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好有些禁忌

爱尔兰考克市有条河叫做李河，到了市区分为南河与北河，出了市区两河再次并流奔向大海。南河从爱尔兰国立考克大学校园穿过。河流两岸绿草茵茵、树木葱茏。好像从来没人修剪过的高大古树，树干长满青苔、藤蔓缠绕，枝叶遮天蔽日，低垂的树枝插入水中，搅起朵朵浪花，激起哗哗水声。河岸边有一不高的断崖。断崖之上便是大学的主楼和校园的主体部分。主楼建于1845年，属于哥特风格，是带着历史积蕴和稳重气质的欧洲古典建筑。雄伟的塔楼下是通往主校区的门厅。宽3米左右的门厅地面铺的是马赛克，正中间用彩色马赛克镶嵌着直径不足1米的圆形校徽。穿过塔楼门厅，便是一片整齐翠绿的草坪。草坪被十字路又分为四块。超过万人的大学校园，通常也是行人熙攘，但行人会刻意避免踏踩门厅地面的校徽和院内的草坪。什么原因？原来学校有一传说，说是如果踏踩主楼区门厅地面的校徽和院内的草坪，哪怕是从草坪中间的十字路走过，那么，考试将不及格，女生会怀孕。每届新生首先了解的学校轶事之一，便是这个传说。久而久之，这种说法深入人心，成了一种禁忌。正是这种代代相传的禁忌，约束了学生和教职员工的行为，保护了地面校徽和主楼区草坪，其效果远远大于扎起围栏或者树立告示牌的效果。用专业术语讲，用禁忌约束行为的交易成本更低。满腹经纶且为人豪爽的经济系主任康奈尔先生也对我说，学校的这条禁忌的确很有效果。

我想，要让禁忌约束人们的行为，需要做这么几件事：首先，确定不合意行为，即确定哪些行为是要禁止的，或者确定为人的底线；其次，指出代价，即如若发生不合意或坏的行为或者越过底线，那么当事人将要付出什么代价；再次，通过说教，让人们深信因果报应，即犯禁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人们一旦牢记禁忌并相信了因果报应，那么作恶便会自我心理惩罚，比如噩梦连连，心理阴影便长久挥之不去。吸取教训，为让梦稳心安，还是安分守己多做善事的好。清代周安士（1656~1739）所著《安士全书》,清末民初广为流传，书中说道：“信因果者，其心常畏，畏则不敢为恶；不信因果者，其心常荡，荡则无所忌惮。一人畏而行一善，万人即增万善；一人荡而造一恶，万人即增万恶。故曰人人知因果，大治之道也；人人不信因果，大乱之道也。”当年在三晋之地，买卖所用杆秤的秤杆上都额外嵌有三颗铜星，分别代表福、禄、寿。做生意的时候，如果少了1两就是缺德，少了2两就一定要破财，少了3两要遭天谴，必折阳寿！相信这种禁忌，对于规范传统社会商业行为，以及塑造晋商的诚信和壮大晋商实力，肯定有积极影响。

西方国家，医学院的学生毕业或医生就业时都要咏诵著名的“希波拉底誓言”:“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为证，鄙人敬谨宣誓……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并不作此项之指导，虽然他人请求亦必不予之……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做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只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相信西洋医生的医德和自律，一定与他们相信因果报应并畏惧天地鬼神有关。

许多神神鬼鬼故事的作用之一，就是给人的内心植入一种禁忌或者底线，使其不敢肆无忌惮、胡作非为。有这种禁忌的人总会比不畏鬼神的人少造恶业；有点禁忌总比没有强！英国人类学家、民俗学家J.G.弗雷泽研究发现，在原始文化中，作恶杀人者及其所在的群体对被杀者的鬼魂极为畏惧。这种恐惧鬼魂报复的迷信，“一方面，它使得每个个人为了他自己的利益而更加不愿意去杀害同胞；另一方面，它又唤起整个群体去惩罚杀人者。它将每个人的生命都置于道德和法律的双重保护圈之内。鲁莽的和冷酷的人都有了双重的动机以避免走最后那致命的一步：一方面他们不能不害怕受害者的幽灵，另一方面则害怕法律的惩罚”。

禁忌也好，法律也好，只有被人们信仰才有作用。而宗教在给人们心中植入禁忌，并在培养人的信仰习惯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美国学者伯尔曼所著《法律与宗教》一书中说，宗教给予法律一种精神和灵魂及其获得尊敬所需要的神圣性，从而激发人们对法律仪式、惯例和正义的忠诚。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经济学点燃君子取财的热望，宗教及其植入的禁忌有助于让人遵纪守法而取财有道。

在一本叫做《市场经济——大师们的思考》的书中，讲到这么一个关于美国葡萄酒商的案例：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人们突然听到作坊里物品坠落液体的声音，仔细一看，是一只耗子掉进了酒缸。徒弟将耗子捞出来之后，便将酒缸盖上。老板看到后，立即要求将整缸的酒彻底倒掉，并要求把酒缸刷洗干净。徒弟说：“这么晚了，没人看见，算了吧，别倒掉了，挺可惜的。”老板说：“不，上帝时时刻刻都在看着我们，我们的所作所为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睛。”这类似我们中国人所说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最后，徒弟还是彻底倒掉了整缸的葡萄酒，将酒缸洗刷得干干净净。

