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对孩子的教育

［法］蒙田

对孩子的教育是人类最难也是最重要的学问。

正如播种，种植以前的准备工作非常简单，播种也不难，可是播下的种子一旦有了生命，就有各种培育的方式，会遇到种种困难。人也一样，播种无需特别的技巧，可是人一旦出世，就要培养和教育他们，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为他们鞍前马后、忙忙碌碌、担惊受怕。

人在年幼时天性的表现是那么模糊，趋势又是那么不稳定，要对这些做出判断和推测是非常困难的。人一旦长大，便会受到各种习惯、意见、法律和习俗的影响，很容易改变或掩藏自己的天性。

中国人有一句古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用强迫的方式去改变孩子的天性是很难的。常有人用很多时间，孜孜不倦于培养孩子做他们勉为其难的事，因为选错了路，结果徒劳无功。但是，既然教育孩子如此之难，就应该引导他们做最好最有益的事，不要过分致力于猜测和预料他们的发展。就连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似乎也给予孩子们很多的权力。

知识是华丽的装饰，是有着奇妙用途的工具，尤其是对于地位高贵的人更是如此。说实话，对于那些地位低下卑贱的人，知识并不能发挥它真正的用途，在对孩子的教育上，要注意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为孩子选择一个称职的家庭老师。选择什么样的人做孩子的家庭教师，决定他受教育的效果。作为贵族子弟，学习知识不是为了图利（这个目的卑贱浅陋，不值得缪斯女神垂青和恩宠，再说，有没有利益，这取决于别人，与自己无关），也不是为了适应外界，而是为了丰富自己、装饰自己的内心；不是为了培养有学问的人，而是为了造就能干的人。因此，应多多注意给孩子物色一位智商高于知识的老师，两者如能兼得则更好，如不能，那宁求道德高尚，判断力强，也不要选一个光有学问的人。现阶段普遍流行的教育方法便是拼命地往人耳朵里灌东西，就像灌入漏斗里。人们的任务也仅仅是鹦鹉学舌，重复别人的话，这样的教育方式早已不适应时代的要求，因此，非常有必要进行改进。身为家庭教师，在走马上任时，就要根据孩子的智力，对他进行考验，教会他独立欣赏、识别和选择事物，有时领着他前进，有时则让他自己披荆斩棘。老师不应该一个人想、一个人讲，也应该听他的学生讲一讲。苏格拉底及后来的阿凯西劳斯就先让学生讲，然后他们再说。“教师的权威大部分时间不利于学生学习。”

老师应让学生在他前面小跑，以便判断其速度，决定怎样放慢速度以适应学生的程度。如果师生的速度不相适应，事情就会弄糟，怎样选择适当的速度、取得一致的步调，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一个高尚而有眼力的人，就要善于屈尊迁就于孩子的步伐，并加以引导。

通常，不管学生的能力和习惯多么相异，课程和方法却千篇一律。因此，毫不奇怪，在一大堆学生中，能学有所成者寥寥无几。

教师的职责不仅要求学生说出学过的哪些字词，而且还要说出它们的实质意义；对学生的学习能力进行评估时，不能仅凭他记住了多少课本知识，还要看他的生活能力，是否能学以致用。学生刚学到新的知识后，老师应遵照柏拉图的教学法，让他举一反三、反复实践，看他是否真正掌握，真正变为自己的东西。吞进什么，就吐出什么，这是生吞活剥、消化不良的表现。肠胃如果不改变吞进之物的外表和形状，那就是没有进行工作。

大脑没了信任就很难发挥潜能。当受到别人想法的束缚、指使，被他人的权威奴役和迷惑时，我们就犹如脖子上被套了根绳索，也就步履沉重，失去了活力和自由。“他们不可能做到自己支配自己。”

如果学生能通过自己的思考来掌握他人的观点，那就不再是别人的观点，转而是自己的了。跟在别人后头的人其实什么也没跟，他会一无所获，甚至可以说他什么也不想获得。“我们不受任何国王的统治，人人有权支配自己。”学生起码应该知道自己知道了什么，应该运用那些哲学家的观点，而不是死背他们的教条。如果愿意，他尽可以忘记那些教导出自何处，但应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东西。真理和理性是大家共有的，不分谁先说谁后说，只要看法一致。蜜蜂飞东飞西采撷花粉，但酿成的蜜却是它们自己的。同样，学生从他人那里借来断章残篇，经过加工和综合，做成自己的作品，那就是自己的看法。他受的教育，他的工作和学习，都是为了形成自己的看法。

从何处得到这些养料可以不用展示，他只需从展示中得到成果。大凡抄袭和借用的人，只炫耀他们建造的房屋，他们购得的物品，而非从别人那里汲取的东西。法官收受的礼品，你是看不见的，你只见他为他的孩子们赢得了姻亲和荣誉。谁都不会将自己的收入归于公家，只会将获得的财物据为己有。

