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看谁还关心好人

◎文/贾樟柯

有一天，小东说要到三峡拍十一个工人的故事，我就追随着他拍纪录片《东》。作为一个游客，我们仍然能看到青山绿水，不老的山和灵动的水。但是如果我们上岸，走过那些街道，到街坊邻居里面，进入这个家庭，我们会发现在这些古老的山水里面有这些现代的人，但是他们家徒四壁。这个巨大的变动表现为一百万人的移民，包括两千多年的城市瞬间拆掉。在这样一个快速转变里面，所有的压力、责任，所有那些要用冗长的岁月支持下去的生活都是他们在承受。我们这些游客拿着摄影机照相机看山看水看那些房子，好像与我们无关，但是当我们坐下来想的时候，这么巨大的变化可能在我们内心深处也有。我始终认为中国社会里面每一个人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我们都承受着所有的变化。那些改变了的时空，那些每天日夜不分的生活，是每一个人都有的，不仅仅是三峡的人民。

所以，进入那个地区的时候，我觉得一下子有一种潮湿的感觉，站在街道上看那个码头，船来船往，各种各样的人在那儿交会。中国人是那么辛苦。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有了拍电影的欲望，一开始拍纪录片，拍小东的工作，后来逐渐地进入“模特”的世界里面。有一天我拍一个老者的时候，他一边抽他的烟，一边狡黠地笑了一下，在他的微笑里有他的自尊和对电影的不接受:你们这些游客，你们知道多少生活呢?

这时候我开始有一个蓬勃的故事片的构思，我想象他们会面临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压力，很快地脑海里就形成了《三峡好人》这样一个剧本。我们以一个外来者的角度写这个地区，这个地区是个江湖，那条江流淌了几千年，那么多的人来人往，应该有很强的江湖感在里面。是啊，直到今天，谁又不是生活在我们的江湖里面呢?你是报社的记者你有报社的江湖，你是房地产的老板你有房地产的江湖，但你都要遵守那个江湖的规则，你要打拼，你要在险恶的生活里生存下去。

在街道上走的时候碰到一个唱歌的小孩子。他拉着我的手说，你们是不是要住店。我说我们不住店。他问你们是不是要吃饭。我说我们吃过了。他很失望。最后他又问，你们要不要坐车。我说你们家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他就一笑，然后离开了。望着这个十四岁少年的背影，我想，这个社会就需要这种主动的生命的态度。后来他的原型用在电影里面，就像一个天使一样，在任何一种情况下，他都有人的尊严，都有人活下去的主动的能力。

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拍这个片子，去拍他们，我们不能那么容易地去忘记他们。

或许我们曾经有过他们那样的生活，我们却假装忘记，不能面对这样的生活或者这样的电影，这是我们一整代人的懦弱。

但是我觉得，就像奉节的人把找工作叫作讨活路一样，我们应该有更大的勇气迎接我们面临的所有的一切。找工作当然是讨一个活路，这说明他们不麻木，他们乐观。

我又想到了一个女主角——赵涛，一个跟我合作过几次的女演员，电影里她演一个没有婚姻生活的女性，从她的身上再到街上任何一个匆匆走过的女性，她们背后都有她们的美丽。

《三峡好人》拍完后，当我们从奉节回到北京的时候，我们整个摄制组都变得不适应北京的生活。那么高的人群密度，那么匆忙的生活，那么快的节奏……我们好像把特别多的美好，特别多的人情，特别多的回忆都留在了奉节那片土地上。

今天这个电影完成了，我们把它拿出来，让好人跟有这种情怀的人见面，其实这不是理性的选择，因为我想看看在这个崇拜黄金的时代，到底谁还关心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