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因为偏科而高考落榜，回到农村拿起了锄头。我不甘心就这样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才华耗尽，成为纯朴而无梦想的汉子。那时我每天在心中反复吟咏的是这样一句话：山连着山，步步踏完走得远；若不向前怎知山外有青天。
我的志气值得尊敬，但采取的方式却不那么光明正大。我有位姑父在城里一家企业做领导，我幻想着依附这棵树来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时找工作远不像今天这样容易，于是这年大年初二，我带了些土特产进城。一是为姑父拜年，二是想求他为我在他厂里谋份事做，苦点累点，工资少点都无所谓，只要能跳出农门就行。
姑父长期做领导，待人有分寸，对我还算客气。姑妈却已经染上了满身的小市民习气。她家高朋满座，嫌穷酸的我丢了她的脸，不但不安排我上桌吃饭，还当众叱责我这个“不争气的侄子”。有了姑妈这种态度，工作之事自然就泡了汤。
我回去以后，躲在房间里流了两天泪，那种被歧视的屈辱感海啸一般在我的内心翻腾。第三天我擦干眼泪，对父母说：“我今生今世不混出个人样来，就从山崖上跳下去！”我看到父母眼里闪烁着欣喜的泪花。母亲说：“只要不干坏事，去奔前程，你干什么家里都支持你。”
带着父母的信任和期望，我开始了新一轮的人生跋涉。在漫长而短暂的十几年里，我代过课、开过矿、做过生意，但都没什么建树。我悲观过颓丧过，想到过信天由命随波逐流，但每到这时姑妈就会在恍惚中来到我面前，总是那张脸，总是那句话。它像一股冰凉的水一样既使我不堪其苦，又刺激我低迷的精神变得抖擞起来。后来我抱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执着踏上了文学的独木桥。也许是选对了行，也许是我的刻苦感动了上帝，居然真的让我拼出了点成绩。我先是被调到县剧团做了编剧，破格提了干，后来又被提拔做了一名“文化官”——文化馆馆长。
这时的我虽说不上有多么杰出，但“拔尖人才”、省先进工作者、政协委员等称号和头衔也相继落到我头上。恰好这时姑妈50岁生日大寿，虽同在一座城里，姑妈却没敢来找我，而是特意亲自到乡下请我父亲去做上宾。同时她反复叮嘱我父亲，要我这个“体面的侄子”务必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给她“壮壮门面”。父亲马上进城找到我，与我商量祝寿的事。我一听就来了气，说：“祝寿的钱由我包了，但我不想踏她的门槛。也让她尝尝被人冷落不受尊重的滋味，想当年……“别说了，不去也得去。”没想到父亲的脸沉了下来，严厉地打断我的话：“你以为自己有出息了，有资格记姑妈的仇了是不？依我看你倒要谢她的恩。”我愣住了。父亲继续说：“假如她当年让你姑父安排你进厂干活，你今天又是个什么货色？你知道吗，就是因为她当年太看不起你，你才有了今天。”
听完父亲这番训斥，我张大嘴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父亲已经走了，我仍慢慢品味咀嚼着父亲的话，顿觉耳目一新浑身通泰，仿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是啊，如果当初进了姑父的厂，我充其量是做几年临时工。因为有姑父的照顾，可能会多挣一点钱，混上个比芝麻还小的官，而自己也就满足了怠惰了麻木了。
这么说真的应该感谢姑妈当年的歧视之“恩”啊！世间很多事就是这样违背常理，呵护看来好像是爱护，却往往会助长人的惰性；歧视的滋味不那么好受，则能刺激人自尊，从而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推动自己去奋斗。我感到惊异的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这个自命不凡的“才子”竟然一无所知，却被大字不识的父亲一语道破。
（凡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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