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与林语堂

我一直以为，近代以来英文学得最好的中国人有两位。第一位是辜鸿铭先生，100多年前的一位北大教授，终日梳着长辫子。我年轻时特别讨厌辜先生，认为他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古董；现在觉得辜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深深觉得，一个人的很多想法是会变的，甚至会和之前的看法截然不同。）

辜先生出生在马来西亚，10岁时随英国义父布朗去了英国。他精通九国语言：英语、法语、德语、希腊语、拉丁语等。其实，英语和西班牙语是普遍公认最好学的两门外语。世界上最难的语言是汉语，曾经教过一些外国人学中文，他们觉得写每个汉字都像画符一样，好不容易会写了，却不会读；会读了，不知道什么意思，简直像天书一样。大家之所以觉得汉语简单，是因为你生在中国，从小耳濡目染、受语境熏陶。比汉语简单一点的是阿拉伯语，这是我的学弟何炅的专业，我的侄女曾经在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学习阿拉伯语专业，她对此痛苦不已。比阿拉伯语简单的是德语和俄语，其次是法语。大学期间，需要选修二外，由于倾慕法国美女和文学，我就选择了法语专业。法语每个单词都分阴性和阳性，每个动词都有六种不同的变化。老师要求每天早晨刷牙时练习小舌音，含一口水仰天长啸，然而现在也没能学会法语。

辜鸿铭

《浮士德》

辜先生是如何学习德文的呢？德国文豪歌德有部巨著《浮士德》，布朗要求辜先生从小全文背诵德文原文，背之前不讲，认为讲了之后影响背诵，就是死记硬背。其实人的年龄越小，越适合死记硬背，就像小时候我们都一知半解地背过很多唐诗宋词，甚至完全不懂，但现在仍然牢记不忘。《浮士德》背下来之后，辜先生的德文就学好了。英文怎么学？辜先生小时候把英国文豪莎士比亚的37部戏剧背至滚瓜烂熟，背之前没有人讲，背熟之后，英文自然学好。需要注意的是，很多同学现在年龄已经偏大，不太适合死记硬背，必须在理解的基础上进行背诵。

辜鸿铭先生深厚的西学素养极得益于童年背诵《浮士德》、莎士比亚戏剧的经历。他后来在北京大学教授英文时，有学生向他请教掌握西方语言的妙法，答曰：“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做根基。”辜先生曾说：“今人读英文十年，开目仅能阅报，申纸仅能修函，皆由幼年读一猫一狗之式教科书，是以终其身只有小成。”他主张“中国私塾教授法，以开蒙未久，即读四书五经，尤需背诵如流水也”。

林语堂

辜先生之后，还有一位英文奇才——林语堂。林先生出生于福建省漳州市，父亲是位牧师。他从小学习英文，大学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专业，硕士就读于哈佛大学比较文学专业，博士就读于德国莱比锡大学语言学专业，曾任北京大学英文系主任，两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想让外国人了解中国的《红楼梦》，他觉得翻译太过容易，于是他就用英文写了一部现代版的《红楼梦》——《京华烟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此外，他还用英文创作了《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孔子的智慧》等。

《京华烟云》书影

关于怎么学英文，林先生说过一段话：“学习英语唯一的正轨，不出仿效与熟诵；仿效即整句的仿效，熟诵则仿效之后必回环练习，必使能顺口而出而后已。凡能依这种方法读英文的，无不成功，而且这极容易，真是学习英语的康庄大道。”

《吾国与吾民》书影

《生活的艺术》书影

林语堂先生论如何学习英文：

1.目标

英文是活的语言，现代通用的语言。凡是学习英文的人务必认定这个目标，学习现代通行活用的英语。只有认定这个目标，方法才不会错误。若把英文看作死的、固定的语言，将来对于文法、发音都要偏重于迂腐的语汇、拘泥的文法、呆板的读音，结果就所学非用了。

2.听讲写读四事并重

因为英文是活的、应用的语言，所以在会话写读都得注意。语言之为物，自身不能存在，必有写者说者欲传达其意象，也必有读者听者由语言之传达吸收作者、说者的意思，然后完成语言之功用。语言也必因说者、听者、作者、读者地位或心境之不同而发生变化。譬如讲文法，以简单的“你”一字为例，这“you”字，在中文无不译为“你”，但是在语言活用上，你不必“you”，“you”也不必“你”，因为在实际上，语言与所语者之间，有身份高低、交情疏密的不同。明白这“you”字在实际上之用法，然后可谓懂得“you”字之意义。中文对非深交的人，总避免“你”字，或称“杨先生”，或称“石甫先生”，而在英文却普遍可用“you”字。再如英文“wife”，或通常译为“妻”，然在实用上或等于“夫人”或“内子”，或等于“太太”，或等于“老婆”，或等于“女人”；必须知道用“wife”字之时的条件，然后攫得住“wife”字之神髓。以上二例，都证明词语非抽象之物，能脱离你我而巍然独存。文章无缠绵，只是作者读者之兴感；诗歌无悲壮，只是文人墨客之骚情。没有听讲写读，何以有语言文字？假如偏于任何方面，就所学的也无非半身不遂、貌合神离之英语而已，最多如看古代美人的肖像，相貌犹存，音容已邈，发生不起恋爱。