文化教育、宗教熏陶及其所植入的禁忌或者底线，让人们自我奖惩——行善则自我荣耀与快慰，作恶或者越过底线，则自我良心不安和自责，促使人们在社会经济活动中自律。当人们自律时，社会的治理成本或者交易成本大大降低，而治理效率会大为提高。“必须引入道德伦理因素。没有它们，任何市场都难以运作……认为有实施机制比如法院和警察就够了，这是有问题的；法院和警察服务本身也是耗费金钱的。”（阿罗，1973）“在缺乏有效的意识形态约束时，约束行为的考核费用就会非常之高，以至于使新的组织形式无法生存。”（诺斯，1981）是的，人若不能自律，试问社会治理要多少警察？多少监狱？多少法庭？社会承担得起相关交易成本吗？学者金迪斯提出了所谓“社会学基本定理”,即一个社会，长期而言，如果没有任何说教机构——例如教堂、学校、报纸或家庭的灌输等，那么，这个社会必定瓦解。教堂居首。因此，无论假科学之名，还是什么其他名义，摧毁宗教体系、焚烧经书、拆毁寺庙、砸碎神像、羞辱宗教信仰者、破除各种禁忌之举，都显示出决策者与行动者的自负与无知，迟早都要产生难以收拾的恶果，当属祸国殃民！

人若没有禁忌，凭借其智慧和科学手段，将成为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比如用海藻酸钠水溶液制造鸡蛋，用皮革水解蛋制牛奶，水果纸箱板中加水泥，等等，不一而足。不信神、不怕鬼、无所畏惧、藐视一切的人，坑蒙拐骗、造假制假、杀人放火之时，则面不改色心不跳。

在佛、道、儒三教荟萃之地登封，我参加了一次地方发展讨论会，会上一位来自北京的长者说：“有神论者有所不为，无神论者无所不为。”没有信仰习惯的社会，法律也不会有应有的庄严与效力；这世界上，不是每一个法条齐备的国家都有良好的法治局面。没有信仰与禁忌的社会，无论实行什么政治经济模式，都会面临混乱与失败的风险！

当然，一定有人说，宗教、神神鬼鬼、各色禁忌都是骗人的。有些人甚至常常问，那什么什么真的存在吗？但需要指出的是，首先，神神鬼鬼、各色禁忌存在的唯一可行的论证方式，就是信仰本身；如果你不信，那么，对不起，不能向你证明其存在，或者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其次，在这个世界上，难道仅仅宗教领域才存在“欺骗”吗？有谁不是在家长和教师等的充满善意与爱心的“哄骗”中长大成人的？不过，我想，如果善意的“欺骗”与“美丽的谎言”确能带来良好的结果，那么，搞一点善意的“欺骗”以及编造一些“美丽的谎言”也未尝不可。“不要抽去人类生存仰赖的这根拐杖（指宗教）吧，哪怕是虚幻的，麻醉人的，它也会使万分需要的人支撑一下，使他们在陷入危机时还信仰什么，理想什么。无法改变的社会强力，无法解脱的命运困难，时常会把深陷在里面的人带入一种病态，而这种病态的治疗是需要麻醉的，就像对于一些生理疾病的治疗一样。在无法承受又必须承受的时候，精神的麻醉首先是一种由心灵引发出来的自我保护功能，生命要求这种保护，理想要求这种愿望，否则就难以继续生存下去，发展下去。”（李蔚红，1996）本人是不可知论者，但对于所有宗教以及宗教信仰者都给予高度尊重。我坚信，宗教补助世法，可以强化正式制度的效果，具有积极的社会治理功能，有助于降低交易成本。欧美诸国的现代教育和科技不先进发达吗？它们至今依然笃信上帝，你说这是为什么？

“人要有怕头，要有可敬畏的人，要有震慑灵魂的英雄，要有能忏悔的神父，要有能寄放我们灵魂深处隐私的教堂。”（李新中，2005） 2008年9月25日，北京大学网站上刊登了一篇文章，作者是时任北大校长的许智宏先生，题目为《大学教育，反思还是腐烂？》,文中提到：“……应该加强传统的道德文化教育，让学生重塑传统的道德价值观……传统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人必须有所敬畏。我在这里所说的，不是指对权贵的敬畏，而是指对正义、对天理的敬畏。若失却了敬畏之心，人便会无法无天，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尤其在这个法律体系还不太完善的社会，更必须保持这种敬畏的心态。”后来有人说，是他人假冒校长之名发表的文章。我想，不管谁写的，文章的论点属于真知灼见，我是非常赞成的。

“所有的社会都依靠一定的非正式规则、传统和禁忌来保证合作和维持产权结构。”（埃格特森，1990）是的，社会治理要求人要有信仰与禁忌，必须有道德底线。也就是说，人必须从内心深处崇敬点什么，理想点什么，惧怕点什么，以便自己为自己设定合理的目标与坚固的防线，避免危害他人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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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敬畏之心尤其重要！“即使说，老百姓信仰宗教是没有用处的话，君主信仰宗教却是有些用处的；宗教是唯一约束那些不畏惧人类法律的人们的缰绳，君主就像狂奔不羁、汗沫飞溅的怒马，而这条缰绳就把这匹怒马勒住了。”（孟德斯鸠，1748）孔子（前551~前479）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中国古代的皇帝们还真是“畏圣人之言”,皆熟读儒家经典，兴建孔庙，同时也敬天畏地，祭天拜神。而统治者一旦在万寿无疆的呼号声中而藐视“天命”,一旦权力不受约束而成了“大人”,一旦恃才傲物而让自己的说法成为“圣人之言”,那么，关乎社会稳定和可持续发展的文化价值和道德基础就可能发生漂移，而这会导致严重的社会后果。我觉得，对于传统道德文化思想，统治者应该表现出应有的谦逊！对于天理，统治者应该表现出应有的敬畏！军事和经济称霸世界、科技独占鳌头的美国，其总统在重要演说中也总虔诚地以“上帝保佑美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