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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游仕履历考

时间:2022-08-31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孟子出游,始自何国,其游历路线如何,乃古今学人一大讼案。又,据近人钱穆考证,孟子于齐威王时即已游齐,当代学者亦多从其说。[2]是孟子之游仕履历,古今学者,聚讼纷纭,由此可见一斑。不过,孟子游仕履历,虽其详情无由考实,但大段经历或可推明。以此事为坐标,则孟子晚年游仕之迹,亦可推而知之。

◎程水金

一、问题的提出

孟子出游,始自何国,其游历路线如何,乃古今学人一大讼案。司马迁云:“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是孟子始游于齐宣王,然后适梁见梁惠王。但据《孟子》书所记之顺序,孟子乃先见梁惠王,再见梁襄王,然后见齐宣王。清人崔东璧曰:“《孟子·梁惠王篇》皆以时之先后为序,而至梁在篇首,见襄王后乃次之以齐宣,则是见梁惠在先,见齐宣在后也。即以《史记》之文论之,周显王三十三年乙酉,孟子至梁,后二十三年齐始取燕,当是时梁惠王卒已久矣,然则孟子去齐以后必无复有适梁之事。”[1]是先齐后梁,抑先梁后齐,则《史记》与《孟子》相抵牾。

又,据近人钱穆考证,孟子于齐威王时即已游齐,当代学者亦多从其说。然今人冯铁流作《孟子游历诸国考》,认为钱氏“孟子于齐威王时已游齐”之说不可信,孟子出游,首先到魏,离魏而后游齐,事齐宣王。理由是《梁惠王》篇直接出现“齐宣王”之名者凡十一章,而《尽心》、《离娄》、《万章》各篇亦皆云“齐宣王”,而“齐威王”之名却未始一见。[2]是孟子之游仕履历,古今学者,聚讼纷纭,由此可见一斑。

清人焦循博涉经史,摭拾群言,撰《孟子正义》。其用力之勤劬,其创获之丰赡,有清一代治《孟子》者,无出其右。然焦氏曰“孟子有不可详者三”,而“孟子出游”,亦赫然在其“不可详”之目。焦氏曰:“孟子出游,赵(岐)氏以为先齐后梁,说者又以为先梁后齐,或以梁惠王有后元,或以为孟子先事齐宣,后事齐湣。考之《国策》、《史记》诸书,参差错杂,殊难画一。今撰《正义》,惟主赵氏,而众说异同,亦略存录,以备参考而已,实未易折衷也。至居邹、葬鲁、之滕、过薛、游宋、往任,其先后岁月,或据七篇虚辞,以测实迹,彼此各一是非,多不足采。”[3]焦氏治学专门,深知个中甘苦,所言诚为不易之至论。

二、孟子见梁惠王以前游历路线

不过,孟子游仕履历,虽其详情无由考实,但大段经历或可推明。而史之确有其文可考者二事,尤可据以决其大致行踪:其一,齐封田婴于薛及城薛,既见于《竹书纪年》,亦见于《孟子》之书,其不容别解之事也。以此事为坐标,则孟子早年出游之踪迹可推测而知之。其二,齐人伐燕,既见于《孟子》,亦见于战国文献及出土器物,此亦不容别解之事。以此事为坐标,则孟子晚年游仕之迹,亦可推而知之。而各家之说,由此二事,亦可稍稍折衷焉。至于其间或偶尔或多次,穿插往来于邹、鲁、任、薛诸地,无关乎孟子人品之清浊,略之而不计,亦未为大妨。

《竹书纪年》梁惠王后元十三年载:“四月,齐威王封田婴于薛。十月,齐城薛。”[4]其时为周显王四十七年,据今人谱定的战国大事年表,其时为齐威王三十五年,西历纪元乃前322年。[5]而《孟子·梁惠王下》曰: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战国策·齐策一》亦载“齐将封田婴于薛”,而楚怀王“闻之大怒,将伐齐”。钱穆认为,《齐策》之“封薛”与滕文公所谓“将筑薛”,即《竹书纪年》梁惠王后元十三年“四月,齐威王封田婴于薛。十月,齐城薛”之事。钱氏曰:“薛南近楚,齐以封婴而居之犹如往者楚之城陈、蔡、不羹而窥北方也。故滕人闻之而惧,楚人闻之而怒。”[6]而今人冯铁流引《左传》庄公二十八年“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邑曰‘筑’,都曰‘城’”为说,认为《竹书纪年》之“城薛”与滕文公所言之“筑薛”,“不是同一回事”。冯氏曰:

《纪年》所说“齐城薛”一事,指田婴既受封,筑一城于薛为其都,故称“城薛”,此为公元前322年事。而《梁惠王下篇》滕文公甚感恐慌之“齐人将筑薛”,则指薛都之郊,或接近滕边境之处,又拟为一邑筑城为守。因其非都,故曰“筑薛”,不曰“城薛”。[7]

冯氏所引,为《左传》作者解经之“凡例”,其与《春秋》本文左支右绌,不能相掩者,比比皆是,前人早有定评。[8]是《春秋》、《左传》之用字,既不能整齐划一,而冯氏又以《竹书纪年》之用字比同于《孟子》,实在失之草率。殊不知,“城薛”与“筑薛”,不过是文言与口语之别。《孟子》所记为当时口语,滕文公言“筑薛”,即记之以“筑薛”;而《竹书纪年》乃国史,语言典雅,故写作“城薛”,实与《孟子》之“筑薛”并无本质不同。又,《诗·小雅·出车》“天子命我,城彼朔方”,郑氏曰:“戍役筑垒而美其将率自此出征也。”孔颖达亦曰:“知为筑垒者,以军之所处而城之,唯有垒耳。”又曰:“‘城’是‘筑’之别名。《春秋》筑都邑皆谓之‘城’,《左传》曰‘邑曰筑,都曰城’是也。[9]《春秋》别大小之例,故‘城’、‘筑’异文。散则‘城’、‘筑’通,故此筑军垒亦谓之‘城’也。”[10]按孔氏既谓“《春秋》筑都邑皆谓之‘城’”,又引《左传》“邑曰筑,都曰城”为证,其说不免自相抵牾。然孔氏谓“‘城’是‘筑’之别名”,“散则‘城’、‘筑’通”,尚不失为通达之论。因此,“城”之与“筑”,对文则异,散文则通。而滕文公之言“筑薛”,显为“散文”而非“对文”,何以知《孟子》之“筑薛”必非《竹书纪年》之“城薛”邪?且也,“齐威王封田婴于薛”及“筑薛”之时,滕方依楚为大援,故对此事同时作出反应。滕文公乃小国之君,为之而“恐”;楚怀王乃大国之君,为之而“怒”,不其宜乎?冯氏既于文献之性质及其用字之法漫无区别,又昧于古人行文习惯,谓《纪年》之“城薛”与《孟子》之“筑薛”不是“同一回事”,其说殊不足信。

准此,则西历纪元前322年,梁惠王后元十三年,齐威王三十五年,孟子在滕,与滕文公相值。而《滕文公上》自首章至第四章,皆记孟子与滕文公之事。由其所记之事,大抵可考见孟子当时之行踪。其首章曰: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

次章曰: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然友之邹,问于孟子。

三章曰: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

又使毕战问井地,孟子曰:

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

四章曰: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禀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首章言“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又言“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是滕文公为世子时,孟子在宋,故其往返于楚,皆见孟子于宋,是孟子在宋,非一日也。又次章言“滕定公薨”,世子使然友“问于孟子,然后行事”,而“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则此时孟子已由宋返邹。至于第三、四两章,则为滕文公即位之后,孟子在滕而以国事相问。是以齐威王三十五年,田婴将筑薛之时,孟子在滕。且在滕之前,又有在宋与在邹的经历,可谓皎然明白。

又《公孙丑下》载: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清人崔述《孟子事实录》曰:“《兼金章》以在齐为‘前日’,在宋、薛为‘今日’,则是至宋至薛亦在孟子去齐后也。《滕文章》孟子在宋,《滕定章》孟子在邹,皆滕文未即位时事,则是孟子去齐之后先至宋而后归邹,而后至滕也。”[11]又,近人钱穆亦据此而

推之曰:“孟子至滕,即在滕定公卒岁。明年,孟子尚在滕,则为滕文公元年。今姑假定是年即梁惠王后元十三年,四月田婴封薛,十月城薛。文公‘如之何’之问,在四月后,十月前。而孟子游梁,则在惠王后元十五年。是孟子在滕,先后有三年之久。方其去宋,固已有远行之志,而在滕淹留有如是之久者,亦滕文之贤有以使之然矣。”[12]因此,由上述诸事,则孟子至梁之前的游历先后及其路线,大抵可定:

齐——宋——薛——邹——滕——梁

孟子游梁之前,既有齐、宋、薛、滕诸国之游,而孟子仕于滕,又在游齐与游宋之后,据齐威王封田婴于薛及城薛的时间可知,孟子在仕滕之前,于齐威王之世即已游齐,是无可疑者。

三、《孟子》七篇何以绝不提及“威王”

据晚近学者所考,齐威王公元前356年至前320年在位,凡三十七年。而“孟子究以何时来齐,以何时去,则书缺有间”,固然“无可详说”;然其事之尤不可解者,据钱穆推测,“孟子当威王世,留齐至少亦得十八年”之久。[13]当然,“当威王之世”,孟子“留齐”是否“得十八年”,虽难以确证,但其游于齐威王之世则无可怀疑。然则正如冯铁流所言,何以《孟子》七篇绝不提及“威王”一词?则孟子于齐威王之时,果何为邪?是乃难解之迷!

