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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回家

时间:2022-0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外祖父加入国民党时间比较早,1945年被授予陆军少将军衔。两个护厂队长顷刻遭枪决,外公被判无期,一个家庭眨眼间土崩瓦解。历代王朝统治者,都把对王权造成威胁的行为定为十恶不赦之大罪。外祖父作为敌对方军需后勤保障人员,是战斗人员使用的被子、服装、鞋帽的主要供给系统的管理者,战争一旦结束,胜利者便以战犯罪名来一一清算,必不可少。外公特赦后,定期向市政协、公安厅书面报告,每月领40元生活费。

陈维中,我的外公,四川隆昌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1963年,他作为第四批国民党战犯——国防部军需储备司令部少将专员,被共产党特赦(同时释放的还有康泽、谷文化等人),从重庆战犯管理所释放,坐火车来到我家。

在火车站,我们全家人去接他,他没有什么行李,唯一家什就是手里提着的竹暖瓶。那时他六十八岁左右,胡须剃净,白发整齐地向后梳,眯缝眼有光亮,脸上的皱纹不多但很长,人很瘦,腰肢笔直,衣服里有垫肩,上衣袋别着一支金笔,不戴手表,手很暖和,皮肤很软。语调温和而庄重,不高声说话

那神态,哪儿像是在战犯管理所关了十年,倒像是归国华侨、海外商贾……我们几个小孩完全没有监狱概念,只觉得外公从远方归来了。

外公祖上是明朝时从广东、广西“填川”填去的四川人。李自成动乱时期,张献忠把读不出“六”(四川人把六读作“陆”)的人都杀。那时节,四川各地户户空门,人丁稀少,地里半熟庄稼没有人收割。四川周边

的人都往天府之国移民。新来的外地人,见到空房子就住,像十四世纪英国人圈地运动那样圈占土地粮田,只要用木棍插一圈标志,系上绳子布条就算数。据说,外公祖上挑着担子,走了不知多少日,某天,天色将晚,随意推开未上锁的一个宅门,住了下来。第二早起来一看,东厢房全是稻子,西厢房全是布匹。原来是个大户人家!房子主人死了或者逃难去了,外公家就这样在四川发达起来。

外公一生爱国,曾追随孙中山,希望实业救国,属于亲近共产党的红色资本家,至少应该算民族资本家。他曾经在马来西亚(时称南洋)学习纺织,回国后,在荣毅仁祖父开办的上海申新纱厂里当工程师。后来当了南昌申新纱厂的技术厂长,吃干股,分红利。他组织拍摄过中国第一部介绍丝织原理的纪录片。1937年抗日战争期间,全民抗战总动员,他负责的重庆申新纱厂分厂被划作国民党被服厂,为前线将士制造被服、军装。外祖父加入国民党时间比较早,1945年被授予陆军少将军衔。他大概是属于那种从来没有摸过枪、打过仗的将军。

解放,外公带夫人及六个孩子去台湾,但被好友胡厥文等劝阻。胡公坚持民主立场,为民族工业的发展正不停奔波,劝说一些进步资本家留下来护厂,把工厂完整交给必将到来的新生政权,以此将功补过。再说申新公司老板荣德生已决定不去台湾,外公便留下来,还把自己两个侄子当作护厂队队长使用。

1950年冬天,外公护厂有功,被荣老板调入成都任蓉新纱厂厂长,他还被选为农工民主党市委委员,参加川西省人代会,到北京、天津参观。

1951年春,外公突然以“国民党战犯”和“反革命”的罪名被捕,成都桂王桥西街带花园凉亭的大院子一夜被封。两个护厂队长顷刻遭枪决,外公被判无期,一个家庭眨眼间土崩瓦解。

从家中老照片上看到,1949年以前,外公一家,家境殷实,住小楼,有小汽车,有奶妈,有勤务兵,大人、孩子时尚不落人后;冬有棉、夏有裙,头戴鸭舌帽,足蹬高跟鞋。成年人看电影、听京戏、打麻将、游泳,孩子们都有书读。儿童三轮车、照相机、留声机,一应俱全。外公、外婆结婚的那个时代,女人最大的任务便是传宗接代,可外公居然送外婆到上海艺专读书

风云突变,政权更迭,一旦打翻在地,就再没有翻过来的时日了。

我想,以夺取国家政权为目的的斗争是无比残酷的,胜者为王败者寇,谁也不能违背。历代王朝统治者,都把对王权造成威胁的行为定为十恶不赦之大罪。国共为敌,你死我活,搏杀之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外祖父作为敌对方军需后勤保障人员,是战斗人员使用的被子、服装、鞋帽的主要供给系统的管理者,战争一旦结束,胜利者便以战犯罪名来一一清算,必不可少。

我手头保存着1963年4月9日的《人民日报》。上面登载着中央人民政府颁布的“关于特赦国民党第四批战犯的名单”。名单总共有35个人,“国防部军需署储备司令部少将专员陈维中”名列其中。他在监狱里自食其力,劳动学习,和亲人音信全无。释放了,不论精神层面有多大压力,能和家人团聚,有一定自由,毕竟是件高兴事。

释放后,我家有一间小里屋,外公、外婆老两口分床住。外公很少称呼外婆名字。只有一次看电影,在黑暗中外公呼叫外婆的“字”——蔡琴。

妈妈兄弟姐妹六人对外公的情感差别很大,年龄越小,得到父亲惠泽越少,对父亲抱怨越多。解放初,以出身论英雄,地主、资本家出身的年轻人,无论你付出多少,皆受歧视。为减轻思想负担,摆脱出身不好对前途的影响,六兄妹填履历表,在“籍贯”一栏里一概不填外祖父籍贯“四川”,而填写外祖母籍贯“湖南”。为了生存,乱填籍贯的现象,在中国不只我们一家。

因为血缘关系,隔辈亲,我们几个外孙和老人没有一点隔阂。外公回来后,我们成天依偎在他身边。外公自己动手打竹帘子,吊线木锤子自己做。外公从四川给我带了一双“嘎噔嘎噔”响的漆木拖鞋,让姐姐们羡慕不已。外公喜欢读报、剪报。他喜欢我,总带我玩,三四岁时外公就教我用毛笔在报纸上描红写大字。他躺在竹躺椅上,我就骑在他肚子上,外公手握我的胳膊时,牙关紧咬,“咯咯”作响。

外公特赦后,定期向市政协、公安厅书面报告,每月领40元生活费。他有空儿就带我们三姐弟养鸡、挖野菜、打煤糕。若家里来客人,他微笑待客,言语不多,更绝口不提解放前和战犯管理所的事。

有一次,有人来家里外调他与郭沫若在国民政府三厅任职的事情,外公动了气,还拍了桌子:“我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怎么能乱说?”见此情形,我们几个小孩子都吓得躲到后院去了。

1969年外公去世,七十三岁。他生病住院,社会上整天集会,大街上全是人,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我随外婆探病总需穿过游行队伍,步行去桥头街医院。不幸消息传来的那个早晨,我和外婆在一个被窝里。听到噩耗,她没起床,而是在被子里埋起头,“嘤嘤”地哭起来。

妈妈说,十几个人一起火葬的,就没有把外公的骨灰拿回家来。

三姐小波说,外婆刚去世那些年,她总梦到外婆,外婆诉说自己冷、没有钱花。1996年,外公、外婆合葬在成都双流黄龙溪岷江边。小波又说,从此梦里外婆来得少了。即使来,也不再说那些苦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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