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要成为你的心灵知音

2010-12-23

爸爸，我不是你，无论我多么努力，我也无法替你活出你没有活出来的人生。

冬至是纪念亡灵的日子，这一天，在内心我们和亲人说些心里话。那些已经说过还说不够的，想说没来得及说的，一直不想说却忽然冒出来的，不管是什么，因为这样的说，我们因此对自己有了更深的了解。

孔子曾说：“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我却很想说：“未知死，焉知生。”

在平凡、琐碎、单调的生活中，也许只有死亡，尤其是亲人的死亡才能在心灵上给我们带来撞击，让我们早已麻木的心灵苏醒。死，逼着我们思考和面对关于人生的那些最重要、最基本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接受死亡的内涵有很多，接受死亡这件事，接受亡者这个人，接受他的一生中有许多没有完成的事情，接受他的人生遗憾……出于爱，我们不知不觉会把属于他的东西拿过来背负在自己的身上，也许是心愿，也许是责任，这是一种爱。

不过，那是属于他的东西。因为这样的接受，你从此不再为自己活。有一种爱不一样，把属于他人人生中的所有交还给他，这是对他生命的一种完全的尊重。你活出自己生命的精彩，用这样的方式来纪念你爱的人。

每年，给爸爸上坟的时候，我都会对自己的生命有不同的发现。今年，我对爸爸说：我不是你。

父亲1998年去世，那年他62岁，当时我是一家大公司的小主管。

父亲去世前8年，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我每个星期回家一次，见面只有半天的时间，可是在心中我却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准备。

爸爸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他的专业是高原大气物理研究，调到杭州没有相应的专业，竟然可以把自己原来作为研究辅助工具的计算机作为一门专业，走上讲台上课。在我看来，他的专业水准比大学计算机系的科班老师还要好。在生病期间，他涉猎经济学、社会学、哲学，床上枕边堆满了书和报纸；他对自己的疾病也很有研究，不仅从西医的视角还从中医整体医疗的角度思考和实践；他对死亡非常的达观，早就叮嘱好让我把他的骨灰撒进钱塘江……

可是，我却很害怕一星期一次的见面，每次压力都很大。

对我而言，我们之间的谈话如同论文答辩。我要整理出这个星期中最有意义和价值的事情和他探讨，还要把工作中值得肯定的事情向他汇报，还要对社会新闻、经济动态、文化娱乐有自己独特的见地和看法……

其实，爸爸并没有这样要求我，可是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我要喜欢爸爸喜欢的东西，我要成为爸爸的心灵知音，我要在智力上和他旗鼓相当。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他的见多识广，没有他的博学多才，没有他的深刻见地，没有他的思维缜密，没有他的慷慨激昂，没有他的犀利尖锐。总之，他的那些优秀品质无论我多么努力也无法企及，他的经历我更是望尘莫及了。他是清华的高才生，中科院的研究员，他转行换业如同翻过一页书。他是一位科学家的同时，对生活也无所不通，用废铁皮做出时髦的台灯，用汽车轮胎做出柔软的沙发，会裁剪衣服也会跳交谊舞……所有的这些我都无法做到。

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喜欢你的喜欢，努力勤奋地专研，能够在你的病榻前和你自如地交流，让你觉得你的女儿值得你爱。

爸爸，我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知道，你内心的愤懑和痛苦。

你才华横溢，同时，也是怀才不遇；

你充满理想，同时，也是不断在理想中折翅；

你情感丰富，同时，你的情感也不被理解和共鸣；

你思想独特，同时，你也曲高和寡；

你锋芒毕露，同时，你也孤独异类；

……

爸爸，作为女儿，我理解你的这份无法表达的痛苦。我渴望在我的身上能够实现你没有实现的理想，我渴望对你说：你没有生在一个好的时代，而我在这个好的时代，就让我为你去做吧！

可是，我常常无法做到，无论从能力还是知识、见地，我都和你差得太远了。我害怕来到你的病床前，我拿不出让你骄傲的成绩单，我害怕让你失望。

我不管多么努力

我也无法替你活出你的人生

我做自己

就是我能给你的爱

爸爸，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看我的，直到你去世的那一天，我才发现，这8年，400多个下午，1200多个小时，几万句话中，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个真正该谈的话题。爸爸，在你心中，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对我有怎样的期待？

他在重症监护室的那个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在医院陪着他，耳边是呼吸器的声音，心电图监护发出丝丝的电流声，我摸着父亲干枯的手，忽然才发现，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抚摸父亲的手，而这才是我最想做的。

我从小就是这样渴望着，渴望父亲可以拉着我的手，父亲可以拥抱我，父亲可以亲亲我，渴望在父亲的怀里撒娇，这就是我最重要的渴望，也是我最不敢渴望的渴望。为什么长达8年的时间，在他的病床前，我没有拉起这双手，没有抚摸他脸上的皱纹；为什么没有在每次离别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这些一定也是他想的，只是因为我害怕爸爸，我不敢这么做。那些关于经济、哲学、股市的谈话有什么意义，这些都是一种逃避。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爸爸，我爱你。

我最想问的是：爸爸，你是怎么看我的，你爱我吗？

这些对于我和他都很重要的东西，到他离世前，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时候，我才明白。

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现在，我明白了我内心深处的这些情感，更明白了我无法替爸爸活出他没有活出来的人生。这样的爱是盲目且没有意义的，无论我多么努力，我也无法成为他。

爸爸，我想对你说：

爸爸，我很像你，我是一个有理想、有激情、见识广泛、独立思考、不随波逐流的人。

爸爸，我也不像你，我还是一个多愁善感、优柔寡断、粗心大意、狂野奔放、半途而废的人。

爸爸，我曾经担心因为我不像你而让你失望；而现在，我相信，你会因为我像你而失望。你赋予我的能力，给予我的爱，是为了让我更好地成为我自己，而不是你的复制品。

我想，当我完全成为自己的时候，就是对你的爱最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