冯氏的质疑虽然有力,但并不能成为孟子于齐威王世未入齐的证据。我们知道,《孟子》既非编年记事之书,又成于孟子垂暮之年,非唯弟子之参与其事者或多晚生后辈;即如孟子本人,亦年事已高,其追记平生之事,未必无略前详后之可能。再则,《孟子》之书,思想统一,风格一致,显然为其思想成熟以后的文字,决非拉杂兼载之流可比。其编纂之初,是否立有某种去取原则或者编写凡例,不得而知,亦不便于悬揣。要之,在大事张扬某些“光辉历史”的同时,竟至于有意无意之间,屏蔽了某些另外的事实,亦非完全不可能。学者如能以今知古,则思过其半。否则,“尽信书,则不如无书”,[14]是读《孟子》其书而反见讥于孟子其人者也。因此,《孟子》书之所有者,可据之以断其必有;《孟子》书之所无,则万不可据之以断其必无。

孟子之不名齐威王,虽然颇为难解,但并非无迹可求。窃以为,孟子与齐国稷下学宫之微妙关系,以及其时齐国的用事之臣乃邹忌之徒,可能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考齐威王之世,齐国用事之臣,前期乃邹忌,后期乃田婴。而田婴用事之时,孟子或者早已离开了齐国。由齐威王封田婴于薛而孟子在滕,以及在滕之前又有宋、薛之游与居邹的行踪,不难推知。

关于邹忌其人,《战国策》载有一则广为人知的故事,谓邹忌朝服衣冠,窥镜自照,然后问其妻、妾及其有所相求的客人:“我孰与城北徐公美?”三人皆答“徐公不及君之美”。邹忌因而悟及“王之蔽甚矣”:“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乃以此事为例,讽劝齐威王破除壅蔽,广为纳谏。据《国策》所载,“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而燕、赵、韩、魏等国“闻之”,亦“皆朝于齐”。邹忌的讽谏,似乎收到了莫大的效果。[15]《国策》之文,叙述生动,委曲有致,邹忌也由此而赚得了忠直善谏的美名,流传于千古。至于其为人之阴险狡诈的另一面,则为其令闻所掩,也就鲜为人知了。

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所载,邹忌乃因懂音乐、善鼓琴而博得齐威王的欢心以发迹。其文曰:

邹忌子以鼓琴见威王,威王悦而舍之右室。须臾,王鼓琴,邹忌子推户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说,去琴按剑曰:“夫子见容未察,何以知其善也?”邹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醳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时也;吾是以知其善也。”王曰:“善语音。”邹忌子曰:“何独语音,夫治国家而弭人民皆在其中。”王又勃然不说曰:“若夫语五音之纪,信未有如夫子者也。若夫治国家而弭人民,又何为乎丝桐之间?”邹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舍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时也。夫复而不乱者,所以治昌也;连而径者,所以存亡也;故曰:琴音调而天下治。夫治国家而弭人民者,无若乎五音者。”王曰:“善。”邹忌子见三月而受相印。[16]

邹忌之生平及其身世,书缺有间,不得而知。但由“鼓琴见威王”及其善于察颜观色把握时机的言说技巧以观之,其人大抵亦如张仪、苏秦之流,出身卑微,但善于揣摩人主心态,习于口舌,乃纵横策士一类人物。这类人物,虽然小有整军或治国之才,但往往小人得志,见利忘义,且心气狭獈,难于容人。因此,此类人物,大抵一面巧言令色,处心积虑,结固君主之宠,以期把持政柄;另一面又鸠集同类,结成私党,尽力打击排挤异己之同僚。邹忌其人,正是这类上以狡慧结媚君主之宠,下以奸诈挤兑干城之能臣的阴险人物。

邹忌结媚君主,大抵以其知音善鼓琴的小技,投合威王之所好,以固君臣之欢。“以鼓琴见威王,威王悦而舍之右室”,这就为进一步密切接近威王,取得了便利条件。因而于威王鼓琴之际,“推户”而入,并借此机会,由鼓琴而引向“治国”,也就情有可原了。不过,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以鼓琴见威王”这事件的本身,而在于邹忌实在是以鼓琴为接近威王的手段与捷径,其真正目的,乃在行政治干谒。从这个角度来看,说他工于心计,巧于投机,善于言辞,十足一个“佞才”,似乎一点也不冤枉他。当然,话也得往回说,即使是“佞才”,也无可厚非。孔子不也曾经感叹:“不有祝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17]然而,邹忌其人,不仅有祝之“佞才”,亦有宋朝之“令色”。其人“修八尺有余,形貌昳丽”,敢以“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自比,则邹忌为齐威王所亲爱,不仅由其知音鼓琴之艺,犹以其“形貌昳丽”之色。[18]而人臣既能以色艺结媚于君主,则君臣之交当然也就非同寻常了。加之其人又有以小喻大,辁才讽说之能,故以“窥镜”自照而入朝讽谏,威王果能从其说。于是,以“修八尺有余,形貌昳丽”之“令色”,及工于心计、善于言辞之“佞才”,再加之以能知音善鼓琴而与君主相同的好尚,三者相须,足以结成牢不可破的君臣之欢!纵有翻云覆雨,假公济私,一般正身立朝之臣,焉能以“疏”间“亲”?

如果说,邹忌以“佞才”与“令色”结媚于齐威王,因而能够长期把持齐国之政柄,其说可能推论多于实证,即使这种推论合乎情理,接近事实,也多多少少难免“深文周纳”、“罗织虚构”之嫌。那么,说邹忌心气狭獈,不能容人,构陷挤兑同朝之能臣,则载籍斑斑,信而有征,决不容任何开脱。《齐策》“成侯邹忌为齐相章”曰:

成侯邹忌为齐相,田忌为将,不相说。公孙閈谓邹忌曰:“公何不为王谋伐魏?胜,则是君之谋也,君可以有功;战不胜,田忌不进,战而不死,曲挠而诛。”邹忌以为然,乃说王而使田忌伐魏。田忌三战三胜,邹忌以告公孙。公孙乃使人操十金而往卜于市,曰:“我田忌之人也,吾三战而三胜,声威天下,欲为大事,亦吉否?”卜者出,因令人捕为人卜者,亦验其辞于王前。田忌遂走。[19]

又“田忌亡齐而之楚章”曰:

田忌亡齐而之楚,邹忌代之相齐,恐田忌欲以楚权复于齐。杜赫曰:“臣请为君留之楚。”谓楚王曰:“邹忌所以不善楚者,恐田忌之以楚权复于齐也。王不如封田忌于江南,以示田忌之不返齐也,邹忌必以齐厚事楚。田忌亡人也,而得封,必德王;若复于齐,必以齐厚事楚。此用二忌之道也。”楚果封之于江南。[20]

齐威王时代,齐、魏之间发生过两次大的战争:一是齐威王三年至四年(公元前354年~前353年)的桂陵之战,齐军“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二是齐威王十五年至十六年(前342年~前341年)“取庞涓而擒太子申”的马陵之战。这两次大战,齐国参战的主将都是田忌。[21]而且,后来齐宣王六年(前314年)的燕齐战争,田忌也是主要决策人物之一。可见田忌乃齐国名将,且出身田氏家族,在齐国也算是勋戚重臣。然而,“邹忌为齐相,田忌为将”,却“不相说”。

出身卑微的臣相与功勋卓著的战将之间,关系紧张,这是战国时代常有的现象,不足为奇。如,年代稍后于邹忌与田忌,赵惠文王(前298~前266年在位)时期,赵国上卿蔺相如与良将廉颇,即是其例。《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曰: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然而,蔺相如出使秦国“完璧归赵”,于渑池之会,亦以智勇与气节“廷叱”秦王,“辱其群臣”,力挫秦昭王的强权外交。于是赵惠文王“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则因此而大为不满,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且扬言,“我见相如,必辱之”。因此,廉蔺将相之间,似有剑拔弩张之势。然而,“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22]蔺相如之所以如此,并非“恐惧”廉颇,而是“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以大局为重。蔺相如心胸宽阔,豁达大度,感动了廉颇,“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终于化解了将相之间势如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两虎共斗”。而“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乃有良将与贤相不计个人恩怨,抛弃前嫌,和衷共济之故也。

廉颇与蔺相如的矛盾,同邹忌与田忌的“不相说”,有着惊人的相似,然而,其最终的结局,却不啻霄壤。可以说,蔺相如处理矛盾的方法,足以使邹忌相形见绌,甚至无地自容。首先,邹忌并没有像蔺相如那样宽阔的胸怀,豁达的气度。不仅没有主动设法化解将相矛盾,反而变本加厉,采纳挑拨离间的小人公孙的阴谋,“说王而使田忌伐魏”,乃借以陷害田忌。“胜,则是君之谋也,君可以有功;战不胜,田忌不进,战而不死,曲挠而诛。[23]战争胜利了,自己可以贪谋划之功;战争失败了,委之他人而代以受过。其居心何其阴狠,又何其歹毒!然而,偏偏事与愿违,田忌“三战而三胜”,致使邹忌陷害田忌的阴谋破产落空。但是,邹忌其人,目的未达,决不罢休,必欲置田忌于死地而后快。于是,又与公孙合谋,使出更为阴险的手段,企图借刀杀人。“公孙乃使人操十金而往卜于市”,对卖卜者曰:“我田忌之人也,吾三战而三胜,声威天下,欲为大事,亦吉否?”事后即派人捉拿卖卜者,送往齐威王亲临按验,笔录口供,签字画押。邹忌伪造田忌居功自傲,欲反齐国的罪证,陷害田忌;而田忌亦欲辩无辞,只好逃离齐国,以免杀身之祸了。[24]然而,田忌出奔到楚国之后,邹忌仍然担心他会借助楚国的力量再度回国,又使说客杜赫之流设法让楚国“封之于江南”。从此,邹忌就可以在齐国拥君自重,放胆而为,高枕无忧了。

田忌之亡齐奔楚,在马陵之战以后,其时乃齐威王十六年(前341年)。据《田敬仲完世家》所载,齐宣王二年(前318年),“召田忌复故位”。则田忌亡齐奔楚,长达二十余年!而田忌出奔之前后,其时孟子大可能正在齐国。[25]《尽心下》载: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公孙丑问曰:“何谓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正是由桂陵之战到马陵之战的过程。“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即指马陵之

役魏太子申被擒之事。钱穆曰:“此其语似发于梁败马陵之际。公孙丑齐人,盖其时孟子已游齐,而丑方及门,故记其一时之问答云尔。”[26]不过,从“梁王”之号看来,此系事后之追改,因其时梁惠王尚未称王。但孟子言之所以如此剀切,大抵因为其时正在齐国,亲眼目睹了其事,钱氏所言,并非无理。果如此,则田忌之亡齐奔楚的全过程,孟子当亦心知肚明。

邹忌这类卑鄙龌龊,自衒自媒,善于夤缘攀附,得志便猖狂的小人,当然为孟子所不齿。[27]因此,《孟子》书中决不可能留下直接抨击邹忌其人的确凿证据。不过,《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的记述,却颇可玩索。其文曰: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大可不必用时下“红学家”刮垢求瘢的“索隐”方法,于故事的“齐人”及其“一妻一妾”大做文章,认为这就是孟子讽刺邹忌之流的影射文字。然而,“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与“鼓琴见威王”而后踌躇满志,得意忘形,“窥镜”自恋,以为美于城北徐公,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至于“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邹忌之流,夤缘攀附,自衒自媒,“以求富贵利达”,不正是令其妻妾蒙“羞”而“泣”的可耻行径么!所不同的是,其“妻妾”永远也不会知道,其“良人”邹忌“求富贵利达”之“乞墦”丑态而已!

