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则旧日记_刘文典先生的故事
乔传藻
（云南大学教授，1964年云大中文系毕业）
我没有见过刘文典先生。在那个年代，即令见了，一个根底很浅的家伙，想去当他的学生，大概不配。站得远远的，景仰之情始终没有失去。五十一年前，我有机会接触到先生的档案材料，印象统留在当天的日记里。今晨，用长微博发表出来，所谓“野人献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1964年8月12日(www.guayunfan.com)闲在映秋院等候分配。正是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和老高，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外系同学，被人事处召了去，帮助清理云大旧档案。这些案卷的主人均已故去，要求我们再查一遍，如无新的发现，材料全部销毁。烧材料的时候要求有两个人在场，不得单独处理。
档案袋积满灰尘，掂在手上，我的感受是：每一份材料都有重量，都是一部人生的悲喜剧。在档案室坐了一整天，看得饶有兴味。就像读传记文章一样，一个上午，一个下午，轻轻松松过去了。生物系有一位气象学家，他是孙中山领进同盟会的，此公填写“社会关系”时，竟写上蒋介石的名字，跟着又补上一句：“蒋介石，流氓头子。”“与本人社会关系”一栏，这位先生写的是：“在日本时，蒋介石曾向我借过三百元钱，至今未还。”看到这里，弥漫着尘灰气息的屋子里，不想笑都不行。
快下班时，交给我一个厚厚的档案袋，封皮上写着三个字：“刘文典”。这是我明天的工作量。
8月13日
从照片上看，老人怕有七十岁了，眼神很厉害，仿佛什么事情都知道。深陷的双颊，突出的颧骨，看去像个日本人。
他就是一级教授刘文典。六年前去世了。
刘文典是刘申叔、陈独秀的学生。留学日本时，又拜章太炎为师。二十岁左右，名满大江南北；二十二岁时，在孙中山临时总统府任秘书；三十七岁，任安徽大学校长。蒋介石来校视察，问：“你就是刘文典？”回话：“你就是蒋介石？”后遭蒋囚禁。经蔡元培、胡适保释出狱。曾与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合办燕京大学。刘文典曾说，他的骈文和校勘学，自可传三五百年；研究庄子的，天下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他，另外半个在日本——这话，也是刘文典自己说的。
刘文典写给刘平章的信（1）
刘文典写给刘平章的信（2）
刘文典写给刘平章的信（3）
翻阅刘文典在小组会上的发言，我有这样的感觉：这是一个直率的老头。他勇于用自己的方式表露看法。譬如，他曾当面对周总理说：“你在万隆会议上发表的求同存异观点，是辩证法的结晶，比古代的庄子、荀子还了不起。”刘文典还说：“中国只要坚持独立自主的外交，就可使苏、美仰承我的鼻息。”早在20世纪40年代末，刘文典本有机会去美国教书，他没有去，他说，他喜欢云南，喜欢云南的滇戏。他的家里悬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杜甫的一句诗——“且有文章惊海内”，下联是刘文典自己撰写的——“为听丝竹驻滇南”。中文系每次开会，他都准时到会，从不拖沓。逢到国庆节这天，年纪大了，不能上街游行，他总是换一身干净衣裳，和夫人一起，带着欣慰的神情向游行队伍微笑。1956年，云大配电室更换电杆，稍有倾斜的都换了，刘文典感叹地对朋友说：“要在从前，倒了，砸着人了，停电了，哪个管？现在，一不稳就换了，又粗又结实，大象脚杆一样。”
看了一天的档案材料，随手记下这些。
8月14日
人事处的干部说，交给我们查阅的材料，全是“没用的”，档案室小，堆不下了，清理后尽可销毁。昨天，望着摊在桌上的物件，我迟迟没有站起身来，很想留下两样东西：一件是刘文典的黑白照片，两寸大小，清晰异常；另一件是刘文典的私人笔记，蓝壳封面，钢笔字迹，写有旧体诗，看得出来，有的是定稿，有的是未定稿。另外，也有一些琐碎的私人记事。刘文典去世那年，我在十四中读高一，进大学后，听到不少传闻，却没有读过他的书。直觉告诉我，这些材料丢到火里有些可惜。我不敢说出口。正纠结呢，人事处的女干部走来，把桌上的材料全都收走，叫来两个干事，楼下烧了。
胆子太小了，想做一次“小贼”，终未做成。
2015年8月22日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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