就是秦,全部扫荡。焚书坑儒,古代的文献全部散灭,然后再重新收拾。汉初有几个大政治家或者大军事家主持整理文献,萧何、韩信、张苍、叔孙通都是第一流人才,把文献一点点收拾起来。“文学彬彬稍进”,指古代的文献,后来演化为经学。“《诗》《书》往往间出”,《诗》、《书》也陆陆续续地冒出头来。由于“间出”的来源不统一,也造成了今古文的分裂。这里“文学”是著述的总称,就是《论语》所谓的“文学子游、子夏”(《先进》)。

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

由上层建筑而意识形态,是《汉书·艺文志》的根。《汉书·艺文志》来自刘向的《七略》,《七略》总结了当时重新整理文献的运动。而在此之前,这些文献中的大部分都掌握在太史公手里,他都看到过,摸到过。

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

父子相继,两代人从事同一工作。

曰:“於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钦念哉!”

这段文章一唱三叹,重复前面的内容,是第三次作总结。“於戏”就是“呜呼”。“钦念哉!钦念哉!”好好想想吧,好好想想吧。

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

《史记》的结构提炼出来了。总纲是从黄帝一直到汉武帝,十二本纪相应于十二地支,见潘雨廷先生《论〈史记〉的思想结构》(《易学史丛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

为了把年代搞清楚,创造性地写了十个表,相应于十天干。

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

这是八书,相应于八卦。“礼乐”有《礼书》和《乐书》,礼乐就是三代损益,每一代都有增减的微调。“律历”,《律书》和《历书》,音乐和历法。律历就是天人。历就是天,历法就是天的运行,越研究越精密。律就是人,音乐节奏相合于人的内在呼吸。“兵权”,兵法属于《律书》,凭军乐来判断胜利还是失败,“故云‘望敌知吉凶,闻声效胜负’,百王不易之道也”。“山川”,《河渠书》,农田水利。“鬼神”,《封禅书》。那是国家的仪式,这些都不能动,一动要发生大变化。“天人之际”,《天官书》。“承敝通变”,《平准书》,就是宏观调控,熨平经济的周期性波动。

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

辅佐皇帝的诸侯级别,就是世家。《史记》的特识,在于把一文一武两个人,也列入世家。一个是《孔子世家》,稳定统治的力量。一个是《陈涉世家》,推动改朝换代。陈胜、吴广起义是当时的群体性事件,颠覆了秦朝的统治。

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

不辜负自身的特别才能,做出与常人不同的事业,就能够进入列传。“扶义俶傥”,“扶义”是仗义,“俶傥”就是风流倜傥,豪迈超世。不甘心平平庸庸过一生,根据当时的特殊情况而建功立业。每个时代都有人抓住了机会,“立功名于天下”,光照后世。

三十世家相应于三十年为一世,它结合了十二本纪、十表和八书。列传七十,合世家共百篇,潘先生称是“百世可知”之象。

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

总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真是了不起的皇皇巨著。即使到现在,这也是很大的一部书,当时的五十二万字,真是不得了。

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

最后写一篇《序略》,自己陈述自己,也就是本篇《太史公自序》。庄子《天下篇》也是自己陈述自己,司马迁《自序》也是自己陈述自己,都是最精彩的篇章。序为序次,略者,要略也,提纲挈领。《淮南子》书末有《要略》,也是全书的总结。

“以拾遗补艺”。在六十九篇列传之后,司马迁还有很多话没有讲,“拾遗”就是把散碎的难言之隐收拾起来。拾遗对应的应该是补缺,但这里用的是“补艺”。补的就是六艺,所以《史记》是子,目的在于续经。《汉书》写成“补缺”,我想可能是低手改高手。《汉书》对《史记》的改动,往往改得不大好。一是把司马迁的革命性拉掉,删除了“贬天子”。一是把“补艺”改成了“补缺”,于是补六艺、补文学、补经学的含义没有了。“补艺”的境界相当于经与子,“补缺”的境界相当于史。

司马迁《报任安书》总结了三句话,“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是司马迁的大抱负。然而,如果深入考察,“成一家之言”,还可能有点问题。“究天人之际”是对的,“通古今之变”也是对的,“成一家之言”,那就是司马迁之所以为司马迁,也就是子,没有到达经的境界。孔子整理六艺,没有想过成一家之言,也没有考虑建立儒家。建立儒家是后来人的事,把儒家封闭起来更是后来人的事。孔子所作所为是对当时天下政治、经济、文化的反应,不是为了成一家之言。孔子学说是对他的时代、他的生命所作的交代,“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所以到现在还有激发力。

《史记》是新旧时代交接的最后一本百科全书,可以从这本书上窥先秦。以前的书即使不够好,总归有内容能说明古学。以后的书即使好,也已经是第二层次的好。比如说到达云贵高原,没有到达青藏高原,或者到达青藏高原,没有到达喜马拉雅山。一定要到达喜马拉雅山,然后再到达珠穆朗玛峰,获得顶尖高手的眼界和自由。

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

协调六经、百家的各种记载,把不同的说法排列出次序,这是司马迁的大境界。所谓异传,指《子夏易传》,毛诗、韩婴《外传》,伏生《尚书大传》之类。

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第七十。

藏之名山不一定是藏在山里,而是藏在外人看不到的皇家藏书之府。然后写一两个副本,在社会上流传。等待后世的圣人君子,给君子是提供研究资料,给圣人是让他看出我的用心。

黄帝是第一篇的小序,这里是第七十篇的小序,跳过了一百二十八篇。小序同时就是全书的目次,有了目次就是整理好全书的思想。

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

这是最后的总结陈辞,“百三十篇”就是《史记》。这里用的是顺笔,重新呼应了前面那句逆笔,牢牢锁住了全篇。前面“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用的是逆笔,顺了一段然后跳上去。跳上去这个头,再从头上拉下来,拉到太初元年,以此结束全书。以黄帝作为认识历史文化的坐标,顺延到“至太初而讫”(公元前104年)和“至于麟止”(公元前112年),这是《史记》的两个下限,之后的事情他不写了。太初元年改历,“行夏之时”,再次强调就是我们过的春节,汉民族这一风俗相传至今。

主要参考文献: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

王叔岷《史记斠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七十八,1982

高步《史记太史公自序笺证》,《女师大学术季刊》,第一卷第一期,1930

吴忠匡《史记太史公自序注说会纂》,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

郭树民《太史公自序注译》,青海人民出版社,1988

李纪祥《〈太史公书〉由“子”之“史”考》,《中国中古史研究》第三期,兰台出版社,2004

【注释】

[1]作者单位: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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