孟子四十以后始游于齐国,大抵或在齐威王十年(前347年)前后,其时邹忌之流早已当路于齐。且不闻孟子有知音善鼓琴的“特殊爱好”,[28]好音的齐威王岂能特别召见孟子?即使孟子亦能知音善鼓琴,孟子又岂能如张仪、公孙衍之徒以“妾妇之道”事君,又岂能如邹忌之流“钻穴隙相窥”以“求富贵利达”哉?[29]由此可知,孟子于齐威王时游齐,并未得到齐威王的特别礼遇。孟子既不遇于齐威王,《孟子》其书何有“威王”之号?

四、孟子游于稷下考

值得注意的是,孟子既不遇于齐威王,倘如钱穆所言,孟子处齐“得十八年”之久,又不列于稷下学宫,则孟子处齐如此其久,果何所为邪?

就齐国之情势而论,孟子于齐威王之世游齐,并非如钱氏所言,处齐能“得十八年”之久。如前所述,倘若孟子生于周安王十三年(前389年),且四十以后,始携老母出游于齐,则齐威王十年(前347年),孟子乃四十四岁。如孟子以此时来齐,则邹忌早已为齐国之相。至马陵之战以后,田忌亡齐奔楚,则邹忌在齐国已成炙手可热之势。又据孟子在齐宣王时代对燕齐之战的态度与匡章及田忌一致,则孟子与田忌,亦如匡章,其关系较近。则孟子极有可能于田忌奔楚之后不久,便离开了齐国。如果田忌奔楚在齐威王十七年或十八年,则孟子去齐,亦当在齐威王十八年或十九年。是孟子在齐,最多不过十年。

当然,孟子于齐威王之时处齐十年,其为期亦不短暂。但孟子既不遇于齐威王,又不齿于邹忌之徒;而据钱穆之论,孟子亦不列名于齐国之稷下学宫,则孟子于齐威王之世游齐,且亦得十年之久,果何所事事?是亦不可不加辩白。钱氏曰:

孟子游齐,历威、宣二世,正当稷下盛时,而孟子似不伍于稷下。《盐铁论·论儒篇》:“齐宣王褒儒尊学,孟轲、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禄,不任职而论国事。盖齐稷下先生千有余人。”是以孟轲、淳于髡同为稷下侪偶也。余考其说似颇误。虽《史记》与《孟子》书均无明文以证其非,而可推迹以求者。

钱氏又曰:

徐干《中论·亡国篇》:“齐桓公立稷下之宫,孟轲之徒皆游齐。”亦与《盐铁论》同。桓公之卒,孟子年不过三十,谓其已游齐,亦恐不然。

钱氏胪列三证,以证成“孟子不列稷下”之说。其一,《史记·孟荀列传》言“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然“不数孟子”;其二,《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列举“稷下闻人”,邹衍、淳于髡、

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皆与之,亦“独无孟子”;其三,孟子与淳于髡等稷下先生“出处行谊之不同”,此亦孟子不列稷下学宫之证。[30]

按谓“孟子游齐,历威、宣二世,正当稷下盛时”,此言是也。然谓孟子“历威、宣二世”而皆“不伍于稷下”,则失之于笼统。齐宣王之世,孟子在齐为卿,当然“不伍于稷下”。然谓齐威王之世,孟子亦“不伍于稷下”,则恐钱氏未之深考耳。《公孙丑下》:

孟子谓蚔蛙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蚔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蚔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赵氏注:“孟子言人臣居官,不得守其职,谏正君不见纳者,皆当致仕而去。今我居师宾之位,进退自由,岂不绰绰乎。”由于“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紧承此章之后,故赵氏以为此亦“孟子为卿于齐”之事。殊不知,孟子“出吊于滕”,据明人季本《孟子事迹图谱》说,乃吊滕文公之丧。季氏曰:“其与王驩使滕,为文公之丧也。非大国之君,无使贵卿及介往吊之礼。此固重文公之贤,而隆其数,亦孟子欲亲往吊,以尽存没始终之大礼也。”[31]是孟子“为卿于齐”,乃在齐宣王之世。且孟子于宣王时“为卿于齐”,是否即无官无职之“师宾之位”,亦赵氏揣测之辞,难以确证。

《田敬仲完世家》曰:“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裴骃《集解》引刘向《别录》曰:“齐有稷门,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也。”[32]“赐列第”,即《孟荀列传》“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之谓。“为上大夫”,即爵比上大夫,乃稷下学士之俸禄也。“不治而议论”,即无具体之官守政务,徒以议论政事,臧否人物而已。[33]且其议论与臧否,亦不必虑其后果,承担政治风险。因而稷下学士尤可海阔天空,无所羁勒,肆意侈说,《孟荀列传》所谓“谈天衍,雕龙奭”之辈,即是其例。而孟子此言“我无官守,我无言责”,正是“不治而议论”的别一种说法!且“孟子谓蚔蛙”云云,乃议论政事,臧否人物之实例也。而赵氏以为“无官守,无言责”,“不治而议论”,即为“师宾之位”;果如此,齐王为稷下先生开列弟于“康衢”,“高门大屋”以“尊宠之”,使之“不治而议论”,则稷下先生人人皆齐王之“师宾”,又岂独孟子为然!

孟子于齐威王之世游稷下,由此章以齐人语告孟子之公都子其人,亦可得其旁证。

考《孟子》七篇,有关公都子的记述凡七次。由《离娄》篇“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章,可定其人乃孟子游齐威王时从学弟子。

钱穆虽然认为孟子“不伍于稷下”,但考证“孟子在齐威王时先已游齐”,却甚为有力。其最重要的证据,就是《离娄下》公都子质疑孟子与匡章的交往一章。《孟子》之文曰: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通国皆称”匡章为“不孝”,其本事原委,《战国策·齐策》言之较详:

秦假道韩、魏以攻齐,齐威王使章子将而应之。与秦交和而舍,使者数相往来。章子为变其徽章,以杂秦军。……有司请曰:“言章子之叛者,异人同辞,王何不发将而击之?”王曰:“此不叛寡人明矣,曷为而击之!”顷间,言齐兵大胜,秦军大败。于是,秦王拜西藩之臣而谢于齐。左右曰:“何以知之?”曰:“章子之母启,得罪其父,其父杀之而埋之马栈之下。吾使者章子将也,勉之曰:‘夫子之强,全兵而还,必更葬将军之母。’对曰:‘臣非不能更葬先妾也。臣之母启得罪臣之父。[34]臣之父未教而死。夫不得父之教而更葬母,是欺死父也。故不敢。’夫为人子而不欺死父,岂为人臣欺生君哉?[35]

据此,公都子所谓“通国皆称”匡章“不孝”,乃匡章之母为其父所杀,埋于马栈之下,而匡章不为改葬之事。钱氏曰:

公都子之问,孟子之答,其事当尚在章子将兵胜秦之前。通国皆称不孝者,为其母葬马栈之下,而章子不为更葬也。黜妻屏子,终身不养者,孟子据其前以为言,非要其终以言之也。……自章子胜秦归,威王既明称其不欺死父,又必为之更葬其死母,而章子益见亲重于齐,不应通国犹称其不孝。意其

时从游而礼貌之者必多矣,公都子亦何疑于孟子而有此问?[36]钱氏推断,孟、公师徒之问答,必在匡章将兵胜秦之前,以证孟子曾游于齐威王之世,其说至为精审。则公都子乃从学于孟子游齐威王之时,亦无可怀疑。

上文既已说过,稷下学者之事业,既“无官守”,亦“无言责”,乃“不治而议论”,故其人可以海阔天空,无所羁勒,肆意侈说。因此,齐人颂之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裴骃《史记集解》引刘向《别录》云:“驺衍之所言五德终始,天地广大,尽言天事,故曰‘谈天’。驺奭修衍之文,饰若雕龙文,故曰‘雕龙’。”又引《别录》“过”字作“輠”曰:“輠者,车之盛膏器也。炙之虽尽,犹有余流者。言淳于髡智不尽如炙輠也。左思《齐都赋》注曰:‘言其多智难尽,如炙膏过之有润泽也。’”[37]可见稷下先生多放言高论,游谈无实,“迂远而阔于事情”,故“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38]而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亦稷下先生之侪偶也。滕文公为世子时去楚国办外交,往返途经于宋而见孟子;孟子亦与之高谈心性,“言必称尧舜”。大抵其时孟子离开齐国未久,故放言高论之稷下积习依然未改。

公都子从学于孟子,既在齐威王之世,则孟子游于稷下,由公都子其时所问于孟子者,即可按迹而求。《告子上》载公都子三事,依次录之于此。其一: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

其二: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欤?”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其三: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其一,论“义”在内与在外之别;其二,论“性”善还是不善;其三,论“大人”“从其大体”而“立心”。可见,公都子所问,皆为人心与人性之高言大论,与稷下学士俨然同风,显然为其学术环境濡染所致,其所关注之问题亦同。尤其第二则,公都子引“告子曰”,又引“或曰”云云,皆为人性善与不善之论。则其时告子当亦游学于稷下,与孟子相值。孟子主张“性善”,而告子主张人性无善无不善,谓人之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39]是孟子论争的直接对手,就是告子。又,公都子称之为告子,且不称“或人”之名,则“或人”不为稷下学士,为孟子所不识,其分别甚明。

此外,《滕文公下》载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外人”者何?孟子及孟子门徒之外的相关人士也。“好辩”者何?稷下之风气如此,而孟子尤擅斯道而已。

以公都子所问之事与孟子之思想行宜,相互参证,则孟子于齐威王之世游于稷下学宫,可确定无疑矣。[40]

至于钱氏以孟子高谈“仕义”,恶“处士横议”,不欲宣王“中国而授室,养弟子以万钟”,与淳于髡“出处行宜之不同”,以证孟子“不伍于稷下”,则又似是而非之论。

首先,孟子于齐威王、齐宣王两次游齐,前者为稷下先生,后者乃“为卿于齐”,则孟子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41]孟子高谈“仕义”,不欲宣王“中国而授室”,乃齐宣王之世,“为卿于齐”之时也。而恶“处士横议”,乃齐威王之世为稷下先生之时也。且恶“处士横议”,非恶其“议”,而恶其“议”之“横”也。如杨氏“为我”,墨氏“兼爱”,子莫“执中”,孟季子之“义外”,告子之“性无善无不善”,皆是孟子以为“议”之“横”者也,故孟子恶之。而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高谈“仁心”与“仁政”,又何尝非“议”!

