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变迁与教育[]

今天我所要讲的题目，是“文化变迁与教育”。换言之，就是“文化变迁及其在教育上的要求”。

我们现在的世界，变迁大极了，可以说是从古所未有的。我今天所要讨论的，就是这种变迁和教育的关系，及其在教育上的要求。就西方而论，七八百年以前，和东方接触，接收了东方的许多文化。因此，西方文化，便发生了很大的变迁，有许多是很值得我们研究的。

第一，先论文化变迁的原因。文化何以发生变迁呢？就是因为人类科学思想的发达。所谓科学的思想，就是“经过试验的思想”。经过试验后，人们便有了许多的发明。三百年前，意大利就有人把已有的思想来试验。做这件事情的，就是意大利科学家加里留（Galileo）。在从前希腊的时候，哲学家亚里斯多德以为五磅和十磅的两个铁球若同时落地，则十磅的球落地的速度，比较的要快些。但是皮刹（Pisa）大学的教授，加里留却对人说，亚里斯多德错了！当时人们都不相信他，并且以为他不应该反对亚里斯多德。但是加里留说，他可以把他的思想，试验给他们看。他于是到皮刹的斜塔上，把两个重量不等的铁球，同时抛下。下面看的人果然看见两球同时落地。这样看来，亚里斯多德是错了!加里留是对的!这就是加里留用了一种新方法来试验我们的思想。这个新方法就是用我们的眼来试验我们的心。在那时以前，人们都以为心是对的，但是经过加里留这次试验以后，就知道我们的心——我们的思想——必要经过试验，始为可靠。

自然界的事物，是不变的，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一样。所以在不同的地点，在不同的时间，我们可以试验同样的东西，得到同样的结论。而这种结论，经过若干时间，愈积愈多，我们的文化，就受了影响，而变迁了。现代的物质文明，都是表明经过试验的思想，如何应用于人生，而使人生发生变化。

第二，以上所论，都是关于现代文化变迁的原因。其次我要讲的，是文化变迁的特征。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人生态度或人生观的变迁；（二）生活状况的变迁。

（一）从前的人，对于自然界的现象，如灾疫流行，死亡频仍，不解其故，亦乏支配的能力。因此，对于自己的能力发生了怀疑。现在的人却不然，对于自己很能自信，而且还有批评的能力。对于旧时的风俗、习惯、信仰、制度等等，都要去批评，现在中国人也是一样，喜欢批评。大凡别人所做所说的都要去批评。这就是因科学思想之应用，而使人生态度发生变迁。

（二）我要讲科学思想在生活上之应用。中国现在变迁很大。大家都以为这种变迁来自西方，中国是西洋化。其实不然，这种变迁，乃是自然的现象。不过在西方发生的较早，在中国到现在才发生罢了。变迁最初起于西方的，如工业革命，使家庭受了影响，这种情形，中国将来也是会有的。

又如把交通和运输来讲。譬如凯撒时代，从罗马送信到巴黎，同在拿破仑时代，从巴黎送信到罗马，传达的速度是一样的。所以从凯撒至拿破仑，一千八百年以内，交通是一点没有进步的。但拿破仑以后就不然，变迁很大；如轮船、火车、汽车、飞机等，都是交通的利器，非拿破仑时代可比，而更有电报、海底电线、电话、无线电等，其传达消息之速，更非以前可比。所以从拿破仑时代到现在百余年间的进步和变迁，我们可以说最大极快的了。

二百年以前，假如我们走到乡间，可以看见他们的衣、食、住都是他们自己做自己用的。现在却不然。穷乡僻壤之用品，莫不来自他方。譬如我今天来到这里讲演，坐的是汽车，而汽车的木料、铜板、橡皮都是从世界各处来的。这些材料聚在一处，便造成了若干汽车，而普遍于世界各处。我今天所坐的汽车，就是其中的一辆。由此可以看出科学的思想，怎样使生活状况受变迁。下面我便讲到科学如何影响教育，就是教育将来要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中国的富源非常丰富，应该去开发它，不过中国人要为自己而开发，却不可仰赖于外人。但是怎样去开发呢?便不得不知道这种经过试验的思想，并且怎样应用科学。世界各国，要图富强，一定要依赖农民；中国的农民占中国总人口百分之八十五。以美国而论，一人工作，可以抵得三十人工作。而中国恐怕一个人还做不到一个人工作。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美国用机器，中国不用，中国现在需要科学教育。（一）中国少数人要能研究科学，（二）多数的中国人，要知道怎样应用科学，以开发富源。其次便是需要国内交通。中国各地应即刻建筑铁路，交通方便，各地意见就能彼此交换，而造成一种舆论，这种舆论乃是最大而最有势力的。又其次便是提倡国际交通，以求世界大同。中国人应该研究各国的历史，了解各国的社会状况及其政治的变迁，此后中国和外国发生这种关系，中国人不应为国家思想所闭，要放开眼光，持着世界的态度。但中国要利用教育，使中国人有知识，能读书，能看报，将来自成一个独立自由的国家，并且在世界上占一个重要的位置，到那时一切不平等的条约，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第三，我要讲文化变迁的三个重要问题：（一）“文化（或礼教）之落后”（cultural lag）。大凡文化的变迁，最先发生于人生的机械方面，且进步很快，而道德、政治及社会的观念，却不能与之并驾齐驱，这叫做“文化之落后”。中国的文化状况，变迁很快，但道德的观念，却是落后。在1911年中国推翻专制，改建共和，现在已经是十六年了，还没成个富强的国家。这种原因，就是由于政治、宗教、伦理、教育的观念变迁太慢之故。但是中国不过是一个例子罢了。文化的落后，在美国、在法国、在瑞士都是一样。就是生活一方面向前进，而他方面向后退，更可惜的，就是社会的领袖，以老成持重自居，时常阻碍我们的进步，所以文化落后，尤其利害。