再就学习的效率而言，凡遇一新字，必口诵、耳闻、手写、目视，然后容易认得，容易记得。学习英语犹如习字，不但要多阅碑帖，且必肯研墨挥毫，下实际功夫，才有实际成效。现在中国学生念英文，多犯这种毛病，只肯玩赏宝帖，不肯执笔临摹，结果不能真实领会书法之笔意，且失了习帖上的真正快乐。昔王羲之习字，池水尽黑，有了这样的苦工，才是得了此中的乐处。学习英文的道理也正如此。

3.口讲之重要

在听讲写读中，口讲尤为重要，尤其是在初级的时候。这并非说我们学习英文的目标，只在能讲几句英语，实在因为方法上应当如此。能看不能讲，只可说是“半身不遂”的英语，但即使目的不在口讲的人，在学习之程序上，为求基础之稳固，习惯之养成，进步之神速，文理之清顺，都得如此。这有几种理由：第一，口讲必须多练习，因为口讲是学习最轻便的方法。如在班上，大家肯讲，每小时总可说十几句英语，对不对且不管，但已确多了练习机会无疑了。如教员令学生在家造句，每课最多教三句，已经有点困难。第二，文法对不对，全在习惯，造句总是慢慢推敲出来的，养不成什么习惯。口讲之妙，在于使学习的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吸收英文的句法，有一句话，不费心思，脱口而出，初有疑难，久而久之，自能顺口，到了顺口之时，英文句法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学来，比写作时算什么主格、宾格，强似多多了。第三，口讲的话都是自自然然说出来的，少有堆砌奇字、矫揉造作之弊，因为口讲应答之间，不容你矫揉造作。试将通常社论与名人演讲稿比较一下，就可显然看出这个分别。英文最重自然清顺，写英文必以这口讲为基础，写出来才读得下去，不然满纸都是字典上找来填上的奇语僻字，用上去一无是处。所以概括地讲，英文写作必须以口讲为基础。第四，文字之有音调，犹如人之有声容，许多诗歌散文有抑扬顿挫之妙，都须朗诵才可体会出来。不会读的人，总不会完全领略此中的妙处。所以口讲的练习，于将来文学之玩味，也很有裨益。

4.注重仿效与熟诵

学习英语唯一的正轨，不出仿效与熟诵。仿效即整句的仿效，熟诵则仿效之后必回环练习，必使能顺口而出而后已。凡能依这种方法读英文的，无不成功，而且这极容易，真是学习英语的康庄大道，其应用远超出于物体教授法之上，初级、高级都可适用。须知小儿学语神速之秘诀，也不过仿效与重叠练习而已。这是与旧式以语法入门的方法，根本相反。譬如语法第一课说“a”是“indefinite article”，“the”是“definite article”，但知道这有什么用处？“A”“the”二字的用法与省略，一百个留学生中没有五个人能有十分把握，可见所讲语法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旧式的语法家以为下定界说，指出造句的规则，叫学者按这规则字字照填，便可成句，实在完全是梦呓。不但这种方法极迂腐难行，就是按规则填好，也未必是顺口的英语。学者需要记住的话是，是少用堆砌功夫，学时必整句吞下去，再整句吐出来，其文必顺，其音必正，句法必通，用字必当。若字字译成英语，再依文法规则慢慢叠成句读，必一无是处，劳而无功。

例如，“快下雨了。”——“It will rain soon”一句只需整句念好，三数已可成诵，语法关系，暂时都可不管，只把这句法吸入脑中，不但再出口时可保无误，下次要说“It will clear up soon”“It will stop soon”“He will come soon”“You will die soon”，心中早有此句的模范，不期然而然，说出都能合于规范。

所以学者最要二事：

（1）凡学英语，必学整句，不觉中将其句法音调整个吸入。

（2）每日选二三句，回环熟诵，此数句读音必正，出口必熟。如此半年，操英语能力必大进。

5.语汇语法语音之分

语汇的英文是vocabulary，就是语言的内容本质。语法（文法）的英文叫作grammar，是讲某种语言中表示意念关系的种种方法。语音就是读音（phonetics）。这三个区别略与中国小学家所分形、声、义三学相仿。说文等于语法；音韵等于发音学；训诂等于语汇。所不同者中国小学是以识别文字为主，学英语者却必须以语言为主。故如在中国小学，说文及金石之讲文字的变化构造，而在语法，却须讲语言字句的变化与构造。然其同属于一类的研究，注重构造化合的原则，则两者实处于相等的地位。旧式语法一部分专讲字形的演变，名为“形态学”（morphology），则与字形之义尤近。

6.泛览

精读之外，必要博览，这在上段已经说明。大概英语学习在初中时代，务必专用精读功夫。到了高中，务必多看多读。不但读得精，也要读得快、读得多。泛览快读时，自然不能字字咀嚼，但是其中偶有好字佳句，也须随时体会默诵。精读的根基打得好，习惯已成，多看多读是有益无害的。个人的经验，在此时期，凡遇新字仍不能轻轻放过，还是仔细认定其精义用法，如此用两年泛览的苦功，差不多读书能力已经养成，写作也就够用了。