至于孟子与淳于髡之流不相能,当另有原因,不能援之以证孟子“不伍于稷下”。

考淳于髡其人,《孟子荀卿列传》曰:

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42]

又,《滑稽列传》曰: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

是淳于髡之流,乃“齐之赘婿”,髡钳之奴耳。[43]虽“博闻强记”,但“学无所主”;以“承意观色”游于诸侯,又以“滑稽多辩”闻于当世。齐人之颂曰“炙毂过髡”,即其人“滑稽多辩”油嘴滑舌之写照。又,《田敬仲完世家》载邹忌以鼓琴见齐威王,三月而受相印。淳于髡乃见邹忌,出而“面其仆”曰:“是人者,吾语之微言五,其应我若响之应声,是人必封不久矣。”于是,“居朞年”,齐威王果封邹忌于下邳,“号曰成侯”。

无论就其“赘婿”的出身,还是就其“滑稽”的人品,抑或就其“学无所主”的浅薄,淳于髡之流,决不能与孟子相颉颃。且趋风于邹忌之徒,尤为孟子所不耻。因此,孟子与淳于髡,虽同处于稷下,甚至均到过梁国,见过梁惠王,但因其行宜作派殊为不同,二人并不相能。《孟子》所载二人交相辩难,彼此讥讽,即是其证。《离娄上》: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告子下》: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汙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缪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欤?”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阎若璩《四书释地又续》曰:“孟子与淳于髡问答仅两章。后章是去齐之后,不待言。前章似相值于梁惠王朝。何则?《魏世家》明云:卑辞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44]而钱穆以为,“淳于髡诘孟子天下溺而不援”,不必如阎氏说,“定为在梁相值之言”,当是两人同在齐威王时所语。[45]

按钱氏所言甚确。淳于髡诘孟子:“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此讥孟子不见用于齐威王,而徒居稷下“不治而议论”而已。孟子答之曰:“天下溺,援之以道。”“不治而议论”,“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即“援之以道”。而淳于髡之流,“学无所主”,无救世济民之“道”,徒以倡优“滑稽”之态,取悦于人主而已。纵其“多辩”善讽,亦不过徒以“手援天下”,是以孟子反唇相讥,曰:“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告子下》“名实”章乃孟子辞齐卿而归,淳于髡讥讽孟子之语。阎、钱二氏皆无异议,是也。淳于髡讥孟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又讥孟子无贤者之业绩可见之于人,言下之意,乃嘲讽孟子并非贤人。而孟子曰:“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意即,以你淳于髡之平庸与浅薄,岂能窥测圣人的思想深度;以你淳于髡鄙陋的心智,不过徒知事物的外表而已,岂能真知事情的本相。齐王之不用贤,岂非无贤邪![46]

因此,我们认为,孟子与淳于髡之不相能,只能归结于二者人格特征与思想水平的差异,与是否稷下先生没有直接关系。正如当今之世,同为某大学某系教授,或方正贤达,道德文章可为世范;或卑污猥琐,人品学识皆不足以为人师表。

综上所述,孟子早年游于齐威王之世,为稷下先生,既“无官守”,亦“无言责”,其身份乃“不治而议论”,仍然是以授徒讲学为事的学者。其“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即孟子居稷下学宫时阐述的主要思想学说。

五、宋、滕之游

孟子平生大抵以授徒讲学为主,四十以前居邹如此,四十以后游齐居稷下亦是如此;离齐之后,游于宋、滕诸国仍然无不如此。但孟子似乎始终在寻求着其思想学说得以付诸现实的机会。

孟子游宋,在去齐之后,这是无庸置疑的。但孟子游宋,究在何时?且宋之在位者究为何君?皆不可得而详定。据《滕文公下》万章“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之说,则孟子游宋,当在宋偃称王之前。然宋偃称王之年,又无从确考。《史记·六国年表》载“宋君偃元年”在周显王四十一年(前328年),又载“宋自立为王”在周慎靓王三年(前318年)。而近人钱穆则认为,“《世家》云‘君偃十一年自立为王’,则为周显王四十一年。《年表》于是年载宋君偃元年。盖宋偃亦如梁惠成、秦惠文之例,于称王之翌年更元,而《史》遂误以称王之元为始立之元也”。且钱氏又据《战国策·宋策》及《韩非子·说林下》相关记载,认为宋君偃或为少主,即位尚不满十龄,由太后及大尹主政用事,故孟子至宋,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善欤?我明告子。子以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一薛居州,其如宋王何?”时王年尚幼,故戴不胜为之进贤傅,孟子亦以幼子学语为譬。且孟子在宋,与其臣如戴不胜、戴盈之皆有问答交际,独不见与宋王语。而万章之问亦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不明指宋偃为说,知其时宋君偃年尚幼,殆未亲政。[47]然近人冯铁流则不同意钱氏“周显王四十一年(前328年)宋偃称王”之说,认为钱氏考证宋国历代君主在位之年数,可信性不大。因为“经过一百几十年的各宋君在位年数的累积,再加上资料不足处凭推想作补充”,而其所列宋君“在位年数,来源既杂,且有的可信性很低”,如此“推算出宋王偃称王之年为公元前328年,实难期望其可信性更在《史记》之上”。[48]而明人季本则以为,孟子游宋当有两次,其一在宋君剔成之世,其一在宋偃称王之时。《尽心上》与宋勾践言“尊德乐义”,《滕文公下》与戴盈之论“关市之征”,皆在宋君剔成之世。而与戴不胜语“以薛居州居于王所”,则在宋偃称王之时。[49]诸家之说,樊然淆乱,无所适从。

平心而论,钱氏之说虽然出于推论者较多,但有理有据者亦不在少。而冯氏专与钱氏立异,仅以宋偃称王为“诸侯国际间一件大事,《秦记》应当有记载”为由,便轻信《史记·六国年表》无误,其证据并不比钱氏有力。[50]至于季本以为孟子两次游宋,则纯为臆测之辞,亦不足凭信。因此,与不得已,宋偃称王,则钱氏周显王四十一年(前328)之说或庶几近之。而孟子游宋,大抵稍前于此时。

孟子去宋之后游滕,乃在滕文公之世。滕文公为世子时即笃信孟子之学,即位后,为其父滕定公行三年之丧。又聘孟子于国,助其推行“仁政”,也似乎颇有效果。于是,有“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51]

然而,无论宋国抑或滕国,皆“泗上十二诸侯”之一,小国寡民,难于有所作为。且介乎齐、楚大国之间,常怀灭国之虞。在宋,其弟子万章问:“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52]在滕,滕文公亦反复问及此事。一则曰:“滕,小国也,间於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再则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三则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53]小邦弱主,国运悬于强敌蚕食之口,朝不保夕,其忐忑不安,忧心悄悄之情见乎辞矣。然而,“是谋”也,亦非孟子“所能及”。故孟子答滕文公,一则曰:“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再则曰:“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甚至等而下之者,劝其仿效周太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即迁到地广人稀的地方去谋生存图发展。至于弟子万章问“小国”之宋,“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孟子则答以“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显然,孟子所言,只是“行王政”的期望值,并非“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的准确答案。

因此,孟子将“行王政”的希望,始终寄托在齐、梁大国,良有以也。

六、适梁与去梁

《史记·魏世家》惠王三十五年载:“惠王数被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六国年表》亦系此事于魏惠王三十五年。清人崔述《孟子事实录》卷上曰:“《史记》此文载于《魏世家》惠王三十五年,以《年表》考之,乃周显王之三十三年乙酉(即前336年)也。余按《史记》,惠王在位三十六年而卒;子襄王立,在位十六年卒。襄王元年,乃周显王三十五年丁亥(即前334年),‘与诸侯会徐州,相王也,追尊父惠王为王’。是丁亥以前梁未称王也。而孟子之见梁惠王,乃云‘王何必曰利’,‘王好战,请以战喻’,‘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惠王果未称王,孟子何由预称之曰‘王’乎?又按《史记》,梁予秦河西地在襄王五年,尽入上郡于秦在襄王七年,楚败魏襄陵在襄王十二年,皆惠王身后事。而惠王之告孟子乃云‘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未来之事,惠王何由预知之而预言之乎?按:杜预《左传后序》云:‘古书《纪年篇》,惠王三十六年改元;从一年始,至十六年而称惠成王卒。即惠王也。疑《史记》误分惠成之世以为后王年也。’然则《史记》所称‘徐州相王’者即惠王,非襄王矣;所称襄王之元年即惠王之后元年,而予河西,入上郡,败于襄陵皆惠王时事,非襄王时事矣。盖惠王本称魏侯,既僭称王,则是年乃称王之始年,故不称三十七年而称元年。《史记》不知惠王改元之故,但见其于三十六年之后又书元年,遂误以为襄王之元年耳。然则孟子之至梁,不在惠王三十五年,而在后元十二年襄陵既败之后,则孟子与惠王之所云者无一语不符矣。孟子与齐宣问答甚多而与梁惠殊少,在梁亦无他事,则孟子居梁盖不久也。然犹见襄王而后去,则孟子之至梁当在惠王之卒前一二年,辛丑壬寅两岁之中,于《年表》,则周慎靓王之元年二年也(即前320年,前319年)。”[54]又清人江永《群经补义》亦曰:“孟子见梁惠王当在周慎靓王元年辛丑,是年为惠王后元之十五年。至次年壬寅,惠王卒,子襄王立,孟子一见即去梁矣。……盖惠王卑礼厚币以招贤在后元之末年,而《史记》误谓在惠王即位之三十五年也。此年尚未称王,孟子何得称之为王?[55]崔、江二氏所言极是。近人钱穆从江氏之说,定孟子至梁乃在周慎靓王元年。且更谓“梁惠王后元十三年,张仪相魏,惠施避之楚。公孙衍与张仪不善,令人说韩公叔以图秦弃仪收韩相衍,公叔从之。衍相魏,仪复去相秦。至魏襄王元年,五国约击秦,公孙衍实与其谋。景春问孟子:‘公孙衍张仪岂不诚丈夫哉’,正当其时。”又曰:“按《年表》,孟子至梁书于惠王三十五年,盖是后元十五年,而史公误后元谓襄王,乃移之三十五年耳。今推《年表》致误之迹,依江说,定孟子至梁在慎靓王元年也。”[56]