（二）权威之衰败。诸君的祖父知道怎样教导诸君的父亲，以处世对人的方法，因为那时文化的变迁比较是很少。但是到了现在，诸君的父亲，便不知道教诸君怎样处世对人了!他们不知道将来要发生什么变化，也不知道怎样去应付他。因为到了现在，批评的态度已经到了青年的头脑上。父母说应当做什么，儿女却要问“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是不做的或不肯做的。这是一种很新的态度。所以现在应付青年，比较困难得很，因为老的方法是不能适用了。现在我们要青年做一件事，要使他们知道“为什么”，这种方法，年长的人，或许不赞成我的话，以为还是应当沿用老法。但是结果是不好的。你看，学生在校时，很听老师的话。他一出校门，却批评师长起来了。我在中国，看见两种奇怪的现象，一方面学生在校很守规则，一方面却大闹风潮。所以我们现在要满足青年的“为什么”的心理。诸位现在是青年，但将来却是要做父母的，诸君将来对待儿女的方法，绝对不能用诸君的祖父对待诸君的父亲的方法去对待他们。诸君要变更方法，使他们每做一件事情，知道为什么去做，怎样去做。不然，诸君便不能教育子女了。

（三）变迁之加速。世界文化是变迁的，但将来变迁的快慢如何，我们现在是不知道的，不过我以为将来变迁较现在的变迁一定要快。因为现在这样大的变迁，是由于应用科学的发明于人生之上。以电学论，在最近五十年内，电之用法，几增至五万六千种之多。我们前面说过，从凯撒到拿破仑时代，一千八百年间，文化几乎没有什么变迁。但自一千八百年以后，变迁却要大了。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变迁？就是因为有科学的思想。一个科学思想上，再加上一个思想，思想愈积愈多，发明亦愈积愈多。所以我敢说此后世界文化的变迁，一定迅速异常，比现在还快。

至若中国文化的变迁，将来是由不动的变到动的。五十年以后，中国文化的变迁，我想是没有哪国可以比得上的。但是变到什么样子，更没有人可以预言。譬如在一九一一年前，谁能知道中国现在会成一个共和国。中国以后变更到什么地步，我们亦就不知了。

教育的目的，固然是以先觉觉后觉，可是现在年长的先觉的人，并不知道青年人所需要的是什么。若是我们不知道青年人所需要的是什么，我们怎么能去教他们呢？所以我们只有适应他们的需要，帮助他们解决新问题。我们固然要教青年人爱中国，守法律，但最需要的，是在教他们用他们自己的眼光，自己的标准，来对付新的困难，解决新的问题。现在我们要总结一下：现代世界的变迁，为前所未有的。这样极大的变迁的要素，为科学思想在人生之上应用。由此应用，发生两种结果，一是自信力和批评力的增大；一是生活状况之变迁。因之，复发生以下问题：（1）文化（或礼教）之落后。此由于道德、宗教、教育等观念，不能与物质文明，同时并进。（二）权威之衰败。此由于年长者不知青年人的需要是什么，而阻止其前进，及青年人有了批评的态度所致。我们现在要应付这样的变化，只有“理智的道德化”（intelligent moralization）。（三）世界的变迁，已经迅速，而以后的变迁尤其迅速。我们要应付这种变迁的世界，须要新的教育。旧教育的方法，是年长者不知青年人的需要，完全用机械的方法，灌输些死的知识到青年的脑中。但到现在，诸君的祖父和父亲处世的方法，诸君已经是不能应用了。新教育之责任，在养成青年爱善之精神及评判之能力；如是，则前途虽浩茫莫测，彼辈不难相机自决，迎刃而解。此即所谓“理智的道德化”。

[1] 张铭鼎，胡叔异笔记.原载：教育杂志，1927，5（5）.

[2]克伯屈于1927年4月28日在教育部大礼堂的演讲，朱君毅译，赵演、宫成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