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管理原则

在亨利·福特与道奇兄弟打官司之前，费城的一位机械工程师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就已经靠自己关于如何促进美国工业发展的一套想法名利双收了。这些想法后来被称为“效率理论”，批评者管它叫“泰勒主义”。这些想法在他于1911年出版的颇具新意的作品《科学管理原则》中有详细阐释。就像道奇兄弟一样，泰勒不大在意工人的境遇。他的理论建立在工人懒惰且愚蠢，如果美国经济想要提高效率就必须对工人加以严格管理。很难想象今天任何商业领导人敢公开说出他书中所表达的对工人的蔑视。泰勒这样写道，“要做一个合格的处理生铁的工人，首要条件就是要愚蠢迟钝。他的头脑构造应当最接近牛，而非其他生物的水平。因此机敏聪慧的人不适合做这种对他来说单调得难以忍受的工作。最佳的处理生铁的工人应当理解不了这类工作背后的科学原理。”[18]

读读这类书，我们就很容易看出泰勒的想法如何最终被用于为优生学这类种族主义哲学辩护了。在20世纪初和接下来的30年间，泰勒主义被当作最先进的商业理论（泰勒有一段时间在哈佛大学商学院教授这些想法）。他的教导如野火燎原般在急切想要变得更快捷、更高效、获得更高利润的公司中传播。根据泰勒的说法，要实现这种管理需要将工人放到定位更加严密的条框中，再拧紧盖子。他的“时间与动作”研究结果成了工作新分类方法的基础。在这个新的分类中，工人们要以非常具体的方式完成非常具体的工作任务。泰勒有一项著名的实验，他拿着秒表观察工人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给工人计时—精确到百分之一秒。他最著名的研究包括测量出搬运效率最高的铁锹（21磅重），并推测出工人应当用哪种方法握铁锹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搬运最大的量（不考虑重复性压力损伤）。泰勒声称这种高效会降低工时，但这一声明从未得到证实，因为工人按劳动量得到酬劳，他们只会干得更多、干更长时间。

当然，资本家是这一套的主要受益者。他们的工厂能制造更多产品，赚更多的钱。但随着任务被拆分，新的汇报链随之产生。挥动铁锹的人现在需要一批铁锹测量员和工头来监督作业。这增加了人力和成本，因此需要更高的生产效率以便创造更多收益来补偿之。奇怪的是，这些增长的官僚作风是泰勒相当赞赏的，他明确表示赞同将权力从工人转移到管理层手中。就像他说的那样，“职能管理最显著的外在特征就是每个工人不再于特定时刻直接与管理层接触……而是从8位不同的长官那里接受每日的任务分配和指示。” 其中包括工作程序管理员、管理指令卡的人、工时成本记录员、小组长、巡视员、修理工和车间纪律检查员。[19]

所有人都不必同其他人交流—他们只需要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这使上级离工人的工作场所越来越远。高层管理者将时间花费在处理那些收集到的信息上：运行与成本统计、运输与配送数据，当然还有财务。公司管理成了和数字打交道的工作。工人和工程师们在工厂制造零件，管理者负责赚钱。在这种环境下，掌控者（我们今天管他们叫作财务总监）成了董事会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20] 只有他一人能接触到所有人和所有事。他的角色实质上就是沙漏中间流过所有企业信息的那截通道。

财务总监在20世纪20年代激增。在世纪之初，几乎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号。仅仅几年后，这个职位就无所不在，甚至还设立了专业的财务总监机构。[21] 不仅如此，越来越多的经理人从会计专业人才中选拔。鉴于泰勒（他于1915年去世）认为无论是管理一家汽车工厂还是管理石油公司、广告公司，对经理人的技能要求大同小异，他应当对聘用会计人才这一点表示衷心的赞同。毕竟只要你能测量它，你就能管理之—几十年后，全球商业咨询大鳄麦肯锡把这句话改造了一下，当成自己非官方的口号。一个游离于公司股东和创始人之外的管理层级开始建立。它主要关注财务指标和与劳工的对峙。在劳工方面，由于泰勒主义支持死板的限制性职责说明那一套，工人的技能变得愈加低级。

但如果工人遭到了“去技能化”，经理人也必然一样。随着公司变得越来越金融化，经理人对公司财务方面的表现越发了解，却越来越不清楚自己公司到底在生产什么。随着控制权从中心向下发放，财务决策权，这一公司最重要的权力节点，变得更加集中且对企业策略更加重要。这一点与大方向上的金融化互相支持。随着企业部门间的交流变得更加困难，数字—以及数字代表的绝对真理—变得越来越重要，鉴于这是公司做决策时能够参考的唯一真实信息。

没有其他公司能比通用更适合做例证。虽然亨利·福特吸收了泰勒主义关于精准限制职业要求的说法，将之融入自己的工厂运作中（这也是他能短时间内生产出大批量T型车的原因之一），但是通用首先接受了泰勒主义将工人与管理分开的思想，将大众市场自动化的实际操作与效率理论相结合。当时斯隆自己也说，他不“想要”高级经理了解太多公司生产的产品，他们的工作只是阅读表格，然后仅基于会计数据，合理地做出哪个部门干得好哪个部门干得不好的判断。只有加总数字才重要，其他的一切—质量、顾客满意度，当然还有工人满意度—都只是背景噪音而已。

这些都是财务数字驱动的筒仓形成的开始。几十年后，这些筒仓就会将通用引入点火开关危机之中。当然，这个现象并不局限于通用，甚至也不局限于汽车制造业。在20世纪30年代末的许多产业中，大部分企业都多少吸收了效率理论中数字至上的观点。有趣的是，在这一进程中，泰勒自己受到了许多批评。运用他的方法的工厂工人越来越不开心，直到1911年马萨诸塞州沃特敦兵工厂发生了一起极其严重的罢工，使得国会对泰勒的方法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这些方法太过野蛮，因而被禁止在工厂使用。

虽然泰勒本人越来越不受欢迎，他对商业的计量研究却即将迎来影响力的飙升。一位掌握极大权力的人拥护他的想法，让他的思想以一种新的形式重新流行起来。泰勒著名的俏皮话“过去人力优先，未来体系优先” [22] 将指挥构建一个崭新的以金融为出发点的领域—系统分析。这一领域将改变和塑造世界的政治和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