梁惠王后元十五年(前320年),孟子到达大梁,见梁惠王。梁惠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大抵梁惠王因“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意在雪耻,对孟子“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的“仁政”之说,[57]兴趣不大。而孟子在梁虽急于谋求任职,期望有所作为,但既不愿以“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之道求仕,因而在梁并未任职。魏人周霄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58]由此可见,孟子在梁国实处于进之而无缘,退之而不甘的尴尬之势。至第二年夏秋之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的梁惠王寿终正寢,梁襄王立。孟子见之,出而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见所畏”,毫无人君气度,于是不待梁襄王逾年改元即离开了魏国,再度来到齐国。

七、第二次游齐

孟子离开大梁(今河南开封),东北上,自范邑(今河南范县东南)东行,途经平陆(今山东汶上县),跋涉千余里,前往齐都临淄(今山东淄博)。由于早在威王之世,孟子已有游稷下学宫的经历,孟子至齐,很受新朝君臣的礼遇。在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孟子“受之而不报”。[59]至齐都,储子又传达齐宣王之旨,曰:“王使人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60]可见,孟子再度至齐,颇有人望,与齐威王时之境遇大不一样。

孟子来齐之后,其时大抵邹忌已死,[61]齐宣王召回流亡在楚国长达二十余年的名将田忌。而早年于齐威王世即已订交的匡章,这时仍然在齐国做将军。或者是因了储子、田忌、匡章等人的合力举荐,加之孟子在滕国“行仁政”,已颇有国际声望,而齐宣王“使人夫子”,或者对孟子颇为赏识,齐宣王乃加孟子以卿相之位。弟子公孙丑也为此而高兴,问孟子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却讥讪公孙丑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认为“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62]看来,孟子似乎信心十足,以为“管、晏之功”亦莫过尔尔,徒使齐国为霸主而已。当今之齐,乃“万乘之国”,既非小国寡民之宋、滕可比,亦非复当年齐桓公、齐景公之齐矣。的确,若能以当今之齐——“万乘之国”而“行仁政”,“保民而王”,则天下“莫之能御也”。[63]岂唯管、晏之功,徒为霸主哉!故曰:“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孟子在齐国为卿,除却与齐宣王讲授“仁政”学说,“格君心之非”以外,[64]大抵也还担任了某些政务性工作。如《公孙丑下》曰: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孟子之平陆”,大可能是专程到齐国的某些下都,考察任职大夫的治理情况。除平陆大夫孔距心之外,亦考察了其他都邑大夫四人。孟子谓“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则齐国下都的政治状况普遍不太令人满意,且仅平陆大夫孔距心还能意识到自己没有尽到“为都者”应尽的职责。回到齐都,孟子一一“为王诵之”,齐王也因此而自责,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不过,虽然齐国的政治状况不太理想,但齐宣王的态度却比较诚恳。对于孟子的仁政学说,亦尚有尝试的热情。如,孟子讲到“仁政”的实际效果,谓:“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齐宣王似乎跃跃欲试,对孟子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65]由此可见,齐宣王对孟子是比较敬重的。

由于君臣之间关系较为融洽,因而齐宣王敢于对孟子袒露心扉,不讳言“寡人之疾”。一则曰:“寡人好勇”,再则曰:“寡人好货”,三则曰:“寡人好色。”且虽然脸上露着羞愧的神情,亦能坦诚地告诉孟子,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66]而孟子对齐宣王,亦近乎耳提面命,直言不讳。如《梁惠王下》: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讬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我疑心,这则谈话,或者是孟子考察了齐国五座下都的政治状况之后,与齐宣王反映下情之前的开场白。因此,“孟子之平陆”章所谓“为王诵之”,大可能就是此章之后的直接目的。而齐宣王亦有所悟及,故其文有“此则寡人之罪也”之语。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足见孟子于宣王之前,谈锋犀利,咄咄逼人,有使齐宣王忸怩不能言者。又,《梁惠王下》亦载: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此可与《万章下》“齐宣王问卿”章合看。其文曰: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

由这两章文字可见,孟子于齐宣王,谈话实在不避人君之忌。一则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再则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其危言耸听,以至于齐宣王“勃然变乎色”,足以见“唯大人能格君心之非”。

八、孟子与燕齐之战

孟子在齐,所做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参与了齐宣王六年(前314年)燕齐战争的重大军事谋划。然而,正是这次战争,齐宣王没有很好贯彻孟子“仁政”的思想路线,结果则是齐国由胜而败,从而也导致了孟子与齐宣王之间君臣关系的破裂。

燕齐战争的起因,《战国策》叙述甚为明晰。《燕策一》曰:

燕哙三年(前318年),与楚、三晋攻秦,不胜而还。子之相燕,贵重主断,苏代为齐使于燕,燕王问之曰:“齐宣王何如?”对曰:“必不霸。”燕王曰:“何也?”对曰:“不信其臣。”苏代欲以激燕王以厚任子之也。于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因遗苏代百金,听其所使。

鹿毛寿谓燕王曰:“不如以国让子之。人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于许由,由必不受,有让天下之名,实不失天下。今王以国让相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与尧同行也。”燕王因举国属子之,子之大重。

或曰:“禹授益,而以启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传之益也。启与支党攻益,而夺之天下,是禹名传天下于益,其实令启自取之。今王言属国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人者,是名属子之,而太子用事。”王因收印,自三百石吏而效之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子之。

子之三年(前315年),燕国大乱,百姓恫怨。将军市被、太子平谋,将攻子之。储子谓齐宣王:“因而仆之,破燕必矣。”王因令人谓太子平曰:“寡人闻太子之义,将废私而立公,饬君臣之义,正父子之位。寡人之国小,不足先后。虽然,则唯太子所以令之。”

太子因数党聚众,将军市被围公宫,攻子之,不克;将军市被及百姓乃反攻。太子平、将军市被死已殉。[67]国构难数月,死者数万众,燕人恫怨,百姓离意。

孟轲谓齐宣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王因令章子将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燕王哙死。齐大胜燕,子之亡。二年,燕人立公子平,是为燕昭王。[68]《史记·燕世家》所述与此大同,不赘引。《策》文详细叙述了燕国大乱的经过,并特别交待了孟子谓齐宣王“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之说,可见,孟子确曾支持并策划了这场重大战争。

燕王哙与子之的“禅让”闹剧,是否即杨宽所认为的,“这也是具有政治改革性质的”事件,或可进一步商量。但子之其人乃一利欲熏心之徒,惯于玩弄阴谋权术,日以思独揽燕国大权为事,见诸载籍者,斑斑可寻。《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云:“子之相燕,坐而佯言曰:‘走出门者何,白马也?’左右皆言不见,有一人走追之,报曰:‘有。’子之以此知左右之不诚信。”此韩非子所谓“倒言”之术,用以测试臣下是否与己同心或者立异。然子之“佯言”者,本无有之事,正直的左右大臣当然要“皆言不见”了。而子之居然以为左右皆“不诚信”,显然是把顺逆饰非、为虎作伥当做“诚信”的标尺。而燕国这起“禅让”事件,也完全是子之一手策划的政治闹剧。他首先通过其私交策士苏代,“激燕王以厚任子之”,且“遗苏代百金”而“听其所使”。鹿毛寿以尧“有让天下之名”诱使燕王“以国让子之”;“或人”又以“禹名传天下于益,其实令启自取之”而微讽燕王哙收回群臣印玺,“自三百石吏而效之子之”。这一切,皆由苏代在暗中以重金收买其人而为之。燕王哙则一概昧而不知,乃使“子之南面行王事”,而他自己则“不听政,顾为臣”,因而“国事皆决子之”。[69]于是,“子之三年”,“百姓恫怨”,太子平与将军市被联手讨伐子之,终于引发了燕国的内乱,且“构难数月”,以至于“死者数万众”。

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孟子劝齐宣王出兵伐燕,以“解民于倒悬”,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其时,齐国大夫沈同曾以个人身份问过孟子:“燕可伐与?”孟子答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70]是孟子对燕哙让国,态度极为鲜明;其伐燕主张,亦极为坚决。当然,当时主战派的代表人物还有老将军田忌。《齐策二》载田臣思曰:“子哙与子之国,百姓不戴,诸侯弗与。秦伐韩,楚、赵必救之,是天以燕赐我也。”田臣思即田忌,又名田居思、田巨思、田期思。[71]“居”、“巨”、“期”皆与“忌”字一声之转,“臣”当为“巨”字之讹。而传世之《陈璋壶》铭文所谓“陈再立事岁”,即指田忌于齐宣王二年回到齐国之后重新执政之年。“陈”即田忌。不过,田忌之主张“攻燕”,与孟子之主张“伐燕”,其目的与意涵皆有所不同。田忌乃以为“天以燕赐我”,而孟子则是要求齐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72]是所谓“狂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其东走则同,其所以东走则异”也,二者决不能相提并论,等量其观![73]

在孟子、田忌等人支持下,齐宣王决定“起兵攻燕”。果不其然,当匡章率“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攻打燕国时,饱受战乱之苦的燕国军民完全不加抵抗,反而大开城门,迎接齐军入城。因此,由于燕国“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齐军便“三十日而举燕国”,或曰“五旬而举之”。[74]齐国大获全胜。是以《孟子·梁惠王下》曰: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燕国军民对齐国军队的友好态度,于斯可见一斑。

对于齐国之所以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一举败燕,孟子曾经有过深刻的思考与总结。《公孙丑下》载: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75]“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因此,“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并非天助,而在于民心的向背,是“得道”与“失道”之别也。可齐宣王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乃曰“人为不至于此”,又曰“不取,必有天殃”。

