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空：眼前道路无经纬_曹雪芹传

亏空：眼前道路无经纬_曹雪芹传

有人说，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一无所有，而是在拥有之后，一夕之间，被剥夺成一无所有。徜徉过微雨的清新，方领悟晴光的袅娜；沐浴过红尘的悲酸，方了解其中的欢喜。

人生啊，有时候，去总是一个不断拥有和不断失去的轮回。

谁都有个白日梦，希望有一天突然大发横财，或许是买张彩票，忽然之间中个最高奖，又或许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能被谁看中，自此平步青云。梦，谁都会做。可是，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过，倘若梦想成真，最终却成落花流水一场空，心中的忐忑失落，是否当真能够承受。

倒不如，始终平淡恬然，波澜不惊地走过这温柔岁月。(www.guayunfan.com)只可惜，一部《红楼梦》，十年辛酸的曹雪芹，并没有这样静好的时光。他出生于一个家族的乱世飘零之末，没有见证和经历过这个家族的荣耀和光华，却不得不跟着整个家族，一同走向覆灭和清贫。

他出生时，曹家，已是多事之秋。

康熙帝还在的时候，不论曹李两家如何行事，皇帝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致上不出错，总还是能保住他们的富贵太平。康熙一去，一切被掩埋在暗处的事情，霍然之间，浮现水面，一切错误和罪责，通通需要替罪羊羔，显然，即位的雍正不能将罪名归在父亲身上，他只能拿奴才们开刀了。哪怕，这两家奴才曾同父亲感情深厚，可再深厚的情谊，到了雍正这一辈，到底淡了。

况且，皇四子胤禛，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康熙帝的皇子多达二三十个，说胤禛是踩着众位兄弟的头颅即位的，并不为过。这个皇位，他抢得腥风血雨，即位后，更是冷漠残酷地逼死了当年有力的竞争对手们，就连自己的胞弟，他也下令将其幽囚于深宫内，终身不得参政。

雍正对待父亲留下的旧奴们，亦是同样冷酷。他首先查的，就是国库的亏空。曹家的姻亲李家，被查出亏空银两四十五万两，李家的全部资产被相抵，也不过抵下了十五万两，剩下的三十万两，由江南地方上的盐商代为还清。而那时，曹寅已经过世，他在世时，竟有五百多万两的亏空，继任的曹頫耗尽心力，也难以偿还巨债——而说来冤枉，这些亏空，大都是当年康熙六下江南时导致的。

《红楼梦》中有一个老奴赵嬷嬷曾说过这样的话：“哎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其实，这句话便是曹雪芹在暗指自己的祖父曹寅。但实际上，当着苏州、江宁两地织造的曹寅，并不止接驾四次。曹寅同李煦，分别在苏州、扬州、南京三个地方，都接过驾，加起来就是十二次！

难怪曹雪芹又在《红楼梦》中不无凄凉辛酸地讲：“把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接驾一次，便已经耗尽多年积累，更何况是十二次！在这一次次的天赐的“荣耀”里，曹家和李家，渐渐将自己变成一个空壳子，徒留金碧辉煌的大门，推开门，是一片漆黑和荒凉。然而，皇帝的恩宠，身为奴才的，怎能拒绝？为了让皇帝玩儿得尽兴，游得畅意，两家人只好一次次挪用公款，一次次拆了东墙来补西墙。

康熙是个赏罚分明的皇帝，身居高位，他深知，自己的南巡，亦是给曹李两家带来了巨大的金窟窿。光凭俸禄，如何当得起这巨额的花费？当真是铁打的曹家，流水的白银。他干脆不闻不问，有时候，还甚至特意为他们亏空公款行个方便。所以说，若是康熙在位再多几年，将自己留下的“饥荒”处理好，曹家说不定也能够在雍正王朝全身而退。

曹雪芹，这个“不肖子孙”就是出生在这个一望无际的黑暗时刻的。那时，曹家东拼西凑，总算将明面上的债务结清了七七八八，就在这时候，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噩耗——有人向雍正举报说，当年还是织造的李煦，曾于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时，买了五个苏州歌姬，送给胤禩，同年，江宁织造曹頫又被查出同胤禟曾有过往来，这两人在当年竞争皇位时，都同雍正争得你死我活，各自伤亡惨重，最后还是雍正略胜一筹，雍正后来将他们囚禁毒死。

这种事情，在皇家，从来都不少见，皇位，向来都是累累枯骨堆积成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赔上生命当赌注，不论生死，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只可惜当年投错城，压错注的臣子们；更无辜的，是如曹李两家这样被逼无奈才同这些皇子有所“勾结”的奴才们。他们身在其中能有什么余地？不论是当年还是此时，谁都是得罪不起的。上位的胜利者，功成名就之后，自然要同当年所有阻碍过大业的人们来好好算一算账。

东窗事发，一夜间，高门大厦轰然倾塌。先是李家，李煦此时已被罢官，依旧被捕流放至苦寒极地，两年后因病痛折磨丧命。曹寅的妹夫傅鼐在雍正还是皇子时，就当过他的侍卫。然而，雍正继位后，却因他为隆科多的儿子岳兴阿求情，被革职并流放黑龙江。而曹寅的长婿纳尔苏，还是正宗的皇室宗亲，是清太宗皇太极兄弟的后代，已经承袭平郡王，依旧被下令夺爵幽禁，原因无他，只因当年康熙帝曾令纳尔苏追随皇子胤禵驻守过西宁，而胤禵，则是康熙晚年最钟爱的皇子。康熙驾崩后，连胞弟胤禵都被解除兵务幽囚深宫，更何况是胤禵的亲信纳尔苏？未曾下令处死，都得称一声“皇恩浩荡”。雍正继承大统后，这些人，自然被一一清查。

