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竹楼记

黄冈竹楼记

王禹

【题解】

朱弁《曲洧旧闻》：王元之在黄州日，作《竹楼》与《无愠斋记》，其略云：“后人公退之余，召高僧道士烹茶炼药则可矣。若易吾斋为厩库厨传，则非吾徒也。”信可始至，访其斋则已为马厩矣，求其记则庖人亦取其石压羊肉。信可叹曰：“元之岂前知耶，抑其言遂为谶耶？”于是楼斋皆如旧，而命以其记龛之于壁。

黄冈之地多竹，黄冈，县名，今属湖广黄州府。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枯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从竹说起。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痞毁，蓁莽荒秽，雉堞，城上女垣也。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月波楼，在府城上，亦王禹偁建。○次说因竹作楼。远吞山光，平挹江濑赖，幽阒倾入声辽夐同迥，不可具状。濑，水流沙上也。阒，寂静也。夐，远也。○写山川之景。夏宜急雨，有瀑仆布声；飞泉悬水曰瀑布。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争然；宜投壶，矢声铮铮撑然。皆竹楼之所助也。上二句，写天时之景。下四句，写人事之景。连下六“宜”字，又下一“助”字，正见有声韵者，与竹相应而倍佳。文致隽绝。

公退之暇，被批鹤氅敞衣，羽衣。戴华阳巾，道冠。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时禹偁谪贬黄州郡。○上写竹楼之景，令读者心开目朗。此写登楼之胜，则遥情独往，翩翩欲仙矣。

◆黄冈竹楼图◆

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齐云，楼名，五代韩浦建。落星，亦楼名。井寒、丽谯，华则华矣。汉武帝立井幹楼，高二十丈。丽谯楼，曹韩建。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骚，忧也。屈原作《离骚》，言遭忧也。今谓诗人为骚人。○又借四楼反照竹楼，以我幽冷，傲彼繁华。襟怀何等洒落！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饪，若重覆之，得二十稔。”谷熟曰稔。古人谓一年为一稔，取谷一熟也。○应前竹工一段，起下“明年何处”之意。噫！吾以至道宋太宗年号。乙未岁，自翰林出滁除上；贬滁州。丙申，移广陵；迁扬州。丁酉，又入西掖；中书省曰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黄州郡名齐安。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细叙数年履历，如闲云野鹤，去留无定。读之可为怆然。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茸之，庶斯楼之不朽也。以修葺望之后人，极系恋，又极旷达。

黄冈这个地方盛产竹子，大的像椽子一样。竹工劈开它，挖去它的节，用它替代土制的瓦片；家家房屋都是这样，因为它价钱便宜，而且人工节省。

子城的西北角上，女墙塌坏，杂草丛生，一片荒凉肮脏的景象。我就叫人稍加整理，造了两间小楼，同原有的月波楼衔接起来。登上这座小楼，远望可以尽览山色，平视可以看到江滩波浪。幽雅、寂静、辽阔、遥远的景色，不能详尽地描绘出来。这里到了夏天，适宜听急骤的雨，有些像瀑布冲泻的声音；到了冬天，适宜听密集的雪，有些像洒下碎玉屑的声音；平时，适宜弹琴，琴的声音和谐流畅；适宜吟诗，诗的声韵清新高远；适宜下围棋，棋子的声音丁丁的；适宜玩投壶，箭筹的声音铮铮的。这些动听的声音都是由竹楼助成的。

在公事办完后的空闲时间里，披上一件羽毛织成的衣服，戴上一顶道士的帽子，手里拿着一本《周易》，烧一炉香，静静地坐着，消除一切世俗的念头。眼里除了江山的景色以外，只看到趁风的帆，沙洲上的鸟和烟云、竹树罢了。等到那酒力消失，清醒过来，茶尽烟消，送去傍晚的太阳，迎来皎洁的月亮，也算是贬官在外的良好的境况吧！

那齐云楼和落星楼，高是高了；井楼和丽谯楼，美是美了；可是，它们只是安置一些美女和能歌善舞的人，这不是风雅的人所干的事，我以为是不足取的。

我听竹工说：竹做的瓦，差不多可以用十年；如果加盖一层，就可以用二十年。唉！我在至道乙未年，从翰林学土被降职到滁州，丙申年改任广陵，丁酉年又回京在中书省任职，戊戌年除夕，又有齐安的任命，己亥年闰三月来到齐安郡。四年之间，奔走跋涉，没有什么空闲，不知道明年又在哪里，怎么会害怕竹楼的容易腐朽呢？只希望后来的人跟我有共同的想法，继续维修它，或者能够使这座竹楼永久不坏。

【末评】

冷淡萧疏，无意于安排措置，而自得之于景象之外。可以上追柳州得意诸记。起结摇曳生情，更觉蕴藉。

【汇评】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华》：竹楼，韵事；竹楼记，韵文也，必极力摆脱俗想方佳。此作妙在用“消遣世虑”四字摆脱一切，纸上亦觉幽阒辽夐，不可具状也。确是楼，确是竹楼，确是默坐竹楼。令人读之如在画图。

谢有煇《古文赏音》：以潇洒出尘之笔，写潇洒出尘之心胸，恰与斯题相称。

林云铭《古文析义》：以竹瓦起，以竹瓦结，中间撰出六“宜”，俱在竹瓦声音相应上描写，皆非寻常意想所及。至叙登楼对景清致，飘飘出尘，可以上追柳州得意诸作。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此记作于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大抵是借竹楼以写其谪居之意也。通体俱切定竹楼，抒写胜概。玩“亦谪居”句，则竹楼之景尽属谪居之乐矣。“吾以至道”数语，分明有由乐转入悲意，却妙在笔能含蓄不露。末以“斯楼不朽”结，到底还他个记体。“远吞”二段景中有人，“公退”一段是人中有景。读者亦须辨之。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冷淡萧疏，无意于安排，摄道而自得之于景象之外，只觉飘飘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