此外,对于燕国的战后处理问题,孟子的态度仍然是十分明朗的:“取”与“不取”,皆取决于燕民的“悦”与“不悦”。“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它哉?避水火也”,由于燕国的统治虐民太甚,因而燕民畔其国而迎齐军。但是,如果燕国之民觉得在齐国的统治下灾难更加深重,“如水益深,如火益热”,比起燕国的统治者又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被齐国统治,对他们来说,就不过是才离狼窝,又进虎口。或者退一步说,也仍然是赶走了属猴的,又迎来了姓狲的。故曰:“亦运而已矣。”[76]由此可见,孟子对于燕国的战后处理,已经开始感觉到忧虑了。

事实上,孟子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战争的善后处理,的确不是按照孟子所预期的目标推进,而是在田忌、匡章等人的具体实施过程中,彻底改变了孟子“诛其君而吊其民”的战争初衷。或者说,齐宣王的开战目的,一开始就可能与孟子根本不同。《梁惠王下》孟子与齐宣王这则对话,透露着若干消息: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其始也,“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然而,齐国军队入燕之后的行为,却使燕民“后来其苏”的七彩美梦彻底幻灭。衷心希望“救民于水火”,因而“士卒不战,城门不闭”,可迎来的却是“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的杀戮与劫掠。[77]不仅如此,还要强占其土地,虐使其人民,“倍地而不行仁政”。[78]齐国由“得道”而“失道”,于是天下汹汹,兴兵动武,要来讨伐齐国的“倍地”兼并了。鉴于这种“诸侯多谋伐齐救燕”的危急局面,孟子重新建言:“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意即您还是赶紧发布命令:遣返俘虏而来的燕国老老少少,制止抢运掳掠的燕国宝器,再与燕国民众代表诚恳协商,物色一位燕国人做君主,然后撤离燕国本土。要使各路诸侯停止兴兵动武,只有这样做,还来得及。

然而,齐宣王再一次无视孟子正确明智的战略决策,没有采取及时撤离燕国本土,遣返俘虏,制止抢运宝器的紧急措施。燕人不堪忍受齐人的暴虐,终于重新“畔”齐,而齐国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齐宣王八年(前312年),秦、魏、韩三国联军在濮水之上(齐、卫交界处,在今河南濮阳县南)击败齐军,致使“赘子死,章子走”。[79]而就在齐国攻破燕国之后不久,赵武灵王将在韩国充当人质的燕国公子职立为燕王,且于齐宣王九年,派乐池送往燕国,是为燕昭王。[80]于是,长达四年之久的燕齐战争,终于以齐国的最后失败而宣告结束。

孟子最初本是支持燕齐战争的,以为“此文、武之时”,劝说齐宣王出兵。然而,随着事态的发展,战争并没有按照孟子所预期的目标或者既定思路推进,战争的性质也从“救民于水火”一变而为残暴与掠夺,以至于最后以失败而告终,这大概是孟子所始料未及的。燕齐战争的过程及其结果,如此令人失望,反倒不如当初就不该发动这场战争。因此,当事后有人问及孟子是否“劝齐伐燕”,孟子就要矢口否认此事了:

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孟子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81]

元人吴师道作《战国策鲍注补正》,于《燕策一》“孟子谓齐宣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下曰:“此当时所谓孟子劝齐伐燕者也。使无《孟子》之书,则人将此言之信乎?要之圣

贤决无是事也。推此,则凡后世之诬罔圣贤而无征者可知。”[82]吴氏不信《战国策》所载孟子“劝齐伐燕”之说,以为“后世之诬罔圣贤而无征”。其所谓“使无《孟子》之书,则人将此言之信乎”,根据大抵就是“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孟子曰:未也”这则文字。

然而,吴氏护圣卫道之苦心,诚可鉴诸日月,但不无遗憾的是,吴氏仅知二五,不知一十,并未细读《孟子》之书,难免不顾事实,徒以意气相争。

孟子事先劝齐伐燕,事后又答或人之问曰“未也”,个中原委,清人焦里堂作《孟子正义》,言之最得其情。焦氏曰:

燕哙之事,君臣易位,其乱极矣。观燕民箪食壶浆,以迎齐师,则燕民望救,如望云霓矣。例以孔子沐浴而朝,则为齐赞画出师,固孟子之心也。而不遽发者,特以据权主事别自有人,万一齐师既出,未必终其拯救之心,将有如储子之“破燕必矣”。田臣思云“天以燕赐我”者,溯厥所由,倡谋有在,形迹已著,分辨未能。迨至沈同私问,未必非阴承王旨,将假大贤一语,以为戡克借端。斯时孟子岂不知之?阻之非拯乱之心,详之失进言之体,第以“可”应之,言子哙、子之当伐,诚立言之当矣。自是匡章将五都之兵,因北地之众,士卒不战,城门不闭,虽汤武之举,诚未过此,所谓“齐人伐燕胜之”也。是时宣王以齐师之出,端由孟子,故质之以诸臣之议,告之以“天与”之机,孟子是时,慨然陈文王、武王之事,戒之以益深、益热之虞,是即明告以“天吏”之为,与所以可伐之故,使宣王是时听而从之,则以德行仁之道,于齐见之。而劝齐伐燕之策,孟子亦何不可当之乎?乃庙毁器迁,诸侯兵动,王又咨焉,孟子是时,固又反复详明,陈其利害。显告以“王速出令,反旄倪,止重器,谋于燕众,为之置君”,则仍“天吏”之所为也。乃至王终不悟,而诸侯之谋定,燕人立太子平,此王所以惭也。而时人不知,仍以劝伐之谋,惟孟子当之。此孟子所以以“天吏”明之,而以为燕伐燕也。盖沈同之私问,在未伐燕之先,斯时诚无容阻而绝之。既两对宣王之问,则燕所以可伐,所以须为“天吏”,孟子非不朖朖言之。而时人劝齐伐燕之疑,则在取燕之后。方伐燕,未取燕,王师也,拯民水火也,非燕伐燕也,可劝也。既取燕,则水益深也,火益热也,是乃燕伐燕也,不可劝也。至于以燕伐燕,而以劝齐疑孟子,孟子所不受矣。[83]

焦氏之说,曲体其情,原心论事,洗刷孟子之蒙冤,开释或人之疑窦,其有功于圣贤不浅矣。“伐燕”之“可劝”,在“救民于水火”而“解民于倒悬”;“伐燕”之“不可劝”,在“以燕伐燕”若“以暴易暴”也。然据“以燕伐燕”而“以暴易暴”之后果,怀疑孟子“救民于水火”而“解民于倒悬”之初衷,以使圣贤蒙冤含垢,是则“孟子所不受”也。焦氏之论,可谓“了解之同情”,精矣,审矣。

九、离齐归邹

燕齐战争虽然结束了,但蒙在孟子心中的战争阴影并未立刻消除。齐宣王虽然因为齐国的失败而“甚惭于孟子”,但在陈贾“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的开导与慰藉之下,似乎也就渐渐地忘却了。然而,孟子对于齐宣王一错再错,文过饰非的愚蠢行为却大为不满。孟子曰:“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84]因此,自燕齐之战以后,孟子与齐宣王之间,本来就有些不太愉快的君臣关系,终于走向了彻底破裂。

孟子来齐之初,齐宣王对孟子比较尊重,也曾为孟子的“仁政”学说所歆动,君臣之间也算融洽。但由于孟子常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格君心之非”,而时致“王顾左右而言他”的不堪与尴尬。这种情形屡屡发生,久而久之,必然会引起齐宣王的大为不快。虽然出于尊敬,齐宣王不便当众发作,但疏远甚至于逃避,终究是孟子必然要碰到的软钉子。《告子上》载: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

齐宣王不仅不主动召见孟子,甚至孟子欲来朝见,齐宣王也称疾罢朝,不愿与孟子接触。《公孙丑下》“孟子将朝王”,就是君臣之间玩的一次老鼠与猫的游戏!其文曰: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孟子将朝王,齐宣王以打算亲来拜望而因风寒之疾不能出门为借口,不愿朝见。又对孟子说:如果您老人家来上朝,“寡人”还是会支撑病体勉强上朝的,不知是否肯亲自来朝,能让“寡人”见见您老人家?齐宣王并不高明的谎言,孟子岂难识破!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使者传话:不巧得很,我今天也小有不适,不能上朝。第二天,孟子又带领门徒,大张声势,去东郭氏吊丧。公孙丑不知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昨天说有病不能上朝,今天又去东郭氏吊丧,这不是明摆着要人用“欺君”来治您的罪么?齐宣王于孟子行踪亦知根知底,只是心照不宣。又派御医来治病,诊断真假。真病,便是君主体恤臣子;假病,便是获取罪证。齐宣王这一招也委实厉害,孟家老二慌了神,连忙一面敷衍来探病的御医,一面又赶紧派人去堵住孟子,叫他不要回家,赶快去上朝。不得已,孟子只好逃到景丑家去借宿。于是,景丑批评孟子:

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景丑的意思是说,“按礼节,父亲叫你去,连答应一声的工夫也没有,你得起身就走;国君命令你去,你也应该不等车驾好就得提前动身。你倒好,本来是准备去朝见的,可一听王的话,反而不去了,这似乎未免有些不太合乎礼节了罢”。当然,孟子也有孟子的道理,孟子曰:

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以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醜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孟子以为,这并非君召臣往的一般礼节,而是事关君王能否礼贤下士的态度。就像曾子所说的,晋国、楚国的财富,我是不能达到的,但他有他的财富与爵禄,我却有我的仁义与气节,我凭什么比他差?如果这话没有道理,曾子怎么会这样说呢?我今天之所以不去朝见,也与曾子这话的道理一样!你想想看,通天下有三样东西是最值得尊重的,一是有爵位者,二是年长者,三是有德行者。朝廷尊爵,乡党尚齿,至于要治理国家与教育人民,那就非得依靠有德行的圣贤不可。怎么能以王者之尊,轻慢年长之尊与德行之尊呢?因此,如果是大有作为的君主,必然有他所不能召见的臣子,倘要与之商量大事,必须亲自往见。王者没有这种尊德乐道的精神与气度,是不可能有所作为的。所以,商汤对于伊尹,先向他学习,然后以他为臣,这样,他毫不费力就得了天下;齐桓公对于管仲,也是先向他学习,然后以他为臣,这样,齐桓公也毫不费力就当了天下的霸主。当今之势,天下之所以各国的地盘都不相上下,各国的政治状况也不分轩轾,谁也不比谁强多少,这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各国君主只喜欢使用唯唯诺诺、百依百顺的臣子,不喜欢使用能为他出谋划策并有所规正的贤人。商汤不敢召见伊尹,桓公不敢召见管仲。管仲尚且不能召而见之,更何况其德行又在管仲之上呢?