而曹家也逃脱不了干系，被下令抄家，所有的田地房屋和奴仆，尽数被查抄。然而，令雍正意外的是，偌大的一个曹家，世代传承江宁织造的曹家，被称为江南繁华地中一等人家的曹家，竟然只查出了千余两白银——这个曾无比荣华的家族，显然已经如同腐烂的果子，外表看上去完好安然，其中已是千疮百孔。

抄到这样的家，连雍正也觉得扫兴。扫兴之余，未免也觉得恻然。于是，这位素来冷酷的皇帝破天荒地发了善心，同意不查封曹家在京城的部分房产，还留了三房人家的奴仆，来伺候曹家的长辈。这个家，好歹也算是保住了，同家破人亡的李家相比，已经十分侥幸。

曹頫松了口气，即刻陷入了忙碌之中：金陵城，已经容不下他们曹家了。他需要尽快吩咐下去，收拾好一切能够收拾的东西，举家迁回京城。

这对于曹頫来说，是一件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对于当年不过五岁的曹雪芹，却是懵懵懂懂里的第一道晴天霹雳。抄家，对于一个对整个世界都还抱着纯然美好的印象和想象的孩童来说，是何其残忍。所有熟悉温暖的一切，都被权力剥夺和践踏，忽然之间，他看到了世界上最冷酷贪婪的人性，最恶毒自私的阴暗。

于高鹗续写的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马使弹劾平安州》中，就详细描写了宁国府被抄家的经过：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戴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和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着进来说：“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头王爷就进来抄家了！”……那时一屋子人，拉这个，扯那个，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迭声嚷说：“叫里头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的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

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一人报说：“枷楠寿佛一尊。枷楠观音像一尊。佛座一件。枷楠念珠二串。金佛一堂。镀金镜光九件。玉佛三尊。玉寿星八仙一堂。枷楠金玉如意各二柄。古磁瓶垆十七件。古玩胶卷共十四箱。……猞猁狲皮十二张。云狐?子二十五件。海龙二十六张。海豹三张。虎皮六张。麻叶皮三张。獭子皮二十八张。绛色羊皮四十张。黑羊皮六十三张。香鼠?子二十件。豆鼠皮二十四方。天鹅绒四卷。灰鼠二百六十三张。倭缎三十二度。洋呢三十度……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珍珠十三挂。赤金首饰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上用黄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二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七千两。淡金一百五十二两。钱七千五百串。”

一切动用家伙及荣国赐第一一开列。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

在这一回中，北静王出面，救了贾府，因此虽然宁国府被查抄，荣国府的损失却相对小一些，然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家到底亦是没落了。

这些文字，读来已觉得惊心动魄，当真真切切地发生的时候，那又是怎样地撕心裂肺。那是静默却尖利的灭顶之灾，宛如即将溺毙在海水中的人，眼中忽然看到的是一个巨浪。

年幼的曹雪芹目睹了这残酷的一切，孩童稚嫩的目光落在这一片狼狈寥落里，渐渐染上了不该是这个年纪所有的悲凉。其实，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吧。只知道，自己的家，忽然之间，被带走了所有珍贵的东西——他珍爱的小玩具，爷爷收集下的孤本，甚至是父亲书房里的紫砚——然后，嬷嬷又哭天抢地地告诉他：“小少爷，咱家这可算是完了！”他毫不理解“完了”的含义，什么是完了呢？他只知道，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那样沉重，闷闷地，像是自己不听话时，被父亲狠狠呵斥。

难道家里所有人，都被谁狠狠呵斥了么？父亲可以呵斥自己，祖母可以呵斥父亲，可是难道还有人能够呵斥祖母？

小小的孩童并不知道，此时的曹家，已是破落到谁都可以来踩上两脚的地步。成年之后，抄家的恐惧和悲哀，并未随着时光的推移逐渐痊愈，反而沉淀成最深刻的伤痕。或许，曹雪芹的悲剧情节，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任何美丽的东西，都会被轻易推翻和打碎，那么，无法改变任何现实、打碎任何东西的他，不如自己去创造一个瑰丽繁华的世界，而后亲手去伤害、摧毁。

北京有个大观园，里面也有怡红院和潇湘馆，芦雪庵和藕香榭，仿佛当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镌刻的一点一滴，还了魂，重回人间。可是，这座华丽的亭台楼阁，只是后人的仿制，不是曹雪芹记忆中的模样，只能承载后人淡淡的追思和向往，无法守候他当年的惶然无助。

所以，多少次黯然地想：多想伸手，穿透百年的光阴，去安抚那个手足无措的孩童。抹去他懵懵懂懂里流下的泪，告诉他，那只是一场游戏，无关任何斗争与罪名。只是大人们和孩子们开的一个玩笑，他们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藏起来了，故意等着孩子们去找。这个游戏，名叫“寻宝”。

而你，要等到你长大之后，能够吟诗作画的时候，能够拥有自己强大的意志和灵魂的时候，才能找到你的宝藏。

没有人会偷偷告诉你，你的宝藏，叫作《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