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辞
〔晋〕陶渊明
归去来①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②，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③，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④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⑤。引壶觞⑥以自酌，眄⑦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⑧，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⑨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注释：
①归去来：归去。来，语气词。
②飏（yánɡ）：飘扬，形容船驶行轻快。
③衡宇：以横木为门的房子，形容屋宇简陋。
④三径：据《文选》李善注所引《三辅决录》说，汉代蒋诩归隐后，只在房前开出三条小路，与两个隐士往来。“三径”因此成为隐居生活的象征。
⑤樽：盛酒器。
⑥觞：酒杯。
⑦眄（miǎn）：悠闲地看着。
⑧岫（xiù）：山峰。
⑨翳翳（yì）：昏暗不明的样子。
译文：
回去吧！田园快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既然自己的心灵为形体所奴役，为什么还要内心失望独自伤悲？我明白了过去的不可追回，知道了未来还可以补救。其实走入迷途还不算远，我醒悟到现在正确而以往错误。船儿在水中轻轻地摇荡着前进，风儿微微地吹动着我的上衣。向行人打听前面的路程，为晨光还是这样微弱依稀而遗憾。终于看到家门，就一边怀着满腔的欢欣一边奔跑。僮仆出来笑脸迎接，年幼的孩子等候在家门口。园子里三径已经荒芜，我心爱的松树菊花还生长着。拉着幼子的手走进家里，已有备好的美酒盛满酒樽。举起酒壶和酒杯自酌自饮，悠闲地看着庭园的树枝露出了微笑。依靠着南窗寄托自己傲然自得的情怀，确实感到这小小的容膝之地就可以使人安乐逍遥。每天在庭园内散步兴味无穷，虽然安了家门却常常关着。拄着拐杖走走停停，时时昂首观望远方天空。白云无心地飘出山谷，鸟儿飞倦了也知道归来。夕阳暗淡将坠入大地，我仍抚着孤松徘徊流连。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①，复驾言②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③。或命巾车④，或棹孤舟。既窈窕⑤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注释：
①遗：或写作“违”。
②驾言：驾车。言，语助词，《诗经·邶风·泉水》有“驾言出游”。
③畴：田亩。
④巾车：有帷幕的车。
⑤窈窕：山水幽深弯曲的样子。
译文：
回去吧！愿意断绝与世俗的交游。既然这混浊的社会和我的本性不能相容，我再驾车出来又有什么可以追求？我喜欢的是亲戚间知心的交谈，或者是弹琴读书来化解忧愁；农人告诉我春天到了，将要到那西边的田地耕种。有时我乘上有篷的小车，有时我乘着一叶小舟，既要沿着幽深曲折的溪水探寻山谷，又要经过高低不平的山丘。树木生机勃勃非常茂盛，泉水细细地开始淌流。我羡慕自然界的万物得到了大好时光，感叹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
已矣乎①！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③。登东皋④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注释：
①已矣乎：算了吧。
②帝乡：仙境。
③耘籽（zǐ）：锄草培土。
④皋：水边高地。
译文：
算了吧！寄身天地之间还会有多少日子，为什么不听任自己的心愿以决定去留？为什么整天匆匆忙忙还想到哪里去？荣华富贵不是我的愿望，飘渺仙境又不可预期。爱惜那良辰美景我独自去欣赏，或者就像古代的隐士那样把手杖插在地上锄草、培苗。登上东面的高冈放声长啸，来到清澈的溪流尽情赋诗。姑且顺应自然的变化走到尽头，高高兴兴地接受天命，还有什么可以犹豫彷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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