孟子特立傲岸如此,君臣关系的进一步恶化,也就势所难免了。于是,孟子决定离开齐国,只是因为关注着燕齐战争的缘故,没有立刻辞职,但事先却辞去了十万锺的俸禄。[85]待到燕齐战争结束,孟子就决定正式辞职,“致为臣而归”了。

当孟子辞职去齐归邹之前,齐宣王来见孟子,希望他能继续留在齐国,以便于自己可以时常亲往垂询。这当然是孟子十分期待的。但齐宣王并非真心挽留孟子,而是派人辗转给孟子传话,“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实是打算让孟子再度以稷下先生的身份居留在齐国。这种“下乔木而入于幽谷”的逗留方式,当然是孟子不愿接受的。孟子说:是希望让我富起来吗?我辞去了十万钟的俸禄再来接受这万钟的恩赐,就是为了富起来吗?而且,这齐国的俸禄,我也算是“受”够了,如果还要继续“受”下去,那就形同“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的“贱丈夫”了。[86]

孟子离开齐都之时,速度比较缓慢,走了三天,才到达昼地,这是邻近都城临淄西南通往邹国方向的齐国下邑。其行动之所以如此迟滞,是希望齐宣王有所悔改,派人追他回去。恰在这时,有人出于对孟子的尊敬,赶往昼地想替齐宣王留住孟子。座谈之际,孟子并不答理,只是“隐几而卧”。其人很不高兴,以为自己恭恭敬敬,一片苦心,匆匆赶来挽留孟子,孟子却如此倨傲,竟然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孟子则明白告诉他:你既然想让我留在齐国,可是,你却不去劝说齐王应该尊敬贤者,反来责备我对你轻慢。既然你要为我这个老头子考虑,怎么就想不到鲁缪公是如何对待子思的呢?这究竟是你没有为我作想,还是我没有接受你的一番好意?[87]由此看来,此人匆忙赶来挽留孟子,只是出于他个人的一番敬意,根本不是奉齐宣王之命而来。事已至此,对于齐国,对于齐王,孟子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孟子去齐而归,舆论对孟子似乎多有非议。前引淳于髡所谓“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其讥讽孟子位在三卿而无所建树,自不待言。又,《公孙丑下》又有名尹士者,亦在背后议论孟子。其文曰: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尹士以为,孟子不远千里,从大梁来到齐国,只是为了贪图爵禄与富贵。由于私欲没有得到满足,就要离开,走的时候,还如此恋恋不舍,三天才走了几十里地。这种行为,我尹某人是不大喜欢的。话传到孟子这里,孟子作了一番解释,道出了一位志士仁人救世济民的苦心!孟子曰:

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千里而见王”,并非“干泽”求富贵;“不遇”而“故去”,亦其“不得已”。“三宿而出昼”,其私心“犹以为速”。及至昼地,齐王并未派人来追回,也就无所留恋放开脚步回家了。其所以于齐国、于齐王如此徘徊瞻顾,依依不舍,何哉?徒为安“齐民”乃至安“天下之民”耳。岂如心胸狭獈、气量短小的“小丈夫”,一谏其君而不受,便悻悻然怒不可遏,负气而去,且尽其全力而狂奔,以至日暮途穷而后止邪?尹士听了这番话,才知自己先前的议论,不过是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而已。故尹士自责曰:“士诚小人也。”

当然,毋庸讳言,孟子离开齐国,心情也是十分郁闷的,脸色也似乎比较阴沉。归途中,其弟子充虞问曰:

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孟子曰:

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彼一时,此一时也”,孟子在一般情况下,是“不怨天”也“不尤人”的。但此时此刻,天下之民未安,黎民百姓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救世济民了,因此,不免多多少少有些黯然神伤。而根据历史的运演规律,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其间也会产生伟大的人物,来拯救这个世界。且自从周朝开国以来,至今已有七百多年了,“五百”之数,早就是超过的。而当今这个时代,也是可以产生伟大人物的。“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88]然而,老天爷大概是不愿意天下太平罢,如果老天爷真的想让天下太平,那么,这个能让天下太平的伟大人物,当今之世,除了我,还能是谁!想到这一点,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孟子回到故国,已是垂暮之年,乃与弟子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终老于邹国。

十、结语

综上所述,孟子游仕于诸侯,以游滕为界,可分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以齐国稷下学宫为依托,主要以聚徒讲学为事,其“道性善,言必称尧舜”的“心性”学说,就是这个时期在不断与稷下学者相辩论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自游滕之后,孟子乃努力宣传与实践其“仁政”学说。在此期间,辅助滕文公推行“仁政”,是孟子政治学说的初步尝试。而第二次游齐,处三卿之位,是孟子直接践行其思想学说的黄金时段;同时,也是其思想学说被残酷的现实撞成齑粉,其“仁政”梦想被罪恶的战争摧毁破灭的终结时期。

【注释】

[1]崔述:《孟子事实录》卷上,顾颉刚编《崔东璧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14页。

[2]参见冯铁流:《先秦诸子学派源流考》,重庆出版社2005年版,第123页。

[3]焦循:《孟子正义》卷30,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48页。

[4]司马贞:《史记·孟尝君列传·索隐》,参见王国维:《古本竹书纪辑校》,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0页。

[5]参见杨宽:《战国史》附录三《战国大事年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11页;方诗铭:《中国历史纪年表·战国纪年表》,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版,第2829页。

[6]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42343页。

[7]冯铁流:《先秦诸子学派源流考》,重庆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页。

[8]参见拙著《中国早期文化意识的嬗变——先秦散文发展线索探寻》第一卷第八章第二节之相关论述,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81385页;或2005年重印本,第349352页。

[9]按孔氏此说不免含混,《春秋》载鲁国筑都邑凡二十四次,惟庄公二十八年之郿书曰“筑郿”,其他皆书曰“城×”或“城×及×”。参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43页。

[10]孔颖达:《毛诗正义》卷9~卷4,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16页。

[11]崔述:《孟子事实录》卷下,顾颉刚编《崔东璧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28429页。

[12]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48349页。

[13]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16页。

[14]《孟子·尽心下》。

[15]事载《战国策·齐策一》。

[16]司马迁:《史记》卷46,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89页。

[17]《论语·雍也》。

[18]古代君主好男色,喜朝臣形貌姣好者,最为著名的,莫过于楚灵王。《墨子·兼爱中》曰:“楚灵王好士细要,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此事不仅见于《墨子》,《荀子》、《韩非子》、《淮南子》均有记载。至于以形貌美好见爱于人主而身至通显者,更是不乏其例。《汉书》卷六十六载:车千秋长八尺余,体貌甚丽,武帝见而说之,立拜千秋为大鸿胪。数月,遂代刘屈氂为丞相,封富民侯。千秋无他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则邹忌之得意于齐威王,其发迹之暴,或有似于汉武帝之于车千秋欤?

[19]何建章:《战国策注释》卷8,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10页。

[20]何建章:《战国策注释》卷8,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14页。

[21]参见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41346页。

[22]司马迁:《史记》卷81,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392443页。

[23]今人何建章曰:“疑‘田忌不进战’是旁注误入正文者。”见何氏《战国策注释》卷8,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10页。按,“田忌不进”与“战而不死”,总为“战不胜”。“不进”,乃绕行避敌,与“曲”字相应;“战而不死”,乃战败而逃,与“挠”字相应;二者皆为死罪,故曰:“曲挠而诛。”是五字非衍文,何说非是。

[24]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所载,田忌闻之此事,“因率其徒袭攻临淄,求成侯,不胜而犇”。

[25]如果以孟子生于周安王十三年(前389年),至齐威王十六年(前341年),孟子年四十八或四十九。又,如果孟子四十以后始游于齐,当齐威王十年(前347年)左右,则正是邹忌发迹且当路于齐之时。

[26]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16页。

[27]钱穆以为,孟子过薛而受薛君五十镒之馈,此薛君即成侯邹忌(见《先秦诸子系年》卷3,第345页)。此说容有可商。《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载齐威王封邹忌以下邳,号曰成侯。《史记·鲁世家》索隐引《竹书纪年》曰:“梁惠王三十一年下邳迁于薛。”又《孟尝君列传》正义引《纪年》曰:“梁惠王三十年下邳迁于薛,改名徐州。”“三十”下夺“一”字。则邹忌封下邳而迁于薛之“薛”,既已“改名徐州”,则不得又名“薛”。孟子去齐游于宋而后之薛,则孟子所游之“薛”,非邹忌之改名为“徐州”之“薛”明矣。尤其田婴封薛之时,邹忌尚在,齐威王不得无故夺邹忌之薛而封之田婴,此必不然之事也。钱氏之说未安。

[28]《梁惠王下》载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问孟子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可知孟子对音乐并没有特别的兴趣。

[29]《滕文公下》: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大丈夫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而公孙衍、张仪之流“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又,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然“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故孟子“恶不由其道”而仕也。

[30]参见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35237页。

[31]朱彝尊:《经义考》卷236,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197页。

[32]司马迁:《史记》卷46,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95页。

[33]刘向《新序·杂事二》曰:“齐有稷下先生,喜议政事。邹忌既为齐相,稷下先生淳于髡之属七十二人,皆轻邹忌。”即是其证。

[34]按“先妾”、“母启”,皆君前称名之例,匡章之母乃其父之妾,故亦于君前妾称之。此尊君之义也。

[35]何建章:《战国策注释》卷8,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18319页。

[36]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16页。

[37]司马迁:《史记》卷74,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48页。

[38]司马迁:《史记》卷74,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44页。

[39]《孟子·告子上》。

[40]1982年山东淄博召开稷下学讨论会,不少学者对钱穆“孟子不伍于稷下”之说持不同意见。白奚先生著《稷下学研究》,复申钱氏之说;然白先生又从多方面论证了孟子心性学说与齐稷下学宫的思想关系。参见《稷下学研究》,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61184页。