学习的益处是使我们变得更完善更聪明。埃庇卡摩斯说，惟有理解力看得着、听得见，它利用一切，支配一切，影响和君临一切，其他一切都耳聋眼瞎，没有灵魂。自然，由于我们不给理解力以行动自由，它变得唯唯诺诺、畏首畏尾。谁曾让自己的学生就西塞罗这个或那个格言的修辞和语法谈过自己的看法？人们把这些装有羽毛的警句格言当作神谕往我们的脑袋里灌，一个字母一个音节都构成事物的要旨。背熟了不等于知道，那不过是把别人讲的东西储存在记忆中。真正知道的东西，就要会使用，不必注意老师，不必看着书本。死背书本得来的才能，是令人遗憾的才能，但愿这种才能只作为装饰，而不作为基础。这是柏拉图的看法，他说：“坚定、信念、真诚是真正的哲学，与之无关的一切知识都是装饰品。”

此外，人们认为，小孩不宜在父母的怀抱里长大，因为这种天然的骨肉之爱，会使父母变得过于心慈手软，哪怕是最有理智的父母。他们不忍心惩罚孩子的过错，不愿看到对孩子的教育太粗暴，太受规矩束缚，太冒风险。他们见不得孩子操练归来汗流浃背、满身尘土、受冷受热，也见不得他们骑烈马，手持无锋剑同严厉的教练搏斗，或第一次拿火枪。教育孩子别无良策，谁想使孩子有出息，就不应在青少年时期对他们姑息迁就，而应该常常违背医学规律。

贺拉斯认为教育孩子应该让他生活在野外、担惊受怕。不光要锤炼他们的心灵，还要锻炼他们的肌肉。心灵若无肌肉支撑，孤身承担双重任务，会不堪重负。劳动能磨出耐痛的茧子，要锻炼孩子吃苦耐劳，这样，他们就能忍受脱臼、烧伤和各种苦难。很难说他们不会遭受牢狱和酷刑之苦，有时候，好人也会像坏人那样坐牢和被拷打。我们要经得住考验。有些人目无法律，会用皮鞭和绳索威胁正人君子。

再说，老师对孩子的权威应该至高无上，如果父母在场，就会受到中断和妨碍。此外，孩子受父母溺爱，或者从小就知道自己家是豪门贵族，这对他只有坏处。

阅读和精析

此文以简明的判断句开篇：“对孩子的教育是人类最难也是最重要的学问。”这自然会使读者充满期待：蒙田将如何在相对短小的篇幅内，讲明教育的重要，释清教育的疑难。

紧承开篇的立论，文章直接面对孩子教育的难度这一问题，将之与种植（在西语中，它们共享同一个词源）进行类比。正如播种以后会遇到种种困难，生育孩子以后的培养和教育也是困难重重。随后则对教育的困难进行归因：儿童时期天性表现的模糊是教育之难的主因；面对这一难题，教育者应引导而非预料孩子的发展，这一观点有典籍《理想国》中的论断作为佐证。

阐释了教育的总体原则之后，文章经一段过渡，从第六段开始进入对教育方法的讨论，并以三点分而论之：第一，选择称职的家庭教师。蒙田列举了家庭教师应具备的高智商、善于迁就和引导孩子的步伐、重视学生学以致用的能力等素质。在论说时，蒙田两次以古希腊先贤的教育理念为自己的观点作证。第二，教育的目的是让孩子将外来的知识，经加工和综合后“形成自己的看法”。填塞式教育、死记硬背式教育是蒙田的靶子。柏拉图的话在这里再次被引证。第三，父母不应干涉老师的权威，应让孩子经受必要的心灵与身体的考验——为此论断提供支持的是贺拉斯。由施教者引出教育的目的，最后谈父母在孩子教育过程中应扮演的角色，文章论述有基本逻辑可循。

蒙田此篇随笔充满对古希腊、古罗马先贤言论的借鉴，这说明他的观点自有源头。但引用前人观点时，蒙田始终是围绕“教育”这一中心论题，将先哲声音和谐地揉入自己的人文主义乐章；而且，从中我们能听到在别处听不到的关于自我和成长的教诲。从这一角度看，在素材和观点上旁征博引的议论文，同样可以写得极具原创性。

作者简介：蒙田（1533——1592年），法国文艺复兴后期、16世纪人文主义思想家。主要作品有《蒙田随笔全集》《蒙田意大利之旅》。在16世纪的作家中，很少有人像蒙田这样受到现代人的崇敬和接受。他是启蒙运动以前法国的一位知识权威和批评家，是一位人类感情的冷峻的观察家，亦是对各民族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进行冷静研究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