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碴,洋辣罐儿及其它

男孩子从不照镜子。

我第一次照镜子,在里面看到的,已是一张成熟男人的脸孔了。那以后再看到弟弟用心地扎蝈蝈笼子,就觉得好笑。说心里话,若有蝈蝈跃入我的掌心,我都不会理睬。

二十岁以前是在乡下过的,一边读书,一边劳动,所以常以半个庄稼人自诩。可这次回来,却给了我不小的震撼。也就是几年没摸的农具,现在竟用得笨手笨脚,气喘吁吁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看见五十几岁的老父,担水如飞,我不禁暗暗吐了舌头。我当时还在想,在这上头,我应该是个外行嘛。可经历了后来的两件事,我便不这样想了。甚至让我找到了这许多年一事无成的原因。

外甥女春娃五岁,姐家附近没有同龄孩子,所以常常见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一处玩,却玩得极有兴致。那日我从她身边过,一种景象简直让我惊呆了。这儿竟有一个碗碴儿世界,各式各样的碗碴儿,都进行了严格的分类,其中是能见到许多匠心的。乡下的孩子没有玩具,也少有父母过分关心。有些乐趣是要他们自己找的。玩碗碴儿就是一样儿。春娃表现出极庄重的态度,快乐烧红了她的桃花脸。

我拼命地回忆,在路边或者某个角落,都没有见过一块碗碴儿;而且我在做事时,近乎是除了枯燥、乏味,再没别的感受了。

我是喜欢一个人在郊外逛的。这次回来是春三月,田野还没睡醒,脸上也还没有涂上春天的脂粉。远处是一群孩子,正伏在黑土上,我蓦然记起,这是找洋辣罐儿的季节了。随即嘴里也似感到了那甜丝丝的滋味。我是西装革履,很费力地弯下腰,竟是一无所获。看看旁边的孩子,都是一身泥土,可手里已攥了满满的一把。看来,我空手而归是天经地义的了。

我曾给自己设计过许多美妙的前景,然而它不久便一个一个远我而去,对此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我无力把握很多机会,只为我过分注重形式而忽视内容,有的只是浮躁,少的却是一种韧的精神。长大以后,我常以为许多是孩子的事,许多事带孩子气,遂嗤之以鼻,做深沉状。殊不知,越是我全心学着做的东西,反倒是我不需要的;越是我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正是我缺少的。这是怎么回事?

还记得儿时在雪地里疯跑的情形,那时我穿着露着脚后跟的棉鞋,日日在寒风里飞来飞去,脚不冻不说,连感冒都一次没有过。后来,我也阔气起来,蹬起了皮鞋,可是每个冬天,我的脚都要冻伤,而且感冒起来没完没了,像吃家常便饭。人长大了,生存能力却大不如前了。

一直以为吃药片是件滑稽的事,吃什么不好偏去吃它。在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药是何物;更不相信它能让人摆脱痛苦(其实连痛苦是什么,我也没体会过)。现在情形不同了,我的床头,总摆着胖胖瘦瘦的瓶子,里头是花花绿绿的药片,随时用来有效或者无效地对付我的苦恼。

我终于能够悟到,成长的岁月,让我对世界有了一个深层次的认识的同时,也在另一个侧面,让我变得麻木,失去许多原本最轻而易举的分辨能力,我还学着蚕的样子,用茧把自己包裹起来。只是我不是为抽丝,而是为了让别人看不清我的面目,让自己看不清自己的面目。细一想来,人真好笑。

还好,我又开始铭记那些碗碴儿和洋辣罐儿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