[41]《孟子·公孙丑下》。

[42]近人钱穆曰:“史载髡以承意观色为务,其见惠王,初值献马者,终又值献谣者。髡滑稽自喜,谣人之与善马,盖出髡之隐谋,预嘱其到时而献,若阳货瞰孔子出而馈以蒸豚也。乃惠王惊叹以为圣人,与语三日三夜无倦,而欲以卿相位之,此异乎孟子‘何必曰利’,与惠王‘愿安承教’之意矣。否则殆出于后人妄谭,髡虽善察颜色,不能精明至此。”见钱氏《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59360页。按钱氏推测,淳于髡事先设下献马、献谣圈套,诳骗梁惠王,虽无明据,亦颇合情理。

[43]司马贞《滑稽列传索隐》云:“赘婿,女之夫也。比于子,如人疣赘,是余剩之物也。”钱穆曰:“赘婿盖家奴也。《汉书·严助传》:‘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如淳注:‘淮南俗卖子与人作奴婢,名曰赘子。三年不能赎,遂为奴婢。《淮南·本经》赘妻鬻子是也。’钱大昕曰:‘赘而不赎,主家以女匹之,则谓之赘婿。’余谓赘婿者,主家以女奴相配,其实奴也,非其婿也。……赘婿为家奴,故髡钳。淳于髡,赘婿也,其后贵显,人乃曰彼固髡也而髡呼之。髡滑稽玩世,则亦以髡自呼耳。然则淳于髡之名髡,犹英布之姓黥矣。……髡以赘婿小人,而名冠稷下,尊驾公卿,亦当时世变一显例哉。”见钱氏:《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63364页。

[44]阎若璩:《四书释地又续》,光绪十八年上海古香阁校印《皇清经解》本,第20页。

[45]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35页。

[46]钱穆曰:“孟子对淳于髡曰:‘君子之所为,小人固不知。’小人者,特斥其为髡钳奴也。”见钱氏《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64页。按原文乃“众人固不识”,赵注亦曰:“众人固不能知君子之所为,谓髡不能知贤者之志。”不过,“众人”者,语气虽较缓,但讥讽之意犹在焉。

[47]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74页。

[48]冯铁流:《先秦诸子学派源流考》,重庆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

[49]季本:《孟子事迹图谱》,引自朱彝尊:《经义考》卷236,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196页。

[50]参见冯铁流:《先秦诸子学派源流考》,重庆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按《史记·六国年表》魏惠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误为哀王,又无襄王之世;而齐国脱田侯剡之世,田桓公少十二年,齐威王又少一年。(参见杨宽《战国大事年表中有关年代的考订》,《战国史》附录三,第728页)司马迁《六国年表》乃据《秦纪》而谱成,魏、齐世次错舛如此其甚;而宋国纪年附见于田齐,田齐世次之乖舛紊乱又有甚于魏国,则宋国之纪年焉可信据?而“宋,小国也”,迁都于彭城,不过“泗上十二诸侯”之一,何以知《秦纪》必载?且也,如《六国年表》无误,学者岂宁殚精竭虑,为之钩深致远?又何以居无事不惮烦而勤为考订邪?是必知冯氏之言谬矣!

[51]《孟子·滕文公上》载具有农家思想的许行之言。

[52]《孟子·滕文公下》。

[53]《孟子·梁惠王下》。

[54]顾颉刚:《崔东璧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13页。

[55]江永:《群经补义》卷4,光绪十八年上海古香阁校印《皇清经解》本,第11页。

[56]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55356页。

[57]《孟子·梁惠王上》。

[58]《孟子·滕文公下》。

[59]《孟子·告子下》。

[60]《孟子·离娄下》。

[61]《田敬仲完世家》载齐宣王二年,魏伐赵,赵与韩亲,共击魏。赵不利,战于南梁。宣王召田忌复故位。韩氏请救于齐,宣王召大臣而谋曰:“蚤救孰与晚救?”邹忌子曰:“不如勿救。”田忌曰:“弗救,则韩且折而入于魏,不如蚤救之。”司马贞《索隐》云:“此云邹忌者,王劭云:‘此时邹忌死已四年,又齐威时未称王,故《战国策》谓之田侯。今此以田侯为宣王,又横称邹忌,皆谬矣。’”按,王劭所言,当有所本,齐宣王之世,田忌当不能与邹忌同朝议事。近人钱穆认为,邹忌之死,可能在齐宣王元年,故田忌于宣王二年复召,自应在邹忌之后。见钱氏《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62页。钱说有理,可从。

[62]《孟子·公孙丑上》。

[63]《孟子·梁惠王上》。

[64]《孟子·离娄上》: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与间也。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65]《孟子·梁惠王上》。

[66]《孟子·梁惠王下》。

[67]钱穆曰:“太子因数党聚众”一节,“词气支离多误衍”,当为“太子平因数(《史记·燕世家》作‘要’)党聚众,[及](此处当漏夺一‘及’字)将军市被围公宫,攻子之,不克。百姓反攻太子平,将军市被死已(《燕世家》作‘以’)殉,国(《燕世家》作‘因’)构难数月”。盖太子平及将军市被始终共事,并及于难。今《史记》、《国策》此节文均误,遂谓市被反攻太子平,而市被又反见杀,于事势情理均难通。见钱氏《先秦诸子系年》卷3,第386页。又杨宽曰:《战国策·燕策一》及《史记·燕世家》:“太子因要(结)党聚众,将军市被围公宫,攻子之,不克。将军市被及百姓反攻,太子平、将军市被死,以徇。”其中“将军市被及”五字为衍文。这时太子平已战死,《燕世家·索隐》引《竹书纪年》曰“子之杀公子平”,《燕世家·集解》、《索隐》引《六国年表》都作“君哙及太子、相子之皆死”。今本脱“太子”两字。见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5页。

[68]何建章:《战国策注释》卷29,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041105页。又钱穆曰:“燕人立公子平,是为燕昭王”,实为立“公子职”之字误。说见《先秦诸子系年》卷3,第368页。又杨宽亦曰:《赵世家》:“赵武灵王十一年,王召公子职于韩,立以为燕王,使乐池送之。”《集解》引徐广曰:“《纪年》亦云尔。”《索隐》又曰:“《纪年》之书,其说又同。”《六国年表·集解》引徐广曰:“《纪年》云:赵立燕公子职。”可知《竹书纪年》记燕昭王是燕公子职而不是太子平,近年出土的燕国兵器有作“郾(燕)王戠(古“职”字)”的,足见燕昭王确是名职。见杨氏《战国史》,第175页。

[69]宋人鲍彪曰:“王哙,七国之愚主也,惑苏代之浅说,贪尧之名,恶禹之实,自令身死国破,盖无足算”,又引吕氏《大事记》曰:“之、哙安知所谓尧、舜者哉?彼子之之徒,借是名以篡国。子哙特为说客所愚耳。”(见《战国策》卷29,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061页)按鲍氏之说极是。

[70]《孟子·公孙丑下》。

[71]司马贞《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索隐》云:“田臣思,《战国策》作‘田期思’,《纪年》谓之徐州子期,盖田忌也。”近人缪文远据此以为田忌又有“徐州子期”之名。见氏著《战国策考辨》,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588页。按,《田敬仲完世家》云:“齐威王封邹忌以下邳,号曰成侯。”又《鲁世家·索隐》引《竹书纪年》曰:“梁惠王三十一年,下邳迁于薛,改名曰徐州。”则《纪年》所谓“徐州子期”,当为邹忌,而非田忌。《索隐》误也。说见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3,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45页。田忌、邹忌,皆名“忌”,皆与“期”字通转。

[72]《孟子·梁惠王下》。

[73]吾友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杨华博士有《孟子与齐燕战争——兼论〈孟子〉相关篇章的文本编年》一文,对孟子在燕齐战争中的态度与目的作了相当令人信服的论述,文载《中国哲学史》2001年第3期。本人有关孟子与燕齐战争的论述,于杨说多有参考,特此申明,以示不敢掠美。不过,不无遗憾的是,杨博士未能细心区别孟子与田忌等主战派人物的战争目的,以为“在主战派中,储子为宣王之相,匡章为军事主帅,而他们又都与孟子有着相当程度的交往,这恐怕不能算作偶然”。以个人私交来判断孟子对待燕齐战争的思想与立场,不免失之庸俗与肤浅,以致于厚诬圣人!

[74]《战国策·齐策二》。

[75]吾友杨华教授以此章的文本背景为燕齐战争,其说甚是。见上揭《孟子与燕齐战争》一文。

[76]杨伯峻曰:“亦,只也。运,转也。朱熹解为‘民将转而望救于他人’,与‘亦’和‘而已矣’所表达的语气不合,恐未当。”杨氏译为:“如果他们的灾难更加深了,那只是统治者由燕转为齐罢了。”见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445页。按杨氏理解甚确,兹绎述如此。

[77]1982年江苏盱眙出土的具有燕文化特征的圆壶,其圈足外刻铭文二十九字,与流入美国Pennsylvania大学博物馆之传世《陈璋方壶》铭文完全一致。而圆壶圈足内原有铭文二至四字,但被锐器细加錾戳而不存。圈足外刻铭文,具有齐国风格。据“陈璋内伐匽亳邦之获”的铭文内容,知此器即此次燕齐战争中齐国将领于燕国掳掠所得之器。

[78]吾友杨华博士认为,齐国在占领燕国的三四年时间之内,对燕国采取军事管制,并没有立燕人为君主。因此,战争的性质就是赤裸裸的兼并。

[79]《战国策·齐策六》。

[80]《史记·赵世家》:“齐破燕,燕相子之为君,君反为臣。(赵武灵王)十一年,王召公子职于韩,立以为燕王,使乐池送之。”而《燕王职戈》及一些铭“职”的燕器出土,证明《赵世家》的说法是对的,燕昭王为公子职而非太子平。

[81]《孟子·公孙丑下》。

[82]刘向:《战国策》卷29,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061页。

[83]焦循:《孟子正义》卷9,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90291页。

[84]《孟子·公孙丑下》。

[85]《孟子·公孙丑下》: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86]见《孟子·公孙丑下》“孟子致为臣而归”章。

[87]《孟子·公孙丑下》: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88]《孟子·公孙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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